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辉
《怡亭铭》摩崖石刻位于鄂州市小北门外的江滩,在古时,这里奇石遍布,是个风景优美的名胜地,不少文人墨客慕名而来,留连山水,怀古兴叹,赋诗题壁。据《武昌县志》记载,晋代陶侃、唐代元结、李阳冰、宋代苏轼等人都曾在此留下石刻题记,因历经1000多年沧桑,石刻题记多遭磨难,现只残存唐李阳冰《怡亭铭》摩崖石刻,它是我国目前惟一遗存的唐李阳冰书摩崖石刻原石,弥足珍贵。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亭在武昌(今鄂州市)江水中小岛上,武昌人谓其地为吴王散花滩。亭,裴鶠造,李阳冰名而篆之,裴虬铭,李莒八分书,刻于岛石。常为江水所没,故世亦罕传。”宋黄庭坚《松风阁诗》也说:“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由于此铭刻在江中岛石上,形似猴子临江而坐,俗称“猴子石”。2003年文博部门将《怡亭铭》摩崖石刻主体部分,切割起吊移至江岸建亭永久保。
该石刻体积约2.7立方米,由篆隶两种书体组成,在崖石的临江面中部,自右向左竖行排列,刻有六行篆书,计22字,系李阳冰篆,字径三寸七八分,铭文为:“怡亭,裴鶠卜而亭之,李阳冰名而篆之,裴虬美而铭之曰”。隶铭8行每字约一寸五分,计56字,为李莒书,铭文为:“峥嵘怡亭,磬薄江汀。势压西塞,气涵东溟。风云自生,日月所经。众木成幄,群山作屏。愿余逃世,于此忘形。永泰元(年)乙巳夏五月十一日陇西李莒。”
从以上铭文中看出:裴鶠建亭,李阳冰题“怡亭”并书篆序,裴虬撰《怡亭铭》铭文,李莒书铭词。这四人都是当时的名士,四人中裴鶠和裴虬是兄弟,裴鶠曾任容州(今广西容县)长史,裴虬则作过著作郎兼侍御史、道州(今湖南道县)刺史、谏议大夫等职。李莒是当时颇有盛名的书法家,八分书犹有汉人遗风。李阳冰是四人中声望和名气最大的,他是李白的族叔,著名的书法家、古文字学家。
据史籍记载,唐永泰元年(765年)裴氏兄弟在武昌建亭之时,正是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至代宗永泰元年(765年)间的安史之乱和吐蕃入侵的10年战乱时期。裴氏兄弟饱经战乱之苦,北归不成,来到当时比较安全的南方武昌(今鄂州)安居逃避战乱。正如裴虬在铭词中所说“愿余逃世,于此忘形”。道出了裴氏兄弟建亭时的复杂心境。
对于《怡亭铭》摩崖石刻的书法艺术价值,历来评价都很高。宋人蒋之奇评论说:“怡亭铭李阳冰篆,李莒八分书,裴虬为之铭,世谓三绝。”此文主要探讨李阳冰的篆书。
所谓摩崖石刻,主要指用天然石壁刻文记事的石刻,它是我国出现最早的一种石刻形式。《怡亭铭》摩崖石刻的作者李阳冰,是唐代以篆书闻名的一代书法大家,他毕生专攻篆书,初学李斯《峄山刻石》,深得其书法三昧,并以“书外学书”的精神师法《吴季札墓志》得到启发后,精心独造,自创一格,后世对他评价很高。唐窦皐,窦蒙《述书赋并注》中 :“变化开阖,如虎如龙,劲利豪爽,风行雨集。文字之本,悉在心胸,识者谓之苍颉后身。”吕总在《续书评》中:“阳冰篆书,若古钗倚物,力有万钧,李斯之后,一人而已。”史载,“颜真卿以书名世,真卿书碑,必得李阳冰题其额,欲以擅连璧之美,盖其篆法妙天下如此。”李白《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中有:“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美”, “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 之句,对他推崇备至。宋释适之《金壶记》称:李阳冰为“笔虎”;宋《宣和书谱》称:“有唐三百年以篆称者,惟李阳冰独步。”宋陈槱《负暄野录€纷ㄗ苈邸吩疲骸靶∽岳钏怪螅┭舯闷涿睢3⒓婕#渥只鹬勾Γ晕⒙斗骘伞S橙展壑行囊宦颇杜ā8瞧溆帽视辛Γ?且直下不攲,故锋常在画中,此盖其造妙处。”元人郑杓在《衍极至朴篇》中评述古今书家十三人,唐代仅取三人,李阳冰赫然冠于颜真卿,张旭之前,并称其:“独蹈孔径,潜心改作,过于秦斯。”明赵崡《石墨镌华》称赞李阳冰篆书“瘦细 而伟劲,飞动苦神 ”。这些评论都指出李阳冰篆书的独到之处和高深的艺术魅力。李阳冰对自己的“玉箸篆”也非常自负 ,曾自言道:“斯翁之后,直至小生”。
据著录,李阳冰传世的作品,见于记载的有六十八种。宋时存世较多,元明后大都亡佚。从他现今存世的作品看,有唐刻本《怡亭铭》、《般若台记》(原石毁于文革)、《三坟记》和宋翻刻本《栖先茔记》、《城皇庙碑》,元翻刻本《滑台新驿记》,明、清翻刻本《谦卦》、《怡亭铭》以及近年出土的《崔祐甫墓志铭》篆盖等。
《怡亭铭》摩崖石刻为唐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李阳冰当涂县令秩满挂冠退隐期间,与友人游武昌(鄂州)所写,此时李阳冰40多岁精力旺盛,是他篆书创作的鼎盛时期。通过考察发现,作为唐代原石的《怡亭铭》摩崖石刻,与他存世的其它作品相比,在当代名声并不显,大家关注较多的是《般若台记》、《三坟记》、《栖先茔记》、《城皇庙碑》、《滑台新驿记》、《谦卦》等碑刻,当代人讨论李阳冰书法,也多谈及的是唐刻本《般若台记》、《三坟记》和宋以后翻刻本《栖先茔记》、《城皇庙碑》、《滑州新驿记》、《谦卦》等碑刻,而作为唐代原石的《怡亭铭》摩崖石刻,似乎被人遗忘。就连刘正成主编的《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这本当代颇具权威的书法鉴赏辞书,都没有收录《怡亭铭》摩崖石刻,甚至有的作者没有见到原石,用后世笔法呆滞,缺乏自然神韵的翻刻本《怡亭铭》来探讨李阳冰书法。
为什么唐《怡亭铭》摩崖石刻原石在当代关注不多,甚至存在误读,石刻的书法艺术水准与人们对它的认识不对等?这些问题不能不令我们思考。笔者认为并不是《怡亭铭》摩崖石刻书法艺术水准不高,而主要原因是:一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局限,除少数人曾涉足过石刻,访碑问碣外,更多的是以拓本资料进行研究。二该石刻在2003年主体切割起吊,移至江岸进行抢救性保护前,地理位置紧邻江面,常年浸于水中,传拓困难,世人难得一见,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三宣传做得不够,人们对该石刻的艺术地位和价值认识不深。
当前,在没有李阳冰书法墨迹本传世的情况下,对他的书法进行探讨,只能靠石刻来加以分析和认识,但如果首先不从原石刻着手,将是雾里看花。为此,摆在我们面前有一过原石刻书法和翻刻石书法有无失真以及失真的程度问题。
分析石刻有无对墨迹的失真,首先要解决对刻工技术水平的评价,通过考察发现,《怡亭铭》摩崖石刻刻字的工匠应是一名技术高超的刻工,否则,他不可能在坚硬的灰层岩碛石上刻得那样流畅自然,虽历经千余年,笔划处仍见锋锷状,可见工匠刻石时,表现墨迹书写的失真程度较小。晚清著名学者,金石学家、书法家杨守敬在《湖北金石志》中记录下了《怡亭铭》摩崖石刻刻工的有关信息:“篆书六行,行四字,字长三寸四五分,后隶书五行,行八字,又三行,皆低一字,字径寸二三分,末行下有小隶书四字,似是刻工姓名,上二字已漫灭。”在当时,《怡亭铭》摩崖石刻的刻工,对其所刻应是十分满意,技术水平应得到了李阳冰等人的信赖和认可,不然他是不会留下姓名的。由此可见,鄂州唐代《怡亭铭》摩崖石刻原石,对于认识李氏书法风格的本来面目,有着十分重要义意。杨守敬曾评价该石刻:“少监篆书多重刻,此犹原石,真是龙蛇飞动,宜其独有千古。”说得十分到位。
通过对《怡亭铭》摩崖石刻现状进行考察、分析,并和他现今存世的其它作品进行比较,笔者认为《般若台记》、《三坟记》等唐刻,飞动和情感表达上不及《怡亭铭》摩崖石刻,而后世翻刻本《栖先茔记》、《城皇庙碑》、《滑台新驿记》、《谦卦》等碑,用笔起止处皆圆,刻意修饰不见锋锷,有的过于规整陷入板滞,缺少《怡亭铭》摩崖石刻圆畅跌宕,稳健自然的神韵。
《怡亭铭》摩崖石刻虽然字数不多,但该作品无论是风格神韵,还是结字、用笔、章法较他的有些存世作品,均有着独特之处。通观原石,虽经千余年风雨洗刷,造成摩崖石面粗糙不平,但原石笔触精微细节处毫发具见,隐含着淳劲冲融的气息。结体的基调虽略同于他的其它石刻作品,但竖划向下舒展,“节奏”和“动感”明显增强,字的外形大小变化更丰富和灵动;用笔起止处自然留有锋锷状,线条内的运动痕迹更为强烈,笔底行间流露出情感的表达,洋溢著一种抒情的气息;章法上依石势巧布形势疏朗自然。“若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直入胸怀(倪文东语)。”
作为汉字的书写艺术,除满足于实用的功能外,最重要的是要有新意,具有艺术新品质,因此,不管李阳冰在创作此铭时情感表达和艺术品质的表现上是有意或无意,这种带着抒情笔调具有新意艺术品质的篆体书风,为后世篆体的发展创新,探索了一条新路,它的意义在于,能激发人许多想象、升发的空间,这也是《怡亭铭》摩崖石刻的艺术价值所在。
李阳冰曾论篆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方不变谓之斗,圆不变谓之环。”
唐人释亚栖也说:“凡书通即变。”创新变革是艺术的永恒主题,此铭正是在继承中创新,创新中有传承,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即古又新,独创一家。这块历经1200余年风雨的摩崖原石书迹,应列为李阳冰书法代表作中的精品。
《怡亭铭》摩崖石刻,作为李阳冰特定历史时期篆书艺术上的重要作品,一直受到后世书家的重视。
如康熙时王澍,他的篆书称一时无对。从他传世的作品中明显可以看出,取法学习过《怡亭铭》摩崖石刻的痕迹。乾隆时的钱玷用“斯、冰而后,直至小生”刻成私印,可见他心目中对李氏作品的仰慕以及对自己篆书的自负。但他没有学到《怡亭铭》摩崖石刻的精髓,笔力软弱,缺乏生气。嘉庆时的邓石如篆书,取法李斯和李阳冰,博采历代名家书法之长,融会贯通,出奇制胜,在书法上取得了很大成就,他39岁时的作品《谦卦篆书轴》落款直接说明用李阳冰篆法书之。书论家包世臣在《国朝画品》中推他的篆书为“神品”。道光时吴大澂工小篆,学习李阳冰《怡亭铭》等石刻,又参以古籀文,大小参差、渊雅朴茂,在当时是一种创造,为世所重。清金石家严观对《怡亭铭》摩崖石刻特别推重,他在《怡亭铭诗》吟咏中写到:“妙笔传闻久,书成泣鬼神;只因精气盛,故得世人珍。”清著名金石家巴慰祖,游武昌(鄂州)仰慕李阳冰《怡亭铭》摩崖石刻的大名,亲自在石刻上拓印。他在《怡亭铭》摩崖石刻题记中记到:“歙巴慰祖着舟于此,遍览旧迹,得元次山题名于朗亭山山下小岛中,水落始见,留连十有七日,手揭诸摩崖而去。同游苏门、陶石。时则乾隆五十一年之孟春也。”清金石学家扬州太守江恂,得知巴慰祖游武昌(鄂州),得到《怡亭铭》摩崖石刻拓片,派人前来寻拓本,也在石刻上留下了题记:“怡亭字,江太守以为xx他刻,所不逮,观者称不谬,太守以慰祖还新安道,由是出命拓搨,赠xx阶平帅相。时乾隆丙午二月朔四月识于怡亭右侧。”清末的著名金石书画收藏家陈诗,有幸得到《怡亭铭》摩崖石刻拓片后,欣喜万分,他在《得怡亭铭拓本喻石农》一首诗中写道:“铭词古意称绝妙,八分小篆尤奇雄……,廿年不见一朝获,快事何减欧阳公。”清末的杨守敬对《怡亭铭》摩崖石刻特别推重,他在其著作《湖北金石志》中记到:“铭石在武昌县江中小岛上,水潦浸薄往往沉没,拓工不易为力,吾友章逢之独以二纸见遗,逢之综贯史学,与余笃交谊,其所投赠若此可感!”可见,在当时要得到《怡亭铭》摩崖石刻拓片是很困难的。
近代著名学者、书法家马一浮,是学李阳冰较为成功的一位,他的篆书就是直接取法《怡亭铭》摩崖石刻,他在临《怡亭铭》跋后中说:“怡亭铭惟序,是少温书铭词,后有永泰元年乙巳岁夏五月,陇西李莒一行,俱是分书,予藏拓本已失,闻石在江中,非水落不出,故拓之不易,今武昌沦陷,更无从问津矣,序仅22字,势极飞动,已不能记其结体,今以意摹出,并变铭词为篆,曾不得其仿佛,嗟乎!索居无俚,恒以作书遣日,平生所蓄,白不一存,乃悔当时视同等闲,以为得书甚易,真不知爱惜也,然古人精神犹隐然在目……。”
总之,《怡亭铭》摩崖石刻作为一种古老文字形态,除透过刀锋看笔锋书法上的形式外,它还留给我们很多遐想,如果从文化意义上考量,还体现了古人在面对人生变故中,所表现出闲适恬静的人文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