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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松风万古传

——黄庭坚《松风阁》墨迹赏析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21

□陈志平

作者简介:陈志平,湖北鄂州花湖人,博士,教授,现为广东暨南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书法研究所副所长、硕士研究生导师,兼任教育部高校美术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人事厅高级职称评审专家,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副主席。2010年10月至2011年9月应邀在日本京都花园大学访学一年。长期从事书法研究,在《文艺研究》、《文献》、《中国书法》等重要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主持2010年国家社科基金《基于〈墨池编〉的古代书论文献研究》、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宋代书家丛考》以及广东省社科基金《明清时期岭南书家群体研究》等课题,出版专著《黄庭坚书学研究》、《陈献章书迹研究》、《书学史料学》、《北宋书家丛考》等。其中《黄庭坚书学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一书先后获得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类一等奖(2006年)、教育部2009高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广东省第八届鲁迅文艺奖。书法创作以行草书为主,作品入选“第九届全国书法篆刻展”等各级各类重要展览并被海内外多家文博机构所收藏。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幼警悟,读书数行直下,过目成诵,舅李常惊以为一日千里。治平四年(1067),举进士,调叶县尉。熙宁五年(1072),除北京国子监教授,文彦博留再任。苏轼尝见其诗文,以为“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由是声名始震。元丰三年(1080)知太和县,又监德州德平镇。哲宗立,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踰年,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实录》成,擢起居舍人。元祐六年(1091),丁母艰。除服为秘书丞,提点亳州明道宫,兼国史编修官。绍圣初,出知宣州,改鄂州,遭到章惇、蔡卞新党打击,二年(1095),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元符元年(1098)以亲嫌遂移戎州。徽宗即位,起监鄂州税签书宁国军判官,知舒州,以吏部员外郎召,皆辞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至之,九日而罢。主管洪州玉隆观。黄庭坚在河北与赵挺之有隙,挺之执政,转运判官陈举承风旨,上其所作《荆南承天院记》,指为幸灾。复除名,羁管宜州。崇宁四年(1105)卒于贬所,年六十一。诗学杜甫,开创“江西诗派”,与苏轼并称“苏、黄”。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与米芾、苏轼、蔡襄并称“宋四家”。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苏轼门下,称为“苏门四学士”。

《松风阁》是黄庭坚行书代表作,诗为黄庭坚自作,四川大学版《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五收录,题作《武昌松风阁》。墨迹粉花白纸本,纵32.8厘米,横219.2厘米,全文计29行,150字。墨迹后有宋向氏,元魏必复、李泂、张珪、王约、冯子振、陈顥、陈庭实、孛朮鲁翀、李源道、袁桷、邓文原、柳贯、赵巖、杜禧等十五人跋语。钤有“贾似道印”、“秋壑”、“皇姊图书”、“仇英”、“项元汴印”、“北平孙氏”、“卞永誉印”、“安仪周家珍藏”及“乾隆”、“嘉庆”、“宣统”三方“御览之宝”等鉴藏印。《钤山堂书画记》、《清河书画舫》、《庚子销夏记》、《墨缘汇观》、《石渠宝笈续编》等书著录。曾刻入《御刻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酣古堂法书》、《谷园摹古法帖》、《三希堂帖橅本》、《宋黄文节公法书》等丛帖。此帖宋为向氏所有,后归贾似道、至元时归大长公主祥哥喇吉、明项元汴得此,清孙承泽、安岐、卞永誉庋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其诗释文为:

松风阁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本诗为七言古诗,一韵到底,属于“柏梁体”。此体起始于汉武帝时期,后多用于帝王宴歌,文人好奇,加以发展,从而促进了七言诗的成熟,曹丕《燕歌行》、杜甫《饮中八仙歌》即为此体代表作。“柏梁体”句数不限,可以为奇数。《松风阁诗》21句,意思完整,并非如有些人认为“漏句”。

诗、书作于崇宁元年秋,地点在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此诗的主题为通过写景、记游以感时伤事。徽宗即位,黄庭坚自蜀东归,起监鄂州税签书宁国军判官,知舒州,以吏部员外郎召,皆辞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崇宁元年六月初九,领太平州事,九日而罢。八月二十五日,有诏管勾洪州玉隆观,九月初达到鄂州,居住年馀。《松风阁》即作于初到鄂州时,从诗中“夜阑箕斗插屋椽”看,箕斗二星以夏秋之间见于南方,可知乃秋天。诗中有“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句,当时苏轼已去世,故人张耒为东坡举哀行服,为言官所劾,贬房州别驾,黄州安置。任渊《山谷年谱》卷十七《武昌松风阁》注云:“此诗经涂所作,今尺牍中有《跋与李德叟书》云:‘崇宁元年九月甲申,系舟樊口题。’时张文潜再谪黄州,犹未至也。故诗有‘张侯何时到眼前’之句。今按《国史》,崇宁元年七月庚戌(二十八日),主管亳州明道宫张耒责授房州别驾,黄州安置。而文潜《谢表》云:‘已于九月三日到黄州,公参讫。’”山谷抵达鄂州在九月十二日,其时张耒已到黄,山谷或未知之。

山谷此诗就实处落笔,先说阁之雄伟,次说松之茂盛,再说风之清越,以“松风”名“阁”,可谓实至名归。“松风”是古琴曲名。山谷《张益老十二琴铭·松风》云:“忽乎青苹之末而生有,极于万窍号怒而实无,夫其荡枝播叶,霣其实而脱其枯。风鸣松耶,松鸣风乎。”(《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二十一)松与风,比喻有形与无形。元·袁桷:“谓松有风松不知,谓风入松风无形;声繇形始成言,六书者取焉。肇于无名,入于有名,万化之始。吾未始以妄听松动风动,当于混沌以前得之斯可矣。”(《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五《黄太史〈松风阁〉诗》)又苏轼《武昌西山诗》有“请公作诗寄父老,往和万壑松风哀”(《苏轼诗集》卷二十七)的诗句,山谷以“松风”名阁,实具多重意义,能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接下来,山谷叙述游览西山之经过,从“夜”到“晓”,移形换位,时间流转,轻快的叙述显示出适意的情调。在欣然忘归之际,诗意陡然转折,“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一句破空而来,如奇峰突兀,顺势引出后“钓台昼眠”,“怡亭看篆”两句实景。

西山北边的大江上有钓台,传说孙权曾“极饮其上”,元次山《樊上漫歌》曰:“丛石横大江,人言是钓台。”钓台附近有三国吴王孙权建都武昌欢迎犒赏将士凯旋祝捷的散花滩,滩上有怡亭,怡亭旁是一座摩崖,上刻有李阳冰篆《怡亭铭》。欧阳修《集古录》卷七《唐裴虬<怡亭铭>》载:“亭裴鶠造,李阳冰名而篆之,裴虬铭,李莒八分书,刻于岛石。”李莒隶书裴虬铭,其词曰:“峥嵘怡亭,盘礴江汀;势压西塞,气涵东溟;风云自生,日月所经;众木成幄,群山作屏。愿余逃世,于此忘形。”此铭以力遒势劲之语,刻画了怡亭“势压西塞,气涵东溟”的壮观景象。黄庭坚借用老杜《观薛稷书画壁》诗中“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纒”句意,赞李阳冰篆书序笔法雄劲、遒盘曲折,如蛟龙相缠。

《松风阁》诗集中体现了黄庭坚处在两次贬谪之间的彷徨和无奈的心境,同时也诗深寓怀念故交旧游的主题。苏轼在贬谪黄州期间多次游览西山,留下了不少遗迹和诗文,元祐元年曾作《武昌西山诗》诗,黄庭坚有和。不过当时黄庭坚并未去过武昌,只是发挥想象之词,如今身临其境,而逝者长已矣,生者尚未至,山谷顿生不胜今昔之慨。崇宁元年秋冬间,黄庭坚得知张耒达到黄州的消息后,即过江拜访,黄庭坚《次韵文潜》:“忽闻天上故人来,呼船凌江不待饷”、“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五)。乃是一时情景的再现。所谓“三豪”当指苏轼、秦观和范祖禹,均已逝世。张耒与黄庭坚同为苏门学士,又是故交,二人在他乡相见,物是人非,唏嘘感叹,共同忆及恩师乃理之必然。

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黄庭坚的《松风阁》是他行楷书的代表作,也是他晚年书风走向成熟的表征。在卷后的题跋中,李道源有云:“黄太史书,自谓得江山之助,此诗与书,皆其得意处。涪翁人品如此,诗什又如此,书法又如此,宜为内家之珍玩。”李氏对此诗和书虽然没有发表什么具体的评论,但是他将黄庭坚人品、诗品、书品联接起来一起观照的方式无疑具有启发意义。因为单纯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黄庭坚,都无法获得深入的理解。应该看到,黄庭坚《松风阁》是“文人”的书写,是“文学”的书写。他的字,是“人文化成”的“大风格”,不可求之于一点一划之间。

    明代的孙鑛曾经将黄庭坚与怀素进行过一番比较,认为:“长沙是僧笔,山谷是文人笔。然僧是沙短处,文人是山谷长处。”(《书画跋跋》卷一《山谷太白长歌》)。“素师手力劲,然字形丑。涪翁手力弱,然字形媚。”(《书画跋跋》卷二《涪翁杂帖》)这完全可以移用于对《松风阁》的评价。“媚”之一字,道出了黄庭坚书法风格的特质,但尚需补充一个“劲”字。诚如宜春甘士榖所言:“今观此卷劲秀妍媚,神明于规矩而不越其范围,真毫发无遗憾矣。”(《黄文节公法书》卷一《跋松风阁诗》)

“劲”和“媚”是一对相反相成的风格名词,此外,奇”、“健”、“拙”和“清”、“妍”、“和”也可以用来形容此作的艺术风格。奇如凤翥鸾翔,健如水溅石泐,拙如烈妇态度,清似松风度曲,妍似丑妇梳妆,和似佩玉雍容,这些形容词和话头均可见之于山谷诗文和后人对其书法的评价。山谷之书,囊括万殊,裁成一相,他以“法眼”观照万物,世间情事皆成为他悟入书法的媒介。大凡惊蛇入草、蜗书屋梁、江形成篆、鸟印虚空等都成悟笔之机缘,至于枯藤、竹木、蛛丝、铁石皆成笔下之意象。

山谷以诗事书,触处成悟,但详其笔法,更多还是渐修而成。他对于书法用笔的探索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元祐末,他在检讨自己的作品时,发现当时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用笔不知“擒纵”、“起倒”,故“字中无笔”,也就是用笔不醒,痴钝无神,后来稍得改观,但又失之于“太露芒角”,于是矫之以“曲折”,又因“曲折”而“绵弱”,乃辅之以“顿挫”。大概而言,黄庭坚腕力较弱,“顿挫”是他增强笔力的重要手段。

山谷用笔的“顿挫”之法得益于李煜和柳公权,悟入点就是墨竹画法。黄庭坚《次韵谢黄斌老送墨竹十二韵》中述及墨竹的历史并兼及自己对墨竹画法的理解,黄庭坚“江南铁钩锁”句自注云:“世传江南李主作竹自根至梢极小者,一一钩勒成,谓之‘铁钩锁’,自云惟柳公权有此笔法。”任渊注引山谷语云:“江南李氏勒圈作竹叶,其画与褚、柳正书同法。”(《山谷内集诗注》卷十二)柳公权的“铁钩锁”与李煜的“金错刀”有异曲同工之妙。“金错刀”书的特点是“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六艺之一录》卷二百六十八《南唐李后主金错刀书》)启功《秋碧堂刻黄山谷书〈阴长生诗〉》云:“黄书全用柳诚悬法,而出以动宕,所谓‘字中有笔’者,亦法书之特色也。”(《启功丛稿·题跋卷》) 此论诚然有理,然而山谷之书,其神情骨冷、老意遒盘,与向来之意傅功浅者有云泥之隔,故虽妍媚而能精神熔铸于笔墨之内,荡漾空际。其用笔熔铸了秦汉篆隶,故圆劲厚重,极富张力,“顿挫”手法让他突破了篆隶笔法一味圆劲的单调,从而拓展出一种能够驰骋才情的广阔空间。

从结构上看,《松风阁》诗的字形体现了一种内紧外松的特点,这与《瘗鹤铭》和柳公权的楷书结字有关。关于结字的紧密和宽松,是一对辩证的关系,在黄庭坚看来“焦山崩岩《瘗鹤铭》”是“结密而无间”的代表。按照一般的看法,《瘗鹤铭》结构颇为宽松,能于疏处求密,反其意而用之,这正是黄庭坚的“法眼”所在。清·陈玠《书法偶集》:“黄山谷书如剑戟,构密是其所长,潇散是其所短。”此论可谓得髓。全篇行字数不等,最多六字,最少二字,其间或三字一行,或者四、五字一行,错落有致,各尽自然。其中“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精神有些涣散而略显拥挤局促,而“鸣廊”二字也是如此。黄庭坚平时作草书甚多,草书章法纵横穿插,时而伸手挂角,时而垂首露足,有不受羁束之势,如今敛笔作楷书,偶尔的不和谐亦是不可避免。

黄庭坚的诗歌和书法具有广阔的融摄精神,他强调“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藉此将书法与文学联接起来,又以诗发书、以画入书,赋予其书法以风雨云龙气象和幽深老劲的人文内涵。黄庭坚喜欢书写前人的文学作品作为书法创作的内容,其崇古情结和道德自律的思想使得他的书法作品具有一种古雅脱俗的面貌和内敛矜持的气息。《松风阁》诗是少有的黄庭坚自书诗的作品,不象那些抄别人诗文的作品需要经过文学接受的过程来兴发其书。篇中有两处误笔,一为“二三子”误作“三二子”,旁注小“乙”字改正;另一处为“旱饥”误作“早饥”,“早”字右旁点去。可见此乃山谷手稿,无意于书,随事注精,故其真正好处,自是把搔不着。诚如诗首句所言“依山筑阁见平川”,其高耸、兀然、挺拔之态跃然纸上,字如松,韵如风,风入松间,余韵乃在笔墨之外。

清人陈大章指出:“涪翁诗句在,万古仰风骚。”(光绪《武昌县志》卷九)在黄庭坚传世的上千首诗中,《松风阁》未必最佳,但在其传世行楷书中,却是首屈一指的。阁因人传,诗以书传。道光举人柯茂枝《题黄山谷<松风阁>诗卷并序》:“武昌传涪翁,以《松风阁》一诗,然阁不时废,诗为世共,独此一段墨宝,历数朝后复入吾邑士大夫手,山川笔墨之缘,岂偶然哉。”(光绪《武昌县志》卷末)“松风阁”历经变迁,几经存废,今天仍旧屹立在鄂州西山之上,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观瞻,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然而斯人不可见,唯有江畔的明月和不息的涛声依旧,它们陪伴着峥嵘的怡亭,放佛在静静地聆听着这响彻千古的《松风》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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