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汉昌
一
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可陈满堂今年七十挂零了,腰不驼,背不弓,挑着百八十斤鲜菜,走八里多路上郭店集市,脸不红,气不喘,一点不在乎。
转眼,谷雨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里的莴苣、白菜、苋菜等时令菜蔬,像是在伸懒腰似的,一个劲地长得"嘣嘣"响。一天一担菜,这菜市场成了他的小银行,心里关不住乐呵,高兴呀!
陈满堂这辈子,全在他陈必胜塆东西台子和陈家湖的田埂地头走过的。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铁锹到田地转一圈,天亮回来,成了他的生活习惯。1984年土地分到户后,他更加上心,起床便扛起铁锹,穿过塆南的铁路涵洞,再上东西台子(塆里人也叫长山),再下山来到陈家湖到自家田边转,看看禾苗水情,周边田的禾苗有冇的虫情,又到港边,看看港里的冇有水,便沿着港埂,转到东西台子东头的抽水机站,在泵房里看看机械再回来。
儿子建群一家回来,儿媳见他天不亮便起来,便好心劝他:"爸,您这生活习惯不好,现在都兴养身、保键,早晨要休息好。"
陈满堂却认真地向儿媳说:"种田人是辛苦命,清闲还不习惯。"
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把儿媳逗笑了,说:"爸,你这是农民意识!"
陈满堂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农民意识怎么了?农民冇得这个意识还是农民?"
儿媳是城里长大的,皮肤白白嫩嫩的,说话清悠悠的,即使是生气,也惹人喜爱,每次说他农民意识,不但冇生气,而且还很开心。他觉得自己充满农民意识是光荣,好像很有成就感。
不过,只要是去郭店街卖菜,他五更起床后,便冇转陈家湖了。他忙完洗漱那些事儿,来到堂屋,见老伴帮他把要卖的菜弄得干干净净,一把一把儿扎好,在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点也不用他操心,便挑起菜担出门。
这几年,陈必胜塆家家是楼房,巷子也全是水泥铺的,既平坦又光滑,即使下雨天,也能穿皮鞋出门,不像以前那样,雨天一塆的泥巴路。
陈满堂走出塆口,才一根烟工夫,便走到了316国道。老远,便看到三瘌痢的"鸡公烧"餐馆,灯光雪亮,"这狗日的,又在搞早点了!"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比三瘌痢长三辈,其实他这样骂晚辈,是夸奖,高兴。也是的,他冇想到三瘌痢这狗日的,还真有点本事,把餐馆办得这红火。
自从市里在郭店建立了省级开发区,这里原来是一片田野,好像在眨眼间便建成了一座新城。这316国道,过去上坡下岭的碎石路,现在却是一展平的宽大的水泥马路,名为郭洪路。马路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大工厂,也许现在还在生产,厂房里传来"丝丝"的机械声。马路两边亮着路灯,走起路来,既明亮又热闹,虽说还是五更天,可跟白天冇得么差别。
上了国道,陈满堂又点上一支香烟,步子悠着,扁担儿闪着。七十的老人,步子还像年轻人那样,极有弹性,走得特别欢。
其实,他本不该这样辛苦。儿子建群,大学毕业后,先在深圳工作,后来辞职下海,开起了公司来。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公司的规模不断扩大,现在每年给国家交税上千万,还选为深圳市的人大代表。在他家客厅里,还挂有建群胸前别着人大代表的牌子,和市委书记握手的大照片呢。
前些年,建群觉得父母快到七十古稀的年纪,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庄稼,如今年到七十,还天天种菜,太辛苦了。现在年事已高,该享福了。于是好说歹说,把他们接到深圳,让他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安享晚年,不管么事都不用做,玩好吃好把身子养好就行!
建群很孝心,晓得老父亲的那些老习惯,按媳妇的话说,是把他身上的那些农民意识,尽快地改过来,快点适应现代生活。每天早上九点他上班的时候,才让老父母起床,吃早点,看看电视,再上街转转,尽量让两老好好地放松放松,休息休息,调养调养。
谁知他的农民意识根深蒂固,这么一放松加调养,与他的"农民意识"发生了冲突,让陈满堂苦不堪言。住在陈必胜多快活,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便要去田地转一圈,五更天那湿润的空气,让人特别舒坦。田缺低了,补一锹土,那块田该下肥,或是那块地该浇灌,一天的农活就这么定下来了,干得有条有理,有滋有味。可这深圳,到处人多,远远看去,这黑压压的人头,就像陈家湖田里一片稠密的谷穗。
在城市里住那些"鸽子笼",陈满堂很不习惯。有时一觉醒来,四点还不到,可建群规定他九点起床,那么,还要在床上"放松"五个小时,这分分秒秒,让他倍受煎熬,不到半月,终于受不了了,便吵着说,这样调养还不如回家种菜好。
建群劝他说:"爸,都七十的人了,庄稼活还冇做伤?现在该养老了。"
陈满堂不服气:"七十算么事老?我种菜,塆里青年小伙不一定比我强!"
建成的媳妇是深圳人,是在学校里长大的,不晓得种田艰苦,更不晓得郭店的风俗,她亲热地抱住了陈满堂的手臂说:"爸,现在是么时代?你真的把这农民意识改一改,跟上时代大潮不行吗?建群这是为您好。"
儿媳带来一阵香风,让陈满堂打了一愣,赶忙从儿媳怀里抽出手来:"农民意识么样了?不是我们种菜,城里人能有菜吃?"
不管么样,儿子建群好说歹说,劝了两天,还是冇劝动父亲,无可奈何,只好送父母到车站,回老家种菜。
去年,建群回郭店开发区又办了个电子分公司,公司正常生产后,又想到辛苦一辈子的父母。建群觉得,现在不是深圳那个陌生的地方,而是郭店本土,再把两位老人接到家里住下来,让两位老人家好好地享享福,应该冇得问题。
在儿子那里住,陈满堂本不同意的,可架不住老伴在一旁劝。也是的,儿子这样孝心,推辞于心不忍,只好同意了,按媳妇的话说,争取努力改掉这个"农民意识"。
可是,这农民意识,是他一辈子形成的习惯,老来要改,的确蛮难。才住了两天,他便在家里关不住,便寻找机会,出去溜达溜达。一天,建群在家休息,趁他埋头看报的时候,他便偷偷出门,来到街上。
开发区这地方叫关庙,离郭店街的四里路。以前,因关庙公社设在这里,便成了全公社的中心。他每次到郭店,要从关庙公社办公楼经过,虽然从未进去过,但觉得那便是党和国家,一股敬慕的心情由然而生,就像抗战时期的延安那样神圣。他是个种田人,不配进去。但哪怕往公社大院里打量一眼,心里便非常满足。
因是公社所在地,又紧挨316国道,于是沿公路设有供销社,粮站,食品所,加上公社的炼油厂,农机厂、拖拉机站,这里便非常热闹,成了全公社的小集镇。可后来公社撤销了,集镇便冷淡下来。再后来在这里建了开发区后,使这里翻天覆地大变样:十字大马路,还装上了红绿灯,路东有工厂,路西是商店、酒店,跟城里冇得一点差别。
陈满堂转到东街,这里是"武商量贩",门前放满了摩托车。虽说是一大早,穿着鲜亮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步履匆匆,好像都是大忙人,只有自己闲得难受,心情不禁有些酸酸的。
他从摩托车阵里绕了出来,又到了一个么事大店子,门前挂着一个比真人还大的外国女人像,上身只穿件小胸罩,中间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裤,扭着细腰,做个媚样儿,看了让人心惊肉跳,于是像逃跑似地穿过马路,往北走了几步,见路边有个木凳,便坐了下来。他不服气似的又往那边看了看,还是看不出那是个么事店子,也猜不出为么事要挂着这大一个快脱光的女人像。
他坐了好半天,才喘息刚定,这时,身后突然一声轰隆巨响,让他一惊。他回头看去,原来是个废铁回收站。一辆农用车停在院里,车上一位瘦小的老头儿,手上握着一根钢钎,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榨油机,从车上撬了下来。等车开走后,他又挥动着长钢钎,想把那个锈铁砣子,撬到院子旁边的那个废铁堆里,也许是他个子细小,长得太瘦弱,尽管他使出了全身的劲,脑门上冒起了粗青筋,可那个铁砣子纹丝不动。
陈满堂见了出力的事,手心里开始发痒,便忍不住走到院里,郎声笑道:"老哥,我来试试么样?"
那人正无计可施,见走进来的陈满堂,身个高大,两膀厚实,觉得突然天降救兵,非常高兴,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陈满堂接过钢钎,见这个铁砣子不轻。他往手心里"呸"地吐了口,搓了搓,横拿那根长钢钎,绕铁砣子转了一圈,看准下手的地方,插进钢钎,腰弯成个弓形,力点支在肩上,发力时大吼一声,在他的腰伸直的同时,那个铁砣子终于滚动了。陈满堂像这样撬了三下,铁砣子滚进了铁堆。
这小个子见铁砣子搬到了位,上前递过一张绿票子说:"老哥身板结实,英气不减当年,辛苦了,这是点意思,谢了!"
陈满堂见这病秧子手中的那张五十,感到意外,一把推开伸到面前的手,说:"我偶尔碰到,不过是好玩而已,钱就免了吧。"
病秧子听了陈陈满堂的话,非常吃惊。这些年来,他从未碰到给钱不要的人,今天怎么啦?他不相信现在还有给钱不要的人,于是又把自己的意思说了遍。
陈满堂见他这瘦小的身子,干这样重的活,接钱更是于心不忍,还是推开了。病秧子头脑灵活,忙从屋里泡好一杯茶,送到陈满堂手里,他们在门前坐下。
陈满堂现在有的是工夫,他坐下喝了一口茶,问道:"老哥今年高寿多少?"
病秧子惭愧地说:"戊戌年生的。"
陈满堂听了一惊:"我姓陈,是癸亥年,整整大你十五岁!"
病秧子不好意思地说,"陈老哥,看上去,我比你大十五岁。"他说完又说:"你莫叫我老哥,惭愧!我长得瘦小,人们叫病秧子,你就叫我病秧子吧。
"病秧子?"
"呃。"
陈满堂听他这样答应,飞快地打量他一眼,便关心地问:"你长得这副模样,难道真是身体有病?"
病秧子爽朗一笑,说:"不好意思,祖传。
我家四代人都是这样的病秧子,其实都冇害过病。"
陈满堂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四代病秧子不害病,这才是弯弯扁担不断。"
听他这么一说,病秧子苦笑了一下:"就因为我这身个,到了三十五岁,花了八千,才找个二婚的老婆。冇想到也值,老婆一进门,便首战告捷。"
首战告捷?陈满堂不理解,只是睁大眼睛。
病秧子见他这副神情,忍不住笑了:"老婆一胎给我生了两个儿子!"
"啊,"陈满堂明白了:"这好,八千赛过八万!"
"唉,"病秧子说:"当初儿子生下来高兴,现在,两个读高中,你说得多少钱?我是冇得办法,才开这个收废站,赚钱供他们读书。"
陈满堂这才明白了一切,一旁帮病秧子叹息着。
这么一勾通,他们的气氛融洽了。病秧子问:"陈老哥是想找事做?我这里倒是需要一个搬运工,要不,看得起这个破地方,明天来做,我保证老哥一月干下来,差不多三千块!"
到他这里做工?陈满堂感到很意外。他看了看小老闲似乎的病秧子,想到自己的情况,一时不晓得么样回答合适:"这……"
头脑灵活的病秧子,见他好像有些为难,便自圆其说,找阶台下了:"老哥不想做不免强。也是的,在我这里做,委屈老哥了。"
陈满堂见这个病秧子很会说话,不由得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心地踏实,为人直道,不像奸诈之人。可是,他最理想的是种菜,这能发挥他的特长。特别是想到菜场里,人们争着买他的青菜,感到很有成就感,心里格外开心。
可是,儿子要他清闲,种菜的愿望真化为烟云。但又说转来,在这个收废站,虽然比种菜差点,但在这里和病秧子一起干干活,聊聊天,比窝在屋里强。再说,收废站这里开朗,热闹,倒是蛮开心。可是,如果自己在收废铁的地方做苦力,不说老伴不答应,儿子也肯定不赞成。
陈满堂不晓得如何是好,当他转过脸来,正好碰到病秧子投来询问的眼光,觉得当面回绝,话不好出口,于是只好缓解一下说:"我回去商量商量。"
"行,行。"
回到家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饭,陈满堂便向建群提出,想去收废站做搬运。
建群一听,大为吃惊。老父亲怎么啦?他真冇想到父亲想去收废站做搬运,忙苦苦地向他劝说着。
一旁的老伴拉着脸埋怨道:"收废铁?你这个'老节巴',么样越老越糊涂!"
陈必胜塆习惯把脾气倔,比做树上的"节巴"。可老伴一口一声地喊他"老节巴",按现代年青人的说法,这也算是爱称。
陈满堂见老伴也向着儿子,不服气地把眼一瞪:"我才不糊涂,心里明白。"
"明白个屁!你想想,建群是开发区有名的老总,要是人们晓得你是他父亲,在废铁回收站里做搬运,出苦力,人家会么样谈论?"老伴说完了,觉得还不解气,于是又咬牙切齿的跺着脚埋怨:"你这个老节巴哟!"
"他们想么样谈论,就让他们谈论去!"
建群接着劝道:"爸,我们都忙,冇得时间照顾你。你要在那地方做重活,万一出了事么办?"
"你不是跟我买了保险?"
"老节巴,"老伴忍不住生气地埋怨说:"就算不愁钱治,你何苦要受那样的痛苦,遭那种罪?"
建群也感到痛心疾首,说:"爸,你这大年纪了,家里也不缺钱,你何苦去收废站搞搬运?我们都是关心你呀。"
"我们也不是非要去赚那几个钱,"陈满堂突然把话一转,说:"不做搬运可得,你要答应我件事。"
建群父亲松了口,便立即答应:"只要你不到收废站,不管么条件,我都同意。"
陈满堂耷拉着脑袋说:"我回陈必胜种菜!"
"种菜种菜,老节巴,种了一辈子,你还冇种够?"老伴真的生气了。
"不但冇种够,还越种越有味。"陈满堂说:"我这一辈子是个做事的命,这样闲着也会憋出病来。"
建群晓得父亲的脾气,他怕事情闹僵了,便与父亲商量:"你真闲不住的话,在厂里给你安排个事,您看么样?"
陈满意堂听了一怔,他冇想到儿子这一手,不晓得么样推托,为难地地说:"我……"
"莫再多说了!这大一把年纪,还让儿子有操不完的心!"老伴一旁给儿子帮腔。
陈满堂冲不出儿子和老伴的防线,不晓得么样说。
老伴乘胜追击:"好,不说话算同意。建群,你明天就安排工作。"
陈建群想了想:"你当地熟人多,有人在公司来扯皮,你人熟好劝解,到保安科去吧。"
陈满堂觉得儿子说的也是,便同意了。
第二天。陈满堂来到保卫科,要王科长安排他的工作。王科长是个极灵活的小伙,不用陈总吩咐,就知道他这样做,只是让老头子在公司里转转,混混点,打发打发日子。当陈满堂趟进保卫科,跟陈总来了一样的热情,客气地让坐,亲自双手给他递烟送茶泡好茶。
陈满堂喝着茶问道:"科长,给我安排工作呀?"
"你老人家不论什么时候上班都可以,来后,只要厂区随便转转就行。"
"这叫上班?"陈满堂听了,心里不满意。
"是的是的!"
陈满堂晓得,保安是三班倒,厂区24小时不离人。听了王科长的话很生气,既没有任务,上班还不讲时间,哪有这样赚工资的?不行,非要他给自己安排班次。
这下让科长为了难。保卫科的工作,除了守住大门,还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厂区巡逻,不能让厂区发生任何安全性事故。因此,科里将组分三班倒。可老头子七十的人了,怎么能让他三班倒?假如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小科长保得住吗?
再说,他晓得陈总对老爷子这样安排,只要让他老人家过得开心就行,是出于无奈,也是用心良苦。至于工厂安全责任,全与他无关。想到这些,忙陪着笑脸把"陈老爷子"喊得像添了蜜一样甜,千万不要让他为难。
可是,陈满堂不同意,既然上班,就应该有责任,做得好。工作做得好,要有肯定,做得不好,就应该批评。如果按科长说的做,就算是白拿厂里的钱!假如让塆里人晓得了,一定会个个会嘲笑自己,这样赚钱?是靠有个好儿子!
科长说不服陈老爷子,只好苦着脸向陈总汇报,陈建群听了,也感到意外,冇想到老头还是这样牛。"这老头子……"他想来想去,不晓得么样答复保卫科长。
陈满堂也不忍心为难儿子,说:"保安不做了,我和你妈还是回陈必胜种菜,那里才是我的根据地!"
建群没法,只好让父亲回陈必胜塆,并再三请求:"这位子还是给你老人家留着,不管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二
陈满堂挑着菜担,来到郭店集市,虽说还是蒙蒙亮,但集市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他挑着菜担,径直往菜场走来。
这两年,郭店发展很快,人口聚增,使集贸市场摊位不够,于是进市场的路两边,摆满了菜摊。叫卖声,还价声夹着笑骂声,就像煮沸的水,把若大一个市场给"煮"沸了。
摆摊的人很规矩,常来卖菜的,基本有个固定位置,其他人一般不会占用的。陈满堂来到自己的摊位,放下菜担,一个长满胡子的汉子,便兴冲地与他打声招乎:"老陈哥来了?"
这个大胡子姓王,他的菜摊在陈满堂的左面。虽说个子大,但很机灵。他因儿子得了甲亢病,诊了不少钱,现在已是家徒四壁,儿子的医药费全靠他卖菜的钱维持了。
老王的遭遇,陈满堂很同情,处处关照他。这样一来,两人的共同语言多了,感情日渐加深,成了他在菜场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今天,老王比他来得早,当陈满堂来到摊位时,老王已经帮他把摊子收拾好了,他走来放下担子,摆上莴苣、苋菜,准备开张。
陈满堂的菜好吃,在那些菜贩子中,名声也渐渐大了。每当他摆上菜,便有菜贩子来。有时碰上熟悉他的,不论价钱便买。今天,他刚把电子称调好,来了个菜贩子,菜贩子特精,他看了一下菜,便问价:"老师傅,多少钱一斤?"
"一块八。"
"那好,我全要。"
陈满堂开价不高,做事爽快,见菜贩子全要,也不犹豫,便把一样样的菜称好,算好账,收了款。
正在这时,一个骑摩托车的青年人,一副干部模样,匆忙赶过来,老远便喊着走过来,见他的菜已经卖空了,不禁大吃一惊:"老陈师傅,你怎么把菜全卖了?"他不但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而且口齿清楚,声音柔和,像是电视机里的播音员那样有磁力,周围的人不禁扭过头不,纷纷打量他。
眼下,在郭店开发区工作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对这些五花八门的口音,人们已经习惯了。但普通话说得这样好的不多,便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陈满意堂抬起头来,见到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大惊失色。
原来,"普通话"常买陈满堂的菜。昨天,他买好菜后,跟陈满堂商量,明天要来晚一点,便预订三样菜共十斤。这对陈满堂来说不难,何况是老顾客,于是响亮地答应了。谁知今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菜全卖出去了,急得陈满堂抓耳挠腮,不晓得么样好。
"普通话"晓得,菜贩子一般把菜贩到武昌去卖,现在他已经收拾好菜担子,准备走人了。这下让"普通话"着急起来:"老陈,我们老总就喜欢吃您的菜,如果今天没买到,这菜不好办啊。"
陈满堂的确为难,他倒不是替他们老总吃没吃上自己的菜犯嘀咕,而是当着这些生意人,自己失了信,感到惭愧。在外谋生,首先讲的是诚信啊。想到这里,他向菜贩子商量:"能不能退十斤?"
菜贩子是干什么的?生意人的呀!生意人对赚钱反应最敏感。
眼前的这个阵式,他一看就明白其中奥秘,商机来了!果然,陈老大找他打商量退菜。他也不含糊,脸上笑得像蜜样甜:"老哥,这菜出了你的手,到了我的手,这个商量么样打?
陈满意堂觉得奇怪:"么样不好打?不就是十斤菜吗,你退给我十斤便是!"陈满堂说完了,菜贩子好像冇听见似的,收拾好菜担准备走人。陈满堂急了,一把拉住担子,满脸堆着笑说:"这位领导同志昨天定了十斤,是我忘记了,你退十斤菜,钱我也当面退还。"
菜贩子听了一笑:"我们出门做生意,这样辛苦为么事?全是为了赚点钱。这菜现在我这里,不是菜,而是钱,你能叫我把钱白白给你?"
"普能话"听菜贩子这么一说,一下急了:"老陈,他不愿意退,这,这,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陈满堂听了菜贩子的话,豪爽地说:"那好,我找你买十斤!"
菜贩子得意地说:"这好商量,你要买,我一定会优惠,只是多少要赚一点手续费,老人家不要见怪了。"
"好,你说多少钱一斤?"
"老人家办事利落,我也得讲个情面,给你优惠,三样菜,统统按三元八一斤。"
一旁的老王听了,不禁大骂:"你狗日的,买的是一块八,卖出来多一倍还出头,还说这是照顾情面!"
"普通话"见老人家要给自己买,忙上前拦住说:"不好意思,你就算了吧,菜还是我来买。"
"不,"陈老大严肃地说:"这是我失信,贴钱我应该!"
"牛,牛哇!"围观的人一听陈满堂这句话,顿时鼓起掌来。
是的,他不但菜种得好,性格还这样爽。"牛,牛!"人们个人佩服,除了鼓掌,喝彩声也越来越高。
也有不少认识他的,在呼喊时,还带上了他的名字:"牛人陈满堂!"
牛人陈满堂,这下不打紧,消息像长了翅膀,在集市上一下传开了。也有不少好奇的人,听说他贴钱卖菜,非常好奇,也纷纷赶过来,非要亲眼看看这个陈满堂么样"牛",长的是个么模样。
老王见这阵式,也替他高兴。老王卖完菜,和陈满堂一起,来到他们熟悉的 "好再来" 小早餐店,他请陈满堂到这里过早。
原来,市场周围有很多早点摊,不少卖农副产品的老头儿,做完生意,便几个一伙,找个小店子,点一两盘菜,或要份早点,喝上两杯,拉拉家常,十分开心。
"好再来"店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过早,当陈满堂走进店里来,有认得他的,便诧异地喊了起来:"牛人陈满堂!"
还有人怪腔怪调地学着他与"普通话"说的那句牛话:"这是我失信,贴钱我应该!"
人们笑着闹着,后来,陈满堂贴钱卖菜的事,一传十,十传百,陈满堂成了新闻人物。
第二天,陈满堂和老王卖完菜,又来到"好再来",拣开餐桌,餐馆老板汪胖子过来给他们倒茶,这时,"普通话"提着一瓶"白云边"来了,见了陈满堂,非常高兴:"陈叔,我今天可把你找到了!"
一旁的老王,一眼便看到"普通话"放在桌上的酒,拿过来一看,十二年的,一百多块呀!眼睛顿时放起毫光来,这狗日的提这好的酒来,肯定是来感谢老陈的,老子搭着沾光。不禁兴奋地喊了起来:"好酒!"
"普通话"挨着陈满堂坐下来,说:"老人家的为人,我很敬佩,今天想跟你交个朋友,不知心下如何?"
陈满堂也看到桌上的酒不同一般,特别是听到要和自己交朋友,心里有些诧异。这狗日的提这好的酒来,按理,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可又为么事要跟自己交朋友?自己只是个种菜的,还这大一把年纪,跟他做朋友配得上吗?但话又说转来,他提酒赶来,也许不是假意,那么,他到底是为么事要交朋友呢?
"普通话"给陈满堂和老王发了支香烟,又要点菜,陈满堂忙拦住说:"小兄弟,吃也得吃个明白。我卖菜,你买菜,用不着这样客气呀!"
"普通话"听了陈满堂的话,忙接过话说:"老人家,我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昨天你替我买菜,回家后觉得不安,我一定要感谢你啊!"
"不对!"陈满堂是个直性子:"那是我失信,给你买菜完全应该,可送来的这瓶酒来,价格比菜多多了,哪有这样感谢的?再说,我是种菜的文盲,你有文化有知识,交朋友我可配不上!"他说完把酒一推:"这样的酒喝不得!"
谁知陈满堂的话一落音,"普通话"便笑着说道:"老人家这句话,直率,仗义!按年纪,你是大叔,这个朋友交定了。晚辈敬一瓶酒,这样应该吧?"
"普通话" 一口北方话,陈满堂听了,说得在情在理,老王一旁撮合:"他认你是大叔,这酒能喝!"
陈满堂见老王这样说,又看了看"普通话",觉得很真诚,只好答应了。
"普通话"感觉到了陈满堂的眼光,他深有感触地说:"老叔这性格,我喜欢,跟我们的老总一样。"
老王这下有些诧异了:"你们老总跟我老哥他一样的性格?"
"普通话"说:"当年我大学毕业,带着几位同学来到深圳开公司,没想到那时年轻,没有经验,两年下来,赔个净光不说,还欠下了差不多十万元的债,差不多流落街头。一天,债主逼得我走途无路,一天不让我吃饭,正当我束手无策时,碰到老总。"
陈满堂问道:"老总认得你?"
"我们有过一次业务关系,他对我虽说了解不深,但他知道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说,出来创业,谁不有栽个跟头的时候?特别是像我这样的青年学生。于是他把我欠的债转到他公司名下,让我在他公司打工还债。"
"难怪,老总救了你一命。"老王说。
"你的债还清了?"陈满堂还在替"普通话" 担心。
"普通话"高兴地说:"五六年了,我还清了债,还结了婚,成家立业了。"
"啊,"陈满堂感慨地说:"这样就好。"
"普通话"对陈满堂说:"我们公司的老总们,特别是陈总,都喜欢吃你的菜,我是后勤主管,为了让老总吃好饭,这买青菜的事,都是我亲自来办,马虎不得!"
陈满堂听见"普通话"提到陈总,不由得想起儿子建群,他也喜欢吃自己种的菜。今年清明节那天,儿子带着媳妇回家祭祖的事来。上午祭完祖后,中午回家吃饭。陈满堂晓得儿子媳妇要回,特地买了些好菜,加上建群又带回了一些,满桌的菜很丰富。可儿子烤鸭不吃,红烧肉不尝,只吃清炒莴苣,苋菜等等,尽是共自己菜园里割回的菜。
一旁的老伴见儿子一筷子也不夹她精心做的鱼肉,急了,忙亲手往儿子媳妇碗里夹,这下,媳妇首先急了:"妈,我们不吃这些,会影响身子健康!"
老伴急了:"不吃才影响健康!"
媳妇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妈你看,我要是再加强营养,便会营养过剩,那就会不健康。"
一旁的建群笑着说:"妈,她的身子已经踩红线了,因此进食非常讲究。她吃什么,你老人家不用操她的心。"
"多了也不靠这一餐!"
"妈,父亲种的菜,纯绿色食品,我最爱吃!"
老伴这时总算表扬了一句:"莫看你爸是个老节巴,种菜,塆里冇得人比得上。"
这些菜也是绿色食品,低碳的,也是家乡味,陈满堂听到儿子这样说,心里甜滋滋的。他一个劲地往儿子碗里夹青菜:"你只要想吃,就经常回来,这菜,爸有的是!"
陈满堂第二天割了一大篮子菜回来,谁知建群第二天五更,又飞到深圳去了。
陈满堂提着满满一篮菜,站在那里发呆。
"普通话"见陈满堂半天不说话,吃惊地问:"陈叔,你有心事?"
"冇得!"他回过神来,热情地说:"既然你把我这种菜的当朋友,我就高攀了!来,喝!"
三
因为卖菜的交往,陈满堂在菜场一下交了好几个朋友。"好再来"的汪胖子,工商所的老姜等等,他们提到他的菜时,把牛人陈满堂的青菜,简化成"牛人青菜"。
陈满堂种的菜,用的是农家肥,用农药也是低毒高效的新型的,质量确实算是上乘。因此他底气十足地向顾客们说:"我这菜是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
"绿色食品"?说明这菜冇得污染。这"牛人青菜"不仅好吃,还冇得污染,双保险的,一下成了郭店菜市场的名牌,特别响亮。
老王冇想到陈老哥的菜,一下子成了郭店的名牌,一下俏销起来,便暗下思忖,陈满堂说过,他种菜,从不用化肥,是包了塆里老磨家猪场的猪粪。他把猪粪埋在粪窖里腐烂后,拌成粪堆土,再挑到菜地里作底肥,一次下足,中途不用追肥,长出来的菜,鲜嫩好吃。猪粪肯定是有机肥,菜虽然比下化肥长得慢一些,可价格高,受卖,即使长慢一点也不亏。正好他的塆里有家养鸡户,于是他包下那家养鸡户的鸡粪,像陈满堂那样,先把鸡粪窖在地下烂好,拦进土作底肥,种出来的菜,肯定也像陈满堂的菜一样受卖。
老王这样种的菜上市后,因他的摊位跟陈满堂在一起,于是菜价跟陈满堂的一样,买菜的感奇怪,问他:"你的菜能跟'牛人青菜'一样的价?"
老王理直气壮地说:"我这菜跟陈满堂一样的方法种出来的,也是绿色食品!"
陈满堂的菜卖完了,买菜人无奈,只好犹犹豫豫地买了老王的菜,回家吃后觉得不错,都成了他的回头客。老王的菜也受卖了,成了陈满堂第二。
冇想到菜场上又冒出了一个陈满堂,不,又出了一个牛人,生意也很快红火起来。那些头脑灵活的卖菜人,于是从中大受启发:你大胡子老王,敢说你的菜是"牛人青菜",我可以把我的菜也说成是"牛人青菜"。
恰好在这时,报纸电视台,正大力宣传低碳生活,一些年轻的卖主们,信息灵通,声情并茂地说自己的菜也是"牛人青菜",还是低碳的。
"低碳"是个新名词,尽管他们对"低碳"还不十分懂,但晓得这话时尚,能吸引人。不管是卖菜的还是买菜的,一提到低碳,讨价还价的时间,也拉长了诸多。可他们把菜买回家吃后,觉得还是一般,于是大呼上当。
可这不影响"牛人青菜"在菜市上的吸引力,只是买菜的谨慎了许多,当他们在菜摊子上挑菜时,便要仔细地问:"你这是哪里的菜?"
卖菜的主儿便毫不犹豫地向顾客介绍:"低碳的!"
不用问,这"低碳的"一出口,人们就晓得是指的牛人陈满堂的"牛人青菜"。他们为了安全,便要仔细侦查:"你这'牛人青菜'是从哪来的?"
"陈满堂那里贩过来的。"
买菜的不信:"他在卖菜,么样要贩给你卖?"他说着连连摇头:"不可信不可信!"
"是真的,骗你是王八!"
买菜人听了一愣,哪个男人愿当"王八"?这赌的可是血本啊。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回家弄到餐桌上,又硬又涩口,大呼上当,水货!于是大骂起来:"他娘的,为了卖菜,王八也愿意当!"
也是的,人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他们情愿把时间全放在麻将桌上,不情愿花在地里。而陈满堂种菜,是一担担地往地里挑粪堆肥种出来的,如今有几多人能像陈满堂那样吃苦?
陈满堂是极普通的农村老汉,交际不多,能认得他的极少。那些打着"牛人青菜"的,还不晓得陈满堂长得是个么样子。再说,那些要买陈满堂菜的人,也不认得陈满堂。于是混水摸鱼的人越来越多,让想买牛人陈满堂的青菜,已经真假难辩。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爱吃牛人陈满堂的青菜的热情。就像喜欢抽烟武汉"黄鹤楼"香烟的人一样,虽然水货多,但不减其嗜好。整个菜场上,牛人青菜,成了卖菜的和买菜的交易专用语的主流,陈满堂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好事接二连三。不光是菜市上刮起了陈满堂"牛人青菜"的旋风。餐饮行业也不甘寂寞,不仅出现了各种"牛人青菜",而且用语更加简洁,艺术性更强,如:青炒"牛人莴苣",青炒"牛人苋菜",等等,餐馆里的炒青菜,只要在前面冠上"牛人",便大受食客的欢迎。
陈满堂自那次忘记了"普通话"的订的菜后,不论菜么样俏,陈满堂都要把他订的菜首先拣到一旁。有时"普通话"来得迟,他也要蹲在菜摊上等,直到等他来到为止。
谁知今天,他在菜摊上差不多蹲了一个小时,"普通话"还冇来。
"好再来"餐馆老板汪胖子,媳妇生了儿子,陈满堂把自己的低碳菜,天天送给坐月子的媳妇吃。因媳妇今天满月了,汪胖子一定要请陈满堂喝酒。因此,天一亮,他就赶来邀请,一直早饭过后,陈满堂还在等"普通话",只好陪着陈满堂交出菜后,再请他到"好再来"。可是,眼看不早了,"普通话"还冇来,汪胖子等不及:"老哥,他不会来吧?"
"他会来的。"陈满堂信心十足。
一些卖完了菜的人,有认得陈满堂的,晓得他在这里等"普通话",觉得又有故事,便围在一旁看热闹。嘴长的,便向陈满堂开起玩笑来:"陈老头,你这样死等,跟'普通话'是亲戚?"
也有人支持陈满堂的:"叫诚信,你这种人只晓得红中白板,要学学牛人陈满堂!"
有人乐了,在一旁凑热闹:"诚信他不晓得个屁,只晓得趴儿子的门框缝,偷看儿媳洗澡。"
这下,把人们都逗笑了,来了个满堂彩。
正在说笑时,两声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小轿车在人圈里停了下来,"普通话"跳下车后开走了。他慌慌张张地来到陈满堂面前:"陈叔,今天来迟了,菜留下不?"
陈满堂见是"普通话",乐呵呵地站起身来:"莫慌,留着了。"
"普通话"今天很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要不是我们老总亲自开车,把我送来,现在还到不了呢。"
"你的架子还蛮大,让老总替你开车?"一旁的汪胖子逗了一句:"老总叫么事?"
"陈建群。"
陈满堂听了,大吃一惊:"陈建群?你们老总是他?"
"是呀,""普通话"见面前的老叔那副吃惊的模样,有些意外:"你认得、识他?"
"他是我儿子。"
这下,让"普通话"大为吃惊,眼睛睁得像电灯泡,"大老总能跟卖菜的父亲划等号?听错了吧?"
陈满堂见"普通话"像是不不信,又说:"他媳妇是深圳人,姓唐。"
"普通话"这才相信,神情一下子慌乱起来:"真的不知道,对不起,陈总。不,"他紧紧拉住陈满堂的手:"陈叔,失敬的应该是我!"
陈满堂意外地与儿子的员工在菜场相见,使围观的人发生了很大反响:"老总的老爷子卖菜?不可能!"
"是不是爷俩有矛盾,谈不到一块才这样?"
"不对,你看他们这亲热,哪像有矛盾?"
"难道是跟儿媳不和?"
人们纷纷猜测着,直到小汽车开走好半天,议论声还冇停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陈满堂的儿子是电子科技公司的老总,有钱的大老板。可是,儿子这么有钱,为么事会老子要卖菜?谁也找不出让人能够认可的答案,这下成了人们解不开的疑团。
正当牛人陈满堂的青菜的悬念成为人们热议的时候,冇想到一连好多日子,菜场上冇看到他卖菜,也冇看他的身影。
原来,郭店开发区扩大建设,陈必胜塆里土地全征用了。
陈满堂冇得地了,这菜当然也就没法种,用当地的话说,他种菜"拉了闸"。
这菜本来种得有滋有味的,冇想到土地一下全冇得了,这下,可把陈满堂急坏了,塆里这些的土地,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他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事实的确如此!土地确实是冇得了。他感到太突然了,简直让他措手不及。冇得土地,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这菜么样种?
不去郭店了,他五更时起床,便去陈家湖里转。从塆前走出铁路涵洞,从西边台子走到湖田,再沿着陈家湖边的水港往东转,来到抽水机站,再从东边台子回到涵洞。
眼下正是冬至节将近,过去的冬至时节,整个陈家湖长出的草籽,基本可以盖住地皮,虽说是早已打了霜冻,可陈家湖却是一片淡淡的绿色,像是哪位大名鼎鼎的画家,饱醮淡绿,满怀激情地在湖里涂了一笔。过去,在冬日柔和的阳光下,他站在高高的东西台子上极目远眺,整个陈家湖一眼望不到边的淡绿色,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现在,满湖冇得那样温馨的绿色了,全是黑褐色的枯土,偶尔长出一丛杂草,在寒风中瑟缩着,显得有些荒凉。看着这些,陈满堂像喝了一杯苦水,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晚上,小组长二队长上门来,问他的菜地清冇清理干净。东西台子马上要平整?也就是说,这高高的东西台子,将要夷为平地,要在人们眼里消失。想到这些,陈满堂的心弦像被谁重击了一下似的,不觉一阵酸痛。
陈满堂为土地失魂落魄,可塆里的青年们,个个欢天喜地。现在不种田了,可以去公司当员工,对自己的前途充满幻想,充满希望,可陈满堂心里感到空空落落的。
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睡了两天。当窗外已经发亮时,突然,房门一阵"咚咚咚"敲得山响,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吼道:"天坍还是地陷?"
"老节巴,起来买菜去!"
"卖菜?"睡得迷糊中的陈满堂,听了大笑起来:"菜在篓子里整理好了?"
"卖菜?昏了你的头吧,是去买菜!"
买菜?闷在葫芦里的陈满堂,让老伴这一声吆喝,差不多惊醒了。是的,卖菜是过去,现在冇得土地,冇种菜了,得去买菜。
这卖菜与买菜,虽说是一字之差,可对陈满堂来说,真是两重天啊。卖菜的么样一下变成买菜?这可能吗?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陈满堂刚刚洗潄完毕,老伴向他丢了只竹篮过来。陈满堂接过菜篮一怔,老伴脸色严峻,看来,这是死命令。他仔细一想,也是的,现在冇种菜了,是得要买菜。
他沮丧地提着菜篮出了门,心里一直嘀咕着,由卖菜变成了买菜,心里觉得窝囊、委屈。他蔫了似的,耷拉着脑袋,往郭店菜场走来。以往,陈满堂挑着菜担子进菜场,步子格外轻快,屁股后面跟着一队要买菜的,个个向自己献笑脸,那多威风啊。可现在,他只能低着头走进菜场,生怕有人认出来,要找自己买菜,那多尴尬呀。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来,他低着头往人空里钻。谁知还是被熟人发现了:"哎呀老陈,这早就把菜卖完了?"
陈满堂抬头一看,是镇里退休老熊,他看到老熊那充满希望的眼光,不晓得么样回答,口里嗡了两声,连忙钻进人群里了。
虽说他有很长时间冇卖菜,但在菜场卖菜的情形,却冇忘记。他轻车熟路,刚走近菜场,冇想到被"普通话"拉住,欢喜地说:"陈叔,你总算来了!"
陈满堂听了这口熟悉的普通话,心里便很滋润。"普通话"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热情地说:"陈总昨夜从深圳回来了。"
陈满堂听说儿子回来了,有些意外:"啊。"
"普通话"忙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大全肉包子,递了过来:"陈叔尝尝吧。"
陈满堂接过包子,"普通话"高兴地说:"这些日子,总是买的水货'牛人青菜",今天总算遇到你了,能买正宗的'牛人青菜'了!"
陈满堂见"普通话"这样问,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普通话"发现陈满堂时,只顾高兴,现在才看出陈老头的情绪很沮丧:"老人家怎么了?"
"我们小组的土地全征用了,我早就冇种菜。"
"普通话"见陈满堂这么说感到意外:"可是,这菜场里卖'牛人青菜'的青菜还多得很!"
"我冇种,这菜从哪来呢?"陈满堂不相信,他只晓得名烟有冒牌,名酒有水货,自己的菜,跟名烟名酒差得太远,么样会有水货?
"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普通话"带着陈满堂刚进菜场,"普通话"凑到他耳边说:"你往右边第一家菜铺子看去。"
陈满堂抬头往右一看,见市场第一家菜店子,门前挂着一块写真的大彩色招牌,上面写着黑体大红字:"牛人青菜"。
看来,"普通话"说的一点不假。狗日的,敢打老子的招牌,今天可是李逵遇见李鬼,老子好好地治治你!
陈满堂顿时头脑发胀,气上心头,从地上拣起一条扁担,向写真招牌着力一通,只听"咔嚓"一声,漂亮的广告牌裂开一个大豁口。四周的人见状,不由得倒提了一口气来:"出事了!"
果然, "李鬼",一个小青年,从铺子里冲出来了。他头中心留着一线长长的头发,从前到后,齐刷刷的像马鬃一样,一看便不是善良之辈。
那"马鬃"出来,见陈满堂手中拿着扁担,便晓得是他干的,一句话冇得,冲上来一拳往陈满堂脸上打来。
陈满堂个子大,手上有力,他捉住那青年的手,顺手一带喝道:"你以为我老了?像你这样的小后生,老子还能收拾!""马鬃"扑了空,又转身一拳向陈满堂打来,他捉住打过来的拳头,用力一摔,一下摔得老远:"滚!"
这可是李逵打李鬼,旁边传来一阵喝彩声:"打得好,这狗日的该打!"
那"马鬃"被陈满堂一下摔得满嘴是血。他虽然两招失败,但仍不甘心,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向陈老大撞来。陈满堂手长,双手抵住那青年的头,尽管那青年努力往前擂,可陈满堂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这时,店内冲出来三名妇女,像扈三娘母夜叉一般,带着一阵香风,向陈满堂冲了过来,嘴里高喊着:"哪里来的老东西,敢打老娘的老公!"她们二话不说,发疯似的扑向陈满堂。
陈满堂冇想到三名青年女子向自己扑来,男人么样能跟女人过手?何况又是三名年青女子。他一分心,马鬃趁机将他撂倒,说时迟,那时快,三名女子扑到陈满堂身上,有的将菜帮子打,有的扯身上的衣服,有的用手指掐脖子。"三拳难敌四脚",陈满堂即使有劲,也不好还手,她们是女人呀。
这下可好,"李鬼"打败了"李逵",可围观的人只是嘴上助威,冇得一个上前扯劝。正好老王来了,下死扯开三个女人。从地上趴起来的陈满堂,满脸是菜叶子的绿汁,成了个大花脸,身上的衣服扯破了,胸前还掉了一粒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