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并不很大,百年以上历史的古镇却有十多个。从这一点来看,鄂州的历史不仅十分悠久,而且历来人口兴旺,商贸繁荣,经济发达,文化底蕴深厚。
鄂州地处江南水乡,然而,这里的古镇却没有鲁迅,叶圣陶,余秋雨等文人笔下那样独具江南特色古镇的风貌。这些古镇,看不到有穿街而过的狭窄河道,也看不到有一座座雕刻精美的石拱桥,更不会出现那诗情画意般的,临河拾阶而坐的浣衣女,以及“咿咿呀呀”穿桥过往的乌蓬船。鄂州的古镇,大多是依江临湖而建,也有的置于陆路要冲的小山岗或山岙里。窄窄石板街道的经纬,将古镇编织成一条委蛇般的直街,亦或“十字”般的棋盘街。它们构不成周庄、同里那样独特的历史名胜,也谈不上什么幽僻或气势,但却能给人一种开阔。畅达和平稳的感觉。
如今,这些年代久远的古镇,早已被一种激扬滋润的生活方式所淹没。那些古朴的民居和那磨砺得又薄又光滑的石板融合着那片泥土,凝成一块巨大的基石,托起一座座新的城镇,靓丽的呈现出一派日新月异的美姿。如果我们要找寻古镇的魂和升沉荣辱的历史,只能从一堵残垣断壁去浩叹古镇的沧桑;从一片瓦砾去读出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奇故事;从一块用来垫脚的雕花石板上去抚摸古镇文明的厚重。
古镇,是一部部深沉厚重的古老线装书,让人艰难而又愉悦地去细读。
古镇,是一坛坛封存醇厚的陈年老窖,让人绵软而又津津乐道地去品味。
之一同仁善堂与陈家衙的善行
大凡有慈悲之心,方才有善举之行吧。慈悲之心,大概是人们与身俱来就有的,然而,在物欲横流的人世间,由于人们对“自我”的过分执着,凡事以“我”为重,以“我”为先,所以慈悲之心就得不到发展,反而会受到迟滞或压抑,难作出什么善举之行。而“真正之慈悲展露时,如同身陷烈火之中一般。”
我不是佛家子弟,但当我走进千年历史的葛店镇,看到“同仁善堂”的牌匾时,不由就想到佛家大师的禅论,想到古镇人的善行,想到他们超脱“自我”而展露的原始人性。
岁月的流逝,已无法寻到同仁善堂的踪影,据老街坊讲,同仁善堂在葛店正街三会巷附近,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古建筑,坐南朝北,一进两幢。前幢为两层中西合璧式楼房,青石门框。门楣上方嵌有一横石匾,镌刻斗大四字“同仁善堂”,笔墨饱满,雍容遒劲,不知出自何人大手笔。后幢为传统殿宇式建筑,高大宽敞。正堂上方挂有“惟善为宝”木匾。而在两幢之间是半亩左右的庭院,一条石板小径将庭院分为东西各半。两边置有太湖石假山,旁有石桌石凳,紫荆花和夹竹桃点缀其间;东边植石榴及各类花草,相映成趣,给人一种素洁雅致,赏心悦目的感觉。善堂北对田园山丘,东傍湖汊水流,一派田园风光,使自然美与人文美融为一体,将善行的扶危帮困之慈悲心,烘托得十分得体,淋漓尽致。
葛店这座同仁善堂,并不是官方在此兴建的,也不是达官富人所为,而是古镇上一位走出“自我”炼狱的平民百姓周重俭的善行。而仅能生活自保的周重俭,何能建造如此精美的同仁善堂?据了解,原来他为了展露自己扶危帮困的慈悲心愿,于清代末年就开始走街串户,东家磕头,西家作揖,几近乞讨般地多方求助。细细想想,能做到这样,就需要一种勇气,一种毅力,一种超然的慈悲心理。暑去寒来,一年又一年,经过近十年锲而不舍的努力,最后他终于在民国八年,将自己的慈悲之心化作了这座精美的“同仁善堂”,仿佛在古朴的街市上盛开了一朵圣洁的白莲花。
自此,孤寡病残得到了救济;遗弃的婴儿得到了收养;乞丐和疯人得到了庇护;灾民得到了施舍的粥和衣;无人收殓的尸骨得到了安葬,使古镇多了一份阳光,多了一份温暖;使人世间少了一份凄凉,少了一份悲伤。
对于周重俭不以“己”为重的善行,在“自我”执著人的眼里,他可能是个“疯子”,不可理喻。然而,由于周重俭植下了这株善行的莲,古镇良好的善行氛围得到了营造。周重俭去世后,同仁善堂开始由葛店商会出资管理,并在民间募集部分资金,成为当地民间一个慈善机构,继续从事着扶危帮困的善行。
同仁善堂历经了近百年的风风雨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修缮不够,才被古镇人含泪拆掉,但那块“同仁善堂”的巨匾却被人收藏起来,同时更重要的是,它已无形地珍藏在古镇人的心里。
同仁善堂是生活在社会底层平民的善行,因为他对困难、痛苦、不幸有身同感受,所以就生出怜悯之心。然而,我又想那些生活在上层的人就真的都是“为富不仁”吗?有了这个想法,我又不由让自己的视角走进葛店时空间的陈家衙。
陈家衙是葛店镇清代历经嘉庆、道光两朝的二品大员陈中孚的府第,可说是权重家富的上层人物。但可惜的是,其府第因遭两次兵火,早已化作一缕青烟,一堆瓦砾,一声叹息,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因此只能通过其后人的回忆文章和古镇人的传说,才能找到它富丽堂皇的真面目。
据陈中孚的玄孙陈邦夔撰文介绍,陈家衙位于葛店镇上街以南,依照清代宫衙府第建造的。由此,我就会想到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府,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述的贾府大观园,我就能看到陈家衙那华宇如云的规模宏大;看到重楼叠阁,飞檐斗拱的设计精美;看到拱桥荷池,曲径通幽布局的精妙;看到花木繁荣、紫姹嫣红,衬以假山奇石的美不胜收。而单从人们传说的数据而言,陈家衙里有“天井四十八个”,有“粗壮的红漆柱头九十六根”。至于里面的陈设、装饰,更是古色古香,金碧辉煌。
陈家衙在我眼里,仿佛是一件巨大的金雕玉凿的艺术品,让人赞美古镇人精美绝伦的建筑高超技艺的同时,还会浩叹陈家衙的巨大耗资,决不是几万,几十万吧?钱从何来?曹雪芹老先生说的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用在陈中孚身上,我想不为过吧!更何况他还有儿孙同朝为官,加之地产,兼营“大夫第鸡肝散”医药,自然就会财源滚滚。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富有的陈家衙,难道他就像朱门前的两尊高大的青石狮,圆瞪着眼,张着血盆大口,给人一种狰狞的面目,而没有慈悲之心,没有善行呢?
查看史料,历史的陈中孚,自公元1799年考取进士后,历任过翰林院庶吉士、散馆编修、道员、监察御使、布政使、按察使、巡抚、漕运总督等官职,他在任期间,恪尽职守,敢作敢为,对捐官、举荐中的腐败之风严加管治。尤在兴修水利、治理河道、创办书院等方面,“或废弛已久,或徒有其名,或规模未善,或经费不敷,无不厚割廉奉,妥为经理。”可想,这位陈中孚不像和坤和一切贪腐自饱私欲的官儿们。他胸中装有国家,装有黎民百姓,他不含糊地能拿出自己的大量工资补贴修建水利工程,治理河道,兴办学校,可谓利国利民。如果他那颗慈悲之心没有得到超然的展露,没有挣脱“自我”困惑的勇气,就决不会有如此的善行啊!
此外,陈中孚虽然身居高位,为官在外,但还深深怀念着生养过他的武昌县(鄂州),为了家乡多出人才,想到武昌县读书人进京赶考,会遇到投宿难,觅食苦,就慷慨地自掏腰包,在京城修建了一座“武昌会馆”,免费提供住食,无异于是捧出的一份温暖。从大的方面说,他这样作,是为国家安邦问鼎选拔人才提供方便帮助;小而言,这又何不是浓浓乡情的牵挂和对家乡读书人寄予一种厚望。心中有了“他人”,自然就会有所善行。我想,一个“为富不仁”之说,是否有些偏颇呢?
同为葛店的同仁善堂和陈家衙,都已成为历史的遗迹。不论它们的主人是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还是高层,也不论他们的生活存在多大的差别,但他们都有一颗善良之心,都曾为人世间作出过难能可贵的善行。这种善行无所谓去评论它的大小。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针对的对象也不一样。所以,我想,他们的善行于社会,于国家、人民都有益,就会永远美好地留在历史的记忆里。
善行,是古镇的根;善行,是古镇的魂。多一份善行,就多了一份阳光,多了一份温馨,生活不就变得更加和谐美好吗?
之二大生堂与振民强的信义
“横看长岭岭弥长,秋色妆成一醉乡。隔岸日斜过道黯,平林叶落细湾凉。云连沼岫通樵径,水接梁湖系钓船。几处人烟萧瑟里,回眸山市在苍茫。”读过清代长岭文人朱琢章这首《长岭望秋》诗后,就有一种仰慕那“山市”的情怀。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走进了那个风光秀美的“山市”长岭古镇,但却不是秋天,而是山色苍萃,水色碧清;草儿丰茂,花儿繁盛的春天。
历史的车轮已远去了几百多年,眼前早已是旧貌变新颜。高大的琼楼玉宇,已将那古朴的“山市”挤得支离破碎。好在古镇人留下了那根脊梁,那条走过几百年风风雨雨,承载过喧闹的繁荣和衰落的萧条的青石板街道,昭示着它曾经的坚韧不拔。
我徜徉在这根不屈的脊梁上,虽然思绪万千,但我只是想象着“市廛始盛”于清代乾隆年间,鼎盛于光绪和民国年的古镇。百数家的商铺作坊,招引着商贾如云,舟楫如林,将古镇营造得“小汉口”般的热闹。是的,那个时代是什么撑起这片繁荣,想必除了较为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得天独存的地理优势外,其本身是否还存在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呢?这就要走进像大生堂和振民强这样百年曾兴旺的老字号去看看。
然而,真正的大生堂和振民强,现在只留下遗迹,是走不进去的,只能走进它们的历史时空。
首先,来看大生堂药铺吧,它坐落在古街市中心区的东边,为明清风格的那种建筑,砖木结构,骑马式烽火垛子,一进数幢。当街是两层楼高大的门面。厅堂两侧高立药柜,横陈铺台。厅后有作坊数间,规模可观气派。
大生堂药铺的创办人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儒林郎朱庆甲,传闻,清咸丰年间,由于他害了一场重病,身感疾病对人体的折磨,对生命的摧残,对人民所带来的痛苦。这位饱读圣贤书的老先生,竟放弃了那能光耀门庭的仕途追逐,于1853年就开办起药铺,干起了悬壶济世的实事。那时他思想上有了现代人所说的“救死扶伤”这一理念,所以就亲笔书写“大生堂”牌匾,高悬于门楣之上,作为铺号。撰书“大道慕歧黄以上,生机满天地之间”一联挂于堂,将自己悬壶济世的主旨明示于人。
纵观大生堂历经四代,一百余年,久盛不衰,除沿袭了其主旨理念外,恐怕就是秉承了那不可乱象的职业道德准则。在其《药必亲验》里,明确规定看病售药必须遵从“病之转机,全在药之得力。即已经试验之药,临时尤宜审慎。或霉烂太多,而有潮湿之毒;或虫蛀过甚,而无药性之全;或药值昂贵,而减轻分两;或药宜泡制,而简便含糊;或药缺,而私行代替;或药工艺浅,而妄自称秤。苟不审视,难保无虞。且煎药时,亦必叮嘱。如发散药,性多在气,不可久煎;滋补药,性多在质,又贵缓熬。与夫药片之粗细、药色之新陈,均当亲为检点,亦不至以人命为儿戏也。”
准则是道德的底线,好制定,贵在遵从。大生堂的四代主人,百年来,只有丰富,决不越雷池半步。对于百味中药,严格遵从古法泡制,十分讲究饮片质量,厚薄横直都有严格的规定,象“槟榔无见边,常山飞上天,蒺藜光无刺。陈皮一条线”等。不仅费工费时,而且决不允许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以劣充优,以假乱真。此外,主人还将药材名称、产地书于金字匾,挂于大堂公示。这些具体的经营行为,让大生堂的第四代传人撰写了“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的名联,敞露了他们的襟胸。
由此看来,大生堂的主人,在物欲横流的大千世界,在商海刀光剑影的搏杀中,两眼并不是死盯着“孔方”先生,而是视人命为天职,视病人为上帝。这就是大生堂的职业道德,这就是大生堂的诚信精神。想想,有了诚信,就有了信誉,有了顾客盈门,就自然能使他的事业如日中天。
当我再进入“振民强”商号,方知道这个金字招牌并不是长岭古镇土生土长的。它原本是南京城里的一个大药店老板的铺号。创办于何时何人,无法知道,只传闻这个老字号不远千里移到古镇,却演绎了一个大义弥天的商人传奇故事,听后让人扼腕。
清光绪年间,月山船民杨敦泌长年驾船于长江下游,与南京“振民强”药店老板结下深厚感情。由于那老板没有儿子,杨敦泌就将自己九岁的儿子杨蔼如送到药铺当学徒并照顾老板。不几年,清政府被推翻,军阀混战,时局动乱,老板临外出避难时,将全部家产托付杨蔼如看管,并嘱咐说:“如果我一月没有回来,你将全部家产带回湖北老家。”转眼一月有余,老板未归,也无音信。杨蔼如只好将全部家产装成十三大箱,雇船沿江而上。一天到达黄州码头,却被土匪抢劫一空。杨蔼如只能悲天怆地地放声大哭,适逢黄州府督军杨润馀路过。一问,知道是同乡月山人,并设法追回所抢之物,但只将九箱送还给杨蔼如,四箱珍宝贵重财物却被私吞。杨蔼如不敢提及,还感谢不尽,带着仅剩财物,先到大冶保安镇,以“振民强”铺号开药店。由于当时生意不多,几个月后,才辗转搬到长岭古镇。开始租余经焱的门面开药店,后又买朱万兴朱伯强的房子,改营百货、布匹、杂货、糕点等,依然打着“振民强”的商号。杨蔼如虽然年轻,但为人诚实敦厚,买卖公平,价格合理,热情地把顾客迎进送出,生意做得十分红火。
尽管如此,杨蔼如并没有把“振民强”据为己有,只是认为在替南京老板经营管理。等时局安定后,多次派人到南京寻找老板,但却是音信全无。在这种情况下,就有的人,可能会改换招牌,自己享受这份“飞来”的家产。
诚然,直到数年后,那位南京老板却找到了长岭古镇,见到自己创办的“振民强”商号在这里一片兴旺,见杨蔼如讲述了几年的曲折经过后,又将“振民强”商号归还于他。老板被这年轻学徒的诚信和仁义深深感动不已。
大概这位没有后人的南京老板,同样具有诚信与仁义的精神,觉得杨蔼如是最适合做“振民强”商号的传人吧。几个月后,老板坚意要回南京,财物分文不取,将“振民强”送给杨蔼如。杨蔼如再三推辞不掉,这才接受。并亲自将老板送回南京,还赠贵重物品致谢。
自此,“振民强”商号真正归于长岭古镇,归于杨蔼如。并由他的后人一直兴隆地开办至1956年。
不论是大生堂的诚信,还是振民强的仁义,都是古镇商人朴实的美德,都是撑起个人事业的兴旺,撑起古镇繁荣的精神支柱。由此,我又想到在古镇聚宝寺里读到的“财利果能取以义,神明当必降之祥”古联,觉得说的不无一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