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胜
小时候放牛,喜欢到离村子远点的地方,将牛往山里一赶,便和伙伴们玩“抓特务”的游戏,或是找块树荫下被山洪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石头,或坐或躺着看书,不用担心牛践害庄稼,也没有人来打搅。
一个初夏的午后,天气闷热,我把牛赶进北山,找棵大树,坐下来,看一本刚借来的《水浒传》。书中的英雄故事很快使我迷失了,忘记周围的一切,走进八百年前的农庄和丛林。正看到“沧州草料场起火”,猛听到一声炸雷响,合上书,抬头看天:太阳虽还在西天,然头顶上正在行云布雨,环顾四周,不见了牛。忙用一块破伞布裹好书,紧贴后背心绑着,四下里找牛。
天渐渐黑下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山上的小树直不起腰来,大树也站立不稳。刚翻过一座小山,便有稀稀的足有鸽卵大的雨点砸在耳郭、鼻尖、眉棱和裸露的手臂上,很疼。没走几步就大雨倾盆,淋得人睁不开眼睛,风让人喘不过气来,满世界灰蒙蒙的,一丝恐惧袭上心头。然而,我却顾不上这些,着急的要命,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找回生产队的这头黄牛。要知道,卖掉我们家的所有家产,也不抵这头黄牛的价值。
我艰难地爬上一座高山,眼前出现一片竹林,林子深处隐约有一间草房,心头一热,透过雨雾依稀看到屋檐下有一头黄牛,疾步上前,这不,正是我放的那头牛。见到它,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想上前揍它一顿以消心头之恨。近前则发现情况不妙,牛脱鼻了,牛绳不知哪儿去了。我蹑手蹑脚走上前,猛一伸手抓住牛鼻子,四下寻找,没有发现什么,这时唯一的办法便是向草屋的主人求助。
草屋的主人我认识,是我们班小霞爷孙俩。小霞就坐在我前排,不太说话,诚惶诚恐的,似一只受伤的麻雀,蜷缩在鸟笼的一角,一有响动,便一颤一颤的,平时我们都不忍心去招惹她。还在读二年级时,她当农电员的父亲不幸触电身亡,不久,母亲也随一个浙江来的篾匠走了,杳无音信,家里就剩下她和六十多岁的爷爷。大队照顾这一老一小,给了她爷爷一份护林员的差事,活不累,每天记十个工分,每月还有2块钱的零花钱。小霞和爷爷就在这深山野坳苦挨岁月。小霞的爷爷据说在旧上海的十里洋场混过,曾经有点钱,有钱了就烧包,结果染上了花柳病,浑身溃烂得没了人样,虽拣回一条命,但落了一身麻子,人称麻二爷。
我刚想举手敲门,门便开了。麻二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了一根麻绳,从我手里将牛鼻子抓过去,冲我喊:快进屋躲雨!
进屋后,便觉得全身冰凉,直打哆嗦。小霞从屋角搬来几个枞树蔸,生起火来,见到腾起的火苗,我马上想起还揣在腰里的书,抽出来一看,水已渍湿了封面,渗透到书前后几页边缘。这下可完了,要知道我借来这本书实在不容易。书是我堂兄的,他在武钢上班,能有钱买书,可轻易不肯借人,这套《水浒传》是我昨天下午帮他筑堤围堰,卖力戽水,他抓了好几斤鱼虾,一高兴借给我的,再三嘱咐不得将书角弄翘一点,否则下次借书便没门了。我顾不了身上的湿衣服,烘起书来。
麻二爷裹着一身风雨从外面进来,对我说:小子,这雨一刻半宿不会停,看来你得在这里过夜了。刚才你老子在对面山上喊你,我让他回去了——快把衣服脱下,别着凉!我望了小霞一眼,小霞转过背去。我忙脱下衣服,接过麻二爷递过来的干毛巾,快速擦干身子,滚到床上。小霞将我脱下的衣服洗干净,支在火边晾着,自己也坐在火旁,用手指将书轻轻捻开,小心翼翼的、一页一页的烘。我这才放心地躺下来。
迷糊了会儿,小霞捧着一碗姜汤摇醒我,说:爷爷为你熬的,趁热吃下,可以驱寒的。我感激地接过姜汤,她将蜡烛移到我头顶的墙窟窿时,我看见碗里有三个荷包蛋。
半夜,一觉醒来,茅屋外风声仍一阵紧似一阵,雨点一阵密似一阵。屋内灯光还亮着,麻二爷均匀而有节奏的鼾声使我这在孤山野坳的无边风雨里感到安全和温馨,小霞半躺在对面床上,就着半明半暗的煤油灯光,入迷的看那本《水浒传》,墙壁印着她枕手而卧的剪影,灯光映照在粉红的脸上,宛如晨曦中一朵盛开的桃花。长大后,我走出了大山,也尝过不少被世人称之为美味佳肴的东西,见了太多的阳光少年和前卫女子,然而,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风雨夜大山深处竹林里的茅屋,那碗辣辣的姜汤,那位就着如豆的灯光看书的女孩。
也宜风雨也宜晴
哪用借助酒,踏入沼山森林公园,你一准醉倒在无边的松涛竹海中。
阳光明媚的日子,悠悠地踩着盘曲而上的砼路,万绿丛中,寻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枕着山风,和衣而卧,眯缝着眼,凝视着湛蓝的天空中几朵淡淡的浮云,仿佛素妆的少女,半俯着身子,用那双没有一丝阴翳的清亮的眸子,满是关切地看着你,耳畔莺啼燕语,蝉唱虫吟,山泉如筝,古乐声声,松针静静地扎在你脸上……置身此景,谁弄得明白是青山醉我,还是我醉青山?
无人的楼阁,坐下来,凝神半日。夹着花香的空气柔柔地擦试你肺里的粉尘,时间洗涤脑子里沉淀下来的泥垢,渐觉清爽,愈加透明,心灵的空地越来越宽。临到天晚,山风殷勤,山雨多情,留你做一夜的客人,唠叨些陈年往事。
山风摇着万顷松竹,龙吟,虎吼,马嘶,猿啼,饥儿闹乳,孤孀夜哭……有口的没口的争相发言,平日里似乎亘古寂静的山林,空前热闹起来。骤雨拍打着小楼四周的玻璃,恐惧弥漫开来,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喧闹也罢,恐惧也好,它们只属于小楼外的松与柏,花与草,虫与鸟。这孤山野坳中的房子,是我身体和思想之壳。那么,那些刚才和我一起唱歌的小鸟和鸣蝉呢?与我共舞的蝴蝶呢?它们此刻该待在家里吧?它们的家又在哪里呀?一枚即将零落的树叶,一枝风雨中飘摇的桠枝?还是一方湿漉的小洞穴?它们仅靠这些遮避风雨么?或许,对于许多短暂的生命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便是它们的终结啊!
想起五代时的陈抟老祖,这位高卧在旷野里的老人,凭什么来抵御风雨呢?他会说:衣服就是我的房子呀。我想,保护老祖的壳是文化,洒脱与风流是这种文化的内核。老祖也许是要借这风雨声来隔断尘世的嘈杂和喧闹哩,他的耳朵听到的不是如我辈凡夫俗子听到恐惧,而是美妙的音乐,是天籁之音。
不知不觉中,风停了,雨住了,半空里悬着一轮圆月,水洗后镜子般晶莹,月光似银色的瀑布,不受半点阻碍,倾泻下来,跌碎,抛洒在远近的松尖竹脉中,刹那间,幽暗的山坳里,树林间,像有了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月亮,满世界亮起来。雨后月更明,多好的月啊!望着它,我蓦地想起了一个月夜的故事:阮籍家隔壁有位妇女,长得非常漂亮,与丈夫一同开酒店,这漂亮妇女坐台卖酒。院籍与朋友王安丰经常于月夜去店里饮酒。醉后就睡在这妇女的脚边。她丈夫开始怀疑阮籍乘酒兴占妻子的便宜,暗中观察了好久,发现阮籍始终没有那个意思,便释然。故事里阮老先生那份率真和酒店老板的豁达都让人叫绝。
这样的夜,于万顷绿波千年的寂寞中,与山风山雨山月乃至几位浪漫的古人有这么一次美丽的邂逅,胸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呢?
人愈是深居闹市,愈是渴望回归自然。
早就盼望下一场大雪,将沼山澡得更加水灵。雪后初晴的日子,邀上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持竹杖,着木屐,踏雪寻梅。想到这儿,忽然彻底懂了二千多年前那位叫孔丘的老人为什么独推崇曾点的生活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谁说老夫子只会板着面孔讲道德呢?
沼山,晴也靓丽,雨也缠绵,也宜风雨也宜晴。得闲时,不妨给自己的心灵放一次假,亲近一回大自然,沼山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儿的山月山风山雨青松翠竹绿草红花正候着呢,盼着陪你浪漫一回.
今年冬天会下雪的。真的,我坚信。
夜宿农家听雨声
人是秋天的蚱蜢,不到野外蹦达蹦达便觉腰酸背痛浑身不自在。秋日的一个阴天,我和几个同事背上干粮和水壶,一头扎进学校南面莽莽的丛山里。
秋天的山林依然绿肥红瘦,天阴沉沉的,林间烟雾迷蒙,苍翠欲滴,一行人在小路上穿行,偶尔传来一两声湿漉漉的鸟叫,这景致静得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我想打破这静默,找了一个话题,对大家说:近来我重读《诗经》,昨天读到“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蔌,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这诗有意思,你们想啊,旷野一片葱茏,无边的绿色里站着位着一袭白衣的姑娘,万绿丛中一点白,多美的意境!
同行的邓诗人反问我:你凭什么说那姑娘是站着的?“有女如玉”该是姑娘的胴体,诗中不是接着说,那捕获了鹿的男子将茅草之类的东西铺好,姑娘脱光了衣裳,躺在上面……
女同胞王老师不待他想象完,便反驳:胡说!你又凭什么认为“如玉”不是说那姑娘的脸蛋?她没有这么贱,一头鹿就值得献身了?
一旁的教政治的谢教授接过话头:从法律和民俗上讲,那时的男女关系比较随便,不像现在的男女婚姻关系,绑缚了太多的责任和义务,从经济上来说,那时捕获一头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更重要的是那小伙子居然凭一人的力量就可以捕到一头野鹿,足见其勇武,这才是他的魅力所在,故此姑娘对她动了爱慕之心。
信佛的吴居士双手合掌连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色即空。
邓诗人笑道:别来这套!你也是花和尚,结婚才两个月,老婆的肚子就大了。
我出面帮他解围:他可是未觉悟的佛。
谢教授语出惊人:不结两次以上的婚是成不了佛的。
大家斗着嘴,贪恋这满耳的寂静,满目的葱绿,忘了归路的远近,想起转身回校时,天空淅沥的下起了小雨。因为下雨,才发现右侧的山坳里雨雾中迷蒙着几户人家。几个人便寻路奔了下去,钻到一家阳台下面避雨。
这是一幢上下两层的农舍,门前有个小院落,院子里栽些果树,不太有计划,果树空白处偶尔留着一两棵香樟或是桂花什么的,墙根杂乱地长着兰草、月季和荼蘼,几只鸡子在下面刨食。这时正是农历十月的天气,月季热闹的开着。站了不大会儿,屋里便出来一位大婶,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谢教授上前与她答话。他是我们这群人中的外交家,与大婶聊不上几句,大婶便招手让我们进屋避雨。
进屋后,见男主人独自坐在客厅里,孤独的喝着酒,酒是村中常见的白烧,桌子上摆开两个粗瓷碟子,一碟韭菜炒青椒,一碟腌萝卜条。男主人大概有六十多岁,满脸的皱纹,不太爱说话,问候他时,很不自在地站起来答应了两句,随后坐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拿着筷子,仿佛这才是他固有的生命状态,谁也甭想改变。
谢教授进来后将大家召拢商量: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二分,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天黑之前回去是不现实了,我们又不认识路,摸黑走夜路危险,说不定这深山雨夜里有狼出没。刚才与大婶商量妥了,她儿子儿媳都不在家,空床席多,同意让我们住一宿,你们认为怎么样?
邓诗人立马表态:好哇,这很有诗意!
王老师着急了:那可不行!我妈妈会担心的。
我劝她:认命吧,你有什么可急的,还没结婚,大不了明天妈妈唠叨几句,我们倒是真着急,明天怎么向家里交代?
吴居士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大家就这么确定下来,委托谢教授全权交涉。说话的时候,大婶从门外拎着一只老母鸡进来,我忙上前从她手里夺过鸡,放在地上,让她不要这么客气。大婶犯难了:拿什么招待你们这些贵客呢?王老师指着餐厅里码得像小山似的红薯,笑着说:大婶,我就想吃你们家一样东西。她的提议得到大家的拥护,大婶拗不过,拣了一篮个头大的红薯,去井边洗。王老师拿了两把刀,招呼我去帮忙给红薯削皮。
大婶比较肯说话,向我们介绍说,家里共有六口人,女儿最大,肩下有两个兄弟,二兄弟去年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上班,大兄弟和弟媳春节后便南下打工去了。
我随口问:他们打工的工资很高吧?看你家的房子造得多气派!
大婶拢了拢鬓角被如丝细雨洇湿了的白发,说:哪里,这都是我闺女的功劳。她与我们谈起自己的女儿来。说是种庄稼不值钱,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套像样的衣裳,前些年附近村子里有女孩去南方打工,女儿闹着要去,我和她爸凑足车费送她上车了。那时家里穷,闺女没有读多少书,工资高的厂嫌她没文化,不收,后来进了一家玩具厂,工资低,一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我闺女从小身体就不好,受不了,出来了,去一家发廊做事,活不太累,工资也高。这不,家里这房子,她小兄弟读书,大兄弟结婚都是她拿回来的钱。
王老师凑近我说:“发廊女!”
我深怕大婶听见,没让她说下去,忙问:“大婶,闺女出阁了吧?”
大婶说:“她为了两个兄弟,将自己的事给耽误了。去年兄弟结婚,她回来了一趟,对我说,今年再做一年,明年不出去了,回来找个婆家。”
大婶进厨房后,我悄悄的对王老师说:发廊女也是我们的阶级姐妹啊。不是吗,我们这代农村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有多少劳累和痛苦,有多少辛酸和泪水,向谁说去?
吃过晚饭,梳洗停当,天就黑尽了,瓦沟里的水点点砸在地面上,均匀而有节奏,近处树叶上的水珠滴落在小草上,簌簌有声,对面的山岩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夜更显得寂寞。我的同伴谢教授坐在藤椅上陪老爷子抽烟,聊天,邓诗人与吴居士下着棋,王老师与大婶唠叨着家常,她可能关心着大婶的闺女,谈话大半是围绕那没有见面的女孩展开的。我想,人生有几个狂朋怪友,便多出几分快乐和传奇。在他们忙着自己的一份活的空闲,我仔细打量房间。这是大婶儿子的新房,墙上悬着几幅小俩口的结婚照,只有一个稍小的像框里嵌的照片不像是新娘,眉宇间能找到大婶的影子,漂亮、贤淑、端庄,这一定是大婶的女儿了,唉,谁能想到这圣女一样纯洁的妹子在南方做着发廊女呢,生活啊,你就是一位拉皮条的老鸨!
我有点烦闷,独自一人来到阳台上,雨还在下着,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对面的悬崖像一团黑兽,张牙舞爪地扑来。我想,即使在晴朗的白天,住在这峡谷中的人视野所及的范围也很有限,房东老俩口就如山阴里的两棵古松,从生到死都没有挪过位,他们是看不到山外的世界的。又想到他们的女儿,那位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的妹妹,此时你在干什么呢,你在他乡还好吗?你一定不会料到,今夜,有几个不速之客在家里陪你久违的父母聊天吧?
不想这些,且听这深山里的夜雨声,细雨如丝,着物无声,可湿在树叶上的,汇成水滴,被刚才吹起的轻风抖落,洒在草丛中,也就着地有声了。树林中风声雨声汇成一支舒缓柔婉的轻音乐,泉水声便是这支曲子的主旋律了,而林子里寒鸟的一两声啼叫,使曲子有了一丝凉意,平添出几分寂寞,寂寞随后弥漫开来,像无边的暮霭,一刹那便消失了世界,小楼也便如一叶扁舟,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这寂寞涌进我的心房,酿出旷古的孤独,这孤独使我泪流满面。
山庄听雨
并非所有的春天都阳光明媚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比如今年,从旧年雨雪纷飞的隆冬到新年的三月,天气预报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阴”“小雨”“小雪”。病中,我一直静坐在山庄竹林的小屋里,捧一壶茶,默默地聆听着。雨雾湮在竹叶上,汇成水珠,竹叶不堪其重时,摔落到草地上,几近无声。然成千上万颗这样的小水滴,也汇成一支轻缓舒曼的乐曲,淅淅沥沥,从早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早晨,让人想起李清照的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透露出极度的疼痛、无奈、孤独和恐惧。丈夫去世,独守空房的李清照,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此时,女词人独立窗前,雨打梧桐,声声凄凉,孤独无助的她,深切地怀念着自己的丈夫。其实李女士可以采取另一种生活态度。人的一生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但不定因素太多,好多情况你无法改变,你眼泪洗脸是那样,含笑面对也那样,倒不如乐观点。生活就是一面镜子,镜外的你冲它笑,镜里你的影像就冲你笑,这时镜外的你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竹林在幽暗深邃的山谷,小屋又在竹林深处,晨雾暮霭,烟雨迷蒙,即便是晴天,这支由水滴敲出的轻音乐一样不会终止跳跃音符。露是雨之根,云是雨之花。初建山庄时,朋友取名为“留云”,从古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延伸出“留得闲云听雨声”。我曾想将竹林中的小屋命名为“听云居”,不过小屋太破败狭小,不好意思留匾。
竹林西100米处有一条小溪,日夜咆哮奔流。家离长江不远,无数次站在岸边观赏长江,也多次横跨长江,印象中万里长江永远那么平和宽容,小小的溪流却弄出这么大的响声。人生静下来后,我听明白了,小溪之所以咆哮,实在是因脚下的路太窄太不平,不平万物就躁动,万物躁动世道便不太平。
日割晨昏,晦明交替,云起云落。暮云洇湿林中的孤灯,山庄里由水滴、溪水、寒鸟凑出来的晚唱渐渐清脆高亢。昏暗的灯光下,我挥毫写了四句:山中春雨连朝暮,林中众鸟共窠巢。夜云欲染孤灯湿,惧我持卷独号啕。
梦中闻到一股清淡的鲜花香味,醒来见窗台上的瑞香艳艳地开着,屋外百鸟喧哗,推开门,晨曦抹在远处竹梢上。唉,季节已经穿越初春,直达烟花三月了。烟雨里的蓑衣斗笠,是农夫的春耕;抽新笋,采野蘑,是农妇的日子;天上的风筝,地上的陀螺,是孩子的喜悦;花皮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是少女的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