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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赠我小人书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21

□肖慧芳

在江汉平原的东缘,汉江与长江汇流之处,生活着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肆无忌惮地奔跑于丘陵岗地、沉湖湿地之间,尽情地享受着这儿的阳光、雨露、鸟语、花香。他们的欢笑,将天地间一切虚空盈满。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一件刚刚遮住小屁屁的印花的短裙,在金灿烂的阳光之下,流盼着七彩的光圈,这在穷僻的乡野,自是分外地惹人眼目。许是过分享用了太阳的光芒,她那润泽光滑的肌肤油黑发亮。清澈灵动的丹凤眼,透着野性难羁的光芒。向天而立的冲天辫,像只顶立于头顶的毛键,更像是一根趾高气扬高高竖起的大拇指。她高扬着一根柳条,如军前挥羽的将帅,只听她高喊,冲啊!冲啊!这便是八岁的我。不知是小花裙的原因,还是常考双百的原因,大湾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跟着感觉似地簇拥在我的麾下,我便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阳光明媚,如霞的野蔷薇漫山漫坡地昂首怒放,水是柔的,风是暖的,我们撒着欢地奔跑,象一群放飞的鸟儿,在花明柳媚的春色里飞翔。我们露风的门牙高唱着一首打油诗。

雀雀没有爸,雀雀没有妈。

一件旧袈裟,从冬穿到夏。

雀雀没有爸,雀雀没有妈。

背上一个锅,老是贴巴巴。

雀雀没有爸,雀雀没有妈。

一个哑巴姐,整天啊啊啊。

……

雀雀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这个队伍里常常被人遗忘又常被人想起的一个光头男伢,他吃力地跑着,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一件成人的深青色旧中山服,罩着羸弱小小猴儿似的身子,直至小腿。光头小脸眨巴着两只小狗似的眯缝眼,两只长长的宽大的手袖左右抛动着,就像那唱大戏的小丑怪,他愈掉愈远,但仍努力地追赶着。

雀雀身上那件深青色旧中山装,象是老人们的评书中薛仁贵身着的日月龙凤袄,是一件冬暖夏凉的宝衣,一年四季年年岁岁永远占领舞台,春夏秋三季甚至连短裤也客串了,冬天里也就只用再塞上两件衣服,就能对付这一年四季。 我们这群小屁孩爱跟着打油诗,说这“宝衣”是“袈裟”。

雀雀穿这件宝衣已有九年了。雀雀本不是大湾的人,九年前,一场大雪的清晨,雀雀和他的哑巴姐姐不知从那个遥远的地方,飘呀飘呀象雪花一样地飘进了大湾。那时我的母亲怀着才几个月大的我,打开清晨的门一看,门口立着一个大雪球。哑巴姐抱着才二个月大的雀雀,薅着膝盖深的积雪,不知在雪地里飘了多少的日日夜夜,最后变成雪球滚倒在了我家门口。

没人知晓雀雀的来历,十来岁的哑巴姐,又说不倒人话,问急了,就手舞足蹈地啊巴啊巴啊地乱叫,没人听得懂,也没有人看得懂,最终大湾的人也就只好作别罢。恰好那时村头一孤老太太刚去世,留下一间残旧的泥巴房,大湾人一合计,就把她俩安排了进去。

次年的五月,是一个野蔷薇怒放的季节,我出生了。妈妈给我取名蔷薇,我象野蔷薇一样皮实地吮吸着日月,野草打滚似的长着。

 大湾人好称男伢“雀雀”,大湾里所有的男伢们都有被叫“雀雀”的经历,当男伢们稍大点后,孩子的父母就会改口,叫他们的小名或大名,这时湾里人也会随着慢慢地改口,时间一长,到了约六七岁光景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再叫“雀雀”了。唯独雀雀例外,九岁了,湾里的人都还是雀雀、雀雀地叫着,没人知道他的大名甚至是小名。八岁的我,也是这样叫着,好象是叫着打眼前飞过的一只鸟儿。

哑巴姐太小,什么事也不会干。于是湾里的人就给哑巴姐一些看鸡赶鸟的事儿做,每天也给记一个工分。说来也奇怪,湾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和他们尖酸刻薄利嘴的婆娘们互相之间为半个工分都能争破头的人,却没有一人计较过哑巴姐。就这样,十岁的哑巴姐带着雀雀,熬着艰难的岁月,雀雀慢慢长大了,却先天营养不良,长得瘦骨嶙峋,病秧子一个。她的哑巴姐却掌握一种叫拔火罐的疗法,叮叮嗙嗙地弄来一只玻璃杯,一双筷子、一砣棉花和一碗底酒精,先将棉花搓成球蘸上酒精点燃,再将玻璃杯倒扣着,把点燃的棉球放进里面燃烧,然后抽出棉球将玻璃杯迅速地反扣在雀雀的背上,如此,久了那玻璃杯口下的肉就成了一圏紫红的印记,就象是贴着一个个的巴巴。哑巴姐老爱用这种方法对付生病雀雀,所以雀雀就常背着这样的印记,晃动在我们的周围,引起小伙伴们哄唱,雀雀没有爸,雀雀没有妈。背上一个锅,老是贴巴巴……如此唱词,却从未见雀雀恼过。他常用小狗一般的眼神望着我,我能读出那里是崇拜和臣服。

我扬着柳枝扑打着路边的蜻蜓,这时,雀雀走过来,他习惯性小狗一般的眼神望着我,递过来一只花环,这是只用柳条编成的花环,一圏粉粉白白的野蔷薇花点缀其上。我迅速接过花环,不假思索地朝天空中一扔,高喊,快来抢呀,谁抢着了是谁的!伙伴们顿时来了精神,抻手哄抢,雀雀一愣,抬起他那瘦削的光头,花环就在他头顶的天空之上,插在花环里的蔷薇花正三三两两地向下零落,雀雀下意思地举起手,宽大的袖管顿时滑到了手臂上,我发现雀雀的手及手腕上有被蔷薇刺刺出血的痕迹,然而,我却无法体恤这些,鼓掌高喊,抢呀!抢呀!花环眼看快到了雀雀的手上,结果高个子的强强用手一顶,花环划出了一道弧线,飞走了,雀雀太瘦弱了,那件滑稽的“袈裟”,跟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只见他一慌神,不小心被拌到在地,雀雀呲着牙咧着嘴,摸着摔痛的屁股,等他从地爬起来时,花环已到了强强的手中。

强强把花环戴在自己的头顶上,象闪闪红星潘冬子般雄纠纠气昂昂地抛动着手膀向前大踏步走,我便扬着柳条断后,雀雀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中,强强许是高兴得昏了头,扭腰摆腚地唱起了那该死的打油诗,雀雀没有爸,雀雀没有妈。一件旧袈裟,从冬穿到夏……雀雀的头耷拉下来,他的“袈裟”更长了,直没到脚后跟,我扯着嗓子大叫,唱什么唱,难听死了。强强立即收了嘴。其实就这打油诗,我也没少唱。

 时间在我们追着赶着的喧闹声中疯了似的向前跑,野蔷薇粉了一季又一季,转瞬我十二岁了,野丫头竟慢慢有了丝女伢的羞涩。

雀雀依旧是那副模样,袈裟,光头,瘦猴。他长高了些,岁月在那件滑稽的“袈裟”上添了几块黑布补丁,衣袖依旧宽松富余。

开始讨厌起“雀雀”这个名字,我再也无法开口叫这样的名字了。我便在心里偷偷给雀雀起了另外一个外号——“袈裟”。

袈裟永远喜欢躲在角落里,或尾追在我们的队伍后,小狗似的眼神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们笑,在我们需要拿他来玩笑的时候,找出气筒的时候,或正需要一个肆意捉弄的对象的时候,我们就都会想起他,他甚至会因此得到了我们暂时的欢喜。他很弱,让我们有了强者的优越。既便是那可恶的打油诗在他耳边千遍万遍地播放,也从未引起他丝毫的愤怒,他总是报以微笑。

暑期来了,知了在树上拚命地唱着赞歌,伙伴们约好在树头的老柳树下见面,我准时出发。哎,我来了,我给伙伴们打着招呼。我是不变的“孩子王”,他们欢呼着簇拥过来。

突然,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拧过头,看见袈裟满头大汗地从一辆旧单车上下来,那“叮叮哐哐”的声音是从那辆旧单车那发出的。雀雀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离大湾很远的镇上给建筑工地的师傅们提灰桶,这辆“叮叮哐哐”便是师傅们送给他的半年工资。

袈裟将车子靠在了老柳树旁,目光闪烁地望着我。我发现他那本就不大干净的脸上,在靠近眼尾的地方竟长出了一个小指头大小的“修子(疣,瘊子)”,那一砣赘生物,让他看起来非常丑陋。我直盯着袈裟的“修子(疣,瘊子)”,皱起了眉,抬起手,指着“修子”说,丑死了。袈裟便开始习惯性地眨巴眨巴着眼睛陪笑着。

很快我的兴趣转移了。我注意到柳叶丛中深褐的枝桠上爬滿了知了,它们发出尖厉的叫声。我抬头,搬着指头细细一点,哇!有十一只呢。我寻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瞄了瞄,扔出去,石头穿过柳条,一阵簌簌声,石头便掉落在地,知了们却还稳如泰山地在那喧闹。我很懊恼,索性捡起五六个石子,一把扔出去,只听到“吱吱吱”,知了们拍打着翅膀,从树间一下子就飞出了五六只。我拍了拍手里的灰,沮丧地望着伙伴们说,算了,我们玩拱吧。

我们就开始在地上画“房子”,等我把“房子”画好,才发现,雀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有些失望。小伙伴们中,我能顺利赢过的就只有雀雀一人了,点了一下人头,七个,暗喜。便对强强说道,我这边四人,你那边三人。强强不干,翅着嘴着说,不公平,不玩了,要回家。我无奈,只好从“房子”里走出,站到中间,当那可有可无的裁判了。

一局结束,四比四平,没分出个输赢,有人不服气,吵着说再来一次。这时我发现袈裟拎着一支捕鸟网竿过来了,我高兴极了,指着袈裟大叫道,过来。强强一看,顿时泄了气,说道,不比了,平了算了。我可不依了,不由分说地走进了我的“房子”。

袈裟弄清了面临的局势,于是他把竹竿放到柳树旁,走进了强强的“房子”。我虎虎生威地望着瘦弱的雀雀,那是相当的自信,袈裟无论玩什么就从来没有玩赢过我。于是我盘起一支腿气势汹汹地从“房子”里跳出,金鸡独立地站在“屋外”,虎视眈眈地盯着袈裟,我看见袈裟提着裤腿也从强强的“房子”里出来了,蔫蔫的,一幅只等着输的架势。

短兵相接,我盘起的腿象一枚有力的短戟,径直向袈裟冲去,与预料中的一样,一击即中,袈裟踉跄了下,跌到在地。我开心极了,连蹦带跳地大叫,我赢了!我赢了!

强强鄙视地望着袈裟,骂道,怂!

我们这群优越的家伙开始厌烦起袈裟来,我们不再理他,我们开始谋划酝酿了很久的一个重大的冒险行动——去沉湖湿地探险。沉湖湿地,近在咫尺。因受大人们的禁固,我们却从未敢涉足,它是那么的美丽神秘,广阔丰美,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地,深藏其中声声嘶鸣的野鸭、白鹭。强强言辞凿凿地说过他亲眼见过有硕大的白天鹅飞往湖滩!

我问强强,你确定你爸爸明天不在家?强强拍着胸口,铮铮地说,确定!要去沉湖,必须借助强强爸爸的渔船,而这些必须在强强爸爸不知情的条件下才能得以实施。

有人拉我的衣角。我回头一看,是袈裟。他一手捏着那根捕鸟竿,一手捏着一只知了,知了正在他的手中作振翅挣扎之状,袈裟翻转知了,指着知了腹基部上的两个小圆片,作欣喜状,看看,母的哩,给你!我瞪大眼睛白了一眼袈裟,拦住袈裟递过来的手,指点着知了的肚子,不屑地说,公母都不分,这是公的,晓不晓得。袈裟发窘地站在那。其实早些时说带有扇片的是母知了的也是我,仅仅是因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知了跟下完蛋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叫着的就是母的。只因最近读了一篇《蝉》的课文,这才知晓会叫的知了原来是公的。

我把袈裟凉在一边,不再理他。我招呼起伙伴们,煞有介事地布置探险计划,伙伴们尊重地点头,言听计从。袈裟站在旁边显然也被大大地吸引了,小小的眨巴眼闪着光,那颗多余的“修子”也似乎在开心的笑,陪着一个劲地点头。

 沉湖湿地是一种淡水湖泊沼泽湿地,它离我们居住的大湾也就一里来地,大湾的人称它“老虎口”。这次我们可不管它是“老虎口”还是“小猫嘴”,铁定了要去这张嘴里趟一趟,摸摸它的牙。

沉湖,让我一宿没睡好觉,天麻麻亮,我便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钻进厨房,从竹篮里弄出几个锅贴饼塞进我那军绿色书包。然后撒开腿一溜小跑,到村头老柳树下集合。

我们开始向沉湖进发。一路上,探险的神秘和不被父母视线控制的刺激快乐着我们,我们交头接耳低声兴奋地耳语着,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总是站在角落里常被我们忽视的穿着“袈裟”的家伙,他为什么没有来。或者说我们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要他来。

沉湖就在眼前。野鸭子们饮着晨露,清亮的嗓音正抑扬顿挫地播报着湿地晨间新闻,白鹭在做低空盘旋势,啊——啊——啊——地咏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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