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秀
炊烟袅袅画黄昏,村庄上空随风轻舞的炊烟,呼唤着在田地间劳作的人们荷锄而归,炊烟里飘散的饭菜香味,牵引着山野里放牛的牧童归心似箭。记忆里村庄的炊烟,是回家的味道。
多少多少年前,搬个小凳,坐在灶前,稚嫩的小手使不起铁火钳,手抓一把把褐黄的松针送到灶膛,火焰烈烈,映照着在灶前忙碌的祖母的脸,饭好了,菜香了,猪食也煮熟了,乡村的晚饭,吃的是一家团圆,饭桌上是一家人对一天的总结。可是,没有父亲摸摸我的头,没有母亲抚抚我的脸,父母亲在很远的城市里,终年不见。祖母兀自忙碌她的田间地头,她的鸡鸭猪群,她的缝补洗晒,她的家长里短,哪顾得及我童年的孤单?我常常在日暮的炊烟里,看着祖母瘦小的身影,想像着父亲母亲的样子。幼年里祖母的炊烟,是思亲的味道。
祖母日渐弯曲的脊梁,再也挑不起家庭的重担,母亲只好挥别在异乡工作的父亲,独自回到家乡。贫瘠的土地像一根宿命的绳子,把母亲拴在土地上拼命劳作,也喂不饱我们一家老小疯长的饥饿。干渴的梯田里能季季收获红薯,是母亲最大的希望,揣一个新鲜的红薯到农田,母亲用来充肌解渴,晒好的红薯干,可留藏到冬夏。母亲每次洗米时放上一把红薯干,炊烟里又全是红薯的清香,红薯饭,萝卜汤,是我童年的主食,直吃得生厌。及至多年以后,偶吃红薯就心生恐慌,那是童年饥饿的后遗症。童年里母亲的炊烟,是饥饿的味道。
弯弯的山路,蜿蜒进大别山的深处,几十里路远的大山里有亲爱的外婆的家。我每每翻山越岭而来,外婆总是轻唤我的小名,仔细端详我说,怎么还没长个呢?然后丢下手中一切事务,让我坐在灶前添柴,眨眼就有满碗泛着青葱的香香的荷包蛋,外婆含笑看着我一口口地吃下。等我骄傲地打个饱嗝后,外婆攒下的南瓜籽已在铁锅里欢蹦乱跳,在灶膛的余温里一粒粒咧着尖尖的小嘴撒欢儿似地笑。外婆叱喝走长我两岁的小舅舅,然后用花手绢包好香香的南瓜籽,就是我回家路上的宝贵的零食。儿时里外婆的炊烟,是疼爱的味道。
许多年后,我终于走出了大山,在依江的城市里生活。城里的世界很精彩,城里的生活很方便,城里的厨房却没有炊烟。没有炊烟的生活,宛如一条断流的河,河里流淌着繁杂琐碎的日子里说不清的冷漠,道不明的失落。炊烟挤不进冷漠的城市,炊烟是记忆里的歌。
18年后,又见炊烟。在先生的劝说下,我搬回城郊的乡村与婆婆同住,低矮的小灶房里,年迈的婆婆不让我帮着在灶前添柴加火,说是耽误了我看书写字,说是会弄脏我漂亮的裙子。瘦弱的婆婆,会煎炸卤蒸烧,会包各味饺子,会腌时令小菜……每天餐桌上,满口假牙的婆婆总笑着冲我唠叨,咸不咸?淡不淡?总这么瘦,多吃点多吃点!18年前,因与婆婆、妯娌间的嫌隙,心高气傲的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搬离婆家,从未回过。转眼已是18载,儿子也长成朗朗少年,岁月的魔手早已拂去了前嫌旧怨,最亲还是一家人,我如同小船回到港湾。祖母和外婆早已作古,母亲也远在深山古寺,都说炊烟是村庄的根,婆婆的炊烟才是我和先生的根。久别后婆婆的炊烟,是温暖的味道。
父亲的信
生似飘叶,居无定所,但一只小小的红皮箱,一直不离不弃在我身边。小巧玲珑的红皮箱锁有我的无价之宝,那是我几十年保存下来的书信……
“见字如面,我在外很好……”这是父亲写给家里的信,每封信都是这样的开头语。我出生之前,父亲在异乡工作,母亲带着姐姐和我,与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姐姐寄读在中学后,父亲的信就由上小学的我从村里的大队部带回家,母亲总是要求我当着祖父母的面拆开信封,慢慢读信给他们听。祖父母就笑夸父亲孝顺,说父亲的每封信里都是嘱咐母亲要如何伺候好公婆,要如何与亲戚邻里处好关系……睡觉前,我常常看见母亲坐在床上把信纸看了又看,虽然信里没有一句话是提及母亲个人的,但我知道,父亲对母亲的牵挂和思念,那是无字的天书,只有他们自己能懂。回信都是母亲写的,母亲每次总是小心地用缝衣针把信封粘贴处都挑开,然后按折痕反方向折成一只新信封,用米汤粘好后再写上收信地址,省下买信封的钱。父亲经年在外,我从出生到少年,这些书信,是我和父亲惟一的亲密联系,也是我和父亲所有的感情纽带。
“都怪父亲没本事,让你在外打工受苦……”这是父亲写给我的信,每封信都是这样的开头语。父亲刚调回家乡工作后,我却被乡村的打工潮席卷南下,独在异乡,边工边读。灯红酒绿的南方海城,有太多太多的诱惑和陷阱,是父亲的一封封来信,嘱咐着我保重身体,鼓舞我用心学习,激励我不入迷境,鞭策我自强不息。南方冗长潮湿的雨季里,是父亲的一封封来信,犹似母亲的手中针,缝补着我独处异乡的孤单、脆弱和迷茫,为我点上一盏盏心灯,照我前行。
“孩子,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吧,父亲只是怕你以后要吃苦啊……”这是我因婚姻之事与父亲争吵,负气离家出走后,父亲写给我的信。那年我决意要嫁时,父亲一直耐心地对我说:“孩子,你男友第一次来家吃饭,就拿筷子在盘子里从中间往边上翻捡,这样的人,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是教养不够,自私自利。孩子,这样的人,怎会照顾好你一生一世啊”……我执意要嫁。在与父亲长时间的冷战后,我离家出走。天下所有父母与子女的战争,父母永远是败方。我的婚礼上,微笑的父亲难掩心事重重,似乎洞穿了多年以后我的婚姻生活。时间,见证了父亲的远识,应证了父亲的疑虑,愧疚、悔恨又心性清高的我,很多年来根本不敢翻阅父亲这封信。那时轻拿青春赌明天,终用婚姻里的暗疾,为自己年少的轻率无知,隐忍埋单。
父亲去医院做手术时,没给我们留下任何信件,我们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再也不会醒过来。父亲睡去了整整16年,我再也收不到父亲的来信了!我买了一只精致的红色小皮箱,珍藏着父亲所有的书信,这些旧书信,是我孤单的尘世里,最无价的温暖和陪伴。没有父亲的16年里,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无依无靠,孤苦伶仃。16年来,我将心里说给父亲的话变成了铅字,发表在各级报刊。听老人们说,只有烧了的东西,故去的亲人在天堂里才能收到。每次扫墓,我都将报刊抱到父亲的坟前慢慢焚烧,我相信,我的父亲,一定能收到我的信,血肉亲情,牵挂思念,不因生而始,不因死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