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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满山冈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21

作者简介:刘书平,湖北省文联文学艺术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1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迄今已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风雨情缘》、中篇小说集《告别爱情》、《不会潇洒》及中短篇小说集《老家百姓》、《情感漂流》、《故乡情韵》等多部。小说《户口》被改编成电影故事片《山里山外》,现已在全国上映,并入围美国洛杉矶第16届国际家庭电影节。
  □ 刘书平
  有人怀疑许定文老师,说他在黑山小学一呆就是几十年,必定爱上女人了。这些风言风语,早已飘进许老师耳鼓,他想解释清楚,然而,向谁解释?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他不知道。胡老师安慰他说:贬作了你,也等于贬作了我,因为我是女人。人的心胸要开阔一点,谁个人前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你说是吗?许老师连连点头说:那倒也是,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能封堵他们的嘴?谁愿嚼舌根,就让他嚼去!
  长长的四季,长长的日月,胡老师一直依傍在他身边,一切的一切,都知己知彼。许老师看着胡老师笑了一下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胡老师说: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许老师说:这辈子做了老师,你后悔吗?胡老师摇头,没说话。许老师又说:在黑山这多年,觉得憋闷吗?胡老师反问:你呢?许老师说:有你在,日子就过得很快。胡老师脸上红了,目光也有些怯。
  只要去过黑山的人都知道,那里极为苍凉,也格外寂寞,逼在眼前的是无尽的峰峦。村里小学的房子,像两栋民宅,房上是石板盖的,落着厚厚一层枯叶,也许四季轮换,雨雾甚多,枯叶累积在上面,生出了绿藤和草芽,显得原始且苍古。一个半圆形的操场边沿,竖着一根旗杆,每天清早,晨雾缭绕周围,师生们一齐聚在旗帜下,奏着国歌,把山谷染上了庄严气氛。
  许老师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和胡老师是这两栋房子的主宰。他们天天都这样感染着庄严气氛。看着飘荡的旗帜,将头高昂,跟着录音机,心里唱国歌,嘴里却不出声。孩娃们如果有小小动作,他只是用眼睛看过去,这样就可以起到制止作用。
  学校没有钟,多年不用钟,到了上课时间敲啥呢,就敲那个破脸盆,反正孩娃习惯听这声音。破脸盆挂在操场南边的墙头上,用铁丝拴着盆沿,常年敲打,成了猪耳朵形状,上课时间一到,许老师就走过去,举起一根刨火棍,重重敲打一阵,脸盆开始荡秋千,山谷里远远近近,就灌满了清脆的声音,山民都知道了,学校马上上课或下课。不少村民往往按照这规律,安排收工抑或做饭时间。
  黑山小学,是个老学校了,成立得较早,二十多年前的两个老师走了,后来,许定文老师和胡老师就来了,算得顶替,因为学校不能断人,就好比传递香火,一代代向未来延续。许老师是男的,胡老师是女的,山里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胡老师问许老师:都这样说,你觉得呢?许定文听这话时,脸上泛红,露了斯文和羞涩。胡老师随后接上一句:这是山民骂人的话,你觉得累吗?许老师自然语塞。
  也有人当面开玩笑说:许老师,反正离家远,身边有个女老师,风流风流也未尚不可。工作在山里,采点野花也是合理的事,野花长在山坡上,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白采白不采,白采也得采。
  许定文的脸,陡地就变得阴暗起来:男女之间,人家有家室,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往往一开,人的声名就糟了。这结果你想过没有?
  开玩笑人说:新时代的人,还封建个啥呢?
  许定文说:人家胡老师是女的,女人生活比男人艰难,名声比金钱还贵重。这结果你想过没有?
  开玩笑人见许老师面容严肃,语气生硬,便识趣地把话闸住,不再玩笑了。
  校园的四周,好大一片山石地,许老师和胡老师一起,栽种了好多树木,已苍翠繁茂,掩映着学校的房子。当然,操场上的旗杆竖得高,升起的红旗,迎风招展,树冠却遮挡不住,若是站在对面的山冈上了望,万绿丛中一点红,细听呢,有孩娃们朗朗读书声,让人觉得,此声如若雾中。每日,夕阳落去,课都上完了,饭也吃了,许老师就去种一会菜园。往往,胡老师都跟着去。许老师口中谢绝:算了吧,你上课也累了,就不去吧。胡老师说:去,帮帮你,也学点经验。许老师期望着,心里很满足。既然胡老师有师从的意味,他就以师自居,点种什么菜,就讲出一大片道理。胡老师说:你成了老农民,会种菜。许老师说:这话我爱听,褒我。说实话,我真想黑山小学成为一种人间仙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胡老师深情地将他看着,点点头,心中有诗:四度春风化绸缪,几番秋雨洗鸿沟。黑发积霜织日月,粉笔无言写春秋。许老师手里种菜,嘴里唠叨着:把菜种好,把学生教好,黑山不寂寞。胡老师接言:习惯了,山里山外都一样。
  学校环境,像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翠绿得悦人。一条小道,从绿绿的林子里扯出,时隐时现,蚯蚓一般,绕着弯儿向下伸延,至小河沟边,有三根木棒拼凑的小桥,桥的那一头,分出几条小路,筋络似地,分散到四方,都是孩娃们踩踏出来的,可以说,盈满了知识的足迹。站在学校那里,仰望遥远,山山相叠,由明渐模糊,呈现的是幽淡的白云了。就在这些山中,住着人户,养育着后辈和鸡猪狗羊,随着日月,拉长了悠闲的时光,陪着大山一代一代延续永恒。
  这些四散的人户,孩娃养得多,做大人的,似乎还没来得及算计娃儿读书的事,反正活着,耕种,吃饭,养崽,秋来了,包谷已熟,吹着半截牛角,把野猪吓一吓,或者填堵一下鼠洞,多点收获,便完成了一年之中的四季。在他们想来,日子就是这样,与山外人比,日月都是同样的亮朗,万事都在一个轨道上运行。那么,娃儿读书的事,就放在生命之外了,觉得文化是城里人拥有的,与黑山人没有多大关系。早先的祖人,不识数,无文墨,凿石垦荒,不照样一代代活得安详。
  山里人这些想法,许老师和胡老师都知道。来的那年,前任老师在山里吃不了苦,耐不住寂寞,和县教委的领导闹过几场,召唤了家人,一起拥到教委,言语更是粗俗不堪,做领导的纠缠不过这样的闹腾,就签字画押,将老师放出黑山。老师倒也快乐地走了,然而,却让孩娃们晾在简陋的校舍里,多少天不能识文断字。教委领导说,黑山学校,要派诚实人去,否则,那一片就达不了标。这时,谁出了高招,并作了理论上的分析,说许定文是个诚实人,看他那十根指头,如竹根一样,说话又谦虚,举止也礼节,不见躁气,更无傲气,宜于在山乡。于是,领导就有了决定,由许定文顶替。许老师就把这事告诉了家人,老婆一听,有些来气:许定文,你长的就是个受欺负的像!许老师呆怔着:怎么扯到长像上去了呢?老婆说:不然怎么受欺负。许老师不解:谁欺负我了?老婆说:让你去深山里,这明着整你,我非得找领导问个青红皂白!许老师说:我叫你奶奶都行,求你别耍泼了,天下哪有老师不听领导话的?老婆愤怒地捣着他的指头:许定文,你是青竹竿扶不起的猪大肠!许老师说:扶不起就扶不起,就你爱耍泼!
  许定文一进黑山,四处空旷而荒凉,学校里也潮湿,到处有鼠洞,地上也不平,蜘蛛在楼顶上布了天罗地网。再看设施,墙头悬着一把铲橇,前任老师将其当做钟敲。许老师看着这橇说:这能敲出声音么?他取了橇,换了一个破脸盆。
  初到学校,心里有些寒凉,在几个教室走了一趟,每间只坐几个瘦孩,便觉得孤独。他不明白,这黑山的娃,怎的就不读书?没文化哪能认字?不认字哪能走天下?学校没学生,哪能算学校?老师的职责又该怎样发挥?
  次日,便抽了时间,在山上走,哪里有人户,就往哪儿去。山里人朴实,见了工作人很客气,老远就招呼。许老师就到人家屋里坐坐,与人攀谈,遂切入正题,问孩娃数量和年龄,打着比方沟通大人的心思,说毛主席就是读书读出来的,城里的工作人,都是在学校里学过文化的,要想有出息,就该读书。古人讲,养儿不读书,蠢得像个猪;自己呢,也是读了书的,才进山来做老师,吃皇粮国课。为了达到惹人的效果,他从兜中摸出几块钱,让人看,说这是学文化的结果。他说话不是那么口爽,往往将那双瘦手比划着,好像他很了不起,日子富足得万事无忧了。他那憨钝的话,讲得很真切,也有动人处,于是,就将人的情绪撩动了。山里的人,尽管老实,不知山外的世界,但升官发财的道理,他们都懂。这样,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效果,四散人户的孩儿,就随太阳的起落,翻山越岭,顺着蚯蚓山道,聚到这所简陋的学校里,把宁静的山野,掀起了一些小小的波澜。
  很多家长说,许定文老师一来,学校比过去热闹了,旗杆好像都升高了。许老师说:旗杆没升高呀,只是把旗子悬到顶了,让它飘。
  在黑山那边,白云的深处,也住着人户,孩娃上学很难,许老师体谅他们,上课时,迟那么个把小时,就不好怪罪小孩的贪玩。这些孩娃,每日都在路上行走,学习也不如人,终日忧闷着,作业本上往往是一片红叉,惹得灵便的孩娃笑他们,说大山中有一群猪来入校,与人同坐同室。许老师阴着脸吵人:讲这话不好,路如此遥远,时光这样短暂,他们把日子消磨在路上了,谁来比跋涉的艰辛呢?我奉劝你们多多修德,多给同伴一点快乐的空间,多学会体谅人。话落音,双手合十,作了一揖,表示感谢。他这样谦恭谦卑,使不少孩娃生愧,以后,牛猪不再从他们口中说出,一起亲近如兄妹。
  那天,许定文和胡老师商量,让远些的学生住校。胡老师说:小学孩娃生活能力不行,住校了,我们等于当了保姆。许老师说:山村孩娃,没城里娃金贵,他们破衣烂衫,住到学校来,家里大人,不会终日牵挂,学生呢,就能安得了心,能在这静处,潜心地学文化。胡老师说:你是这个学校负责人,你说了算,那就试试吧,反正我没有养过孩子,不会伺候人。许老师浅淡笑了一下:放心,这些事我会做。
  这样一来,校舍热闹起来,有了旺旺的人气。

黑山人玩笑说:许定文是孩娃们的爹,胡老师是孩娃们的娘。许老师得知这种评说,日后见了胡老师,咋就脸发热心发慌,目光也变得怯生了。
  许老师和胡老师都是城里人。胡老师父亲是右派,做子女的,就光辉不起来,她一毕业,就分到山里了。许老师历史上没什么污垢,只是人憨厚了些,县里没有后台,所以做了"替罪羔羊"。许老师对胡老师说:我们在黑山,要度过漫长的人生,也应该算得革命缘分。他把"革命"二字说得很重。胡老师长得清秀,没有泼辣性格,望着许老师,淡淡一笑说:是的,是革命缘分。胡老师男人阶级成分好,没多少文化,人也粗鲁,加之胡老师不曾生过小孩,他就常常打骂。渐渐地,情份就疏淡了,胡老师懒得回去,隔得一段时间,许老师就催她:休息几天吧,回去。胡老师羞羞地点头,就出山去了,不过,很快就回校了,前后只是两三个日子。
  有时候,胡老师陡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许老师,我们在一块教书,是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许老师就重重地点点头,脸上发烧,嘴说是的。漫长的天,他们总是这样静悄悄地生活着,似乎都有心思,又似乎都没有心思。一天又一天,太阳就从头顶滚过,月圆又月缺,冬去春又来,让昨天变成无文字记载的历史。每天晚上,两个人一起为住校的学生补课。黑山没电灯,补课时,燃着油灯,昏黄的灯光,把一张张稚气的脸照着,许老师补语文,胡老师补数学。有个孩子叫吴亮,穿得破烂,脸也奇瘦,但那双眼睛里,却透出炯炯灵气。每天,他的作业做得很快,毕了,无声无息,用铅笔默默地在桌面上画字。许老师发现他字写得很好,鼓励他,好好练。他听得老师说好,劲头来了,且有些惊奇,在墙上练,在桌上练,到处都是他的龙飞凤舞。许老师知道,他家穷,没钱买本本,便用自己的钱,帮他买了字帖和本本,让他一直练下去。班上学生,也受到感染,练字的人就多了起来。许老师说,山里人,少文化,字写好了也能派上大用场。以后,课余时间,就加一节书法课,细细地讲要领,在黑板上示范,大家兴趣甚浓,凸凹不平的地上,到处都能见到粉笔字。
  其实,许定文自己本身爱好书法,在写字上,是有一些工夫的。两年前的深秋,他生病了,是老婆写信骂了他,说他在山里,一呆就数年,不管婆娘情感,不管女儿学习,是黑山野女人拧住了卵子,不想家了。看了信,他气得胸闷,又不好向胡老师讲述这些事,终日就闷在心中,一天天瘦下去,没了精神。看到校园四周的林子,枯叶在掉落,慢慢厚积起来,文人的情调就浓了,读得几篇古书,便生出一丝悲凉,觉得人生短促,如雁过天空,于是就凝思遐想,骤然落墨,写了陶渊明的几句诗: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那日,地区教委的刘主任进山视察,率一队人马,到了黑山。刚跨进许老师房间,一放目,发现墙上的毛笔字,不为意惊,却为字动,望望他那有点寒酸的形象,叉着腰问他:是你写的?就点点头,说是的。刘主任当即吩咐他:再写上几幅,让我欣赏欣赏,这次地区教育系统有书法大赛,你可以参加嘛。说得许老师很激动,双手在胸前搓,嘿嘿笑着说好。几十年中,很少得到人夸,只是年年春节,帮黑山人写对子,落得几句令他心悦的话;今天,在他看来,竟得到大官的称赞,自然有一种欢喜,如细雨滋润干涸土地的爽意,有冷冻天走进火堆旁的感受,那张瘦脸上,马上就有了谦卑笑容,身上的病,一下好了许多。此时,外面有一抹阳光射进屋,那阳光是为他而朗照的,让他开了心颜,望着刘主任,当即倒墨摊纸,立马就写开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许老师有几份自信,一发而不可收,连写三幅。落笔之后,非常愉快,老婆写信骂他的话,一概飞向九霄云外,身上格外轻松了。案边人都夸,说深山藏俊杰,书法工夫不浅。刘主任以行家的眼光,审视一会儿,讲出道理来,说此书结体茂密,笔劲墨重,在线条的盘礴厩曲中,使人感到沉郁而渊厚。用笔方面,粗细变化多,形象丰富,颇得横壮之势,无纤巧浮滑和涩滞拖沓的感觉。许老师受宠若惊,两只瘦手,又在胸前搓个不止,孩儿一般,犯着拘束。
  刘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当时就带走了几幅字,说是如获至宝。许老师说:刘主任夸我了,我字很浅嫩。刘主任听了浅嫩二字,回头看着他说:看看,这话语短意长,是常人不可比拟的。
  一个月时间里,许老师就接到了好消息,他的书法作品得了奖,且夺了全地区书法冠军荣誉!于是,就有人这样说,许老师的形象,不见灵气,压根儿就不是那种出名的人,看那手脚,粗拙宛如石头,还有那微驼的背,搞不清楚,咋就比试出了一个冠军!当然,谁也没有与他生活在一起,看不见他夜里的劳动。那间窄小的寝室里,靠窗户的侧边,放了一排火砖,他常常曲了双腿,蹲在地上,蘸水练写。他的那间寝室,光线暗淡,初来时,这屋里堆放的是杂物,有些潮湿,便收拾收拾就住进来了,其实非常安静,蛐蛐常在床下吟唱,月光从外面射进来,诗意甚浓,勾起他的诗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小小的窗子,有一块玻璃早已破了,他将装化肥的尼龙袋裁下一块,钉在上面,这样,屋里就没有多少光亮,白天翻书的时候,将书移到窗边,否则,就看不清字。到了夜里,学校就静得很,他的油灯要亮到很晚,窗上有一抹微弱的光在外边摇曳,把窗外的树林,照出小小一片暖色,惹得飞虫嗡嗡一片。他如果不是看书练字,就在悄然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旁,用蜡纸刻卷子,如蚕食桑叶般嚓嚓响。每周,他都这样刻两个晚上,一周内,让学生们考一回,检验本周成绩,长此以往,定律不改。
  胡老师呢,只是履行教书的义务,终日静无声息。男人成分好,有胆无怯,惯偷惯摸,后来,偷到公安去了,就坐了监。胡老师现在似乎没明白,当时是怎么嫁给他的,想起来,既汗颜,又害怕。男人坐监出来,便成了无聊之人,有了时间,就进山来,陪她睡几天,离开时,还索得一些钱走。胡老师若是不想给他钱,他就有脏话出口,甚至动手拧她头发,抑或踢她几脚。这一点,很让胡老师看不起他,一年到头,懒得回去。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没有再讲成分问题了。男人转瞬之间当了城关镇一家企业总经理,印了名片,到处散发,手里有了不少钱,就没有再到黑山来了。许定文就劝胡老师,应该抽时间回去看看,防止男人做了老总,拿钱糟整。胡老师觉得有道理,一连两年,寒暑假都回去,可是,男人常常夜不归宿,说企业工作很忙,也无钱给她。那次,她问了一句,大概言语少些温柔,男人就用脚踢了她,从此,她在黑山呆着,也没想再回去了。
  许老师给了她很多同情,也给予不少关照,砍柴拎水,都不让她干。胡老师胆小,恰恰又有个起夜的毛病,厕所在屋后菜园那边,夜深人静,她毛骨悚然,想在屋檐下小解,恐遇上起夜的学生。许老师说:我作为你老大哥,说了你不要介意,夜里起床你怕,就拍一下我的门,我亮灯,我咳嗽,为你壮壮胆,无妨的。胡老师不好意思,一个女人,半夜拍男人门,哪有这种道理。恰遇有个晚上,听到山上狼叫,实在没办法了,果真拍了门。许老师当即点了油灯,人不好走出来,只是在里面一声接一声干咳。时间长了,胡老师很信任他,只要起床,必定拍门,他必亮灯,也必咳嗽,成了一件很正常的生活趣事。
  在一起工作,时间一长,各自怎样,无疑了如指掌。许定文记得刚来黑山时,学校荒凉如野洼,一个黄昏,太阳还挂在山尖上,几个学生在操场上踢踺子,突然,来了一只狼,旋风一般,叼走了一个名叫龙方锋的孩子。孩娃们一阵呼叫,山谷都惊恐了,许老师飞奔出来,抓起那根敲打破脸盆的刨火棍,拼命地追赶过去,一路吼喊不息,为自己壮胆,也为了吓狼。撵了一程,终于把狼逼得疲惫不堪,将孩子丢掉,结果,哪儿也没咬坏,倒咬坏了龙方锋的裆下,废了那根正在生长的阳物。众人说,那狼咬掉了祸根,孩子大了,我们可以选他做村干部,免得当上村官,打主意沾各家女人的便宜。这虽为玩笑,事隔多年了,日头总在朗照着一代后人,龙方锋呢,果然做了村长,虽然对年轻的少妇起点淫意,偶尔传送秋波,但知根知底的男人,谁都可以放心,因为他确实无功能干床事。为这点事,胡老师对许老师佩服,看到了他的英雄气概,武松打虎,许定文打狼,豪侠之气一同闪现辉光。这虽然是一件往事,但在她眼里,许定文不是一个瘦弱的懦夫,而是一棵大树,一座山峰。
  黑山人,谁都记得,那时候,这小小的校园,周围是斜斜一片空地,长着一些茅草,草中隆起一些山石,春日蛇多,夏日蛤蟆多,雨天里,山洪泻下来,如猛虎下山,威胁着房子,摧毁了学校那条通往小河沟的路。当时,胡老师见雨惊恐,她身体纤弱,遇到雷雨天,跑出屋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祈盼平安。许定文呢,沉着而冷静,好像能治雷降雨,这样,添加了胡老师的胆量,也搅动了她那颗休眠的春心,她觉得这种男人伟岸,可以为女人遮风挡雨。于是,她的心就荡起了涟漪,默默感佩许老师。下雨的时候,又是往昔的雷声,又是往昔的雨,她呢,一点就不再怕,像是天下所有的风险,许老师都能担当。她看到许老师寡言少语,行动也有些迟缓,身上看不到一点激昂,但每次都那样从容不迫,临危不惧,沉着应战,迎着奔啸的山洪,舞着挖锄,忙忙地开辟一条深沟,把山洪引到房子的那一边。等到雨住的时候,胡老师就拿着脸盆舀水,让许老师洗脸洗脚,催他换衣服。许老师给了她一个微笑,把感激的意思,都真诚地写在脸上,说:忙毕再洗吧。随后,他又忙,光着脚片,湿着衣服,在那草丛里把石头一块一块搬来,垒起一道石墙,充当堤坝,不让学校有水患。
  走过冬寒就是春,学校后面的山草,又绿起来了,有了春意盎然。许定文说:校园的山上虽然有树,但还得多栽。胡老师自然是响应,露出支持者的笑容说:有树比光着山好。许老师说:树多风景也好。胡老师说:风景就是树带来的。许老师说:树多氧气多。胡老师说:人生活在世上离不开树,黑山是氧吧。许老师说:氧吧最好,人可以长寿。

胡老师说:长寿最好,我们永远不老去。
  在智者听来,这是灵魂中的隐语,胡老师是说给许定文听的,她想和他有更长交往的日月。每次栽树,许老师和男生挖窝子,胡老师和女生栽树苗,光着雪白的脚片,将鲜土一脚一脚踩实,多少个春夏秋冬,如书页般翻过去,天依然,山依然,而学校这里,却又多了浓绿,树林占据着荒萧的空间,裹起了低矮的校舍,展示着生命的希望。不知不觉中,许定文年轻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变得老迈起来,眉骨有些过分地突出,眼睛珠子,灰涩得好像没有了水份,窥视不到一丁点儿闪烁着的明亮;两腮也格外地吝啬,使颧骨居高临下,变得格外骄傲和炫耀。特别是那十个指头,更像山竹老根,枯黄而粗糙,展开巴掌,指间缝隙可漏沙粒或瓜籽。可是,这双瘦手,却充满了灵巧,粗细活儿,都干得让胡老师称道。从一个角度去看他,那个形象,是没有一点光辉的,不是衣着上没有光彩,更不是耻笑他的猥琐,脊背呢,很明显地驼着,两只胳膊直不下去,双肘向外弯着,走路时,那个瘦小的头,总是急切地伸在脚步的前面,使整个身子向前倾伏,步伐蹒跚,不见半点潇洒。如果是陌生人,不亲眼见他立在讲台上,有板有眼讲课,你一定会说他,是个十足的农民,或是捡拾破烂的村夫。
  胡老师自从与许定文交往以来,不知有了怎样的心意,突然喜欢田震唱的那首《好大一棵树》,一听就动泪,简直是不明不白的一种心情,认为那首歌,是唱给许老师的,那棵大树,就是大风撼不动的许定文。从此,她常常教学生唱这歌,唱得是这样的投入,这样的动情,而且每次都湿了眼眶,歌子唱完了,情感还在心里搅动。
  黑山这里太偏僻了,山里孩子读了书,走出去就不愿再回来;山外人呢,不愿进来,使黑山成了荒蛮的死角地带。县教委的贾主任做了六年长官,他对人很亲切,常常微笑着对人讲:我一定要进一趟黑山,看看那里艰苦条件,看看我们可敬的许老师和胡老师。然而,车路没有修好,车子容易颠簸,贾主任就一直等着光滑的路面。胡老师说,许老师,等贾主任哪天来了,你要求一下,调出城工作几年。许定文笑着说:不想和我搭档了?我倒觉得你应该要求一下,女同志,要料理家务,山里不方便。胡老师说:你在这个学校有些委屈,享福的是我,你哪天不调走,我就会一直呆下去。
  两人说话虽轻松,却成为铮铮誓言,双方心照不宣。他们像群飞中的两只雁,已经脱离了群体,奋飞在空阔的天宇中,相以为友为伴,早就习惯了。同时,也有功绩方面的支撑,常常激励着两个人的精神。黑山小学,虽被大山层层叠叠隔着,可是,在统考中,学生的成绩,总在全县第十名以前,这就很不容易,让贾主任刮目,几次开会时说:我一定要抽时间去一趟黑山,看看我们的两位可敬的老师,他们很辛苦。地区教委的刘主任说:我去过一次了,还想再去一次,看看那个会写字的老师。但是,刘主任忘了许老师姓许,有人就提醒,说《林海雪原》中的许大马棒的许。刘主任笑着说:《林海雪原》我看过,曲波写的,许大马棒这个反面人物很好记。人家把这话传给了许定文,他听了倍受鼓舞,待星月出现的时候,他和胡老师坐在操场边上,动情地说:刘主任真是好领导,对我们小人物还这样重视?领导表扬的是我们二人,黑山学生的成绩,有你一大半功劳。胡老师在暗淡的星空下,看他一眼说:记住你就行了,我一个女人,让领导记着干啥呢?这个学校主要是你领导得好,功劳在于你。许老师说:这就把话说偏了,黑山人不是说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不在这里,我会空虚的。说得胡老师脸红心跳,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那天是一个阴天,龙方锋到学校来,送了一封信,是许老师老婆从山外寄来的,说他一走三春,忘了家室,忘了女儿,应该抽时间回去看看,哪怕是一天的团聚,也该献出这份大义。过去好说,三年五载不回去,她可以不想,现在女儿大了,总还得回去考虑考虑女儿的前途,难道黑山那么大吸引力,竟休家弃丁了?难道野女人拧着卵子,真的不让回来了?
  许老师很气,脸色发青,把牙咬着想骂老婆,却又没词。龙方锋说:许老师,你应该回家看看,这是人之常情。许老师说:学校这么忙,哪能走呢?龙方锋对着他的耳朵,小声玩笑了一句:我想提个醒,千万不要和胡老师混起感情了,把家里的师娘忘了。许老师严肃了一张脸,说:你把玩笑开过火了,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哪能有淫心荡漾呢?真要用心在色上,也就枉为人师了!龙方锋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说:玩笑。玩笑。许老师说:人言可畏,我最怕这种玩笑伤了胡老师的声名,做人多难啊,做女人更不容易。
  在男女方面,许定文做得干净,如苍山中流出的沁泉,没有一点污染。他很有一种禅性,这点胡老师可以作证。他长得缺少男人的风流和潇洒,又无钱权,且又憨厚得很,从不向女人献媚卖乖。记得那年,他从狼口中救出龙方锋,这就得到家长的感激。一日,龙方锋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将他接去,做了一桌好菜,劝他喝了包谷酒,为答谢救命之恩,态度上也就没有含羞,要陪他做一次床事。许老师一时慌张,陡地站起身,连连摆着瘦手说:不行不行,这样很不道德,做这点小事,哪能图报?龙方锋母亲觉得他古怪,人家老村长闲时,有事无事上门来,答应也要睡,不答应也要睡,哪像这个教书人,清正得无一点淫色?这很让妇人想不开,世上男人,竟有不日女人的?当即,拽了他衣摆,不让出门,说:就凭你救了我儿子,我也得报答。许老师拱手后退,脚拌到门槛,一下跌在地上。龙方锋母亲来拉,他快速站起:谢谢了!谢谢了!主客之间有了一些纠缠,但结果还是许定文胜利了,虽然衣服撕破了,却从淫色之中逃脱。这事成了黑山的典故,传到山外,人说,许定文是笨人,世界上应该为他设一个"愚人节"。
  不少人从胡老师目光中看出了一种意思,用雅言来说,这眼睛里饱含着爱的绝唱。当然,那时候都很年轻,都有着奔腾的血液,奇妙的想象,山里山外常常有引男诱女的事发生。黑山这样高耸着峰峦,树林又十分茂密,把操场遮着,月夜下,环境死寂,只有细风刮着树叶,有沙沙的响声,有虫子的吟鸣。胡老师知道,许老师爱好文学,就和他探讨,谈些情爱的作品,请他接话,也请他收下情意。他呢,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讲《羊脂球》,讲《媚娘艳史》,讲《碧玉楼》,讲《桃花红、梨花白》。讲一讲,就走了题,跨入了历史的断层,讲到黄帝的史官仓颉,说他是怎样造字的,讲得绘声绘色。每次故事收尾,都是分析学生的成绩了,他自己也觉得怪,怎么讲着讲着就跑题了呢?真怪啊!胡老师自然有些不悦,又把话绕回来,希望他接茬,希望他激动,希望他热烈起来,然而,他好像是木然的,像门后放着的扁担,难以产生灵性。胡老师心下责备,咋就遇到这么一个王木椟呢?
  那是一个星月之夜,胡老师下定了决心,要让他灵魂开窍,说:今夜山村很宁静。许老师开口吟了两句诗:竹韵松涛清自远,风台月榭悄无言。坐在这大山之中,让人灵魂都静了。胡老师想想,用了些心意,先说学生的成绩,再绕到想表达的方面来,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佛祖的故事。这故事是说,佛祖在世时,有四个新学的比丘,那天,聚在一块,讨论世间什么最快乐。甲说:春情美景百花争艳,身游其间最为快乐;乙说:宗亲宴会,大吃大喝最为快乐;丙说:多积财宝,富贵傲人,最为快乐;丁说:妻妾满堂,夸耀乡里,最为快乐。胡老师讲完,就问他,这四个比丘的观点,你认为哪个正确?许老师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们的观点都不正确,春景刚到,秋来摧残,有何快乐?胜会不常,盛筵易散,有何快乐?钱是身外之物,得来辛苦,散去忧虑,有何快乐?妻妾成群,难免生怨死离,有何快乐?胡老师说:照你这么说,世间没有快乐的事了?许老师静了一刻说:唯有无欲无求,一尘无染,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胡老师有点扫兴,觉得这种男人世间少有。她遇到过不少男人,都是厚颜无耻,想方设法,进攻女人;而他呢,还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向女人讲叙无欲无求,遇到野花绕道走,见到美色先自羞。胡老师没再说山村宁静,月色诱人,只是伸伸懒腰,说困,就回到房间去了。山野无声,窗外寂静,却一夜未眠。
  那天,太阳偏西了,胡老师吃罢晚饭,手里拿着一团棕色的线纱,打的不是毛衣,是围巾。她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太阳从西山沉下去了,她到许老师的寝室里,见他正在刻字,就借口请教他解释一个词语,问"骨鲠"这个词怎么解释?许老师停下来,扭过头说:骨鲠二字,应是有话不吐不快的意思。胡老师说:你对我的看法怎样,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算不算骨鲠?许老师笑笑:我对你看法非常好,说句心里话,你能在山里安心教书,不急不躁,这点就让人佩服。胡老师说:你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和你在一起能不安心吗?许老师说:我倒有句话想对你说。胡老师眼睛亮了一下,颜面增加了一些热度,等待他说出那句话。许老师很真诚,说:你是城里人,又是女老师,在山里,任务重,条件差,吃的也不好,又没女老师给你说话,生活很有些不方便,我想,你还是活动一下,调到山外去。胡老师听了,快乐的心情偃旗息鼓,说:对我的缺点应该直说,以后我克服,但你不要绕弯子劝我调走。许老师觉得胡老师误解了,连连解释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让我怎样才说得明白呢?
  胡老师不快,回到自己房间了。许老师知道她生了气,马上赶过去,倾伏着腰背,两只手舞动着说:胡老师,你真的很好,你没有缺点,我让你调走,是为你着想的。从工作上说,我哪里舍得你呢?你要是觉得山里好,就不调走,我们在这儿干到休息。胡老师生气地说:我走,你放心好了!许老师一阵呆愣,遂把手久久地搓着,摆摆头,长长一叹说:胡老师,这让我怎么给你解释?你爱人做了经理,你不怕他拈花惹草吗?
  此时,也格外的不是时机,许老师的老婆从城里来了,她是第一次来黑山,写了信,不见许老师回复,就恼怒着赶进山。两个学生把她领着,站在门边,许老师说的话,她都听到了,重重地咳了一声,这就让许老师惊慌得不行;但稍一回过神来,自己为自己开脱,惊慌个什么呢,不曾做羞事,犯得着怕谁?于是,马上给胡老师介绍:这是我那口子。

胡老师当即热情起来,那脸,当然笑得不够自然。许老师的老婆,并没接纳这份热情,一双小眼睛,放出一抹不好看的阴光,鼻子里吭了一下,冲到屋里来了,要往床上坐。许老师连忙制止说:不对不对,这是胡老师的房间,我的屋在那边。老婆一扭腰肢出来,捣着指头愤愤说:好哇,你个许定文,还寻到人家屋里去了,骚狗子!骚驴子!许老师说:我求你文明点好不好?遥途路远来,怎的开口就骂人呢?说这难听的话,让人还活么?
  一个愤怒地骂,一个却用无力的话作解释,不知道胡老师是不是都听进耳了。来到房间,骂声和解释声,仍不得止息。老婆把双手插在腰间,捣着指头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被狐狸精迷上了!许老师很慌,憋红着脸说:娃她娘,我求求你,讲一点口德好不好?胡老师是个正派人,啥坏事都不会干的,你伤害她,她会生气的。可是,老婆偏要捏他的弱处,声音越发大起来,说:你这么正派,又没做偷鸡摸狗的事,还怕人家听到?
  许老师不会吵架,马上把木门关上,用背靠着:你走了这么远,又是山路,也够累的,来了又生气,又吵人,要伤身子的。但是,这样不求实际,出言不逊,贬作一个女老师,也很不对,人家哪里受得了呢?我在这儿忙得很,回去嘛,走路坐车需要两天,孩娃们课紧,能忍心丢下吗?你不理解我,我能原谅;伤害人家胡老师,是多不应该哟!老婆也许别离得太久,望望他一副憨拙模样,并没把怒火烧得太旺,斜着眼珠,翻了他一下说:你给我早点调回去,在这荒山野洼的地方,和一个女人纠在一块,我不放心,不能望着你犯错误,害了我和女儿一辈子。
  许定文又说她:你不该这样说,把我姓许的看成什么人了?我活着是教书育人的,是讲人格的,要的是一张老脸知道么?于是,老婆就安静下来,说男人离家久,干柴见不得火,是猫都吃腥。许老师犯急,好像没话可说,把头一扭,指她一下:看你看你,我这只猫呀,何时吃过腥呢?老婆噗地一笑,怒气就慢慢止息了,也没再想追究他,又翻他一眼,那眼神很明显,催逼他快快将她抱一下。然后呢,把木门闩死,果真就抱了,上床热烈起来,天地间,云里雾里,其乐无穷!
  然而,胡老师却在寝室里难过,是一种莫名的忧伤。
  三天后,许老师的老婆要走,又一次叮嘱,不要上那狐狸精的当。许老师说:哪会呢,人家胡老师也不是狐狸精,言行规矩,万事清白。老婆责怪说:句句话都护着她,让人心里有一种酸味。许老师说:骂人家几句你就快活?
  老婆回了城,找到县教委贾主任,要求把许老师调出山,说他在里面呆得时间太长,不知在哪天,会出现一个不光彩的结果,因为那小学偏僻,又只有一个女人,长得还有些斯文秀气,难免会把许老师拉下水。贾主任说:你这给我出了个难题,那地方让谁再去呢?老婆说:话不能这样说,我那老鬼难道命里只会在黑山呆一辈子?贾主任见这女人说话辣利,便说:你先息怒,这件事以后再商量,我会放在心上的。
  但是,又一个假期到了,县教委下了通知,没有许定文的名字,却将胡老师调了出来。许老师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说是人与人之间混熟了,她在教书上舍得卖力,又无缺点,搭配得很不错,换一个人来,无疑又是一番景象。胡老师走的那天,许老师那张瘦脸,变得格外的蜡黄,像严冬霜过一般,满面不见一点阳光。天空虽然晴朗,许老师觉得阴沉,凉气袭人。
  许老师通知了几个学生,让胡老师告别,也让孩娃们看看老师。这一走,天各一方,何年再相聚,谁也说不清。娃们一来,听得这消息,果然难舍难分,抽抽泣泣哭了,说胡老师不能走,我们会好好学习的。胡老师喉头有些哽,在每个孩娃头上摸摸,说不出话。这天正好是个朗朗晴日,太阳把山照得很苍翠,学校的那片林子,酷似油画,色彩斑斓。这情这景,这驻留过多少岁月的土地,一直把胡老师的心系着。她没有匆匆离开,而是到处看了一遍,包括那敲打得变形的脸盆,也都看了个仔细。然后,走到旗杆下,仰头静静立着。许老师知道她的心情,吩咐学生,把旗子升起来,作为欢送胡老师的仪式。旗子呢,就缓缓上去了,蓝天白云,艳阳普照,绿色山岗,又焕发了一副让人不得忘怀的景象。胡老师一动步,许老师就跟着,孩娃们也跟着,将她送到河旁。许老师说:你调出城,也是奔自己前程,我早就劝过你,山里对你来说,是很苦的,回去后,在一个好的学校里也就好了。这多年,我作为学校的负责人,啥事都大意,没有关心到你,我心里知道,走了,还要多谅解我。胡老师说:不说了吧,你回去。许定文就咽下一口唾沫,静静地点了点头,瘦手抬起来动了动,示意她走。胡老师说:这多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没说。许老师看看身边学生,又把手挥了挥:啥都不说了,人之常情,我懂,只是我教书育人,不能废了人格。
  许老师回来时,看到寝室门下塞了一封信,锁上挂了一条围巾。信是胡老师写的,围巾也是她织的。信上说:这么一走,无疑,落花无返树之期,逝云无归山之理,在这种时候,我有万语千言想对你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我走到天涯海角,直到白头,都会牢记着这段日子。这里山大天寒,我为你织了一条围巾,寒冷的时候,你系着它,就会记得已经消失的人事。许老师看完信,又捧着围巾贴在脸上,心里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疾步赶到校门边,往对面的山梁上看,太阳很明亮,景色很秀丽,胡老师已走得不见了。许老师心里,像有什么失落,泪水欢畅地流了出来。
  开学时,寄宿的学生多了几个,两种原因,一种远的学生,嫌路难行,就住校了;另一种呢,也就在山的那边,上学时走不了多久,他们凑热闹,也住校了。住校是有好处的,学得多,只是让许老师忙得不行,一副担子,宛若山一样沉重,落在他肩头,就好比山中的砍柴人,担子不管有多沉,都得靠自己挑着,顺着窄小的山路回到家,才算尽到了责任。话说回来,这种累,是许老师自己制造的,他让大家来寄宿,大家就来寄了,又能怪谁呢?
  许定文与过去比,多了很多事情,比如做饭,就不是简单的事情。清晨,山谷里雾气浓重,农家的雄鸡,在雾中鸣叫,催唤着晨曦的到来;沟谷里,尚无早行的人,星星还在天上明亮着,山雀子开始练嗓腔了,这时候,许定文就正式起床,来到厨房,给孩娃们做饭吃。
  这么忙,这多学生,这多杂事,双手难打四面鼓,一口难念八方经,县教委领导怎地就忘了这黑山?走了胡老师,又不添别的老师,是怎样的一个打算呢?最让许老师揪心的是,上课几天了,还有两个学生没来报名,想抽身家访,但事情扯着,走不出去。过去,学生休学,总是他和胡老师上门做工作,现在,胡老师一走,他觉得砍掉了膀子,打乱了次序,学校的事,他好像难以再做好了。一连两周,没刻卷子,不知学生的成绩倒退了多少。到了黄昏时,他就孤独地站在校门外,看对面山色,寻那个消失的身影,心下沉重,喉头发紧,眼中潮湿。
  又是一个下午,许定文上完课,到灶屋做饭,刚把火生燃,外面的孩娃一片叫嚷,说胡老师回来了。许定文惊诧,手握一根刨火棍,急急出来,站在屋檐下,那刨火棍在火堂里刨过火,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把他弥漫着。见胡老师背着被子,手里还拎着杂物,累得满面桃红,他突然激动得说不出话了。正要问她,这是怎样的一回事?胡老师主动解释了:教委决定,把我又调回来了。他疑惑:咋会呢?玩儿戏?胡老师见她不信,微笑着点点头,说是真的。他就把刨火棍扔在地上,从兜里掏了几块钱,递给一个学生说:赶快去山下农家买几个鸡蛋,今天要欢迎胡老师。几个孩娃一阵癫狂,箭一般射下山。
  胡老师放下被子,马上到了灶屋,给许老师烧火做饭。许老师问她:教委反悔了,不想调你出去?胡老师说:不是的。许老师说:教委领导这种决定很不好,咋能出尔反尔?胡老师说:不欢迎我回来?许老师摆摆头说:哪会呢?胡老师说:怪不着教委领导,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她便把事情讲给许老师听。说自家男人,做了个小小经理,手中有了点钱,便嗜色玩美,身边招个女秘书,终日陪他陶醉,就没想胡老师调回去。那天,胡老师走进屋,正遇见男人将女秘书压在沙发上,两人在疯狂。见这情形,胡老师气得不行,好在有涵养,把一口唾沫咽了。许老师听得也气,说:咋能这样呢?做了经理,还要讲个品德。胡老师说:提起他我就生气。许老师把灶台擦擦说:那就不提他了。胡老师望着灶堂,映出满面红光,说:我真不想在山外当老师,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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