作者简介:望见蓉,本名望建蓉,女,生于秭归,毕业于湖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过教师,有在市、省、中央各级组织部工作经历。现在湖北省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工作。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武汉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爱情斑马线》(长江文艺出版社)、《如影相随》(武汉出版社)、《铁血首义路》(人民文学出版社),散文集《那一点点心动》(中国财经出版社)。其中,长篇小说处女作《爱情斑马线》获湖北省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历史小说《铁血首义路》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奖,中国新闻出版总局认定该小说填补了中国文学史上以长篇小说反映武昌起义历史的空白。剧本《二代》获2013年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望见蓉
走近东湖这个中国最大的城中湖,就走进了武汉的心脏。武汉的灵动与大气,包容与洒脱,浩瀚与朴素,大约皆因得此天之独厚。长江甘居动脉,穿城而过;汉水愿当毛细血管,择汉汇江。东湖碧波万顷,泽被全城。此乃心脏之天职也。
东湖浩荡如海,湖光潋滟,12个大小湖泊以湖中走廊以带相隔又衣身相息,120多个岛屿星罗棋布,112千米湖岸线九曲回肠,34座山峰绵延起伏,1000余亩山林四季长青。东湖水域面积33平方千米,是杭州西湖的六倍。因为阔大,你看她便有与海对峙的窘迫和豁达。朱德曾在东湖磨山留下一句千古浩叹: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这是期许,更是胸襟,是自信,也是自勉。
东湖的名字,起于哪朝哪代并无确凿考证。东湖是天然的,坦荡的,没有西湖岁月累积的显赫身世,也没有牵强附会的粉饰和矫妆。她是以自己的朴实无华浩荡独立,偏安一隅的。她的浩阔以长江为参照系,以武汉为立身之本,所以,无论岁月枯荣,她都浩气长存,气定神闲。
尽管如此,仍有人从平凡中发现了不凡,从淡定中解读出惊奇。好比渭河边垂钓的姜太公,总有拨云见日寂寞散去的那一天。东湖的水曾经以江海的怀抱润泽一位东方伟人魁伟的身躯。泽东,东泽。这是一个多么巧妙的组合,一组多么神奇的邂逅。1956年5月,毛泽东在武汉第一次畅游长江,便居住在东湖南山甲所,以后平均每年都要来这里两次,少则十天半月,长则近半年。1960年东湖梅岭一号建成,这里便成了毛泽东在武汉主持中央会议、处理国家大事、接见外国元首和友人的“办公地”。梅岭一号从此又被称为“第二个中南海”。梅岭一号这个寒香暖人的寓所26 次见证一位开国伟人令人眼热的偏爱。他们亲密厮守,是伯乐与千里马惺惺相惜的鉴赏和馈赠,是母亲与儿子彼此欣慰的接纳和温暖。
曾几何时,伟人以仰泳的姿势怀拥苍天,仿佛一个婴儿徜徉于母亲的怀抱。东湖以水的柔软与坚韧,以海的宽广和坦荡托举起一颗智慧的头颅。她以波涛微弱的声息哼唱着摇篮曲,她轻柔地爱抚,温柔地轻拍,她让他安静平和地思考一个国家的命运一国人民的走向。他们的浮沉,是以波浪的方式相扶相携,渐进同升的,有肌肤之亲的熨贴和安然。波峰浪谷都是温润的曲线,是极完美的弧度。
即使伟人偶尔路过,也禁不住心音的声声召唤。他辗转停留,不理睬眼红和猜疑。东湖成为他新中国成立以来继中南海之后下榻时间最长之地。其实或许不应叫下榻。天下何处不是他的家呢?这是一个南征北战的游子困了累了安然回归的家。他自诩华夏一子民,他以他挥手之间的果决以他湘音的绵长左右和号令了一个多民族共和国的华丽转身。这是任何一个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望其项背的。他们之间相互抬爱,是以海的胸襟和气魄为基础的。所以,是襟怀坦白的,是可以公开示人,以史为鉴的。
人是树上的一片叶。伟人也难例外。一代伟人去了,或许仍在天堂俯瞰和遥望。他走得多不情愿啊。可谁又能将昨日的生命挽留。东湖也奈何不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幸而东湖还在。东湖有湖回环不绝的情怀。她是一步一回头,余音绕梁的。不似长江东去的豪气,一去不回头。这是东湖的缠绵,是东湖的情韵,是有别于长江大海粗犷的细腻和温柔,是一个城市永远的记忆和丰碑。梅岭一号还在。屋子里缭绕的都是他的足迹,他的气息,他烟卷的幽香,甚至还有他吃过武昌鱼的盘碟,他挥就《水调歌头·游泳》的毛笔……。东湖的水还在,扶摸过他肌肤的水分子还在。
因为这位伟人,东湖还有长天楼里与朝鲜领袖金日成三次亲切握手,有与英国陆军元帅蒙哥马利的亲密约见,与美国埃德加·斯诺先生,与作家斯特朗女士生花妙笔的谈笑风生。她甚至亲耳垂听到伟人风趣地重提延安时关于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著名论断。她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陪伴者。脚印深埋,身影依旧。在环湖边,有一圈领袖的名字如雷震耳,他们是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朱德、叶剑英、董必武、宋庆龄、郭沫若、何香凝、陶铸、江泽民、胡锦涛……。毛泽东在东湖宾馆会见了64个国家的94批客人。一个伟人独具慧眼的君临,改写着东湖一贫如洗的命运。一个来自天然去雕饰的芳泽,必然以宇宙的大气磅礴类聚天下圣贤。
在这位伟人之前,还有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曾经行吟侧畔。据《哀郢》记载“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背夏浦而西思兮,哀痛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于是在梅岭一号的对面,以湖相望,耸立起一座三层高的“行吟阁”。编钟、虎架凤鼓,琉璃、飞檐都郑重地用那个时代残留的符号述说着一个诗人报国无门的慷慨人生。郭沫若以后现代诗人的名义题写阁名。他题写的不仅是文学的膜拜和景从。
先生傲视阔步,仰面向天,衣袂飘飘,仗剑而行。或许诗人真的化身为石,或许他从来都不曾远离。石头定格的塑像,只是一道想象的印痕,是来自尊崇的猜度和心痛的缅怀。诗人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东湖知道,东湖不语。这是他们之间的缄默,是永远的谜语,是历史的玄机。
设计者以湖泊的距离,让梅岭一号与行吟阁对望。不知是有意的成就,还是无意的巧合。这是一个君王与一个臣子理想的对接么?还是他们穿越时空的赏阅?或许只是诗人间的对酒当歌?抱负的施展,是需要平台的,也需要时代和性格来成全。
摸一摸东湖的水,四季分明,温暖如春。这是伟人的温度,是一个湖与一种胸襟笃定的情缘。
一个人能在东湖侧畔终日地生活和工作,谁说不是这个城市莫大的恩宠呢?
倾城之梅
一直下意识地以为,武汉是一个粗糙的男人的城市,块头大,声音粗,说话总像老子天下第一。连长江、汉水汇流这里,也是浩浩荡荡,平铺直叙,没有荡气回肠,也没有婉约歌吟。超出西湖六倍面积的东湖更似坦胸露乳的粗汉,与震古灼今的西湖相比,总觉得少了江南才子的蕴藉和大家闺秀的温婉。
深切地认识武汉,是从梅开始的。最隆重的要数东湖磨山梅园的梅花。东湖梅园占地800多亩,植梅万余株,拥有梅花品种309种,位列全国四大梅园之首。红的、粉的、绿的、白的,大树亭亭如华盖,小树玲珑如虬枝。这里可谓梅的盛宴、梅的博物馆、梅的伊甸园。
梅盛开的时候,是红火的,像云,像雾,像纷纷大雪,像男女间炽热的恋情,乍地竞放,红得让人嫉妒,让人瞪目结舌;他又是高贵、典雅的,仿佛超凡脱俗的白衣秀士,让人须小心翼翼提防自己的粗鲁和陋识,生怕碰脏了他青春的脸、蓬勃的衣襟。
梅还是慷慨的。他宽容桃花、梨花、杏花对它外形匆忙的抄袭。这是春善意的模仿,而那匆促单薄的复制,却因一味的跟从,少了梅精彩厚重的篇章,只徒有花的妩媚,却缺了花的芬芳。香其实才是花的真谛、花的精髓。所以,梅的慷慨还在于她给你时,把笑脸和灵魂一起交出来了。余下的是什么?是对残冬里缄默的光杆的静静陪伴,是在春花烂漫绿叶到来时的悄悄远行。
梅的香又不像荷花那样清淡,不似玫瑰那般浓烈。她幽幽的,像天国走来的精灵。她轻盈而飘逸,且要穿越一条长而窄的甬道。你须屏息凝神,细细地吮,慢慢地吸,像闻一个刚刚诞生的圣婴的体香,像与你思了想了千年万年的情人作盛大的初吻。这一刻,你们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共振的心音,从她的心房一直传到你的心肺里。在这一刻,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你们在相互凝视里享受物我两忘的幸福,哪怕这只是片刻的欢娱。在这份舒软的香面前,你只想沉醉,沉醉,醉到渺茫的境地,醉到飘飘欲仙的香国里。
“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梅是与凛冽的寒冬巅峰对决的斗士。他我行我素,冲出肃杀和围剿,笑傲枝头。他不需要绿叶的陪伴,也不需要春风的奉迎,“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他从冬灰头土脸的寒窑里走出,用农民工质朴的胸怀包装人类文明的梦想。当城市的高楼馆所吐露芳华的时候,他那皲裂得像梅树皮的手隐约在梅花的背后,“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梅以崎嶥的枝杆挺起男人卓尔不群的傲骨,以人世间第一缕幽香唤醒这座城市明媚的春天和曼妙的柔情。我常想,是东湖的梅不经意间点化了我,让我倏忽间悟出了武汉独特的美。
东湖正门右侧也有一片梅林。这儿没有磨山梅园的热闹。这儿的梅清静自在。是一坡一平地连着,像裁缝不经意间余下的一块布头,被别的需要裁剪得不很规整了,显出随意而安的样子。倒是一间刷过红漆的五角亭,在梅的芳菲间默立,给这里的散淡增添了主心骨。梅树高大中透着纤弱,倔强中缠满柔情。百余株,或粉,或红,或绿,或白。枝条勾肩搭背,随行就市地长,形成好看的云影和华盖。人在花下悠悠地穿行,细屑的花瓣寥寥地零落一地,刚吐芽的小草便一拥而上凑上来亲昵嬉戏。枝上、花尖都噙着盈盈的雨露,似脉脉的泪珠。内心的情绪便一簇一簇地往外走,跌到青苔湿地的花瓣上,就是含了粉色香的春愁。拌匀了,涂在脸上,吸入心里,都是蜜甜的诗情和淡雅的愁绪。
梅中最香的莫过于野生腊梅。她是吸了天地灵气的,因无人照管,反得天独厚。野生腊梅不仅香过人工培植的梅,花瓣也最晶莹剔透。心胸是天生得了阳光滋养的。整个花朵小巧精致呈耀眼的金黄。她最早破冰突围走向春,迎击冬围攻的痛。现在的野生腊梅辉煌已过,只余下强弩之末的萎靡。黄色花瓣衣冠不整,像老妇人,被时光抽去了筋脉,鸡爪似的手无力地抓着同样老迈的褐色枝干。本想一起坚守出一则春花烂漫的童话,却因过早地食了禁果,现在只有眼看春天光临别人枝头的无奈。泪珠挂满曾经的香腮玉骨,也无力回天。香陨了,韶华不再,依依难舍的坚贞都成了惆怅。
这儿的梅主要有绿萼、朱砂、胭脂三种。绿萼是介于绿与白之间的调和色。一树的蓬勃也见不出张扬和骄妆。他是远离粉饰的。一脸的清纯和透明,是不能回首的少年时光。雨水在花蕊上挂着,也像是一时的淘气,清澈见底的,风一吹即换上笑魇。香也淡泊,将鼻孔对着他猛吸,才能引导他钻进你心腑里去。一旦走进去,便一掌推开你的心门。满屋的笑声,阳光一样照亮心中每一个暗角。
胭脂梅,是红中带白的,由花芯中心的玫瑰红向腮边淡去。单只的花朵,是少女怀春的红颜。眼里的泪也是即刻抹去,等候下一秒扑哧一笑的。有一些羞涩的音韵,有一些幸福的遐想。让你情不自禁,与她作长久的对视。整树的胭脂红倒让你不堪凝眸。她会让你心惊,心颤。雨后的胭脂梅,更是含了盈盈粉泪的,从蒂到茎到瓣都饱满地浸泡着诉不尽的辛酸,不忍触读。让人想起家道中落色艺双全的女子,不幸坠入红尘。为了招惹,为了生计,打扮得有些近于悲情的浓重。满身的香艳,满脸的脂粉,满腮的泪痕,都是无法为外人道的香愁。
朱砂梅,是带有激情的,红得像女人的眉心,像玉玺一再追逐的情缘。红得非常周正,敦厚,似乎不含一丝杂陈,像家世显赫的女子,从内到外都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在她面前,你是可以安心坦然面对的。她没心没肺,一切的烦恼和快乐都是来了又去的。今天你冒犯了她,雨珠凝在花瓣尖,那是她嘟起的红唇,艳极不俗,作娇憨状。明天你再来,她已是前嫌尽释,笑口轻启,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些梅有的捏着小拳头,浑圆的小脑袋,满是挑逗的狡黠。她们有的是时间,所以总爱与人作冗长的猜谜游戏。有的乍开乍收,是两情相悦正当时。一切的希望已经破土动工,远景的忧虑暂时抛置脑后。有的完全绽放了,没了一丝保留。并不是她本身愿意竞放,是岁月的脚步催人急。像四十岁的女人,脸上的红晕都被生活的风雨冲淡了。爱情的驻足已处于生命的临界点上。凋与未凋之间,对欣赏者的要求是近乎苛刻和残酷的。如果有幸你望见了我,我也望见了你,亦是难能可贵的奢侈,是需要百倍珍惜和呵护的。
满岸香樟
东湖坡坡岭岭樟树居多。樟树四季枝叶繁茂,无论怎样的天气,都是盛装出行。浓重的绿裙,蓬勃的华盖。如果说东湖是一位坦荡的伟丈夫,香樟就是他患难与共的贤内助。他们相互滋养,相互陪伴,硬是把肃杀的秋和残酷的冬抵御门外。
樟树其实也并不是把一件衣服穿老,只是她的更衣术高明。像舞台上的戏子,当众换了一件衣服竟也是不动声色不易觉察的。还是那样薄绿的一枚卵,像秀手轻柔的合鸣,像一颗简捷明了的心。只有在盛春的时候,你定睛细看,才发现现在的叶比原先更鲜亮澄澈,满是阳光的气息。再低头,脚下踩着的竟是被风摇落的枯叶。那样的老态竟不知是何时起的。因为不是一股脑儿地坠落,而是一时一片的更迭,就像我们人自身,时光是一天天拿着刀剜肉,生命是在向死一点点逼近,却因为来得微弱,渐进地往前爬行,所以引不起我们陡然的伤感。
樟树的驻颜有术倒是肯定的。我想首推她的乐观和豁达。她喜光。与阳光为伍,难免染上阳光的性格。只要不是太干旱的地方,她总能随遇而安。她腰肢粗壮,身材高大,只要没人恶意束缚,她可以径直长到五十米。她单腿直立,然后分出很多的支干,像千手观音,曲线地向上伸展,将自己一颗四季常青的心合力托举。年龄稍长些,皮肤就从平滑的细绿纵裂成灰褐的皱折,千沟万壑,好像已活了数百年。她的阳光性格帮她延年益寿。据说,樟树树龄成百上千年,可称为参天古木。
樟树的脸相见不出丝毫的妩媚。东湖侧畔垂柳依依,莺歌燕舞,鲜花四季粉墨登场。二月梅花三月樱花四月牡丹八月桂花,百花园里随便点将,都是名媛佳丽。她们都曾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对东湖投怀送抱。她们的到来引起东湖一时的心跳加速,却并不久长。来的匆忙,去也倏忽。后宫佳丽三千,东湖与樟树最亲。他们是婚姻中的亲人。可以说,东湖四季的生机是靠樟树点染的。樟树靠什么占据了主导呢?或许靠的就是这一生朴素的坚守。坚守是爱情的根。有了这根,所以平淡中见出奇伟。
樟树能占据东湖的心,并不单单靠她气宇轩昂的外表。相反,成年的樟树皮有些未老先衰的样子。比榆树皮皲裂得厉害。丑陋,干涩、晦暗,一层一层似人世的沟壑,写满沧桑和无情。可是,倘若你揭下一片风干的树皮,下端湿润的地方竟透出一股香。这是一股透明的,纯净的,脱离了尘埃和世俗的香,一股没有杂质,没有邪念,与生俱来,藏而不露的香。这蕴积的香啊,像上帝掀开了圣体盒的精灵,从褐色的纹理和缝隙间蜂拥而出。
樟树的香是含而不露的,遍布全身,潜藏在叶脉和枝干的经络里。除非风更霸道些,阳光更强势些,那香才从冷静的外表里挤压出来,你才会恍然从空气里感觉那香像云一样地飘浮。你想去捕捉,她却与你兜圈子。你不理她,她倒尾随而至。她不会曲意奉迎谁,她的香是自然的流溢。与谁相遇都是随缘。
人类窃取樟树的香,做虫子的杀手樟脑丸子。这是她没料想到的。樟树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是应该有香的,就像任何一个女子都希望自己馥香撩人。她的香助人类杀虫,自己却并不能避免虫子的伤害,就像一位良医,即使包治百病,也难免受外敌攻击。科学研究证明,樟树所散发出的松油二环烃、樟脑烯、柠檬烃、丁香油酚等化学物质,能过滤出清新干净的空气,沁人心脾。长期生活在有樟树的环境中会避免患上很多疑难病症。这是樟树的特质,像一个人的良知,经久的内涵。
东湖漫步
东湖的水满满荡荡,鳞鳞地起着波涛。涛声轻而脆,像一个人午夜的耳语。因为微雨,东湖四顾无人。他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东湖,一个人的风景和忧愁。这样的涛竟是一波一波铺满了东湖。一向守静的东湖因为这绵密的细雨因为那捉摸不定的春风,竟是动了心地有了活气。
这是二月午后的东湖。几艘敞篷的木船怕冷似地挤在一处,泊在风浪里,一起一伏地荡。艄工闲极,下水捕鱼。水漫过湖堤,鱼儿有幸无幸地受到波及。盈盈的湖水里不时有死鱼横亘着尸体,在水波的峰谷间无由地晃荡。那惨白是一个字的哀愁,让人心惊。间或有咸腥拂面,想必是东湖五味杂陈的内心,总是颇不得宁静的。
一个穿薄膜雨衣的女艄工在漫过堤岸的水草里用棍网打水。白花四溅,是水沉默的抗议。我问她,你这样地追打,可逮到鱼?她听不清,也不明白问的如此多余。旁边的女子作补充。她也不搭腔只顾往船上爬。网是透明的空。她白白地浪费了工。或许她在乎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满载希望的追逐和寻找。
走过一道白玉石的拱桥,这里的涛因为与内湖在桥下作了联手,所以没有声息。起伏的波峰只是作个样子给谁看的。站定,瞭望,东湖是比海还阔大的,起着蒙蒙的烟雾。两边有隐约的湖中堤蜿蜒,与湖那边的磨山纠结。对面水天相接,真有沧海共长天一色的浩大。那样的水阔天空,那样的烟雨迷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有谁一脚下去,是很难脱身的。有人甘愿陷落,便会像这湖,濡染的尽是漫天的愁绪。这样的微雨中,一个人听涛拍岸,真是蜜甜的空寂和迷离的哀愁。
放眼望去,绿的尽管绿着,仍是灰暗多于亮色。光秃秃的躯干多过绿叶婆娑的丰满。三角枫、重阳木、龙爪槐、紫薇、白桦、榆柳,都被凌厉的冬剥光了身子,显出强权下的落寞和形销骨立的窘迫。噤若寒蝉,一副不自信的神情,颇似久居屋檐下濡染的后遗症。因此,这早春是抹了淡淡愁绪的,像寒门才子,像春情萌动的少女,让人心底生发无限的疼惜。
一切新生命的嫩芽既蠢蠢欲动,又小心地蛰伏在冬的围脖里。偶尔阳光普照,方犹犹豫豫探出头来。路边的棕榈举着健壮的巴掌,逢人便示以明媚的笑脸。笔直的骨关节尽力地伸展,显出顽皮的稚气。香樟是最能含辛茹苦的。一件绿衬衣一旦上身,便舍不得离身。她的叶片状如薄卵,却能抵御雨雪风暴,捧住一棵凡心牢牢地撑持四季。此时的柳条吐着嫩绿的芽,在忽冷忽热的春风里,梳理着长发,丝丝缕缕的,迎风轻舞,像亭亭的少女的裙,像凌空的水母,被凛冽的湖边堤岸挺举着,欲擒故纵的样子。
几日不见,再来时就会是一片浓荫。像新手的山水画,颜料涂得分外隆重。依旧是傍路排列,却因这高天挽手的新绿,像一个仪式,让人生出些拘谨。时光的催逼,就是这样地一日千里。以自然更迭的方式,伤感都来不及。
面朝一池春水,四周是蓬勃的新绿。风扶过树梢,是两个相爱的人的床笫之欢。阳光随风起舞,时而激情,时而温旭。去年的茎还在,褐色的枝干却是不能倒流的时光。一切的愿望都长着攀龙附凤的眼,不屑与往事为伍。那是旧伤,是不能逆转的告白。远离,或许恰是最好的去处。嫩绿的荷叶圆盘在水面上轻浮,寂然无声,像一个装矜持的人,明眼人都知道那脸上写满了旧藕的渴望。蜻蜓翩然点水,是撩拨,是逃离,其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散步。却极可能让人眼红,被说成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走秀。
重阳木的秃头因绿叶的到来显了形。曾经的鱼目混珠都有了泾渭分明。垂着绿辫子的杨柳依旧殷勤,向着湖面伸一双不倦的长衣袖,有一丝撩拨的轻佻,也有穷极无聊的耍弄。湖不知能否一眼窥破其中的浅薄,倒是有心无心地奉迎。
四月,牡丹雍容华贵,笑迎八方宾客。五月,香水月季铺排长长的甬道,隆重地出行,将一向素面朝天的东湖路打扮得花团锦簇。浓绿的叶沉寂了一冬,现在因花的到来,颇有些夫贵妻荣篷荜生辉的味道。满岸的花流溢浅淡的香,随风飘送。很多的蕾像深藏的心里话,饱满着情绪,临风摇曳,期待有朝一日豁然吐露。固守和等候都是值得期待的心曲。
茂密的樟树枝叶永远泛着浓密的热情,每每天天地在水泥道上方挽手而行,搭起天然的绿荫长廊。多少人曾在这里留恋,打太极拳,健身竞走,匆匆地来去,都是彼此的过客,极少有人驻足对话的。偶尔的交错,因为无心,便成不了交集。信手拍下一张照片,一个人定格在我的画面。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他是一个符号,一个幸运的符号。世上很多的人无意中装点了别人的画面。连一声谢都免了。这就是自然的人生。挥一挥衣袖,彼此渐行渐远……
水杉护堤
这是一把竖琴。堤张着弓,年复一年。弦是笔立的水杉,一长排兴冲冲地伸向天空,又一长排孤寂地醉卧在自己的倒影里。琴韵就在这一张一弛,一硬一软,一实一虚之间,袅袅地弥散。整个东湖都是他的舞台、听众。
水杉其实并不稀罕这个。他只想守土有责,做堤的护栏、湖的防风堤。弦外之音是要靠人去品咂的。能专心去品咂他的人想必也与他有着大同小异的命运。内心的寂寥与雾气缓缓地升腾,不变的是笔立向上的傲骨。
早春的水杉总是让人怜惜。梅香过了,桃艳过了,泊来的樱花正浓,满坡的香樟依旧绿着。一切的奉迎都在春的权势里换上新装。独有水杉光秃着枝干,所有的寒碜都披挂在他脸上身上。一世界的人都以为他老了。遍地都是他头上纷落的发丝。枯褐,羸弱,没有一丝青春的气息。他太直了,绝无旁枝,一根茎呼啸地向上。他的抱负全在远处,他的指向太明,所以他遭遇了季节和气候的围攻。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们剥去了他的盔甲,损耗了他的容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屈服,哪怕弯一弯腰肢。水杉太幼稚了,他以为直立是树作为栋梁应有的操守。无数的人,屈原、毛泽东都曾在这里徘徊,泅渡。我也常在这里踱步,思索。见了他,才明白所有的命运都是性格决定的。
谁也不知道水杉其实是最温情的。他的皮像丝棉,一层一层撕开,都是柔软,是缠绵。一指头的怒气弹出去能发生一个坑的地震。原来所有的刚强其实只是掩饰柔情的外衣。
水杉是一副率真的急性子,撒一粒种子,就呼呼地长,三五年就能派上用场。做了家俱,做了房梁,依然是直通通一条好汉,经年累月的负重和包容,不变形,不吱声。离根太久,才裂开一道缝,那是他对水的思念。
十里桂花香
东湖四季有花,唯桂花最是茂盛,香飘十里,浓而不腻。
桂,两土相堆植一木。这是桂树的本意。农村的孩子取名常信手拈来,桂字挂口,叫的人多了,这桂字便多了俗气。桂花未见,土气的印象已捷足先登。让我爱上桂花,是傍东湖居作后的事。东湖屈原纪念馆门口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走廊不是水泥砖的杰作,而是两排桂花树夹道而行。铜铸的屈原像在夹道的尽头伫立,更显幽静肃穆。
桂花并不阔大,星星点点,或浅黄,或朱红,挤挤挨挨,一串串隐在深绿的叶片里。桂花的花瓣小巧玲珑,是有质地和厚度的,像小家碧玉,只香气袭人,并不着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像一锭玉质的金子用小刀一下下地凿了,成向上的小碗形。里面有细碎的蕊躲着,与外面的瓣不分伯仲地嬉戏玩耍。
花有千娇百媚,悦人一时的耳目。唯花香是带着感情的,像软软的私语直抵人的五脏六肺。桂花的香很浓烈,是直扑人胸怀的,坦坦荡荡地飘溢,游走。武汉的土地很奇特,这样一个声色俱厉的城市,能用一双粗犷的巨手把一切的鲜花轻而易举地托举,流光四溢,多姿多彩。每到秋八月,满街满巷满湖都是桂花的香。这香从城市的喧嚣浮出水面,来回地穿梭,给人的肺腑有洗浴的清爽惬意。行走在这个城市的这个季节里,享受桂花香的缠绵和执着,应是人生一大景观。
桂花树的主干并不分明,倒是从很短的主脉里老早就分出很多的支系,支系再长出庞杂的枝叶,所以,一棵桂花树更像一束插在土里的盆景,是合力合群地生长。桂花树的叶呈长卵形,四季深绿,周边有小齿。桂花树全因花而得名。桂花的花期不长,大约只有一周半月的时间。这是桂花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年年岁岁,他的绿只为期待这一季香的绽放。所以,只要执着一念地等待和坚守,总能迎来十里飘香。
桂花的香是比烈酒更厚道的。酒肉穿肠过,只有一时的痛快。桂花是你眼还没见到树形,香已款款而来,远远地迎接你了。你猛地一激灵,想看看她在怎样的地方招手,她却并不张扬地躲进叶缝里。将你送出很远很远了,你还没捕捉到她的视线。所以,桂花的香天生是带着土气的,不讲究外表的华饰,像农村成长起来的孩子,只将一颗坦荡的心示人,是从不算计得失的给予。
夏天的时候,我常到东湖的桂花树下纳凉。简洁的旗袍,绵质的活页帽,再用两根绳吊一个鱼网状的软床。躺在桂花树的浓荫里,这是真正的身心交融,天人合一。我一次次走进桂花,那么贪恋,那么执着,甚至须臾地离开就生出牵挂,只因她的香,她的带着温存的软语,有别于其他花的高贵的气韵。外表质朴,内里却蕴藉着无穷的精神,这是花中上品,像一个不怀杂念的怀抱,我愿把自己坦然托付。
感恩天赐圣物。有过往的游客望着我的吊床欣羡说,这样的香,这样的景,这样的床,真是神仙的日子啊!
荷语绕岸
东湖沿岸有很多的小湾,荷是湾的主人。荷亦是主宰赏湖人心情的主人。
数日不至,荷已是亭亭如盖了。那样的葱绿,豁然跃入眼帘,瞬间的黯淡轰然潮退。想,世间很多的情谊其实并非非你不可,非你莫属。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原处以最初的心境等你。你不来,我尚好。你再来,你已老。风景依旧,缘来缘去,扼腕相叹的是你的错过,错过。
年年岁岁,一枯一荣地更迭。兴奋是暂时的,像少女的红颜。去年的藕,发今天的芽,开今年的花。花叶相似,却昨是今非。所以,老妪是不该赏春的,她伤不起。人老心不老,有时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与周遭的美景有意无意地遭逢,需要一颗局外人的心。这一池的荷是我的老友故交。每次来都像是串门。见她如此端然地好,便由衷地欣悦。旧的去了,新的又来。我是踩着四季的脚步,一遍遍地来看她。她是早熟稔我的身影和注视了。她倒是无言,笑意盈盈。
池沿一圈的水杉、垂杨柳和香樟,给她一个暖实的怀抱。远处的水杉笔立,给她隔出一道防护堤。有这样的忠诚与呵护,她是尽可以从泥土的深闺里走出来的。像东湖随处可见拍婚纱照的男女,柔情是四处地漫溢了。
偶尔几只野鸭,隐在荷叶下发出低低的唧啾。是热情地招呼,是表明他的霸主地位。他们确真是四季常驻的。身边的荷却是轮番地更迭,都为取悦他的一声欢笑,听他一声召唤。冬天他是最孤独的,枯干遮不住他张惶的身影。那叫声和背影都是不安的。现今,他是得了宠了。躲在荷的温柔乡里,只将幸福的叫声传来,似要报告他的安适了。
树林里有鹧鸪婉转的呼喊,是高调的,无遮无掩的,将万籁瞬间覆盖。那样地急迫,追赶似地,一声未了,一声又至。丢了魂似地寻找。这样的时刻,我总情不自已扯起嗓子,与他应和。他便似找到了久失的知音伴侣。我们一阵紧似一阵地唱和,喔喔,喔喔。这样的声音最是动人心弦。这是人与自然真正的融合。
他到底识出了我俗世的底细,一个好心永不会被接纳的冒牌货。他无声无息,不再搭理。他走了么?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他却居高临下早看清了我。我们是本不对等的临时的搭档。他终归是要飞走的。他有他的树林,我有我的池塘。
到了盛夏,沿湖的水泥路都是浓荫蔽日,静谧而温馨。它伸展柔和的双臂将一爿爿荷塘轻轻搂在怀里。田田的荷叶齐人高了,似乎还没止步的意思。从泥里崛起的志向因了荷花的依傍,更加雄心勃勃,恣意往高空发展。茎很脆弱,仍努力充当恨不得覆盖全世界的荷叶的支撑。实在不行,他宁可自我折断来告诉荷必须正视的根基不硬的残酷现实。
水珠跳到荷叶上调皮地滚动。荷叶绿绒绒的,幽幽地泛出浓郁的青气。荷花安静地依傍着蓬勃的绿叶,似出浴的美人,眼里还有昨夜的残梦。粉嫩的脸盘泛着娇艳的红晕,有些矜持,有些羞涩。阳光洒在花瓣上,晶莹而剔透。削尖的美人指,优雅地向上托举。可惜佳人在水一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跳起来,你会发现荷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托在掌窝窝里。每一个圆孔都装了一则人生的箴言。花谢的时候,莲子成熟了,丰盈饱满,像乳汁丰富的奶子,鼓鼓囊囊。
武汉的大街小巷都飘着莲子的香,剥开薄薄的一层青衣,里面是雪白的两瓣仁,吃下去,丝丝清甜,再细细咀嚼,又有一缕淡淡的苦涩,带有生命成熟的味道。原来每颗莲子里都夹了一片青嫩的叶芽。这叶芽是新的希望,是伴着成熟来到的。即使荷整个儿老去,她依然是一片青葱向着未来。这满塘的荷叶荷花卿卿我我,蓬蓬勃勃,赶趟儿似地。
拐过这段林荫道,左边是平缓的坡地。高大的樟树林俊朗地站成一片方阵,陪伴着孤独的屈原纪念馆。纪念馆门前的路意气风发,径直向东湖延展。到了湖边,忽然地开阔起来。内陆湖难得一见的礁石水牛般卧伏着,屁股被风摸得圆润了,成了赏湖人钟爱的座椅。
静守一池青荷,春夏秋冬,不离不弃。
转眼,一池的荷都萎谢了,一生的盛夏都远去了。枯黄的叶和干瘦的茎,是老妇人无奈的手势,静泊在岁月代序的沼泽里。没有挣扎的声息,没有。她是明智的,是对过往和前程冷峻的清醒。
一只乌黑的水鸟泅上岸来,那是我曾经误读过多次的野鸭。在举案齐眉的荷塘边,在雨雪飘摇的窗外,我曾对伙伴们惊叹:多温馨的鸳鸯啊!可她们给出的是残酷的不容辩驳的答案。他现在踩着我的孤寂,佯装觅食来了。
一只健硕的毛狗突然冒出来,这是另一位不速之客。野鸭扑楞着单薄的翅膀,惊惶地翩飞,然后隐入枯槁的荷塘里。这儿有她常年的家,是她永恒的依傍。岸只是她的梦。因陌生,因距离,而长满奇丽的幻想。她受不了哪怕一点点意外的靠近。她的向往是带着质疑的,是忐忑不安的。
我正要与他们亲近,他们却各自受到对方的惊吓,轰地一下,分道扬镳了。这是又一个误解。自然和人生会遭逢多少亲昵的误解呢?忽然,野鸭呵呵爆出一串冷笑,很粗砾,很酣畅,像谁内心的爆烈和求助。整个池塘都震动了。
水很静寂,一块厚重的泛着冷艳的纱绸,一张写满沧桑的宣纸。上面零乱地横亘着荷干瘪的素描。菱形、三角形、梯形,不规则的矩形,绘制着他们立体几何的人生。水里水外,现实与梦想,豁达地牵手。即使年轮老去,他们有天造地设的缘份。这缘分连成一片,一池,都是暖暖的,心照不宣的,和着阳光晶莹的芒,在我空茫的心里投影。
不忍触读的是那荷叶。叶是丐女不堪洗濯的旧裙,是有过舞台辉煌如今只能改作抹布的手帕,是青春韶华在岁月的锋刃下低垂的头。再也抹不开的折子,再也不能泛青的老脸。一池的落莫,无边的叹息。
岸边的垂柳没了夏日婆娑的丰韵,露出憔悴的神色。却依旧执着,依旧阿娜,柔情似水,向荷塘伸展绵长的手臂。是同病相怜,是旧地重游?
池周围有水杉环绕。武汉东湖的湖中堤是最实在的,既可通车走人,又能壮山秀水。水杉也老了,老得遍地都是头上纷落的发丝,枯褐,羸弱,没有一丝青春的气息。可他硬朗的身子骨还在,齐齐地站立。不达笔直不摆休的模样,总让你忍俊不禁。现在,他与湖中堤组成了一把竖琴。琴声悠悠,宿命和轮回浅浅地飞。
夕阳捂着时钟,在树梢和云层来回地跳荡。旧年的钟声还在,新年的大门已经大开。时光的飞屑将我重重围困。我的思绪无涯地奔跑,追赶,可低头,我还在原地,寸步未移。
做成天鹅、蘑菇、鸭形的游船花红柳绿,怕冷地缩着脖子,挤挤挨挨,被人撂在池塘的空白处。远去的聒噪成了华丽的景,甜美的梦呓。
幸而,池塘的对岸镶了一道绿边。那是香樟树抵制岁月的护栏。他的叶是不败的么?不,夏天的时候,青黄交接,有绿色壕沟作掩体。他悄然地更迭,只是不着痕迹罢了。他的名字胜了,他的内心最清楚,孰赢孰输。走近去,看看他那张脸,那是有厚度的沧桑。
屈子的行吟阁伫立于池的东南角,已经很久很久了。三千年?三百个世纪?热闹的纪念馆、冷寂的铜像,细说着昨日今天。那像帽缨一样的檐顶,可是官场陈年的记忆?所幸琉璃瓦是香樟叶的绿,是盛夏的繁华,是永不凋谢的缅怀和思念。四围的是空寂的杉和柳。想必当初都有与阁白头偕老的雄心。如今水里只有她们萎黄的倒影,黯然的倒影,形影相吊。
夕阳渐渐失去等待的耐心,只余下最后一抹无力的天光,沉淀在荷塘贫瘠的床板上。上苍竟是最柔情,最善解人意的。很多的个人意志都拗不过岁月的无情。他把乌云和微光和盘托出,明明白白彻头彻尾地交付给了这萎谢的荷塘。冬日的荷因他而博大,生动。
荷在她垂垂老矣的时候,蓦然发现,她还能做天空的怀抱!她笑了,静静地笑成一朵夏日的荷,万千的柔情蜂拥而至……
深水静流。一池的静默,一池的蕴藉,一池的象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