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读青年作家杨卫平的中篇小说《一碗油盐饭》，有两个印象很深刻：一是全文用A、B两条平行的线索交替铺陈来叙事，二是通篇几乎均以对话来发展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形象。此外，还有一个更为突出的感受就是--不觉得这是在读小说，倒像是在看一部生动曲折的电影--捧书在手，不是一个一个的文字蹦入眼帘，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挂在眼前，仿佛身临其境，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随之唏嘘慨叹，随之喜怒哀乐。
之所以给人如此真切的感受，是因为作者娴熟地运用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法语"Montage"的音译，属外来语，原为建筑学术语，为"构成、装配"之意，后被美国导演延伸到电影艺术中，继而俄国及苏联电影导演深入研究和探讨其规律和作用，将之发扬光大，逐步建立和健全了一套系统完整的蒙太奇理论。蒙太奇对于近现代电影的发展产生和继续产生着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没有蒙太奇，就没有电影。
什么是蒙太奇？简言之，就是将原本有着各自含义且互不相关的影像、声音、色彩、时间、空间等拼贴剪接在一起，从而产生他们单独存在时所不具有的新的含义。艺术是相通的，写作中借用这种手法，文学作品就会有电影一样的现场感和画面感，就会创造出更加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和更加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杨卫平的中篇小说《一碗油盐饭》是充分运用蒙太奇手法的典范。笔者学浅才疏、见少识寡，在此不揣浅陋，试着根据《电影艺术词典》（中国电影出版社）里蒙太奇的分类方法将这部小说两万八千多个文字里的"蒙太奇"一一抽出并浅析细赏，错漏之处，敬请作者和读者批评指正：
叙事蒙太奇
从某种角度来看，小说就是讲故事的艺术。故事的内容和意义且不论，单是怎样讲、用什么样的语言讲、用什么方式讲，讲得好不好、精彩不精彩、生动不生动、感人不感人，能否让听众产生共鸣甚至互动，等等，就足以体现出讲述人的专业水平和技术功底。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一定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我国著名作家莫言，他在领奖时发表了热情坦诚的演讲，演讲的题目就是《讲故事的人》。可以说：故事讲好了，小说就成功了；故事讲精彩了，小说就出众了；故事讲感人了，小说就深入人心了。深入人心，是文艺作品追求的一种极致境界。
有着作家和编剧双重身份的杨卫平，当然深谙此道。他在《一碗油盐饭》里选择他在编排戏剧或舞台剧时常用的蒙太奇手法来叙事，匠心独具、风格独特，加之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因而给人耳目一新、如在眼前之感，给读者留下新鲜、深刻的印象。叙事蒙太奇是以交代情节、展示事件为主旨，根据情节发展的时间流程、因果关系一一铺展开来，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章与章之间均衔接自然、脉络清晰、逻辑连贯、明白易懂，看上去顺当、合理、舒服、有节奏感，从而完成对故事的全面叙述和表达。按照具体技巧的不同，叙事蒙太奇有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颠倒蒙太奇和重复蒙太奇之分，这几种方式，《一碗油盐饭》里均有多少不一、深浅不同的明显表现。
一、平行蒙太奇
这种蒙太奇通常以不同时空（或同时异地）发生的两条或两条以上的情节线并列表现、分头叙述而又统一在一个完整、连贯的结构之中。如前所述，用A、B两条平行的线索来交替铺陈叙事，是《一碗油盐饭》的一大亮点。小说共分23个章节，其中"A"部分10个章节，主要用来交代和叙述"现在"发生的故事情节，"B"部分13个章节，用插叙的方式来记录"过去"发生的人和事。"过去"是"现在"的前因，"现在"是"过去"的后果，二者平行展开，并列表现，相互烘托，相互对比，主题集中，高度概括，避免了平铺直叙，避免了拖沓冗长，而且形成了紧凑的节奏感，给读者穿越时空的感觉，带领读者在"小说的时间"里随着人物命运的跌跌宕宕而起起伏伏。同时，"A"、"B"在交替出现的过程中，常常嘎然而止留下的空白地带又极大地引发了读者的联想，从而启迪思考，升华共鸣。
二、交叉蒙太奇
交叉蒙太奇又称为交替蒙太奇，它将同一时间不同地域发生的两条或数条情节线迅速频繁地交替剪接在一起，其中一条线索的发展往往影响另一条线索，各条线索相互依存，最后汇合在一起。交叉蒙太奇在《一碗油盐饭》里主要出现了3次：
第1次是在A4和A11章节。关成从枝子娘家回来，乘车去芳香油料公司寻找高莫深，在保安和女职员那里碰一鼻子灰；与此同时，高莫深正乘车行走在去羊村的公路上，路坑坑洼洼，人心潮起伏……父子终于见面，在酒店包间的餐桌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朋友"一样的畅饮和交谈。在这里：一方面火急火燎，诸事不顺；另一方面慢慢悠悠，行走在留有深刻回忆但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现实里，百感交集--一个少年，一个老成，两者相遇，各怀心事，各有所求，简短的对话中碰撞出看不见的激烈火花，于是，人物的性格就鲜明而饱满地刻画出来了。
第2次是在A7章节。高莫深在羊村村部遇到关旷，他向关旷打听过去的茶树林、榨油坊和秋芳，心有所思，然后起身告辞，"钻进小车"；与此同时，秋芳拖着病身子，"像一个影子，飘飘忽忽前行，走到了村部草坪，挡住了小车去路"……其实已走到了同一个"镜头"里，但一个"闭目养神"，想念着自己的想念，一个"摆摆手"搭理着关旷的问候，只管走着自己的路--在这里，读者会觉得心被提起来了：有疼痛，有感叹，有遗憾，有无尽的怅惘。
第3次在B14章节。秋芳的婆婆抱着哭闹的关静哄她入睡，对秋芳很晚了还没回来非常不满，口里骂骂咧咧；与此同时，高莫深和秋芳在"沉寂的榨坊里"守候着睡着的关田，关田因误食了发芽的土豆并晕倒在充满毒气的地窖里，高莫深用祖传的中医救活了他，秋芳对高莫深感激不尽……秋芳回到家后，强势霸道的婆婆不分青红皂白继续不停地辱骂，秋芳忍气吞声，一言不发--一个"欺"一个"忍"，一个"恶"一个"善"，一个"闹"一个"静"，一个"动"一个"止"，加之"冷月如霜"、"树影婆娑"的气氛烘托，一种气愤和悲凉的情绪就交杂在一起，飘满了字里行间，让人忍不住为秋芳的善良和不幸扼腕慨叹。
三、颠倒蒙太奇
这是一种打乱结构的蒙太奇方式，即先展现故事或事件的当前状态，再介绍故事的始末，常借助叠印、划变、画外音、旁白等转入倒叙。运用颠倒蒙太奇，能让叙事更加丰富和精彩，使整个故事具有多维立体感，让读者从多角度、多层次来理解和揣摩小说的主题思想。在《一碗油盐饭》里，作者多次不着痕迹地借用了颠倒蒙太奇的方式来进入回忆或补充，讲故事的技巧显得伸缩自如、游刃有力。比如：
A1章节的结尾段："秋芳与这个外乡人的故事，还得从三十多年前，一碗油盐饭说起。"--文章开头至此，一直在讲关成的一些行为活动，他回家看望母亲、第二天去找高莫深、与母亲及高莫深的对话，等等，直到这句话出来，才真正开启故事的开端，引起读者继续读下去的欲望。
B2章节的第二段："据秋芳回忆说，如果那天不是大队部榨油坊里传来的榨油声，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此处是对前后语境的补充和交代，独立于前后的故事情节，起着衔接和承继的作用。
四、重复蒙太奇
顾名思义，重复蒙太奇就是将某种有着象征意义的语言、动作、色彩、情节或是物品等等，适时适量地重复出现，以达到强化、推进、升华、渲染等效果，在读者、观者心中引起强烈的感染和共鸣。《一碗油盐饭》中，一句歌谣出现了4次，一句对话出现了2次，出现的时间不一样，环境不一样，出来的效果就不一样：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第1次出现在B14章节里，当时高莫深在油榨坊里用祖传老中医救活了中毒的关田，为哄关田睡觉，高莫深哼着，秋芳和关田也哼着--环境虽然艰苦恶劣，但场面温馨美满，这是小说里男女主人公难得几次的幸福时光之一；第2次出现在B17章节前半部分，高莫深因莫须有的"油耗子"罪名被关海江带领的民兵押走了，秋芳落寞地回到家中，正看到关田手里扎着纸老鼠，嘴里唱着这首高莫深教会的儿歌，秋芳一下子觉得非常刺耳，扯碎了纸老鼠，喝斥儿子不许他唱--冤屈、悲愤、痛苦、无处申诉的苦难，尽在无声胜有声的歌谣里；第3次出现在B17章节后半部分，高莫深被押着在操场游行示众，一大群孩子跟在后面唱着，起哄羞辱，突然，头戴纸老鼠帽子的高莫深也高亢激昂地唱起来，孩子们愕然止歌，然后，同样头戴纸老鼠帽子的秋芳也跟着高声唱起，男女合唱的歌声在操场上空回荡，"众人捧场大笑"--黑白颠倒，善恶不分，奸人当道，好人蒙冤，社会正义和人性道德荡然无存，这是一首时代扭曲的悲歌；第4次出现在A23章节小说的结尾，此时秋芳已故去，高莫深在羊村成功投资办企业，他带着关成来到秋芳的坟地，坟头放着一碗油盐饭，黄昏的太阳也像一碗油盐饭，旷野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儿歌声--曲已终，人未散，言已尽，意犹远……
"你受罪，我陪你，一辈子都陪你……"、"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你……" 这两句话是高莫深和秋芳的誓言，都出现B17章节中。
第1次是秋芳在月黑风高夜受了婆婆的气之后去看望被关押在大队部里的高莫深--虽然凄苦，但很甜蜜；第2次是秋芳追赶着民警带走高莫深的吉普车--誓言未出口，但在空中回响，烘托出无助、无力、无能、无奈的抑郁气氛。
表现蒙太奇
湖北省文学院院长陈应松是小说大家，他在一篇名为《语言是小说的尊严》的读书笔记中说："对于语言来说，并非是一种叙述的材料，它是叙述的魂魄。语言行进的方式就是小说的风格。"此句极言小说就是语言的艺术。广而言之，无论何种体裁的文学作品，无不是语言的艺术，只是语言的侧重面各有不同。即：诗歌的语言注重意象、凝炼和跳跃的思维，散文的语言注重流畅、通透和连贯的表达，戏剧的语言注重场景、对话和矛盾冲突的处理，小说呢，优秀的小说通常在字里行间流淌着缠绵不绝的诗意，又在优美畅达的描述中体现着散文一样的厚重、瑰丽或朴实的情愫，更有高潮迭起的剧情牵动着读者或舒缓或紧张的神经，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欲罢不能，让人捧卷深思。
作为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的杨卫平，他曾创作过《在蓝天上放一群羊》、《吴都风华》（合作）、玉连环《婚礼变奏曲》等多部优秀的舞台剧本，并获得多项省级和国家级奖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爱好影视艺术，从事艺术创作十年来，获得了不少艺术成果。"因此，对语言的精心锤炼，注重艺术的表现手法，就是他掌握的基本功了。《一碗油盐饭》中"表现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便是这个基本功从舞台借用到小说里的一个基础展现。
表现蒙太奇一般是以场景为基础，通过相连的或相叠的镜头、场面、段落在形式或内容上的相互对照、冲击，产生比喻、象征等效果，创造更为丰富的涵义，从而表达某种情绪、心理、思想和情感。这种蒙太奇技巧的目的不是叙述情节，而是表达情绪、表现寓意和揭示内存涵义，并激发联想，启迪思索。表现蒙太奇的四种形式在《一碗油盐饭》中的典型例子比比皆是：
一、抒情蒙太奇
抒情蒙太奇通常在保证叙事和描写的连贯性的同时，表现出超越剧情之上的思想和情感。法国最深邃和最受尊敬的电影大师让€访滋乩镏赋?它的本意既是叙述故事，亦是绘声绘色的渲染，并且更偏重于后者。《一碗油盐饭》里最常见、最容易被读者感受到的抒情蒙太奇是景物描写。这些景物描写常常只有几个或十几个字，简短、形象、精炼，既交代出季节的变化，并借景抒情，更渲染时空环境、衬托心理气氛，使行文显得波澜起伏、色彩缤纷：
B8章节第一段，交代季节，开启情节："秋风乍起，秋色正浓"--为后面高莫深被马蜂哲伤和秋芳用奶水消炎作情景铺垫；
B12章节有三处，层层递进："这时，雷电闪闪，闷雷滚滚"--两个孩子在玩，大人们聊天的聊天，干活的干活，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乐融融，实际上，外面正在变天，紧张的气氛已经悄然来临；"骤然，闷雨利箭似的，射在榨油坊天顶瓦棚，雷声像石碾从头顶上碾过"--孩子们玩着玩着发现了土豆，并钻进地窖里去继续寻找，大人们依然在聊着天、干着活，天气变得更加激烈和狂躁，危险正一步步逼近；"雷雨交加，乌云密布，阴森恐怖"--关田被发现中毒晕倒在地窖里，天空焦急而持续地发威和爆炸，悲凉凄苦的情绪色彩浓得化不开了……
B14章节有两处，互为映衬："冷月如霜，洒在窗台"--这个地方相当于电影里的空镜头，加之关静"执著持久"的哭闹、婆婆的凶恶诅咒，恰到好处地凸显了秋芳的愁苦和隐忍；"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再次描写月光，回环往复，让人不由得为独孤无助的秋芳心疼和叹息……
B15章节有两处，分别描述两个故事情节的场景："阳光晃眼，风吹树摇"--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为男女主人公即将开始的一段温馨故事情节作背景；"晚上，旷野幽深，阴森恐怖"--这是交代时间和地点，也是情境渲染，为后面一段更温暖、更宁静的故事烘托出对比的气氛来，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完善人物性格的刻画；
B17章节有三处，一个比一个凄婉："寒风刺骨，冻雨冷凝"--关海江带着两个民兵手拿绳索闯进榨油坊，绑走了"油耗子"高莫深，天变了，很冷，世道人心变了，更冷；"北风吹灭了油灯"--相见了，却是在关押室里，悲苦的空气通人性，变成一股北风，怜悯地给了男女主人公一个忘情的自由时空；"寒冬腊月，风雪迷漫"--非常年代，非常命运，非常离别！此时一别，不知何年再相见，不知今生能否再相见，心的苦痛迷茫游荡在寒冬腊月里，随风雪一起迷漫了所有的是是非非和所有的黑黑白白，迷漫了整个儿的天和地……
二、心理蒙太奇
心理蒙太奇是人物心理描写的重要手段，它通过各种情境的有机结合，形象生动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常用于表现人物的梦境、回忆、闪念、幻觉、遐想、思索等精神活动。在各种蒙太奇手法中，心理蒙太奇是《一碗油盐饭》里运用得最多也最出神入化的，初略估算，至少有18处之多。这些心理描写相机行事、见缝插针，与小说的行文丝丝入扣、环环相套，在不同的语境和不同的情节里或正或反、或深或浅、或强或弱地产生出连贯、跳跃、加强、减弱、排比、反衬、渲染、联想、喻意等不同的艺术效果。试析几例：
梦境 A13章节，关成在迅速地花光了高莫深给的二十万元钱之后，躺在宾馆房间里阔大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梦见了风情万种的女人和铺满天鹅绒被子的百元钞票，忽然，被子变成一张大钞票，在女人的笑声里羽毛一样地飘走了--表面是写梦境，实际上是通过梦境描写体现关成的心理向往，从而显现出关成这个人物性格特征中的卑微、低俗、短浅和无知无趣。
回忆 B6章节，秋芳看到油榨坊里工人们的劳动，听到整齐喧天的劳动号子，不由得身子发软，全身颤抖，她回忆起自己的丈夫关海山劳动的情形，也是在这样的劳动和这样的喧闹声中，关海山出事了，巨大的痛苦从此相依相随--这段回忆一方面是出于叙事需要和剧情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通过细致的描写来表现秋芳的心理活动，让读者从深层次理解她遇到灭顶之灾的痛，这种痛刻在心坎、深入骨髓，久久，久久地挥之不去啊，无人能了解，无人能体会，无人能分担。
闪念 B14章节倒数第三段："高莫深头脑马上充塞了柔软的光芒，眼前立马呈现出一幅画面：高莫深走到秋芳身后，反手搂抱秋芳弹性的腰部。"--两人互生情愫，但还没有挑明，甜蜜只在心间悄悄发酵，对幸福来临时的哪怕一个细小平常的动作都要"精致"设计，"精心"体会，可见用情至深。
幻觉 开篇不久的第一个心理蒙太奇便是通过幻觉来实现的："眼前的夕阳，幻化成一碗油盐饭，香喷喷的，在旷野里弥漫。"--这是与题目相呼应的"一碗油盐饭"首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既是故事发展的一个情节，又是作者在不露声色中悄然进入主题的方式，当然也是用形象的比喻来描写的一个心理活动，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遐想 B20章节中间段，秋芳读着高莫深的来信，曾两度沉浸在遐想之中："想象着自己在那个黑木匣子镜前，梳妆打扮，那枚银发簪别在清爽的发结上，穿着枣红色衣服，与高莫深花烛洞房；也想起了大队部关押室那一夜，她与高莫深相爱；梦想着自己拖儿带女，出了县城车站，高莫深前来迎接。"--三年了，杳无音讯；三年了，提心吊胆；三年了，朝思暮想；三年了，牵肠挂肚；三年了，热切盼望；三年了，终于等来这一纸书信，看着白纸黑字，拿着黑字白纸，怎能不叫人百感交集？怎能不叫人浮想联翩？怎能不叫人把未来美美地憧憬？
思索 A4章节的最后一段："高莫深百感交集，这就是三十多年前，我生活过的羊村？秋芳，你知道我回了吗？那片茶树丘陵呢？咱们的榨油坊呢？"--时间变了，空间其实没变，但物是人非，今已非昨，这里连用三个问号，连续三个发问，是高莫深苦苦的追寻，也留给读者长长的思索。
三、隐喻蒙太奇
在电影里，隐喻蒙太奇是通过镜头或场面的对列进行，含蓄而形象地表达创作者的某种。这种手法往往将不同事物之间某种相似的特征突现出来，以引起观众的联想，让观众去领会导演的寓意和领略事件的情绪色彩。借用到文学作品里来，作者同样可以通过对列的场景来表达隐含的寓意，从而将巨大的概括力和极度简洁的表现手法相结合，产生强烈的情绪感染力。比如《一碗油盐饭》的B6章节结尾处："秋芳点燃纸钱，插上香烛。一串泪珠滴在新布鞋上。新布鞋立即在燃烧的纸钱堆中化为了灰烬。一簇野秋菊独自开放在墓地，随风摇摆。"在这里：一面是伤心的可怜人在哭泣，一面是蓬勃的野秋菊在风中舞蹈；一面是刚做好的新布鞋燃烧成了灰烬，一面是充满活力的野秋菊团团簇簇--人与物，生与死，都在"墓地"这个肃穆和局促的时空里无言地诠释着它们各自的意义。
四、对比蒙太奇
对比蒙太奇是通过对比描写，将故事情节里的场景内容，如贫与富、苦与乐、生与死、高尚与卑下、胜利与失败等等并列出来，形成强烈对比，使之产生相互冲突，以表达创作者的某种寓意或强化所表现的内容和思想。《一碗油盐饭》中有三处对比描写便是对比蒙太奇手法的灵活运用：
A1章节里关成和高莫深各怀心事的那两段，既是各自的心理描写，又是两相对照的对比描写，请看：关成--"关成心里打起了算盘，不管他和我妈是怎样的过去，我都是他们遗留下来的'问题'。只要他承认我是他儿子，有根有据，我就不是野种了。"--关成在打自己的小九九，他纠结许多年的问题马上就有明确答案了，他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高莫深--"此刻，高莫深也陷入了沉思：秋芳，你还好吗？都三十多年了，你怎么一直不给我回信呢？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这太突然了，叫我怎么好接受？"--高莫深面对突然出现的"儿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百般疑问，百般纠结，他有迷雾重重的感觉。如果是电影，这两个段落完全可以用两个镜头，然后在同一个画面里展示出来，一老一少，一苦一乐，一明一暗，一清一浊，产生了很鲜明的对比效果，起到了深化人物形象和渲染气氛、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A13章节开头几段，一边是秋芳在家苦苦地等待儿子关成回家，想象着关成认亲生父亲的种种后果，生怕给别人添了麻烦，担心这担心那，心里七上八下，矛盾重重；一边是关成躺在宾馆里的大床上，回忆从父亲那里很快得到一大笔钱，又很快花光，有悔、有恨、有怨，心里五味杂陈，迷雾茫茫。一个母亲，一个儿子，母亲的心中全是儿子，儿子更多时候只顾着自己的享受和感受。两相比较之下，读者会为母亲揪心，对儿子有"恨铁不成钢"之叹。
B20章节中间几段：秋芳看信，婆婆用模糊不清的大嗓门喊着"饭糊啦"；秋芳再看信，婆婆不停地咳嗽--不管是有意无意，也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读到这里，总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一个多年都是恶狠狠的强势婆婆，一个多年都是逆来顺受的贤孝媳妇，三个年幼不知人间事的孩子，组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家庭。婆婆在年老身病的时候，终于有所悔悟，劝秋芳改嫁，秋芳却舍小爱，求大爱，宁愿受苦受累受穷受骂，也要上服侍婆母，小抚养幼儿--人性的善良，在艰难困苦的特殊年代里，闪耀出金子一样的光辉。
苏联人爱森斯坦是电影大师，也是蒙太奇理论大师。他说，蒙太奇不仅是电影的一种技术手段，更是一种思维方式和哲学理念，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是二数之积。诚如斯言，将蒙太奇手法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和哲学理念，从狭隘的电影领域延伸到更加丰富多彩的其他各种艺术形式中，视野会更开阔，思维会更多元，主题也会更加深刻和集中，作品就会显现出更加强劲和猛烈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穿透力。
小说《一碗油盐饭》成功地运用蒙太奇手法，通过两条线索，交叉平行前进，回环曲折，生动细致，张张弛弛，出入有度，宛如一幅幅精彩的画面，完成了一个有血有肉、骨架笔直的故事的叙述，完成了对时代喟叹、对人物释怀、对真善美赞扬的表达。小说读完了，秋芳、高莫森、关成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动，那稚嫩的歌谣还在耳边回荡，笑与泪、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今与昔，有和无，都如云烟，随着歌声渐渐飘散，最后定格的，只有一碗油盐饭，油腻腻，黄澄澄，在秋天的旷野里流光溢彩，闪闪烁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