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秀
在小伙伴们的眼中,我惟一被艳羡的事,就是我的父亲在很远的城市里开火车,那时我们在小山村里见过的最威武的“车”,是冒黑烟的三轮小拖拉机。
开火车的父亲一年只回一两次家,最初的记忆是我3岁时的春天,院子外的油菜花芬芳沁脾,快乐的蜜蜂在土墙里飞进飞出,我坐在门槛上望天,姐在桃树下玩耍。午后才刚到家的父亲欣喜地抱起姐,高高地抛起又接住,姐清脆的笑声撒得满院都是。我热切地期盼着父亲也会张开父爱的翅膀抱起我,把我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父亲只是笑着看了我一眼后就进了屋,抱都没抱我一下,3岁的我,怯怯地独坐在门槛上悄然落泪。我在父亲心里是多余的,这个想法让年幼却敏感的我坚信了很多年。
我8岁时,与母亲两地分居多年的父亲,才费尽周折调回到镇上工作,每天从家里到镇上,要步行往返20多里路。3年后,一辆崭新锃亮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终于结束了父亲的步行生涯,飞鸽牌自行车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小山村里,还是很奢华的物件。雨天里,父亲把自行车锁在单位或是家中,只在晴天才骑车上下班。父亲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把他心爱的飞鸽擦得一尘不染,擦车时空转的自行车链条发出清脆的声音,钢丝圈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围观的小伙伴们常常趁父亲不注意时,偷偷地摇一下铃铛就撒腿飞跑,在远处冲着父亲顽皮而开心地笑。
进塆的小路常有牛屎、猪粪或是积水,总是肩拱自行车的横梁、扛着自行车在塆里进出的父亲,成了塆里一道奇特的风景。塆里就有好事者打趣父亲说:“咱塆出新闻,火车师傅行;本是人骑车,如今车欺人!”寡言少语的父亲并不气恼,我却因此成了学校的“名人”——塆里的学童们把这顺口溜就着新学的调子,唱到了学校里,调皮的男同学攻击我:你父亲不是开火车的吗?怎么开不了自行车啊?父亲忙着上班,下班后又忙着帮母亲做些农活,从未顾及与我沟通交流,同学的取笑,让我对父亲又多了一份隔膜。
父亲的铁面,引发了母亲的不悦后,我竟然暗暗地高兴过。那是家在大别山深处的舅舅,翻越几十里的山路特意跑到我家来,兴冲冲地想借父亲的新自行车,后天去相亲时撑下台面。父亲说,借啥都行,就车不借!年轻的舅舅窘得满脸通红,只好将求援的眼光投向母亲,性情温和的父亲平时对母亲百依百顺,这次不但不肯交出车钥匙,还教训舅舅说,那没新自行车的后生伢,都找不到对象不成?舅舅失望地走了,母亲生气地哭了,父亲的难受让我偷偷乐呵,感觉是舅舅和母亲为我报了仇似的开心不已。
春节前特冷,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桠在怒吼的北风中寒颤,父亲带我去镇上办完事后,推出锁在房间里的自行车笑着说,这春节前的路上车少,我教你学骑车!虽然我只比自行车高一点点,但父亲要教我学骑车,那我比舅舅的面子还大?父亲跟在我左侧,先让我试着推行,推得很熟练后,就示范我学划车:左脚踏着脚踏,身子略前倾,右脚在地上做蜻蜓点水状,自行车借助右脚的惯性向前行。寒冷的冬天,乡村的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学划车,父亲扶着自行车的后架跟在我后面跑。划了一段路后,可能是用力过猛,我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时,才发现一直在后面跟着的父亲竟然悄悄地放了手。父亲小跑着赶过来,连忙抖动着我的手脚,确认我没摔断手脚后,才扶起他的宝贝飞鸽,又鼓励我再学。
父亲被我丢出很远后,我又折回划向父亲,我在呼呼的北风里快乐地来回划行。当我终于能用右脚从三角架里穿过去,身子一耸一耸地骑行后,父亲乐呵呵地笑着,一如那年春天,把姐姐高高地抛起时那样开心地笑。父亲笑着说,学会了好,等明后年时个头长高了,就可以骑了。我说,舅舅都借不了你的车,你车舍得给我骑啊?父亲摸一下我的头说,你父亲没本事,上班的这点工资都顾不了咱家的开销。这车,是你娘把一只3斤8两的小猪崽辛辛苦苦养了一年卖掉后,给我买的自行车!你舅舅年轻,不晓得爱惜,不能借……看着父亲的霜发在寒风中飘摇,我突然就原谅了父亲那年春天对我的忽视后留给我的伤害。
我终究没能骑上父亲的自行车。为了弟妹们多读点书,我放弃了学业离开了家乡,我给自己买了辆凤凰牌女式轻便自行车上下班。16年前父亲故去后,把母亲那3斤8两的爱,狠心地撇在了人间。我收藏了父亲这辆早被岁月剥去了光华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如同断翅的飞鸽,温暖着我再无父爱的荒芜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