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诗德
一
前一晚,杂姓湾的猫们折腾了一夜。
大大小小的猫约好了似的,在同一个时间一起发情。叫春的猫们,从村东头叫到西头,从树上叫到树下,从房顶叫到墙根,凄婉的叫声比一段凄婉的爱情还要悲痛欲绝。此起彼伏的叫声,划破夜空,如同夏夜里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平常无比温驯的猫,疯了似的到处乱窜,撕咬、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好像错过了这一良辰美景就得断子绝孙,就得抱恨终天。那只大腹便便的公猫,原本鬼火一般蓝幽幽的眼睛,此刻泛出了红光,呲牙咧嘴,上窜下跳,稀疏的胡须在风中猎猎作响,为一群不守妇道的妻妾,四处围追堵截,面目狰狞,如同鬼脸。整个杂姓湾人的梦都被搅得情欲难耐,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晚,杂姓湾毫无征兆地摸进了一群陌生人。
上世纪70年代,杂姓湾--这个江汉平原上的小村庄,闭塞得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破鞋,兜风兜雨,跟四处留痕的脚印没有了半点关系。猫叫春,狗连裆,牯牛抵脑,成了人们感兴趣的话题。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像头大牯牛滚进了窄狭的小水塘,连沉淀了许久的泥浆都被挤压得翻滚起来。突如其来的这群人从外形上看大多是夫妇俩结伴而行,高的矮的,粗的细的,长发的短发的,与杂姓湾人不是一个扮相。有的臂膀上挂着蓝布包袱,有的拎着杂姓湾当时还很少见的提包,个个行色匆匆而又欣喜若狂的样子,好象一群盗徒为寻找被遗忘的宝藏而来,又好象藏匿于深山峡谷中的英雄好汉为寻找绝世的武功秘籍而来。
杂姓湾是一个未见世面的孩子,被这种大场面吓坏了。见人就狂吠不已的狗,呜呜两声后就悄悄地离开了村子,灌木丛中的麻雀,平常就像婆媳的闲言碎语,铺满整个黄昏,此时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小路上的杂草,田头地角的油菜花激情澎湃地爱恋着春色,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匆匆而来的陌生人很少说话,问了,也只是说起一个杂姓湾人并不知晓的地方。他们用自己的南腔北调把杂姓湾搞得像个大集市,不同的方言,不同的音调,连说带比划,才让很少出门的杂姓湾人明白个大概。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向杂姓湾人诉说着同一个问题:讨个地方过夜。一旦得到允诺,便三缄其口,一脸虔诚。说是讨个过夜的地方,也只是在每家的堂屋里铺上稻草,搭个地铺,宽敞点的堂屋还容纳了两对、三对夫妇。主人家只有拿出床破棉絮,权当被褥,将就对付。客人也并不挑剔,千恩万谢,倒头便睡。杂姓湾虽然好客,没想到一晚竟来了这么多客人,显得措手不及又惶恐不安。这就像一间小屋子突然挤满了全是不认识的客人,虽然大家口头上还是寒暄着,心里却疑虑重重,摸不清来头,让人提心吊胆,是敌是友,是祸是福,搞得一湾子的人云里雾里。
杂姓湾这个小村子,被一群不速之客挤得连空气都紧绷绷的,一捅就会漏气。
这天夜里,杂姓湾叫春的猫集体失声了。
二
这天晚上发生在忠兴大伯家里的事,离奇诡异,让人讳莫如深。
忠兴大伯老俩口独自住在湾子东头的一个高坡上,一间小瓦房,像只出群的孤雁甩在一旁,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瓦房的西边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砖墙,这块砖墙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标语牌。墙壁上的标语,一层叠一层:三年赶英,五年超美!破四旧,立新风!抓革命,促生产!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的黑的紫的字迹依稀可见。这堵墙成了湾子里的编年史,从那些颜色斑驳的标语中,不难分辨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影子。最新的一条标语是前不久村里的会计蔡家旺涂上去的:人口非控制不行!白底黑字,非常醒目。刷这条标语时,忠兴大伯提了个小小要求,要蔡家旺把淡淡的石灰水多刷了几遍,并且比平时刷宽了一倍。忠兴大伯说,墙上已涂得像个花脸曹操了,多刷点石灰水盖一盖。他心里的小九九是要蔡家旺把石灰水涂得再厚些,盖住墙上已有的裂缝。湾子里识字的人不多,这条标语和其它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一样,当时并没引起人们多大关注。要是知道有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计划生育运动,他要蔡家旺把满墙用石灰水涂几遍了再写也不为过。
门前一条小路,多数时间潜伏在青的黄的杂草丛中,看不清来龙去脉。忠兴大伯无事时,坐在堂屋中间,从高往低看,喜形于色、忧心忡忡、趾高气扬、蔫巴拉几的各色人等,都能看个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或喜或悲的缘由都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路旁垒了间茅厕,砖砌瓦盖,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还修得整洁。忠兴大伯特地在茅厕周围种了几棵树,夏可遮阳,冬可避风。一株高高大大的栀子花树非常打眼,栀子花树开花时的香气与茅厕的臭味相得益彰,引得过路的人无屎无尿也会好奇地钻进去瞧瞧。路旁盖个茅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钻进这个茅厕的人出来后都是一脸惶惑,有的甚至是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茅厕的内壁上,忠兴大伯画了个似是而非的阴阳八卦图,一黑一白的两块颜色纠缠在一起,图案中黑白分明的两个圆点,像一双错位的金鱼眼睛,横着看人。上茅厕的人只要一蹲下去,就不得不和两只一黑一白的鼓鼓的眼睛对视,横竖都看不出一丝善意,让人毛骨悚然。
忠兴大伯和老伴王引宝没有生养,年轻时还盼着老天开眼,能给他个传接香火的后代,盼着、盼着,就老了,就不再去想了,他便开始琢磨关于传宗接代以外的事。忠兴大伯平常与湾子里的人来往不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湾子里的威望。哪家的孩子病了,请他去瞧瞧,他会找些民间的土方子,再嘱咐主人家望着东西南北方烧些纸钱,十有八九,孩子的病就好了。当时的情形,湾子里治病靠的是郎中,富裕点的家庭有人生病了,抓几副药,用瓦罐一煨,也许就喝好了,没钱看郎中的家庭,有了病也只是拖着,无病无灾是命,有病有灾也是命,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有人信,忠兴大伯就神了,不说手到病除,至少能给人一线希望,当然治不治得好全在天意。
从这天晚上开始,忠兴大伯除了能医治病痛外,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具备了另一种通神的本领。
鸡上笼,鸟归巢。忠兴大伯像往常一样,趿着破布鞋,披着粗布大褂,正要关门睡觉,一对中年夫妇从天而降似地破门而入,将忠兴大伯挤在一边。惊骇之下,忠兴大伯没系得牢实的统腰裤吓得差点掉了下来。定了定神,忠兴大伯就看到屋檐下、禾场的草堆旁,还坐着一对对陌生男女。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搭理,面无表情,静默地守候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陌生人进屋后便跪地不起,请求菩萨开恩,要忠兴大伯替菩萨"送"给他们儿子。自古以来,还只有观音娘娘送子一说,这种胆大包天的请求让见多识广的忠兴大伯也惊愕不已,一时无言以对。忠兴大伯以为又是谁在和他开玩笑,怎么突然就有人找他"送"子呢?他要是真有"送"子的能耐,那还不得为自己先"送"一个再说。他想作些解释,可是来人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怎么说他们也不信。容不得忠兴大伯去仔细琢磨其间的蹊跷,陌生夫妇十二分虔诚地请求让他不得不点头应承。菩萨没有后嗣很正常,凡人没有后代就不正常了,只要菩萨发善心,只要心诚,希望总是有的。
忠兴大伯恍恍惚惚中打发走了第一对夫妇,接着便是第二对:我们从湖南来的,我们一直行善,到现在还没儿女,求菩萨保佑,让我们也生养一个,男孩女孩都行。夫妇俩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就是在求菩萨,并不是在求他忠兴大伯。
您就发发善心吧,有些话是不能说破的啊。您看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那还有误?请菩萨显灵,我们会一辈子烧高香的。这对夫妇望着忠兴大伯把好话说尽。
对于在绝望中请求帮助的人来说,那都是以命相托,被请求者几乎没有推卸的理由。忠兴大伯此时就像一头笨牛被人拖进了一摊烂泥之中,每前行一步,都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危险,但他却没有了后退的可能。老伴王引宝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些底气:人家千辛万苦找到这儿,就是个讨口水喝的路人,你也得给瓢水吧。忠兴大伯有些被逼无奈地整理了一下粗布大褂,净了手,点了香,烧了纸,然后包了点纸钱灰,开始了他的"送"子仪式。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对夫妇临走前,居然将一张整五元的人民币放在了香案上,说是上的香火钱。
忠兴大伯平常给人瞧病,也就赚几个鸡蛋,或者两斤菜油,还从来没拿过人的钱。五元钱有多少?忠兴大伯掂不出分量,贫穷是不能以斤两来算的。按当时一个鸡蛋两分钱算,五元钱要买250个鸡蛋,250个鸡蛋放在堂屋里应该是白花花的一片。这让忠兴大伯又兴奋,又有些愧意,他明知一撮香灰能让人生子,是不靠谱的事,但他又不能推辞,更不能推辞的是来人还给了他五块钱的一份大礼,这就让他像吃了颗青皮李子一样,酸得口水直流之后还有那么一丝甜味。反正已是骑虎难下了,他只有把手中的活做下去,这就像栽秧割麦,季节到了,不下地都不行。刚开始忠兴大伯还正规正矩,按照程式走,烧香焚纸,作揖叩头,然后包一撮香灰,走人。接下来人越来越多,他也失去了耐心,来一对夫妇,从香案上包一撮香灰了事。忠兴大伯的愧疚之心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是盯着香案上逐渐多起来的人民币了。
正当人们为一群陌生人突然涌到村子里感到疑惑不解时,从忠兴大伯的老伴王引宝嘴里传出的几句话更让人震惊:一胎刮,二胎扎,三胎四胎永不发。这则谶言像梅雨一样下得整个村子湿漉漉的,生出可怕的霉斑。说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像阉猪一样开始阉人了。说是月桂树上的菩萨开始显灵,要趁这个时机,让没有生育的夫妇都能生子。大家在将信将疑中认定这个说法应该事出有因,王引宝平常笨嘴笨舌,少言寡语,她不可能编排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
三
封闭的杂姓湾本来就不严实的外壳,就这么被一群不速之客轻易地挤碎了,就像一只鸡蛋被打破之后,蛋清蛋黄混在一起,摊在哪里都不好收拾。
荞儿住在湾子西头。这一年,荞儿36岁,竟铁树开花,稀里糊涂地为贵根家生了个儿子。荞儿是一株苦荞,像湾子里其他妇女一样,单薄的身子如随风飘落的一粒草籽,在并不肥沃的土壤上,静悄悄地缓慢地生长着,直到枯萎,烂在尘土里。湾子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将她吹倒,荞儿如同一株纤弱的荞麦,细小的白花开过之后,跟其它庄稼一样开始结籽,荞麦的颗粒虽小,但也结实,结实得让日子并不显得慌张。
这些天,一拨一拨的外地人先是涌向湾子东头,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到西头,在荞儿家周围打转。荞儿开始并没在意,以为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湾子里打转。来的人多了,才发觉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她发觉一对对看来十分温顺的夫妇,只要见到她的孩子,眼神立刻大放光彩,先是惊讶,再就变得直勾勾的,鹰爪一样,要把她的宝贝儿子从她手中叼走似的,然后是一种惬意的满足,好像是做贼已然得手后的那种满足。荞儿怕见到这种眼神,这眼神如一柄锋利的锥子,直往人心里锥。忠兴大伯送子的事和荞儿扯上了关系,荞儿便预感到,这就是一坨"糖鸡屎"粘到了脚上,轻易甩不脱了。两年前,湾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一度让荞儿痛不欲生,随着儿子的出生,她已将那些挠心的往事像腌菜一样封存在坛子里了,为的就是淡忘。越是不愿提及的事,越是有人要提起,这些陌生人像是蚂蟥听到了水响,蜂拥而来,聚集在她的房子周围,一不小心就被叮上了。他们总是以讨口水喝,歇歇脚的名义,敲开荞儿的门。
荞儿被这群人搞得惊慌失措,为了躲避,打算回娘家过几天。趁湾子里吃晚饭的当口,荞儿简单地收拾了下,头上顶了条毛巾,抱着儿子准备出门。无意间自己的脸从柜台上的镜子里晃过,让荞儿有些吃惊。这面小圆镜还是出嫁时的一个贵重物品,好多年了,荞儿早已不再照镜子,镜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荞儿拿起镜子,用手擦了擦,镜子里的影像斑斑点点地呈现出来,明一块暗一块的图影让荞儿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纤细的眉毛已经失去了黑亮的光泽,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完整的脸庞被镜子搞得支离破碎,像癞痢头上的疤痕黑一块白一块的。荞儿嫁给憨头憨脑的贵根,也是实属无奈。一个女人在出嫁之前,要想自己找个如意郎君,无异于未嫁先孕,那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一旦嫁人后,再去找个相好的,倒不会说成有伤风化,人们对此会当作风流韵事一笑而过。这并不是荞儿在为自己找什么借口,如果不能为贵根家留个后,为自己百年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一辈子等于白活了。这就是荞儿唯一的一点指望。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也是情非得已。荞儿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儿子,才匆匆出门。临行前再三嘱咐丈夫贵根不要跟别人说起她回娘家的事。荞儿做贼似的走出湾子后,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
离湾子不远处的田野里,有个隆起的小土包,土包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不知生于何年何月,寒来暑往,风霜雪雨,不知不觉中,长得枝繁叶茂,几个人都围抱不尽。荞儿回娘家要从这棵树下经过,走到树前,她肃然起敬地对着树作了个揖。荒野里的一棵树,原本并无特别之处,一旦大到让人不可理解时,就会受到崇敬。湾子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灾,会到树前烧一沓纸钱,十有八九病就好了。如果有什么心愿,到树下许个愿,没准就能所想成真。这棵树作为神树的光芒照亮周围村子时,还是经杂姓湾的人传说之后。忽然有一天,杂姓湾人说这棵树就是月亮中的那棵月桂树,这棵树就因此而更加神奇了。杂姓湾和邻近的村子都是沿河而居,屋后的河流成半圆形划定,整个大湾子也就住成了弧形。让邻近村子里的人感到面有愧色的是,杂姓湾人独具慧眼,发现了这棵树的神奇之处。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倘若站在湾子中的高处向田野望去,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图形,整个大湾子仿佛就是天上月亮的投影,静静地安睡在大地上,田野里那棵孑然而立的树与月亮中的月桂树极为相似。这一发现不但让邻近湾子里的人钦佩不已,连杂姓湾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块风水宝地。究竟是谁独具慧眼,一语道破天机,有人说是忠兴大伯,也有人说是唐老爹,反正是杂姓湾人无疑。荞儿起先并不相信这些杜撰出来的故事,说的人多了,也就让你不得不信。后来所发生的事,她虽然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无论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平息满处乱飞的风言风语,荞儿也只能一口咬定:是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
月桂树四周是一片水田,田里灌满了水,压在水田里的红花苕籽,沤出了一种酸酸的略带一丝甘甜的味道,雀鸟在田间地头上下翻飞,在啄食些什么。割麦插秧的季节,显然不是走亲戚的最佳时候,荞儿被一群陌生人搞得心烦意乱,只好选择出走。走着走着,荞儿就觉得后面有些动静,她下意识扭过头,果真有一对夫妇正紧紧追赶着她,这一发现让荞儿既慌乱又愤慨。天色尚早,太阳离远处的树影还高,无端地被人跟踪,让荞儿心里感到极不舒服。她索性放慢脚步,将包裹着儿子的衣服弄得严实些,看看那对夫妇究竟想干什么。来人并无恶意,只是走上前问道:你就是荞儿吧?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管我是不是荞儿。荞儿没好气地答道。能让我们看看你怀中的孩子吗?这对夫妇为自己的唐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们回家去看你们自己的孩子。荞儿的这句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力,让这对夫妇呆呆地站在了那里。荞儿也管不了这些,抱着孩子径自地离开了。走了很远,她才回过头去望了望,那对夫妇像一对泥人戳在那里,夕阳下,只剩下两块忧伤的剪影。让荞儿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因为她的逃离而结束,其中的两对夫妇居然东打听西打听地找到了她娘家的住处,搞得娘家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她身旁,刨根问底,喋喋不休。
荞儿只好像一名罪犯,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执法者押解回了自己家里。
四
说水可以点燃灯,这话肯定有人不信。说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授意忠兴大伯送子,且荞儿的儿子就是例证,这话就容不得人断然摇头。探访杂姓湾的一对对夫妇,还在一拨一拨地来,并且有增无减,这些人傍晚时分偷偷摸摸地进村,早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只有六指队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诸如此类的说法无动于衷。作为一队之长,对村子里发生的事他绝不会充耳不闻,反正六指队长显得异常镇定。
倒是另一个传闻让六指队长十分警觉。听说忠兴大伯在送子的同时,香火钱收了不少,多得要用麻袋装。他多方打听,明查暗访,似乎急于证实这一传闻的真伪。
从"开秧门"到现在,大家都在起早摸黑地忙,早秧插得差不多了,端午节也就快到了。这天,六指队长把挂在自家门前槐树上的铁犁头敲响之后,宣布了一则让人激动的消息,说是今年上面允许划龙船了,还要举行龙舟大赛。大家听了先是有些振奋,继而便将信将疑地走开了。划龙船的消息传开后,大家并没有当回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信不信由你,有不有就由不得你了。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端午节划龙船还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每到这个节气,人们便把队里最好最大的船作一番修整,再请来木匠师傅,打一个撮头,在撮头上雕出龙头,套在船头,一条龙船就成了。各家各户挂好艾蒿,吃了粽子,就等着去看龙船了。自从大搞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划龙船的事就再也没人提及。
这天晚上,六指队长把唐老爹、胡怀章、蔡家旺几个头面人物喊到自己家里,开始合计今年划龙船的事。生产队管事的也就是一个队长,一个会计,一个管理员,队长负责全村的大事,会计负责记工分,管理员负责管理仓库,分工明确,职责清楚。在决定重大的事情时,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合计一下,事情就办成了。也不知是六指队长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这次商议划龙船的事唯独没喊忠兴大伯。
好多年都没划龙船了,今年还要比赛,得好好准备准备。六指队长说。
关键还是龙船的问题,原有的撮头、桡子、龙头早就被一把火烧掉了,现在得重打锣鼓重开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话就逐渐引入正题。
反正得从头来,不如我们打一条新船,今年划了明年还可以划。六指队长说。
说到打船,气氛顿时严肃起来。要打船,就得有钱,钱从哪里来?每年划龙船的钱,都是各家各户摊派的,热热闹闹过个端午,吃粽子,看龙船是必不可少的事,虽然大家都很热心,但是拿钱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要打条新船,那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摊到谁家头上都为难。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像一团火被一瓢冷水泼灭了。
大家都担心钱的事吧?今年造船不要各家各户出钱,怎么样?六指队长打破了沉默。
说起粑粑不用米做,不从各家各户摊,难道到路上去捡?蔡家旺小声咕噜着,旁边的人都跟着附和起来。六指队长并不急于说明原委,等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才正色道:钱的事我来负责,但必需得请唐老爹出马。唐老爹正把新摁上的一锅烟叶子叭叭地吸得忽明忽暗,六指队长的话让他一口烟喷得不顺,呛得咳嗽起来,他没有立即说什么,继续抽他的烟。大家颇为兴奋地要六指队长说得明白些,但六指队长反而开始卖关子:山人自有妙计,说穿了就不灵验了。闲扯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六指队长的山人妙计,在大家看来也只是画饼充饥,当不得真。
六指队长把一行人从家里送出来的时候,月亮已高高地悬在了天空。月色很好,月亮中的那棵月桂树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瞧见那个正在砍树的人的身影。六指队长把故意落在后面的唐老爹拉住,耳语了一阵。对于六指队长的话,唐老爹未置可否,嗯哈了两声就分手了。
等六指队长回头看时,在唐老爹一行人走过的小路上,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对对摸进杂姓湾的陌生人。
六指队长得意地笑了一回才进屋。
五
没过几天,来杂姓湾的一对对神秘的夫妇突然涌向了唐老爹的家。有人私下里议论:忠兴大伯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在他那里求的"子",多是女儿,而唐老爹才是真神,想要儿子,到唐老爹那儿去求,一求一个准。
忠兴大伯这段时间昼伏夜出,殚精竭力,人瘦了一圈,突然间被人当作神供奉,让忠兴大伯觉得自己真的有了某种神力。他坐在神的位置上悠然自得,几乎忘了神的宝座所安放的地方。近几天,来求子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从天而降的香火钱自然也就少了许多。老伴王引宝在村里转了一圈,回来对他说:好多人都往唐老爹家里去了。这让忠兴大伯如梦初醒,一下子从神的位置上跌落到现实中。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掌控这一切的除了重阳树上的菩萨,还有一只无形的手。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这场游戏中,他只是被人牵着的一页风筝,风筝的线一动,他就得悬在空中打哆嗦。两年前,那桩让他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的事,像过皮影戏一般浮现在眼前。
荞儿三十六岁开胎,一生就是一个儿子,还真是件稀奇事。说起来,这事还真的与忠兴大伯有关系。为了生养,荞儿多次去求忠兴大伯,忠兴大伯也乐意解人之难,全心全意地为荞儿想法子。那段时间,虽然旁人的闲言碎语很多,但荞儿有了身孕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随着荞儿儿子的出生,忠兴大伯满以为会堵住一些人的嘴,让自己有尊严地解脱出来。事实上,深藏于忠兴大伯心底的隐秘,还无时不让他既热血沸腾而又无地自容。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忠兴大伯以为自己已做得滴水不漏的一件事,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后果。他明知是中了别人的招,但就是有苦难言。
生产队的禾场离湾子有一箭之地,很像是湾子伸出去的一个巴掌,全村人吃的穿的用的都得先在这个巴掌上摊开。稻子熟了,一捆捆的稻子被男人们肩挑船运地搬回来后,在禾场上摞成堆,等到有满月的夜晚,再将稻子在禾场上铺开,用牛拉着石磙碾下谷子,卖完所有任务粮后,剩下的就是一湾子人的口粮了。棉桃炸了,妇女们一人一个大包袱系在腰间,将棉花摘下来,然后一个个孕妇般地挺着个大肚子,把雪一样白的棉花在禾场的架子上摊开、晒干,交完任务后,剩下的分到各家各户纺线织布,换回一身新衣服。那天月十五,轮到忠兴大伯和贵根一同赶场。忠兴大伯要贵根牵来一头大牯牛,把四架石磙一字排开连在一起,就开始赶磙了。石磙碾在厚厚的稻子上,像人翻滚在铺好的新婚的床上,一种清香一种期待,让人的心都是软软的。忠兴大伯更是觉得这个夜晚有着天作之合的绵绵情意。事后,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做好的笼子,只等他往里面钻。这个笼子就像捕捉黄鼠狼的长长的木笼子一样,笼子里放着的香饵,散发出不可抵挡的味道,循着味道往前走,等进了笼子,踏中机关,才知道后悔莫及了。忠兴大伯叫贵根牵来了牛,他将轭头缆子在牛颈上拴好后,留好合适的长度,把四架子石磙连在了一起。这些细活贵根做不来,只能他动手。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赶着牛转了几圈,忠兴大伯才得意地将牛绳交给了贵根:来,你来试试。贵根接过牛绳,手中的柳条在牛屁股上没轻没重抽了下,叉角牯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得有些发懵,噌地朝前窜了几步,恨不得要发毛。不要打它,你顺着他的势朝前走就行。忠兴大伯交待道。正说着牛要拉屎了,牛也跟人一样好懒屎懒尿,也好,免得跟他说上半天。忠兴大伯随手抓了一把稻子,双手捧着站在牛屁股后面,热气腾腾的一大坨牛屎捧在了忠兴大伯手上,半点都没有留在稻场上。看到没有,不能让牛把屎拉在稻子上了。赶稻场的事,防止牛把屎拉到稻场上恐怕是最重要的细节了,一旦有误,让牛把屎拉到场子里,那这个赶场的就会名誉扫地。贵根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得不多跟他说几句:我赶上场,你赶下场,你先睡一会,完了我叫你。忠兴大伯吩咐完,接过贵根手中的牛绳,从外场开始碾起。
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天空无云,月亮更显得清纯,透明。一阵风掠过,月亮里面的那棵月桂树仿佛随风而动,墨绿色的树叶哗哗作响,树底下的人幽幽的叹息声也侧耳可闻。忠兴大伯觉得那个被罚的人根本就没在砍树,他举起的斧头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的眼睛或许正盯着美丽的嫦娥。想到这里,忠兴大伯暗自笑了。难得在一个清净的夜晚仔细观察他自己参与杜撰的一个神话,关于湾子中间的树就是月桂树的说法,是不是他忠兴大伯最先发现的无关紧要,反正这件事与他有关就行。
下半夜的时候,月亮正正地悬在半空,月色把整个村子漂洗得清亮。只有知更鸟还在林间穿行,一边走,一边发出老人一样的咳嗽声,时断时续,显得十分怪异。忠兴大伯叫醒贵根之后,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才侧身摸进了荞儿的门。
荞儿向忠兴大伯求子是情真意切的,开始是忠兴大伯不忍心让荞儿失望,装香点烛地应付着,每个月初一十五,荞儿都要到忠兴大伯家里去一趟。荞儿长得并不好看,但也不像那种黄皮寡瘦,一看就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荞儿是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的女人,嫁给憨头贵根好多年,肚子里总是没有动静。贵根不急,荞儿急。荞儿又还是个有些心计的女人,总想为贵根家生个一男半女,求神拜佛,寻找偏方,希望能有个圆满结局。湾子中间的月桂树,让荞儿萌生了一线希望,她之所以那么相信忠兴大伯,还不如说她相信的是月桂树上的菩萨。至于后来她敢于得罪六指队长,一切按忠兴大伯所说的去做,她固执的以为,那都是神的旨意。
事后,忠兴大伯才恍然大悟。这天晚上,从上半夜到下半夜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偷偷地盯着他,这双眼睛就像藏在云缝中的某颗星星,你看不见它,它却瞧得见你。无论你做得多么堂而皇之,它都能看清楚你内心的那点肮脏事。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忠兴大伯羞愧万分,上天无路,就是没有梯子他也想往上爬,下地无门,即便是个洞他都想往里钻。忠兴大伯在窗前咳嗽了两声,荞儿就把门开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忠兴大伯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贵根鬼使神差地返了回来,撞开门的声音像平地一声炸雷,把忠兴大伯炸得魂飞魄散,慌乱中只好拎着褂裤,在毫无遮拦的月色中飞奔。忠兴大伯赤身裸体地在前面跑,贵根一边高喊着赶强盗,一边操起扁担在后面追,追得雀鸟乱窜,追得月光摇曳。
这件事让杂姓湾人好长时间用不同的版本讲述着同一件事,有的偏重于屋内情景,说是贵根在自家床上按住了赤裸裸的两个人,有的偏重于屋外追赶的过程,说是要不是屋后那片茂密的树林,被追赶的人绝对有脑袋开花的危险。忠兴大伯好长时间都觉得自己是光了屁股站在众人面前,连菩萨也不肯附身。没过多久,荞儿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人们也就不再关心那晚贵根追赶的究竟是谁了。杂姓湾人总是健忘的,大家更乐意为时下发生的事找出理由。荞儿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她怀上的是不是贵根的孩子这并不重要,为了找一个更为合理的说法,大家一致认为,是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送给了荞儿一个儿子。
六
唐老爹言语不多,人也正直,一脸严肃相,自然也就德高望重。湾子里夫妻拌嘴,婆媳相争,都得找唐老爹评个理。唐老爹是一把不偏不倚的尺子,让人服气,即使心里不服嘴里也得服,要不会招致一湾子人的唾弃。唐老爹的话你都不听,那你还听谁的?唐老爹说的都不在理,那你还知不知道有天理?恰恰是对于忠兴大伯那些真真假假的事,唐老爹不置可否。从唐老爹不屑一顾的神情来看,忠兴大伯的那点雕虫小技,他心里明亮得很,要不是因为怕人说他唐老爹与忠兴大伯抢风头,唐老爹早就有话要说了。六指队长与唐老爹一起商议划龙船的事,并要请唐老爹出山,着实让他有些为难。唐老爹原本不太相信月桂树送子一说,但那些千里迢迢来求子的人未必都是傻子?如果是空穴来风,哪会传得那么神乎其神呢?以忠兴大伯的那点能耐他不可能有送子的本事,但这并不妨碍月桂树上菩萨显灵。唐老爹认为,人们只要到月桂树下去求个神许个愿就行了的。说穿了,忠兴大伯只是以此为幌子,赚那些远来的无知的人香火钱罢了。月桂树是整个杂姓湾人的树,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独占呢?如此这般一想,唐老爹就觉得有必要答应六指队长的请求。
要弄就得弄出个模样。唐老爹之所以答应了六指队长的请求,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
唐老爹家里有一尊镀金的小菩萨,也不知是哪代祖宗传下来的。唐老爹一直当宝贝一样供奉在神龛上。小巧玲珑的菩萨,全身镀金,一副富态相。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无忧无虑地望着人世间,似乎要把一切都望得美好起来。两只手悠闲地安放在膝盖上,只要挥动,人间一切不平事就会被轻轻抹去,只留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那会儿,唐老爹提心吊胆地收起了这尊菩萨。谁知这件事到底还是被一群红卫兵小将知道了,硬是逼着唐老爹交出封资修的东西。那天晚上,一群人浩浩荡荡闯进唐老爹家:交出牛鬼蛇神,不交就砸烂你的狗头。红卫兵恶狠狠地呼着口号。管你年老年少,尊卑长幼,只要是封资修的东西都得跪在忠于毛主席的红卫兵脚下。开始唐老爹还真的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架势吓住了,差一点就要将菩萨拱手托出。哪来的菩萨?哪来的菩萨?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唐老爹的家人急了,纷纷围拢来卫护着唐老爹。唐老爹这才有了些底气,死口不承认有什么菩萨。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明天就来抄你的家。红卫兵临走时撂下了狠话。
唐老爹一夜无眠。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说到做到的。他说要抄你的家,你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了。唐老爹的家和湾子里其它人的家一样,吃的用都在队里禾场里摊着,简简单单的几件日常用具,像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想藏个什么东西不被人发现还真不容易。唐老爹就是唐老爹,想出了个绝法子。他找来一块塑料布,将菩萨细心地包裹起来。一边包裹,一边禀告菩萨:菩萨啊,这样作贱您可不能怨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也是您的一劫啊!然后又腾出一个宽口酱菜坛子,将菩萨塞了进去,封去坛口,用绳子将坛口系了,沉到了屋后的小河里。
这是作的什么孽啊?对菩萨的敬重,是祖宗八辈传下来的,即便有人不信神鬼,在菩萨面前也不敢造次。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才不管你那一套,他们就是要将牛鬼蛇神踩在脚下,以展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唐老爹再怎么德高望重,也比不过和毛主席平起平坐的大臣,他们都得向红卫兵低头认罪呢。这样一想,唐老爹也释然了。管它用什么法子,只要让菩萨能躲过一劫就行。
第二天,红卫兵把唐老爹的家抄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是无果而终。过了段时间,唐老爹才将菩萨请了出来,镀金的菩萨在比地狱还要黑暗的河边淤泥中藏匿了许久,仍然跟没事一般,依旧一脸灿烂的笑。唐老爹将菩萨擦干净后,收藏好,再没示人。
世道变了,菩萨也该露面了。唐老爹的秘密武器就是要把这尊菩萨供出来,让求子的人来朝拜。和忠兴大伯相比,唐老爹神龛上的菩萨是忠兴大伯所没有的,唐老爹身上的菩萨也要比忠兴大伯威严得多。
唐老爹将菩萨供上神龛时,突然就觉得真的有菩萨附在了自己身上。三跪六拜之后,他定定的望着笑容可掬的神像,心里显得宁静了许多。
七
六指队长编排妥唐老爹的事后,就像排好了田里的活路,在一旁静观其变,等着看地里的庄稼噌噌地往上长,等待收获的日子到来。
六指队长每天早上都要到村子里转一圈,这已形成了习惯。他把两只手剪在背后,低着头,慢慢地走,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更像是在寻找昨夜丢失在小路上的金元宝。
湾子里的早晨,最初的一道风景线并不是日出。似亮非亮时,一去二三里的公鸡叫声此起彼伏,逐渐沸腾成一锅烂粥。公鸡的声音停歇后,母鸡起床了。母鸡起床的声音显得琐碎,悉悉索索,没有公鸡的干净利落,有些稀里糊涂。"吱呀"一声,谁家的门开了,随后轰的一声,鸡们争先恐后地涌出门外。各家各户的禾场上也就有了鸡们喜气洋洋的笑声。公鸡和母鸡泛性的爱情此时才真正开始。公鸡雄性地伸个懒腰,母鸡便脸色酡红半含情地一下一下点头,动作暧昧得让公鸡体会出与之有半世情缘。母鸡这么一点头,公鸡那么得意忘形的一叫,双方便慢慢靠拢,此时,公鸡会拎起一条腿,张开漂亮的翅膀,围绕母鸡醉心地开始转圈,圈着圈着,母鸡腿一软做出个下蹲动作,公鸡便驾轻就熟地踩到了母鸡背上。这并不是六指队长观察得仔细,而是湾子里的早晨的确没什么可供欣赏。
六指队长像一只贼眉鼠眼的公鸡,暗地里寻找着中意的母鸡。此刻他昂起头,竖着血红的鸡冠,步履诡秘地走到了荞儿门前。六指队长习惯性地放慢脚步,朝门前看了看,除了一群啄食的鸡,见不到半个人影。有一段时间,六指队长无论睡得多晚,他都会早早地起床在村子里转上一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在为队里的事操心,其实他是要在早上见一见荞儿的面。早晨的太阳刚冒头,各家各户的鸡已经放出来了,刚刚起床的荞儿,将披散着的头发,用一条毛巾松松地拢在一起,衣服还未穿得周正,胸前的一颗纽扣松开着,她端了个撮箕,倚在门框上,细心地喂着鸡,一副倦慵的样子,像是沉迷在昨夜的欢娱之中,楚楚动人。每当六指队长路过时,荞儿会向他投来一种躲躲闪闪的眼神,眼神中略带一丝期待,又隐含着一丝忧怨。六指队长被荞儿这种眼神搅得魂不附体而心满意足,他就觉得荞儿这个尤物是杂姓湾最漂亮的女人。爱不够,看不够。自从忠兴大伯粘上荞儿后,六指队长就再也见不到荞儿的身影了。每天早上,无论是早起,还是晚来,他见到的总是一群鸡,见不到喂鸡的人。六指队长不知道忠兴大伯究竟对荞儿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荞儿那么绝情地不再理会他。后来才知道,荞儿为了生个儿子,找忠兴大伯求子,忠兴大伯这个老不正经地偷走了他的荞儿。六指队长对忠兴大伯恨之入骨,但也只能忍气吞声。这种事又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六指队长只好在暗地里使招。
划龙船的事只是一个由头,六指队长跟唐老爹合计好,由六指队长把那些来求子的陌生人引到唐老爹家里,事成之后,唐老爹拿出一部分钱来为村里打船,并且说明了,唐老爹拿多少,他一定要让忠兴大伯也拿多少。月桂树是杂姓湾的树,月桂树上的菩萨也就是杂姓湾的菩萨,这理到哪儿去说也是说得通的。
六指队长转到唐老爹门前时,唐老爹才起床。晚上忙于送子,睡得晚。唐老爹不用六指队长开口,大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贰元、伍元,还有些零角票,花花绿绿的一堆。这是香火钱,我分文不取,拿去作打船用。唐老爹说。六指队长不慌不忙地清点了下,一共是58元5角。这样,回头我要蔡家旺写个条给你。六指队长说。什么条不条的,能用在正经事上就行。唐老爹就是唐老爹,言出必行,绝无半点私心。六指队长数着花花绿绿的一堆票子,为唐老爹与他的默契暗自得意。话不能这么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一是一,二是二,你为村里做的事,得有个印记的。要不这钱我拿去自己用了也说不清楚。再说,这钱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是吧?六指队长把钱收好了,准备出门。唐老爹又补了句,还有些鸡蛋、红糖之类的东西,拿些去吧?六指队长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想还是不拿为好。留着你自己慢慢吃吧。说完便离开了唐老爹的家。
八
六指队长把自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齐根放倒了。这棵大槐树虽然比不上湾子中间那棵月桂树,但也有些年头了。槐树枝杈上长出的枝杈都有碗口粗细。他放他自家的树,别人也无话可说,问题是槐树枝上挂着的那块生了锈的铁犁头,对村里的人来说特别重要。这片与泥土摩擦了无数时日的犁头,身子骨看起来显得瘦小了许多,六指队长把它用铁丝穿了挂在槐树上,就有了特殊用途。一年四季,犁头敞露在风雨中,满是斑斑锈迹,唯有中间那块地方,亮铮铮的,像一片锣的锣眼,那是被六指队长锲而不舍地敲出来的。每天早晨,只要听到槐树下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出工的人便会扛了农具朝田间走去。第二天的活路是先天晚上就安排好了的,蔡家旺既是会计又是记工员,蔡家旺翻开他那个记工本,将各人所做的活路以工分的形式记录在案后,六指队长就开始指派第二天的活,到了月底,把工分拢个堆,凭工分分粮、分草,凭工分吃饭。无论是人五工五,还是人六工四,要分粮食了,家里的人头占一半,或者占六成,按上面的要求来,倒也公平,六指队长的权力就是可以指派你干点轻活或者重活,可以偷偷地私分点上面不让分的粮食或者棉花。这点权力就让六指队长在生产队里享有至高无尚的地位。荞儿的丈夫贵根老实巴交的,有一身蛮力,以前挖塘泥,挑大粪的事都是他包揽了。自从六指队长跟荞儿有了一腿后,贵根也跟着讨了些好,至少把那些脏活累活从他肩上卸下了许多。槐树上的犁头被摘除后,用什么来号令全村呢?蛇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三军无号令,那不是一盘散沙?众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其实六指队长心里明亮得很,他早已知晓,这个犁头他已经敲不了多少时日了。上回公社开会,就透露出消息,说是要分田到户了,并且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实施了。六指队长想,即便他还是队长,分田到户后,各家种各家的田,各家干各家的活,这个犁头也就该寿终正寝了。他要趁这个当口再行使一回队长的权力,为队里做件事,既有那么一点私心,但也是为全村人留个念想。
放倒大槐树,是六指队长整个计划中一个细节。村子里要打造一条新龙船,并且要以唐老爹作挡箭牌迫使忠兴大伯"出血",作为队长没有大公无私的举动,哪能以理服人呢?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六指队长拿到唐老爹那堆花花绿绿的票子之后,看人的眼色都高傲了几分。他像唤小猪小狗似地把蔡家旺唤了出来。要他找邻村的涂木匠打个招呼,隔日开始打船。
九
六指队长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并且想好了接招的一招一势,才步履悠闲地去找忠兴大伯。
这天中午,阳光灿烂。油菜花开了,开得黄澄澄的,每一朵花仿佛是小鸡仔屁股蛋子上的那团黄绒绒的毛。红花草籽、蓝花草籽开得艳艳的,就像新媳妇回娘家穿戴的红配绿的衣裤,打扮出一种暧昧的味道。满村子的杂草、树木,绿油油的叶子上滴得出水来。几只花蝴蝶在篱笆上自由自在地飞,把六指队长的心情飞得艳丽无比。其实他对新龙船的渴望,对划龙船的向往,远远赶不上能看到忠兴大伯一脸的惊愕。提到忠兴大伯,他就会想到荞儿,想到荞儿他就会更加痛恨忠兴大伯。他对忠兴大伯的痛恨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恨,但他并不把这种痛恨放在脸上,而是深深地埋在心底。贵根扬起扁担赶强盗的那个夜晚,有人说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瞧着。更有甚者,说那件事就是他六指队长导演的,说他就是皮影戏后面那个掌管条子的人。对于这些议论,六指队长不置可否,更何况这些话也只是背着他说说而已。
六指队长把个外八字步迈得像两只轻盈的蝴蝶翅膀,扑闪扑闪就停在了忠兴大伯门口的茅厕旁。原本无屎无尿的他突然打了个尿惊,觉得要解个手才行。进到茅厕,内壁上影像模糊的八卦图只剩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外张望着,六指队长每次见到这个图案就会萌发一种冲动,他从裆里掏出阳物,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