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丁未
当管教民警把曹春茂送到号室门口的时候,曹春茂一下子就不能呼吸:喉咙管那儿,好象被什么塞住了,要进入的氧气无法进入,要排出的二氧化碳拼命要出来,于是,又窄又浅的喉道就成了顺流逆流的战场!可怜春茂,仅仅在管教民警打开号室铁门的那十几秒钟时间里,他的脸竟被憋得通红,额头的青筋,竟象一条条盘踞在他太阳穴处的蜥蜴,顽固而又执着地扒在那里,示威似的,彰显着它们无声的抗议和不服。春茂的鼻涕来了,眼泪也来了。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他疲软得简直要虚脱,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只想倒头睡觉,不管脚下是什么地方!
铁质锁、铁质锁扣,再加上笨重而厚实的铁质大门,这几样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奇怪而又沉闷的声音,似乎在提醒人们:这里又发生了一个违法乱纪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目前正承担着他们应该承担的治安责任!
而号室之内,形形色色的主人公交织在一起,又会排列组合出一个什么样的灿烂心理和人生呢?
春茂的膝盖,从来就没有关节炎之类症状的,然而现在,人倒霉了,只要生有毛发的地方,都可以生出虱子来!此时此刻,春茂的膝盖处,竟好象浸泡在零下好几度的冰水中,动弹不得!
仅仅是动弹不得倒也可以坚持了,他的两条长腿,好象从膝盖以下,冰凉、酸软,没有一丁点的力气,甚至从里面“嗖嗖”冒出一阵阵冷气出来!刹那间,他的双腿无法承受住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不知不觉之间,春茂无法控制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是和自由一门之隔的地方!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春茂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他绝望地闭上眼,他什么也不愿意再操心了,仇恨、痛苦、敌视……所有和人交上恶运的词汇,他都愿意统统抛开;他本人,就这么紧闭双眼,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
死亡原来并不可怕,只要心死,一切尽在不言中。
管教民警,是一个四十出头年纪、不算太老、也不算年轻的人,大约是操心过度、抑或是长期上夜班的缘故,他的头发,巳经很难掩盖住他的头顶了,老远,就可以看到他光洁而发亮的头皮;他是一个又要养家又要做好本职工作、在家要做好父亲好丈夫、在单位要做“争先创优”的好公务员的人吗?因为不甘寂寞,所以压力山大吗?但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也许跟他长期的职业素养和工作环境有关,他的鼻子眼睛有规有矩地摆放在一起,给人一种严肃、正直、刚直不阿、气壮山河的感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任何的心理活动。
但是,曹春茂在他的身边倒了下去,他分明是有点吃惊、有点紧张了,也许他平时说话一直都是掷地有声的,而现在,他的语气中,也有点不分的成份了:“我说年轻人啊,你这是怎么了?还没开始,你就孬种了吗?”曹春茂听到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无法回应;拘留所原本就是一个跟外界息息相关的小世界,管教民警也许看得够多了,眨眼间,他的语气就恢复了他一惯的严谨而公正:“你不要这样子吓唬人好不好?装死埋活可没什么意思!你也不小了,这点见识都没有吗?”这庄严的字句,从管教民警的嘴里,庄严地吐露出来,曹春茂都听到了,每个字还是和刚才一样,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仍然没法说一句话,说一个字;岂止是无法说话,他的呼吸都有点不畅了,那一条条盘踞在他太阳穴处的蜥蜴,此时正活力无比,不仅颜色变得通红,而且它们的体形也急剧地膨胀,让曹春茂的整个脸部,都变得通红无比;在整个红色的面部里,只有眼珠是黑色的,然而,那黑色的眼珠,现在也是相当模糊、相当朦胧,两行清泪从眼里流出来,连同他的口水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淌……
但是,曹春茂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意识,这点朦朦胧胧的意识,支撑着他的耳朵,让他听到了管教民警那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的话:“我说曹春茂,你可不能真的吓着我了啊?”同时,这点朦朦胧胧的意识,更是支撑着他的双眼,让他看到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管教民警不忘记即刻关上了刚刚被他自己打开了的号室之门;随着管教民警把门重重地关上,那严肃得有点沉重的关门声,让曹春茂心惊胆战,心有余悸!在他闭上双眼的最后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不是十分粗壮、也不是十分苍老的白晰的手,紧紧握在铁门的铁栏杆上,在这双手的上方,是一张清秀得有点让人吃惊的脸,让人觉得这双手的主人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奇葩,还有长在那张清秀的脸上的那双月牙儿般的眼睛,那么单纯而且执着,让人不忍心对他说出半个欺骗的、脏乱的字眼;如果在他南方打工的世界里,在他打工的天空上,有这么一轮弯弯月亮,经常照着他,那是一种怎样的幸运呢?可是,那双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是怎样一片光芒啊,那无助的眼神、茫然的眼光,让曹春茂跟着忧伤;
然而,还没有完!这个小伙子显然并不单纯是为了满足好奇,才趴在铁门上看热闹的,看到曹春茂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被拘留了被限制了人生自由,还遭受这样的痛苦,他分明是一副焦急、一副辛酸、一副有力无处使的歉疚表情;好好一个人,就是这样,无事找事地受罪吗?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想法,让曹春茂顷刻之间浮想联翩,仿佛在茫茫大海上,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了一句在网络上看到的语录:“生活不是林黛玉,不会因为忧伤而风情万种。”
快乐和痛苦、悲剧和喜剧,就是这么不经意间轮换的吗?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吗?躺在地上紧闭双眼的曹春茂,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的心霎时就变成了一片阳春白雪之地,在那片没有污染的土地上,大家彼此之间不猜测、不防备,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天是那样的蓝、水是那样的清、人是那样的纯,一天又一天,日子悠然地过,人们放下了戒备,心年轻了,寿命也长了……
拘留所迅速启动应急方案,在一分钟之内,当班民警火速赶赴曹春茂出事的号室门前;大家忙而不乱,心有灵犀,有人快速锁好了号室的门;有人迅速把曹春茂从地上拉起来,不让他保持平躺的姿势,首先让他坐在地上,然后,有人用双手给他揉太阳穴,有人掐他的人中,还有人从旁边那塑料盆中,拿起了一条新毛巾,把他脸上的口水和鼻涕和眼泪,全都擦干净。那塑料盆中存放着的,是洗漱用具、以及吃饭用的塑料碗筷,本来就是曹春茂应该带到号室中,个人使用的。
曹春茂的意识,慢慢清醒。
没几分钟,拘留所长带着狱医赶到了此处。大家迅速把曹春茂从地上扶起来,三分之一是扶、三分之一是搀、三分之一是推,眨眼之间,就把曹春茂弄到了当班民警值班室。
不知道哪个民警,反应非常及时,他说:“送曹春茂来拘留的派出所办案民警,反正也没离开几分钟,要不我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这要是出事了,谁担当得起啊?”跟着就有人响应;但拘留所长态度非常之谨慎,他不听周围人怎么说,他就是要让狱医马上诊断,让大家知道曹春茂犯这么急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哪个民警又开口了:“曹春茂他家里人,平时就不关心关心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吗?要不让他家里人过来-----看看他?”也许是说这话的人,自知他的说法不得体,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管怎么说,就是让曹春茂马上出去、马上回家,相关的呈报、审批手续还是要办的。谁有这么大的胆,越权办事、违规放人?
没有人接着这个人说话,更没有人响应他,但拘留所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人一眼,然后语气迟缓地说:“曹春茂他家啊,婆媳关系、叔嫂关系,现在都是一团糟呢。”
狱医的诊断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曹春茂的心脏功能也许不是太好,但他年轻,三十出头,平时他食宿正常、心情愉悦的时候,表现得活力无限;但这次就不同了,他对拘留有着强烈的抵触心理,情绪起伏太过剧烈,所以就犯病了;按理说,出现这样症状的次数,应该是绝无仅有的,所以也无大碍,只须心理的宽慰和开导就可以了。
除了心胸开阔,还要补补氧哦!
出于尽职,出于尽责,在征询了拘留所长和当班民警的意见之后,狱医给曹春茂输了液,补充了能量,消了炎。
这一遭折腾下来,差不多三个小时了。接下来,曹春茂是回到号室呢?还是另行安排?民警又该怎么安排班次呢?
这个时候,曹春茂表现出了一个堂堂男子汉应有的心胸和诚意,他自愿到号室去过夜,不想给拘留所的工作人员,带来任何不便和额外的压力;他本来就是个受到行政处理的被拘留人员,有资格对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提多余的要求吗?但所长还是多了个心思:除了要求当班民警多负责、多巡视、少休息,他还特地在关押曹春茂的那间号室里,物色了一名小伙子,和曹春茂聊聊天,在夜半三更之时,多关注一下曹春茂;那个小伙子叫李春晖。
他叫“春晖”,而自己叫“春茂”,本来就是八辈子也扯不上关联的四个字、两个名字,但是此时此刻,曹春茂却偏偏想到了那无助的眼神和茫然的眼光,那双不是十分粗壮、也不是十分苍老的白晰的手,还有长在那张清秀的脸上的那双月牙儿般的眼睛;紧接着,那片没有污染的阳春白雪之地出现了。他真的能在那片没有任何痛苦和忧伤的土地上,做一个好梦吗?
再次来到号室的铁门之外,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距离,曹春茂可是气宇轩昂了,但他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他是因为“寻衅滋事”的案由,送到这里来的。所谓的“寻衅”,不过是和哥哥曹春耕,在商议拆除老房子、重盖新楼房时,意见不太统一,和哥哥争执了几句,结果被嫂嫂听见了,不知怎么,嫂嫂竟口出不逊,骂起人来;妇道之家,难道天生就有一股小家子气吗?春茂真的不想贬低嫂嫂、不想和她一般见识,他平时也不见得会“重男轻女”的,他自己,养的就是一个女孩,他也没逼着老婆为自己生二胎啊。可是,说到拆房之后,老母亲是跟着春耕过?还是跟着春茂媳妇过的问题时,嫂嫂竟然目空一切地破口大骂起来,她说公公不在了,平时春茂也不在家,婆婆的一门心思,就是向着春茂媳妇的,明明是婆婆自己珍藏着的金戒指啊、金耳环啊,老古董什么的,都给春茂媳妇了,她可是什么也没有!春茂媳妇生的是个女儿,反而那么金贵;她生的是个儿子,反而一文不值了!“我什么好处也没捞着,还要那“老破片”跟着我干什么?”瞧瞧,春茂他妈,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她眼里,成了一块“老破片”了;春茂忍了几忍,装着没听见,可是,因为跟哥哥春耕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所以嫂嫂就一直在他耳旁吹送那股难听的不文明之风,也许是春耕的纵容、春茂的忍耐,客观上助长了她嚣张的气焰,她不仅接二连三地骂了婆婆,最后连春茂的小女儿,也一同被她骂了。
春茂忍无可忍,没有用语言制止她,也没有用眼神暗示她,更没有向哥哥春耕打一声招呼,在那一瞬间的气头之上,他真的用尽了平生最后的、最大的力气,扬起自己的右手臂,劈头盖脸、奋不顾身地朝着嫂嫂那张胡乱动弹的嘴,一巴掌打了下去!
这还了得!
春耕霎时就不跟春茂好说了,他径直拉着春茂的衣袖,朝春茂的肩膀一连串的拳头锤下去,也不知道是轻是重,慌乱之间,春茂也没觉出个疼痛;倒是嫂嫂,发了疯一样的,又是大哭、又是大叫起来;她真是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般,操起铁锨,不问清红皂白,就要往春茂的头上拍下去!危难关头,春耕表现出了 “血浓于水” 兄弟情谊,刚才还是激愤地抽打春茂,现在却是冒着被自己的媳妇铁锨拍打的危险,一步跨上去,从旁边,一下就拦腰抱住了自己的媳妇;铁锨一下就落到地上,也不知是她有意无意放下了,还是她手中无力,手松开了铁锨就自动滑落了。是那个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迎上来,心生恻隐、动作迟疑了吗?还是她身为女人,终究怕祸,回归了女人温柔的本性呢?
还没有完!她哪里甘心就此罢休呢?她还是像一头发怒的母狮那样,手里没有了工具,就一头朝着春茂的怀中撞过来!春茂没有半点心理上的准备,他那一巴掌打下去,他就后悔了,他平时的语言和行为,完会没有暴力倾向。现在,哥哥的反应这么剧烈,嫂嫂的鼻血流出来了,嫂嫂的鼻涕和眼泪流出来了,嫂嫂的污言秽语和狂风暴雨都倾泻出来了!眨眼之间,春茂就束手无策!
就在春茂发楞的一瞬,嫂嫂用猎狗般快捷的动作,狮子般巨大的力量,一头撞在春茂怀里,把春茂的胸部和腹部,撞得好疼,好疼。但春茂没有还手,也没有倒下,他站在原地,看嫂嫂尽情地发怒;嫂嫂看着春茂纹丝不动,接着就用自己的手指,抓春茂的衣服,扯春茂的头发,撕春茂的脸。春茂不想让自己破相,就退步往后躲让,因为紧张,因为慌乱,被他身后一只小板凳绊倒,春茂四脚朝天,重重倒在地上,而那只小板凳,居然不偏不倚地搁置在春茂两只弯曲的膝盖之间。春茂本能地、急急地用手,将小板凳狠狠地拉出来,一个鲤鱼打挺站地身,慌里慌张地朝门外逃去。
春耕站在那里发呆,嫂嫂站在那里嚎哭。
自古以来,叔不打嫂!叔打了嫂,大逆不道!娘家的父亲没有打她,婆家的公公没有打她,丈夫没有打她,哪有小叔子打嫂嫂的理?轮得上小叔子打吗?正月还没过完,就是年还没有过完。全国人民欢天喜地的日子,嫂嫂却挨打住院,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本来是春耕春茂两个人的事,这下成了他们两家的事。
因为嫂嫂娘家的人都出动了,最主要的是嫂嫂的父亲亲自出马了,他要找春茂好好谈谈。而春茂躲避着,不敢见。原本是做楼房、共建和谐之家的美好愿望,这下 ,就演变成了两个家族“文争武斗”的事了!
可怜他们的老母亲啊,泪水哭断了衷肠。
……
仅仅就是一个巴掌,怎么就打出了“肺结核”呢?这真的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然而,医生的诊断报告不容置疑。医院,那个神圣的救死扶伤的领地,那个洁白无暇的纯净世界里,也是这么“暗箱操作”的吗?那些“潜规则”,也是无孔不入的吗?
春耕先是不理春茂,后来又一个劲地埋怨春茂,责怪春茂不该那么死劲地打他的老婆,你在外面这么打过人家吗?人家有你好日子过吗?后来,春耕的岳父,嫂嫂的父亲,发出了狠话,“如果不当着老子的面,赔礼道歉,就把他往死里整!”这么着,春耕又不理春茂了。
春茂本想让哥哥从中极力劝和,自己出点钱、认个错算了,买点营养品、补品给嫂嫂,那都好说;可是,嫂嫂的父亲那么高高在上,像皇帝一样让人遥不可及,春茂就放弃了“认错”的念头。如果说春茂先前是“不敢见”,现在可是“不愿见”,“秀才遇到兵”啊,你要怎么把我往死里整呢?大不了这楼房不盖了!
春茂的媳妇,自始自终没说春茂半个“不是”。倒是她,人前人后,一直都是在说春茂不在家的日子里,多亏了哥嫂对她和小孩的关照,春茂要是在哪不懂事了,还请哥嫂多包涵;但是这个没用。她亲自去给嫂嫂赔了礼,又去医院看了嫂嫂,还是没有用……春耕的岳父,就是嫂嫂的父亲,一直坚持要春茂给嫂嫂陪罪,还要给嫂嫂的父亲陪罪;可是,春茂一直不露面。
他视而不见,他充耳不闻。
春茂的老母亲,哭着求情自己的老亲家,仍然没用;这老亲家啊,开始愤怒了。春茂母亲,又把自己的大儿子春耕叫着,一起去给他岳父求情,他岳父一看到春耕,就开始漫骂春耕,不管春耕母亲也在现场,脸面是否还搁不搁得住!他们父女俩铁石心场的那一面,倒是“一脉相承”的!春耕母亲,只好带着春耕,灰溜溜地返回自家。母亲的耐性,这阵子好像也撑不下去了,她告诉春茂:“不要紧,大苦大难,老娘给你撑着!只要我们不死,只要我们坚持,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这个时候,春茂说了句不太中听、却十分管用的话:“老娘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折财保平安,折财保平安!”母亲说:“你说什么啊?老娘虽说识不到几个字,但我还能识大局,这口气在我心里,还咽得下!”春茂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就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般,把头深深埋在母亲怀里。
最坏的结果就是:大不了这楼房不盖了!春茂心里虽说有过这样的“打算”,但真正把那雪花花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又一张地送往医院的时候,春茂的眼眶湿润了;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他只是语音哽咽着,交待自己的媳妇:“你去,亲自交到他们手里,你不要为他们交药费,你最好当着他们的面,把数字点一点,让他们心中有数,我到底为他们陪了多少!”
住院的日子是那么难熬,一个星期了,嫂嫂没有出院的意思;十天了,嫂嫂还没说出院的话;春耕开口动员了,嫂嫂还是不想出院,半个月过去了,医院又下“催款通知书”了。春茂不可能十万八万无限额地赔下去,春耕夫妻俩也不可能有钱交,商量她父亲的结果,就是出院!
但没有完!
嫂嫂住院的那一天,就是春茂打她的那一天,她和她的家人就去派出所报案了,现在出院了,不是她们自愿出院的,是病还没有治好、没钱交住院费被迫出院、强行出院、带病出院的,不说这些住院费了,这些精神损失啊、误工啊、汤水费调养费啊,他们可是找谁去讨回损失呢?
曹春茂到死都不见面,如果他当面说声“对不起”,关键是嫂嫂,也会算了,也会自认倒霉;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南方去打工好多年了,学着南方有钱人的模样了,学着当老板摆阔了。可是,摆阔也不能把嫂嫂往死里打啊,打了还不说,还要当缩头乌龟不出头露面!那就不能怪他们无情无义了,这个时候,她父亲的那句话,“如果不当着老子的面,赔礼道歉,就把他往死里整!”成了他们的行动指南,成为统领一切的尚方宝剑!
月半早就过了,早就到了春茂返回南方上班打工的日子。春茂之所以没离开,就是害怕哥哥太窝囊、嫂嫂太强势,纠集她娘家人一起,为难春茂媳妇,到时,母亲跟着呕气,小孩遭殃;就算他离开了,他还会日夜想着这件事,他会坐卧不宁!当然,如果真要春茂走到嫂嫂父亲的面前,他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他只好这么暗藏着、苟延残喘着。
这期间,春茂没少给他的直接主管和部门经理打电话,他不能说他在家打架闹事了,他只能编造些理由,说他暂时不能离开家。
当地派出所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春茂,派出所原本不打算按照有关治安案件的程序来处理,充其量只能算个小打小闹的民间纠纷吧,但是,他们双方的当事人,协商来协商去,作为叔叔的曹春茂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赔了,他说,不算他在家呆了这么长时间的误工,到时他去了,主管会找到另外的人代替他的位置的,那他就等于间接辞职了。这个问题先不说;单说他赔给哥哥嫂嫂诊病住院的费用,巳经超过两万了!他的房子没法盖了,他的钱财也空了。
曹春茂在派出所呆了八个小时,派出所把他关押在留置室内;这期间,嫂嫂的父亲来过,他并不是一脸的凶相毕露,眉目之间还有一丝丝的亲和力,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和谐可亲的老人,他隔着留置室粗壮的铁栅,把曹春茂叫到自己跟前,用他青筋毕露的大手,指点着春茂的眼睛和鼻子,骂他“狗娘养的!”骂他“小兔崽子!”春茂听着,不敢还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的心里,只有害怕!可怜春茂,一米八二的高个子,长得膀大腰圆,但他什么也不敢说,那时那刻,他真的像一个任人宰割的小丑吗?
春茂媳妇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不知道是谁给她通风报信,她当着嫂嫂父亲的面,声嘶力竭地说:“我给!你们到底要多少钱才能放过春茂?说个准数!”可是,嫂嫂的父亲不理她。没隔一会儿,派出所一个副所长找到她,并且把春茂从留置室放出来协商,媳妇拉着春茂的手就哭了,春茂劝她莫哭,他说再没有钱给了;给了,就没钱盖房子了;给了,就没钱让她娘儿俩生活了;给了,他这一年辛苦打工赚来的钱,就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