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德
陆路水路的走,每过鄂州,总会想到西山,总有到西山脚下去看看的冲动。倒不是留恋西山上一脉九曲、九峰六谷的景致,内心深处还想着逢见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这种时过境迁的浪漫过于渺茫,渺茫得像面对大海的一声长叹。我只是将西山脚下的一个人和整个西山融为了一体,想象着西山不变,容颜不改,那是多么令人追寻的美好啊。心底的美好虚幻成一抹微云,悬浮在西山顶上,俯视着像日子一样流淌的长江。
又一次车过鄂州,同学平华、洪斌兄同行,我自然想到了西山,西山上的一抹微云。闲聊中,陡然升出悲凉的感慨,在这样一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时代,唯独不可逆转的还是时间,在时间面前我们永远只能臣服。毕业三十年了,同学各自东西,经风经雨,能经常碰面的极少,有一次相聚,是一种欢欣,也是一种慰藉。说到我西山脚下的一位朋友,三十年音讯全无,不免令人嘘唏。
你这是假伤感,故意踩着独上高楼的脚步,搞些说愁的氛围。平华兄说。如果真的要找,就算是一只在鄂州上空飞过的燕子,我也能帮你辨认出羽毛的颜色。燕子,对,是燕子。一只结满愁怨燕子,依然舒展着翅膀,盘旋在明净的天空,这就更显示出她的落落大方和卓尔不群。那个叫燕子的女孩,肯定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中,只是我没尽力或者说不想尽力去寻找罢了。平华兄的话十分锐利,直指我内心深处的虚假部分。也许我真的不是想找到她,而只是要保存一个美好的片断。更多的时候,这种美好只适合于珍藏,它高悬于时间之上,与日常生活隔离。一旦以现实状态呈现时,便会失去原有的光泽。这恐怕也是我期期艾艾的原由。
心有所动,就像车子行走在平坦的路上突然经过一个坎,颠得一震。在平华、洪斌兄的怂恿下,我们决定再一次上山,以朝拜西山的虔诚上山。
时值初秋,蝉声虽减弱了力度,依然在路旁的密林中游鱼般穿行。进西山的路,依稀还是三十年前的那条小路,只是两边多了些叫卖的店铺。三十年前我来过这里,确凿无疑。三十年前我写过一首《朝拜西山》的诗,后来把这首诗收集在我的诗集《漏网之鱼》里:
下山的香客说/进山的路很难/我又看了一遍天上的云/虔诚的心铺满石阶/偷吃供果的老鹰决不会帮忙
跪在神坛前/把今生和来世作为祭品/连绵的祷告如篆篆细香/情海无边我可算被引渡/木鱼声声苦念着地久天长
下山的香客这样告诉我/说进山的路很难很难/但愿她水晶似的胸怀/已有我的影子/门前那对石狮/也在为我祈祷上苍
那段时间,写过许多青春激情的诗,唯《朝拜西山》这首诗让我不能忘怀,冥冥之中,似乎是为三十年后的西山寻找而留下的标记。
记忆中,那一年里,我两次到西山。
第一次到西山,准确地说只是到了西山脚下。上山的路不难,是因为对于所有美景我已视而不见。那个叫燕子的女孩跟我说,她爹妈愿意见我,并且是到她们家里相见。众有千重美景,怎抵此一句话的魅力?我是唱着歌儿来到西山脚下的。当时流行着一首叫做《迟到》的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我只唱前两句,反复唱着前两句,唱得西山也为我摇头晃脑。此一行意味着我将获得爱情,我将获得整个西山。
来到西山后,才知道她妈卧病在床。我最初还以为她是以此为借口要我去她家的。虽然家里有个病人,也并没影响到我们爱情的放肆。
燕子的妈妈,见面后问寒问暖,慈祥和蔼,在漫不经心的谈话中,我的身世以及家庭境况,她已了然于心。我和燕子的那份感情止于西山,我想应该与我困顿的家境有关,但我并不因我的直率而悔恨,因为那时我们都相信爱情要真诚,爱情能弥合世俗偏见,爱情能冲破一切阻碍。虽然有病在身,燕子的妈妈依然执掌着家中的大小事务,容不得半点马虎。记得有天晚上,她把我和燕子叫到床前,吩咐了件事,说是有位医生为她的病不辞劳苦,十分用心,为了感谢这名医生,要我和燕子写文章在电台播一下,以表感激之情。也就是写篇新闻稿件或者人物通讯之类的东西,自视我一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写这点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而忽略了这也是她妈对我的一次考验。
正值夏季,蝉声如织,夕阳下的西山倒也显得宁静而安祥。簇拥着西山的传说与故事收拢翅膀,倦歇在景点处。峨冠博带徘徊于山间的古人,已返身于寺内或者书舍,空留下题词、画作值守秋夜。我坐在窗前,开始构思。一阵幽香袭来,我还以为是窗台上那盆吊兰散发出的香味。燕子来到我身旁,刚洗过澡,一袭长裙,头发随意披散着。从窗前望去,秋雨后的西山,有晶亮的水珠缀在树枝上,欲说还休的样子,如出浴美人,清秀、慵散、恬静。我们相依而坐,相对而视,笑而不语。多么温馨的夜晚,窗台上的吊兰低着头,一幅害羞的样子。
有燕子相伴,我下笔如有神,扬扬洒洒,几千字的文章一挥而就。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无比得意的开头那句话:“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没想到她妈只看了开头这句,便毫不留情地大发雷霆:你们写的叫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久病床前都无孝子,更何况一个与病人毫不相干的医生?以此衬托医生把病人当亲人的尽职尽责。她妈说了两条理由,当时我虽然无法接受,如今想来还是颇有道理的。你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是不是把人家医生也比作了孝子?此为大不敬。一也;久病床前无孝子,是不是说我病久了,你们就不管我了?二也。我自以为是的开头,演绎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结尾。比喻都是蹩脚的嘛,怎能作如此联想呢?我当时并不理解一个病人的心理,也并没有准备好更多的安慰病人的话语。虽不服气,也只能唯唯是诺。
这次与燕子见面后才知道,这位严厉而坚强的妈妈终于抵挡不过病魔的侵蚀,已过世二十年了。遥祝这位令人尊敬的好妈妈天国安好。
小车行走在山路间,有些颠簸。如今旅游正热,西山当然是长江边上的一处好风景。且不说它襟江带湖,重峦叠嶂的特殊地理位置,仅就吴王避暑宫,苏轼的《西山诗》和苏辙的《九曲亭记》等,足可令人凭吊、遐想。行至风景区入口处,前面门楼正在修缮中,车不能过,只有徒步而行。这就像人生的路,一条逼直的大道铺展在眼前,已经望得见前方的美好,你不知道它会中途而突然断裂,整个人生轨迹也就因此而发生改变,这种改变是非人力所能掌控的。
爱情这种东西虽说可以简化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但发生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千差万别的痛苦,从朦胧中的情窦初开,到说出一个爱字,其间的期待、猜疑、焦虑、狂躁,只有正处于爱情中的人才能领会。
第二次到西山,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这次西山之行,也是我的告别之旅。整整一个假期,我被幸福的阳光灼烤得如干涸的大地,许多美好的想象把日子铺得光滑如水,渴望着与燕子重逢。
再次来到西山脚下时,只有燕子和小妹在家。走进门的那一刻,我似乎一步跨进了寒冷的冬天,感觉到气氛凛冽而凝重。燕子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惊喜与热情,一个忽略了任何内容的点头表示我们似曾相识,或者只是对陌生人应有的礼节性的打招呼。我欣喜若狂,西山漠然无语。这种冷淡让我无所适从,我绝力想弄清原由,而燕子根本不给我机会。要不是小妹在家中象米粒阳光一样跳来跳去,跳出些我可以和她答话的鲜活,我都不知道还能找出什么理由在这个家呆下去。
傍晚时分,山上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我独自漫步在进山的小路上,体味着进山的路很难的道理。林间鸟语依旧,偶尔有几声落在小路上,落在头顶,铺展着层层叠叠的疑惑与不安。抬头望去,山上的亭台楼阁如剪影贴在夕阳之中,一片红云飘荡在山顶上,上山的路仿佛铺上了一道佛光。越往上走,凉意越重,我知道那是山脚下浸人肺腑的寒冷所至。此时,我更像是被世人遗弃的乞丐,倘若山上长老应允收留,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跨进出家剃度的门槛。时至今日,我还是相信,爱情是不需要理由的,爱情只能是不明不白的存在,这才成就了一种无解的美,成就了一种叫做缘分的安慰。在《朝拜西山》的那首诗中我还写道:
我惶恐地望着她惶恐地望着我/到底也悟不出谶语般的漠然/检点一路行径/是否有打翻香炉的过失/呆看着放生池里的鸳鸯/也都已成对成双/平华兄就是平华兄,我和洪斌兄立足未稳,他已和风景点上的两位女工作人员接上了话。几句话让两位美女大为感动,主动为他开始多方联系。洪斌兄问,你认识她们?平华兄答,当然,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后来他自诩,她最擅长跟美女打交道,这叫本事。他说,我对俩位美女说,你们真的像西山一美丽。我的一个朋友为找他的女友,找了三十年,鞋子跑烂了几十双,找得失魂落魄,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听说跟西山公园有些关系,请美女们务必帮忙查找此人。言词恳切,表情真挚,就差双泪俱下了,说得连我和洪斌兄也大为感动。辗转周折,电话搜索,倒真的查到了小妹的电话,这就离找到燕子很近了。说实话,此时我心里倒忐忑不安起来,美好的回忆是否能承受现实的追问,让人犹豫不决。
日常生活中往往是这样,你以为很是熟悉的人,人家回想半天都不知你何许人也,这就有些尴尬。你时常牵挂着的人,人家对你早已淡忘,这就有些难堪。平华兄接通电话后,说到我是谁谁谁,小妹的一句话让我在一旁默默站了许久。她在电话的另一头说,哦,我记得,有印象。说实话,当时我到她们家去的时候,小妹还小,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谁知她在接通电话的一瞬,居然说还记得我。三十年了,三十年可以忘记许多事,三十年也可以记起一两件事,我如浮萍般的身影,一晃即逝,难得活泼可爱的小妹还记得我,这真是令我感动,也给了我去见燕子的勇气与果敢。若能见到小妹,我定要当面说声谢谢。
关闭一扇门,就得再打开一扇门,否则我们都将无家可归。再后来——我又写过许多诗,再后来我已不再写诗,再后来,西山已被我当着古籍收藏了,这份珍贵我从不示人。
见到燕子后说些什么呢?我突然想到了莫言在诺贝尔奖获奖词中讲的那个故事,莫言长大后碰到了先前欺负他妈的那个人,当莫言要跑上前去报复时,他妈说,孩子,眼前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已不是先前欺负你妈的那个人了。我将要见到的燕子肯定已不是先前的燕子,先前的偶遇,如一片云彩飘过西山山顶,留下的是洁净的天空。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误解,我想,只要怀揣着那份美妙的情感就会无所顾忌。生命抵不过的是时间,真情抵不过的是挂念。有个人时常挂念着,不为别的,只为她生活得好,这比任何完美的结局都完美。
(作者系荆门市文联党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