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磙子河是湖北黄冈境内的一个镇。磙子河还是一条河,沿途流经河铺、土门、宋岩、喻畈、张畈,董家湾等多个村庄。这里重峦嶂叠,山山相环,树密谷深,村庄大多躲在林子里。常常是走啊走,走得口干舌燥,双腿抽筋,也看不见村庄的影子。没想到,一拐弯,村子竟然就在跟前。真像是乘了哪块云斗或是躲在哪颗树梢上,悄悄落下来。
公元1925年5月,阳气升腾,万物复苏。秧苗才插下去,还没有返青,浓眉大眼、顶着一个圆光头的扫帚,就带着湾子里的一群小伙伴,在磙子河里扎猛子、洗冷水澡了。
扫帚一落地,女人只哼了几声,就死了。女人是个大屁股、大胸的健壮女人。从小到大,连喷嚏都没有打几个。怀孕后,肚子鼓得像个大木盆,还能弯腰下地,怎么哼几声就死了呢。看来是验证了磙子河的老话--扫帚星。男人狠狠地嚎了几声,干脆给他取名扫帚。扫帚胆子大、性子犟,从小到大,说什么,是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说现在吧,河水还滋滋地咬着骨头,根本不能下河,他偏偏要下。自己下河也就算了,还要带着乡民们的孩子。作孽啊。害得父亲常常挥着扫帚抽他。扫帚也不长记性,前脚挨了父亲的扫帚头,后脚又跳进了磙子河。
"都让开!都让开!我要跳啦!"扫帚光溜溜地站在一块高高地大石上,手舞足蹈地大叫着。大石离河面有一两个大人高,小伙伴们站在上面,连牙齿都打哆嗦,更别说从上往下跳了。也只有扫帚有胆,稳稳地站在上面,再直通通地跳下来。真像寒冬里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咣地一声,落在地上。去年,扫帚站在那块石上,往下跳时,摔断了左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一跛一跛地下地。大伙以为扫帚再也不敢往下跳了,没想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要跳了。"好啊好啊!扫帚哥又要扎猛子啦!"大伙欢叫着散到河边,扬着下巴,眯着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扫帚。
扫帚站在石头上,像模像样的伸了伸胳膊,又踢了踢腿。太阳的光亮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扫帚揉了揉眼睛,低头看着河水。河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潺潺地流动。河水这么清,这么亮,流到哪里去了呢?扫帚想了想,想不出来,就不再想了。河水一晃一晃地,闪着金灿灿的光。真像成熟的稻,在秋风里迎风摇动。扫帚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离天近一些,还是离地近一些。"跳啊!扫帚哥,快跳啊!"小伙们见扫帚呆呆地站着,禁不住叫了起来。"跳就跳,叫什么叫!"扫帚狠狠地搓了一把脸。正要跳,一股强大的气流由远而近向自己冲来。只听见轰隆一声,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真像无数只苍蝇钻进了耳朵,扫帚的头脑顿时变成了一个苍蝇窝。紧接着,扫帚又感觉有一股更强大的气流由远而近向自己冲来。这股气流不像风那样的飘,也不像雨那样的急,而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呼啸着,从山顶,直滚而来。扫帚下意识地往下一蹲,蜷缩一团,紧紧抱着头。只听见嘭地一声巨响,一块巨石样的东西跃过扫帚头顶,砸进了磙子河。河水高高地跳起来,又噼噼啪啪落下去。天上只会下雪或下雨,怎么会下石头呢?"有鬼啊!有鬼啊!"扫帚和小伙伴们吓得跑回了家。
大人们听了扫帚和小伙伴们的话,将信将疑来到河边。果然,一个形如碌碡,却又比碌碡更大的磙子石呈现在人们面前。磙子石一头在水里,一头在岸上,大模大样地呆在那里。好端端地,天上怎么会飞来一块大石呢?"我去看看!"没等大伙反应过来,扫帚一个箭步冲过去,跳上了大石。"快来看啊!上面有字!"大伙围上去。不是字,而是一个星星样的图案。星星微微凸出,像有五个角,又像有六个角。大伙面面面相觑,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啊呀,这是一块神石啊!"一直没出声的张巫婆突然叫了一声。张巫婆能掐会算,哪家有什么事,都要请她算一算。有时候还真能算个八九不离十。大伙一听,两边一分,把张巫婆让到了大石跟前。张巫婆迈着方步,围着大石走过去,又走过来,面对着石头,念念有词。大伙一听,原来是四句话:
大崎山上有一基,
水往北流又朝西。
若有谁人得此地,
世世代代穿朝衣。
张巫婆说了,磙子河要出大人物了。张巫婆还说了,磙子河要大变样,而且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样。从此往后,大伙就要过上好生活了。乡民们大多以种地、小手工业为生。虽然勤扒苦做,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张巫婆上嘴皮和下嘴皮一搭,就能变了?
果然,入秋不久,夏瑞香创办的城隍庙小学,悄然无声地开学了。而且还分文不收。在磙子河,能认几个字,就高人一等了。有能力读私塾的,掰着指头数,也没有几个。没想到才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只需几脚路,就可以坐在教室里,正正经经读书了。一阵惊喜过后,大伙发出一声感叹,张巫婆真是先知先觉的神仙啊!
夏瑞香是董家湾大户人家夏稀照的二儿子,家里有田有地有铺子。夏瑞香一生下来,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紧紧地贴着掌心,弯曲着蜷在一起。父母担心他讨不到好媳妇。赵瑞清也是磙子河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良田无数,还有药铺、当铺和染坊。办私塾教书却是赵瑞清的最爱。他教学生,有钱交钱,多少无所谓。没钱就用实物顶。一担柴、几个苕都可以。夏瑞香到了赵瑞清的私塾,一开口,就表现出超凡的学习能力。别的学生半天才能背熟的,他不到半个时辰就背熟了。而且还能倒背如流。别的学生十个指头囫囫囵囵地,提笔写几个字,却像喝醉的蚂蚁。夏瑞香两个指头伸不直,一提笔,蝇头小楷,字字欹正相生,铁画银钩。横看一直排,竖看一直排,像是排列整齐的兵。赵瑞清教了大半辈子的书,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灵性、有天赋的学生。赵瑞清便请人上门提亲,将自己的爱女赵芝兰,许给夏瑞香为妻。
十五岁,夏瑞香考进了黄州启黄中学。在磙子河,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夏家杀猪摆宴,请湾里的乡民们喝酒庆祝。流水席一直开了七天。夏瑞香和赵芝兰的婚事也定了,只等夏瑞香学成归来,二人就完婚。转眼几年过去,夏瑞香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回了家。夏瑞香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字。油灯常常一夜点到天亮。他教弟妹读书写字。他很严厉,不学会,不准他们吃饭。他还把佃户们召集在一起,和他们一起干活,聊天,还教佃户们认字、记帐。完全没有大户人家少爷的架子。大伙都喜欢他,愿意跟他交朋友,讲心里话。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大好人,在城隍庙办学校,就是迟早的事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过,红红绿绿的屑子落了一地,扫帚和小伙们一起,欢欢喜喜上学读书。
钟喜堂三岁就死了母亲,好心的二祖母就把他接过去抚养。没几年,二祖母病逝,钟喜堂又到离家二十里外一同族人家当嗣子。过了两三年,养父又去世了。父亲钟柏青种佃田、卖短工、挑货郎担,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干。就是这样,一家人还是常常揭不开锅。有人告诉他,多求城隍庙的菩萨,就可以过上好生活。钟喜堂信以为真,天天去求。膝盖头跪肿了,脑门也磕破了皮,还是揭不开锅。钟喜堂望着高高在上的菩萨,他想着这个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菩萨,是不是真能给他带来好生活。早就听说过董家湾夏瑞香的大名,现在他又办起了学校,钟喜堂二话不说,邀上本村的几个小伙伴,来到了城隍庙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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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接踵而来。北阀军进驻黄冈,夏瑞香和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黄冈县最早的农协组织--磙子河农民协会。刚开始,乡民们不知道农民协会是什么意思,不敢也不愿意参加。后来,夏瑞香把乡民们召集在一起,为佃户们减租减息,把一部分土地让给了穷人,还当场烧毁地契和租赁合约。农民们这才明白过来,农民协会原来是为穷人撑腰,为穷人说话的地方。有农民协会撑腰,大伙的胆子无形中就大了,腰板也伸了起来。好生活是自己争来的,不是求菩萨求来的。钟喜堂带着童子团的团员们,一锄头捣毁了庙里的菩萨。钟喜堂看清楚了,原来他跪求多年的菩萨,只不过是一堆黄不黄、黑不黑的泥土。
一个晚上,淋山河保安大队长钟作霖,突然带着一帮人马来到了磙子河。他们打着火把,端着枪,一家一家的抢。抢完了,一把火,点着了房子。房子大多是木材和茅草做的,一见火,立马就噼噼啪啪烧起来。见到参加过农民协会的乡民,二话不说,杀。有的用剌刀。一刀下去,身上就扎出一个窟窿。如果没死,钟作霖手一挥,几个人就举着刀一起围上来,几把刀一起往下扎。身上便多出好几个窟窿。鲜红的血就从好几个窟窿里冲出来。有的用枪。一枪打出去,子弹就钻进了人的身体。活生生的一个人,蹬了几下腿,死了。一时间,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夏瑞香得到消息,带着革命群众,躲进了山里。
钟柏青和钟喜堂在前面跑,钟作霖带着人马,打着火把在后面追。慌不择路,他们跑到了一片坟山。钟喜堂一个踉跄,扑倒在一个坟头上,哐当当响成一片。钟柏青就着月色一看,坟头上供着脸盆、脚盆之类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月母子的坟头。月母子死了,那是大凶。谁要惊扰了月母子,那是要遭大难的。钟柏青忙拉着钟喜堂跪下来,连连作揖。"鬼啊鬼啊,你莫怪啊。要怪就怪钟作霖!我们不小心扰你了,千万莫怪我们啊!"钟柏青叨叨不停,又摁着钟喜堂磕了几个响头。他们逃了二十多里,钟作霖也追了二十多里。到了马驿,他们实在跑不动了,快要绝望了,钟柏青突然看到了一个棺材铺。棺材铺无人,里面全是黑秧秧的棺材。"怕不怕?"钟柏青指了指棺材。"不怕。"钟喜堂呼呼喘着气,吐出两个字。钟柏青先把钟喜堂抱进一个棺材,盖好盖子,自己就跳进了另一个棺材。钟喜堂蹲在棺材里,听到钟作霖他们追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才从棺材里爬出来。从那以后,钟柏青就和钟喜堂就留在了马驿,在一家木工房卖工。这一次,磙子河一共死了一百八十多口。
夏瑞香和赵芝兰拜堂成亲了。
夏瑞香自小和赵芝兰一起读私塾,青梅竹马,以为还是原来的赵芝兰。哪知一揭盖头,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呆掉了。烛光映照之下,只见赵芝兰容色晶莹,如玉月生晕,又如花树堆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透着清雅高贵的气质。"看什么啊?不认识了?"赵芝兰轻轻吐出一句话。声音又柔和又清脆,真真是吐语如珠,动听之极。夏瑞香的心都溶化了。
新婚三天,夏瑞香送赵芝兰回门。一般姑娘出嫁,三天回门,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赵芝兰是大家闺秀,回门要住满一个月。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夏瑞香和岳父大人一起吃了午饭,就告辞回家了。走到村口,夏瑞香终于没有忍住,站住了。回过头,赵芝兰果然还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眺望。夏瑞香心中一阵心酸。在启黄中学读书时,夏瑞香就开始接触新思想,新文化,研讨了不少的进步书刊,并立志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后来,黄冈县党组织负责人陈学渭,介绍夏瑞香加入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不久前,夏瑞香得到组织通知,到广州参加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通知随时都会到,他怎能让儿女情长所牵绊?夏瑞香举起右手,对着赵芝兰挥了挥,大步走了。
"翠玉,有我的信吧?"夏瑞香一踏进门,就急切地问妹妹。"有。"翠玉递给夏瑞香一封信。"我去点灯!"天黑得早,不点灯根本看不清楚。等到翠玉举着油灯过来时,夏瑞香就着天井微略的光亮,已经看完了。"什么事?我看你娶嫂子也没这么高兴啊!"翠玉看到夏瑞香异常兴奋的一张脸,很有点奇怪。夏瑞香呵呵一笑,自顾回屋去了。
"夏先生!夏先生!"天刚麻麻亮,外面就传来啪啪地敲门声。夏瑞香开了门,竟是扫帚。扫帚二话不说,拉了夏瑞香就走。夏瑞香不知道怎么回事,却也了解扫帚的脾气,就让扫帚那么拽着。二人来到了磙子河边。"夏先生,您是磙子河最有学问的人,您告诉我,这上面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过上好生活?"扫帚指着磙子石上面的星星图案,直通通地问道。夏瑞香看了看扫帚,跳上磙子石,观察起来。夏瑞香早就听说天上飞来一个磙子石,张巫婆说磙子石是神石,上面的星星可以预测吉凶等等。世上绝对没有神仙鬼怪,这就是一种自然现象,上面的星星图案也只是一种巧合。问题是,即使扫帚和乡民们能听懂,他也没有时间跟扫帚和乡民们解释。组织已经通知了,今天午时就起程,到广州去,面对面地接受毛泽东同志的培养和教育。不能伤害乡民们的情感,又不能因为这事耽搁了他的大事。夏瑞香掏出一张白纸,工工正正蒙在星星上,仔细敲打起来。"夏先生,您打它做什么?别把星星打坏了啊。"扫帚叫了起来。"你叫我先生,你还不相信我啊。"夏瑞香笑了笑,却没停手。一会,白纸便凹凸分明起来。
夏瑞香带着扫帚回到家,往纸上涂墨。一个与磙子石上一模一样的星星出现在纸上。"星星!"扫帚又惊又喜。"先生把磙子石上的星星搬到纸上来了,先生真了不起!"夏瑞香呵呵一笑。"这叫拓。等以后有空了,我教你!""我不学拓。我要知道这个星星到底是吉还是凶!"扫帚扬着脸,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夏瑞香变得凝重起来。"扫帚啊,先生才疏学浅,也不知道这个星星是吉还是凶。先生去找我的先生,一定帮你问到。""先生不是先生吗?怎么还要去找先生呢?"扫帚很是不解。"我要找的这个先生啊,是世上最伟大、最有本事的先生,什么事都难不到他!"夏瑞香口气里满是自豪。"夏先生,我等着您。您可要早点回来啊!"夏瑞香点点头。红通通的太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照着扫帚的光脑壳,一片通红。
转眼一个月过去,快到年关了,该去接赵芝兰回来了。夏瑞香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夏瑞香经常外出,一去几天、十来天的,都有。大家也就没太在意。没想到,这回一走就是一个月,而且音信全无。"闹革命!闹革命也不能不要媳妇啊!一声不吭就走了,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夏瑞香的母亲张芝兰满脸铁青,还嘭地摔碎了一个碗。张芝兰一直支持夏瑞香,就是钟作霖把家里抢得净光,也没有对夏瑞香闹革命说半个不字。张芝兰对赵芝兰这个同名不同姓的新媳妇,是打心底的喜欢,打心底的满意。儿子这样怠慢人家,她真是又急大气。"我去接嫂子回来!"夏瑞文搁下一句话,甩手甩脚地,走了。磙子河有规矩,接新媳妇回来,必须新女婿到场,还要拎着上好的烟和酒。碰到稍微难缠一点的丈母娘,还要给新女婿这这那那的吩咐几句。好听不好听,爱听不爱听,新女婿都要毕恭毕敬地听着。还要好言好语地兜着。一个小叔子,两手空空地,怎么能接回新过门的新嫂嫂呢?没想到,他还真把芝兰接回来了。
3
秋天,树叶金黄。正午时分,一身着长衫,提着皮箱,拿着雨伞,脸上戴着一个大墨镜的年青人出现在夏家门前。年青人正在犹豫,赵芝兰拿着竹筛站在了门口。"您快走吧。兵荒马乱地。我们不做生意。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呢。"粮食刚刚打下来,常有生意人上门收购。年青人一愣,二话不说,一把就将赵芝兰推进了屋,又顺手关上了门。没等赵芝兰明白过来,年青人摘下了大墨镜。"瑞香?!"赵芝兰惊叫一声,手里的竹筛落在地上,晃晃悠悠地滚了几圈,歪在了一边。离家一年多的夏瑞香终于回了家,一家人很是欢喜。大家围着夏瑞香又哭又笑,说不尽的担忧与惦念。"瑞文呢?"夏瑞香突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一听这话,大家突然沉默了。片刻,又一起哭了起来。赵芝兰跑到门口,开门往外看看,又关上了。"瑞文呢?"夏瑞香预感到了什么,却又追问了一句。一家人哭作一团,谁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赵芝兰道出了实情。
夏瑞香离家不久,夏瑞文就参加革命,到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去了。后来,董家湾有几个年青人也想参加革命,就约着,准备到武昌去找夏瑞文。贾妮香听说后,也要跟着去。夏瑞文参加农民协会时,贾妮香也参加了革命。打土豪,分田地,闹农会,一样都不落后。二人互生爱慕,光明正大谈起了恋爱。在磙子河,年轻人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像夏瑞文贾妮香这样一起进进出出的谈恋爱,还是新奇事。有的说咸,有的说淡。年轻人却是热血沸腾,很是羡慕。他们是去参加革命的,怎么能带个大姑娘呢。贾妮香好话说了一萝筐,还是行不通。贾妮香便包了一双千层底布鞋,托他们带去了。磙子河有个说法,穿了女人的鞋,无论走多远,都是要走回来的。只要夏瑞文穿了贾妮香的鞋,都要回来娶贾妮香为妻。贾妮香的心啊,全在那双鞋上了。布鞋带出去了。只是,没多久又带了回来。原来,夏瑞文在讨伐夏斗寅的战斗中,牺牲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谁呀?来啦。"赵芝兰平抚了一下情绪,起身去开门。"呀,是二叔啊。您有事啊?""没事。我听到你家动静蛮大的。以为又是土匪来了。我听说你家来了个戴大眼镜的人?"夏瑞香听出来了,说话的是夏之正。夏之正家境不错,有房有地和不少的佃农、佃户。两家只隔了一条小巷子,谁家吃什么东西,风一吹,都能闻到味。夏瑞香带头减租减息时,也劝他减租减息,他表面上同意,暗里却和夏瑞香唱反调,威胁那些佃农佃户,谁要是和夏瑞香穿一条裤子,就要谁断子绝孙。他的两个儿子很早就跟了钟作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真要让他发现了,肯定会去告密。"让二叔操心啦。刚还真来了个生意人,让我给打发走了。这年月,谁还有粮食卖啊。是不是啊?要不,二叔您进来坐坐,喝杯茶啊。""不啦。不啦。没有土匪就好。我先走了。"夏之正一走,夏瑞香也不敢在家多呆,提着箱子,走了。
第二天晚上,钟作霖带着一帮人,突然闯了进来。这个夏之正,果然告密了。钟作霖板着脸,挥着马鞭,把一家人都赶在天井里。一帮人举着火把满屋乱翻。他们把夏家的三幢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还不甘心,又拿着锄头、铁锹,在屋里挖了几个大凼子。临走,钟作霖气势汹汹开了腔。"我知道,夏瑞香从广州回来了。长能耐了!有本事了!你们给他带个话,就算他是孙悟空,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磙子河,是钟作霖的天下!"
夏瑞香带着一家人,一路辗转半个多月,来到江西永修县泡桐树村。泡桐树村除了大片的乱坟岗,荒芜的土地,几处四面透风的空房屋,一个人影都没有。泡桐树离永修县不远,来去方便。大家一起动手,很快修好了房屋,一家人算是安顿下来。不久,夏瑞香在永修找到了一个教师的工作。从此,夏瑞香以教书为掩护,积极开展革命工作。
开荒是个累死人的活。赵芝兰从小就没干过农活,脚又小,站不得,也走不得,就双腿跪在地上,清理乱石和各种废物。没一会,赵芝兰十个指头都磨出了血。"嫂子,这里有我就行了。您快起来去休息吧。"翠玉很是心疼。"都是一家人。你能行,我也能行!"赵芝兰很是倔强。翠玉也就随她去了。有一家逃难的,山东人,老老少少七八口,看到他们在开荒种地,也留了下来。一家算是有了一个邻居。地翻好了,只要种子下去,再下一场雨,晒几个太阳,就能长出庄稼。
赵芝兰怀孕了。赵芝兰害喜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吸一口空气都要吐几口。只要双脚一沾地,就天旋地转。赵芝兰只得天天躺在床上。翠玉陪着她。"嫂子,您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弄。"赵芝兰闭着眼睛,小声说:"我想吃果子。我还想吃鱼吃肉。你去弄啊。"翠玉一听,半天没出声。正是开春,青黄不接,家里可吃的东西不多,地里的东西只有寸把长,有的才从泥里拱出头。哪里去弄果子和鱼肉呢。赵芝兰睁开眼,看了看翠玉:"我在家天天吃鱼吃肉吃果子,想吃多少有多少,怎么这儿连个糊糊都喝不饱啊!"赵芝兰嘴巴一瘪,哭了起来。可不是吗?赵芝兰在娘家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肩不挑,手不提,出门有轿子,进门有丫环。跟了夏瑞香,连个糊糊也喝不饱。翠玉鼻子一酸,抱住赵芝兰。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赵芝兰的肚子一天大一天,庄稼也一天天的成熟,眼看着就要双喜临门的时候,一场大旱,几乎是颗粒不收。不久,赵芝兰又生下一个死婴,一个和小猫差不多大小的男孩。赵芝兰咬着嘴唇,眼睛里包着一汪泪,硬是没有掉下来。
等到夏瑞香回来时,赵芝兰已经把他掩埋在了乱坟岗。
一天,夏瑞香刚睡下,就被一阵急捉的敲门声惊醒。夏瑞香一个翻身爬起来,把几个重要文件烧了。进来的是永修保安大队的一拨人,领头的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眼睛男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刚刚烧完的纸灰,小眼睛一下就瞪圆了。"这是什么?半夜三更烧纸干什么?是不是共产党的文件?"夏瑞香一听,心里有了底。"我的孩子前不久死了,现在想起来有些难过,就烧了一点纸。"夏瑞香这样一说,真就想起没有谋面的儿子,声音就哽咽了。赵芝兰一听,蓄了多日的泪水,哗地一下冲了眼眶。"我可怜的儿子啊,你一生下来,没叫一声娘,没吃一口奶,就死了啊。你在娘肚子里,活生生的饿死了啊!"赵芝兰泪如雨下,边哭边说。小眼睛男人转了几圈,看不出什么破绽,眼神又落在翠玉身上。
"你是什么人?""我是他们家的保姆。"翠玉镇静自若。夏瑞香早就和家人约好了,一旦有陌生人来查问,就说翠玉是家里的保姆。"当真是保姆?""是啊。你看看啊,这家人,个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就我粗手大脚的。都是干活干的啊。""这么说,他们欺压你了?""是啊。是啊。啊,没有。没有。"翠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舌头也打了结。小眼睛男人嘿嘿一笑:"不能自圆其说了吧。我看你就像个共产党!给我带走!"几个彪形大汉就冲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翠玉。夏瑞香本想上去理论,又止住了。这帮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只是来诈唬他,捞一点财物的。"她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尽早到保安大队来说清楚啊!还有,带个证人!要是迟了,别怪我手下那帮兄弟脾气不好!"小眼睛男人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天还没放亮,夏瑞香就敲开了邻居的家门。山东人十分义气,二话没说,跟着夏瑞香去了永修。到了永修保安大队,见了翠玉,夏瑞香脖子一缩,倒吸了一口冷气。翠玉双手血肉模糊,十个指头肿得像十根红萝卜。这帮牲畜,已经给她用过夹棍了。"你们怎么可以乱用私刑呢?!"夏瑞香愤恨至极。"不用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共产党呢?"小眼睛男人眯起眼睛,来回拍了拍巴掌:"她是不是共产党,就看你的了。"夏瑞香屏住气,只得把满腔的愤怒放在心里。他拿出一对玉镯递了过去。小眼睛男人接过去,一看,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你们家还有这么好的宝贝啊!?放人!放人!"赵芝兰陪嫁了不少的好玉,这是最好的一对,也是最后一对。全家人饿得头晕眼花也没舍得当掉,没想到用它救了翠玉。
4
1937年,夏瑞香带着家人回到磙子河。
1938年6月,黄冈县委成立。夏瑞香当选为县委委员,任民运部长,兼任二区区委书记。二区委的工作范围包括:团风、淋山河、方高坪、宋家墙、磙子河、金盆寨、傅家河等集镇。夏瑞香共建立了十多个总支,几十个支部。队员二百多人。白天,队员们分散活动。白天安排流动哨,他们穿着和老百姓一样的衣服,扛着锄头、铁锹装成下地干活的老百姓。晚上集中,安排持枪的固定哨和暗哨。队员们学军事,学文化。通过夏瑞香的宣传和发动,乡民们纷纷组织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为,为部队筹枪,筹款,筹粮,磙子河地下党组织和武装得到迅速发展,成为一块红色的根据地。
1938年10月23日,日本侵略军把膏药旗插上了黄州。并且在黄龙岩、玉皇阁、接天山等大崎山余脉的一些交通要道,修筑炮楼和碉堡,成为他们的据点。
村口桥头,扫帚和同族姐姐红杏,与一小队日本兵撞了个面对面。扫帚还是头一回见到扛着枪,戴着头盔,穿着大头靴,凶神恶煞的日本兵。他打了一个寒颤,肚子一紧,觉得快要尿裤子了。红杏忙把扫帚挡在了身后。日本鬼子见了,挤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就一起围了上来。几个日本兵先把扫帚绑在桥头上,然后就一起扑向红杏。日本兵把红杏按倒在地,上来就剥红杏的裤子。红杏咬着牙,两手死死地扯着裤子。几个日本兵刺刀一挑,一下就把红杏的裤子割破了,变成了几块布条。一个日本兵按红杏的手,一个日本兵按红杏的脚,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日本兵,好像是个领头的,脱了一只裤脚,压在了红杏的身上。扫帚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早就听说日本鬼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暴磙子河的妇女,扫帚还不懂强暴是什么意思。现在一见,顿时明白过来,血就冲上了头顶。
"狗日的!那是我姐,不许你们欺负她!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王八蛋!狗日的日本鬼子!"扫帚扯着嗓子大骂不止。一个日本兵晃过来,掏出裤档里的家伙,对着扫帚,撒了一泡尿。撒完了,还嘻嘻哈哈地对着扫帚抖了抖。扫帚看到压在红杏身上的日本兵又换成了一个又肥又壮的家伙。那么重的家伙,压在红杏姐身上,还不要了红杏姐的命啊。红杏姐,你肯定好痛啊!你叫一声啊。好让扫帚知道你还活着啊。扫帚没听到红杏的叫声,甚至连哼一声都没有。红杏姐活活痛死了啊!扫帚只觉得嗓子一热,一股鲜血冲出喉咙。立刻,地上落下了一片一片的鲜血,活像鲜红的桃花瓣。扫帚一个一个地数,终于数清楚了,欺负红杏姐的,一共有十二个日本鬼子。扫帚暗暗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十二个日本兵,为红杏姐报仇!
扫帚刚把红杏背到家,红杏未来的婆婆就闻讯赶了过来。"红杏,我们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啊。你这样的身子,不能进我的家门了!"婆婆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来回扇着风。"红杏姐怎么不清白了?她是被日本兵祸害了!你不能黑白不分!"扫帚一下跳起来,恨不得扇她一个大嘴巴。"你还有脸在这里装好人?红杏要不是跟着你这个扫帚星满村子瞎晃荡,能出这样的事!?我儿子到汉口开店子去了,以后就不回磙子河了!"啪地一声,婆婆把一个红纸包放在桌上。"你的八字!我走了!"一对男女定亲,都要互送生辰八字,还要仔细地用红纸包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红杏的八字送回来了,就等于红杏的亲事退了。
扫帚望着红纸包,心里那个悔啊,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扫帚听说夏先生回来了,又在山里闹革命了,就到他家去找。每次都扑了空。扫帚就拉着红杏,准备到山里去找。扫帚一定要找到夏先生,当面问一问,磙子石上的星星到底是吉还是凶?老百姓的日子为什么这么苦?这个世道什么时候能变得好一点?没想到还没出村,就碰到了日本鬼子。红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的两个眼珠子凸出来,嘴唇破烂,面如死灰。是啊,都怪扫帚,不该拖着红杏姐。可是,扫帚又怪谁呢?扫帚使劲想,使劲想,就是想不明白。"啊--啊--"扫帚只觉得头里面嘭嘭嘭地炸成一片,他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红杏躺在床上,肚子里的脏东西一直流了四五天,才勉强流干净。她的衣服、裤子,还有床,都变的硬邦邦地的,活像上了一层腊。扫帚受了刺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是记得天天来伺候红杏。"红杏姐,你要痛,你就叫。哭也可以。我不怕的。"扫帚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叫也痛。哭也痛。我就不叫。我就不哭。他们欺负我,我一时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红杏声音弱弱地,却是一字一顿,格外有力。如果落在地上,定能把地砸出一个一个的坑。扫帚呆呆地看着红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扫帚,记住姐一句话--我们磙子河,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嗯!"扫帚用力点了点头。日本鬼子欺负红杏姐,就是欺负磙子河。这样的仇,当然比天还要大!只是,扫帚不明白,红杏姐哪来的狠劲,竟能承受那样的痛。
红杏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勉强下地。
其实,红杏早就是我党一名地下交通员了。
红杏养好伤后,听从党组织的安排,在河铺开了好再来茶馆。明里做生意,暗里是我党的地下联络站。河铺是一个相对繁华、热闹的集镇,通水路、陆路,还有几条小路通向山外。街面上,各种铺面依次排开,茶楼、酒楼、青楼,不分白天黑夜开门迎客。商家纷纷到河铺来做生意。日军也看中了这个四通八达的地方,不定期的出来检查、扫荡,还挨家挨房强抢粮食和生活用品。
傍晚,好再来茶馆的伙计正在招呼客人,一身着青色长衫、头戴礼帽的男子走了进来。"来一壶最好的碧螺春!不要掺杂啊!要不然,我可不付钱。"男子丢下一句话,自顾往二楼去了。红杏正在二楼一个单间打扫卫生,一听这话,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迎在了门口。"老板尽管放心。我们好再来是小本买卖,如果有掺杂,早就关门大吉了!"男子一进屋,红杏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同志,可算把你等到了啊。"红杏和男子在一来一去的说话中,已经完成了接头暗号。没错,他就是红杏要等的人。"路上碰到日军盘查,耽搁了一天。红杏同志辛苦了!"男子也紧紧握着红杏的手。忽然,楼下传来伙计一声长长地吆喝声:欢迎贵客光临好再来--红杏探出来一看,汉奸熊柴青带着几个日本兵进来了。
没有犹豫,红杏摘下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又取下了几口砖,一个隐蔽的洞口现了出来。红杏向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身子一缩,进去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红杏低声说着,又将砖和画一一原还,这才伸手理了理头发,下去了。
"啊哟,我说这几天怎么左眼皮子跳个不停啊,原来是您带太君来照顾我生意来了!红杏这里谢谢您了!"红杏抽出身上的一块绸布,在熊柴青的肩上轻轻掸了掸。"几天不见,杏姐可是越来越水灵了。不知是那位小哥这么有福气啊?"熊柴青一只手搭在了红杏的手上。红杏一笑,转甩掉了他的手。"杏姐--"熊柴青心有不甘,又拉住了红杏的手。一个日本兵见了,对着熊柴青哇拉哇拉说了一通话,熊柴青一愣,缩回了手。红杏听不懂日本兵的话,但看日本兵的脸色,就知道日本兵在吼骂熊柴青。狗汉奸,活该!迟早有一天要收拾你!红杏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挂着笑。熊柴青留过洋,懂洋文,没想到他还懂日本话。闹农协会那阵子,熊柴青的父亲被镇压了。熊柴青一直怀恨在心。日本兵一来,他就投怀送抱,成了日本人的翻译和狗腿子。为了表忠心,熊柴青亲手杀死了他的舅舅和舅妈--一对对革命十分忠贞的共产党地下交通员。
还把舅舅、舅妈的头割下来,装在两个水桶里,挑到日本鬼子的据点,送给日本人过目。日本人对他十分信任。
"检查!检查!太君要我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陌生人来?"熊柴青板着脸。"你看看我这个小店,要死不活地,哪里有什么陌生人来啊?"红杏语气里带着埋怨。"熊老板这样的老朋友都不来,好再来只怕真要关门了。"红杏凑近了熊柴青,眼色向斜对面的转运楼一丢:"陌生人都到那里面去了。"转运楼是一河南人开的赌馆,来的客人也都是外地的大老板。他们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转运楼还有几个外地的年轻姑娘,她们穿着旗袍,衩一直开到大腿。一走路,白亮亮的肉,直晃人眼。就有了一些明里暗里的皮肉交易。河铺的人都知道。熊柴青一听,脸上挤出一丝嘻笑,却又立马绷住了。"要是熊老板不放心,带太君上去看看。我也好安安心心做生意啊。"熊柴青对着日本兵叽里哇拉说了一通话,几个日本兵扛着枪,上二楼去了。
5
伙计提着一个长嘴茶壶正在泡茶,看到日本兵上楼去了,手一晃,长长的壶嘴就打翻了茶碗。哐地一声,茶碗落在地上,碎了。"干什么?"熊柴青板着脸,一下拔出手枪,对准了伙计。几个顾客一看,起身跑了出去。"他是新来的伙计,手艺不精,您多包含。"红杏忙上来打圆场。"熊老板,我一个女人,做点生意多难啊。连一个像样的伙计都请不到。我这还是花了大价钱呢。熊老板可要多多关照我啊!"熊柴青看看红杏,又往楼上看了看,脸色稍有缓和。"红杏,他要是给什么人报信,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哪能呢。我还指着您照应呢!"说话间,几个日本兵就下来了,又和熊柴青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走了。一个领头样的日本鬼子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他围着红杏转了一圈,两个眼睛像两把小刀落在红杏身上,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熊柴青阴阳怪气地说:"杏姐,吉野队长夸你漂亮,还说以后要专程请你去喝茶呢。"熊柴青和日本兵一走,红杏长长吁了一口气。红杏定定神,冲着门口大声嚷嚷起来。"还想不想干啊?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给我滚!搞得乱七八糟的。赶紧收拾一下。""是是是。我这就收拾。"伙计低声下气连连答应着。红杏对伙计使了个眼色,往楼上走去。伙计是红杏的助手,也是地下交通员。来了什么人,用什么方式吆喝,红杏和他早就统一了暗号。红杏安全送走了自己的同志,却不知道这位同志就是二区区委书记夏瑞香。
钟喜堂提着钓具来到河边,从东往西,第六棵柳树下,已经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请问,这里能钓到鱼吗?"钟喜堂斜了斜眼睛,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像夏瑞香。钟喜堂四下看了看,无人。日本人在磙子河一带派出了不少的探子和汉奸,他们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嗅出味道。不久前,我党一名地下交通员,碰到了自己的堂弟。堂弟拉他到家吃饭,交通员不想去,又觉得是自己的堂弟,不会害他,就跟着去了。没想到堂弟在他碗里下了药,一碗饭还没吃完,交通员就倒下了。堂弟在交通员身上搜到了个遍,连裤衩都脱下来了,什么也没有搜到。堂弟本来想搞一点情报到日本人那里领赏的,没想到落了个空。堂弟气得直发抖,拿了镰刀,一把揪住交通员的生殖器,齐刷刷地割了下来。非常时期,钟喜堂只相信接头暗号。"今天天气好,可以钓到一条四五斤重的大草鱼。"那个男人说完暗语,摘下斗笠,转脸看着他。果然是夏瑞香。钟喜堂又惊又喜。
不久前,钟喜堂在黄冈开完会后,就去了大埠街,动员说服木行的张老板参加革命。钟喜堂以前在张老板的木行卖过工,虽然张老板和其他商人一样,有些刻薄和计较,对待工人却还有些人情味。逢年过节,都要鱼啊肉啊,做一些硬菜,给工人加个餐。因长年饱受寒潮的侵蚀,钟柏青的两条腿,时时刻刻都像泡在冰水里,刺骨疼痛。钟喜堂去找他,要求预支工钱,给父亲治病。张老板二话没说,提前预支了他们父子的工钱。后来还割了一刀肉探望钟柏青。这事要搁在其他老板的身上,只怕是到了开工钱的日子,能少算一角钱就少算一角钱,能往后拖一天就往后拖一天。好像那些钱在他口袋里多捂一天,就能生出钱崽来。
张老板听了钟喜堂的来意,立马闭紧了嘴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直愣愣地坐着。钟喜堂也不急。他四下看了看,木行大多是成品或半成品的棺材,上面落满了灰尘。钟喜堂看了看张老板,拿起工具,叮叮当当做起活来。现在天天打仗,天天死人,能睡得起棺材的能有几个人?张老板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响,张老板突然一拍大腿,答应了。"好!我就跟你一起干!"张老板说:"日本人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天天死人,铺子却是大半年没开张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关张大吉了。都是狗日的日本鬼子害的!""不是跟我干,是跟共产党干!""你不是共产党?"张老板瞪着钟喜堂。钟喜堂一愣,想着要不要如实回答他。张老板却是快人快语。"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我就认你了!"成功说服了张老板后,钟喜堂又接到了组织通知,没想到接头的竟是一个多月没见的夏瑞香。
二人相见,自是分外亲热,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我怎么闻到一股大粪臭?"夏瑞香嗅了嗅鼻子。钟喜堂一听,横了夏瑞香一眼:"你才闻到啊?一路上日本鬼子盘查得十分厉害,要不是交通员护送,我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你掉粪凼里了?""你才掉粪凼呢!告诉你吧,我是坐粪船来的!"钟喜堂瞪了夏瑞香一眼。"啊?!"夏瑞香扑地一下笑出声。磙子河有乡民常年用船从汉口贩运大粪到磙子河,再出售给当地的乡民。有了这些农家肥,庄稼长得又好又快,还能卖出好价钱。粪船又臭又脏,还没靠近就恶心呕吐,钟喜堂想到、做到,真是了不起。夏瑞香一阵欢喜,心生一个小九九。"二十四了吧?"夏瑞香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嗯。"钟喜堂望了望夏瑞香,有些奇怪。"该成个家了。""啊?!"钟喜堂没想到夏瑞香会说出这句话,却也很快反应过来。"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再说吧。""要是日本鬼子三年五年打不走,你也三年五年不成家?"钟喜堂一愣,没接话。在磙子河,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几个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还是孤单单一个人。"我有个堂妹,以前在汉口纱厂做工。人品好,对革命也很有同情心。我在汉口江岸区做工人纠察队指导员,在工人中发展了十多名共产党员,也有她的功劳。"夏瑞香眼睛盯着浮标,不管不顾地说开了。"我堂妹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她肯定能给你生一窝儿子的。我们就有革命的后代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妹夫了,干革命就更加方便了。纱厂罢工了,她前几天就到董家湾了,你抽空去看看。年底就完婚!"夏瑞香机关枪样的往外喷着,钟喜堂正要接话,夏瑞香叫了起来:"咬钩了。快!快!"夏瑞香边说边扯线。一条大鱼,足有四五斤重。
赵芝兰抱着一盆衣服正准备到塘里去洗,只见扫帚仅穿着一条半长不长的裤子,光着上身,一晃一晃又来了。扫帚自从见了红杏的事后,人就成了半个疯子。清醒的时候跟好人一个样。种田、插秧、干农活,样样干得好。犯起病来就骇死人。碰到刀拿刀,碰到斧头拿斧头,拿起来就乱抡乱挥。天这么凉了,赵芝兰都穿夹衣了,扫帚还光着膀子,不知道是不是又犯病了。"师母,夏先生回来了吧?我听说日本鬼子要捉他呢。"扫帚说着话,自顾往屋里走。赵芝兰叹出一口气,随手拿了一件上衣,给扫帚穿上。"你不是总来吗?我也没他的消息啊。""师母,我不穿。我这里头热得很,像火烧!"扫帚捶了捶胸脯,两个胳膊一挥,脱下衣服,塞到赵芝兰手里。"等夏先生回来,您告诉他,我昨天在磙子石看到血了,从磙子石下面流出来的。师母,磙子石上面的星星到底是吉是凶,您一定要帮我问到啊!"扫帚紧紧抓着赵芝兰的手。赵芝兰望着扫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知夏瑞香和扫帚说了什么话,多少年了,扫帚三天两头来家找他。扫帚现在疯了,来得更勤了。不分白天黑夜,说来就来。有一次,她狠着心没开门。大晚上的,她以为扫帚走了。没想到,早上一开门,扫帚竟然横躺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睡着了。湾里都在传,说是磙子石下面有个洞,有个共产党的大官躲在里面。共产党还派人往洞口附近的坟头送些食物,方便他晚上出来吃。现在扫帚说磙子石下面有血,是不是那个共产党的大官出了什么事?她希望磙子石真的是块神石,她正好请求神石发发神功,帮助夏瑞香他们,把那些坏人统统杀死。赵芝兰正在盘算,扫帚却一把扯过她手里的衣服。"这是夏先生的衣服!夏先生回来了!夏先生!夏先生!"扫帚边叫边往里面跑。"扫帚!啊呀呀!翠玉--快出来啊!"赵芝兰连连叫着,追了上去。扫帚疯了,没想到扫帚还能认出夏瑞香的衣服。昨天夜里,夏瑞香带着两个人回来了个把时辰,洗澡,换衣服,吃饭,又说了一会子话,就走了。夏稀照和翠玉就出来了。几个人一起用力,把扫帚扭住,又找了根绳子,绑在了床上。翠玉还给扫帚嘴里塞了一块布。"叫叫叫。把隔壁那个鬼招来了,我们又要倒霉了!"
钟喜堂见到了夏细女。脸白,还白得没有生气。腰细,细得一把就可以捏住。可能还不够他一把。肩太溜,一摇一晃地像是要摔倒。这个姑娘只能做他妹妹,怎么能做他的媳妇呢。钟喜堂的媳妇应该是巾帼英雄穆桂英那样的女人。现在,他闹革命,杀鬼子。哪一天他战死沙场,他的媳妇也像穆桂英那样,接过他的枪,挂帅上战场。这个走路都晃晃倒的女人,只怕是连枪栓都拉不开,又怎么上战场呢。夏瑞香善做动员工作,但只要她不愿意,夏瑞香就是把公鸡动员得生了蛋,也没有用。
"叫什么名字?"钟喜堂故意板着脸。"夏细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夏细女抬眼看了看钟喜堂,点点头。"说话--"钟喜堂故意把调子拖得又细又长。"你和我哥都是一样的人。虽然我没有参加你们,但我知道,你们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好人怎么能没有儿子呢?我会给你生一窝儿子的。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任务。我的任务就给钟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钟喜堂整个人都懵了。她不能像穆桂英那样挂帅上战场,但给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也相当于上了另外一个战场。
磙子河不是有句老话吗--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这样的女人,他要!钟喜堂站起身,下命令样的说了一句话:"夏细女,请你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年前来娶你。"
6
方高坪位于黄冈团风中部,距团风不过十公里路程,团、方公路贯穿全镇。日军在方高坪设立据点,并派有一个日军小队和部分伪军把守,就是为了控制这条公路,以方便团风与各地日军的呼应。摧毁了这个据点,就相当于拨掉了团风沿线的一个毒瘤,为我军在团风一带的活动提供方便。如何行动,并保证一举夺取胜利,夏瑞香与二区的领导干部,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同志主张强攻。说是现在有当地百姓的支持,还有各种轻、重武器,战斗力大增,消灭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完全不是问题。夏瑞香却提出了智取与进攻相结合的方法。
夏瑞香认为:我们的战士大多是新兵,作战经验不足,有的甚至刚刚学会打枪,还没有上过战场。而且武器也相对落后,与日军硬碰硬,肯定会造成无谓的牺牲。"据点里才一个日军小队的兵力,我们一定能够取胜。而且,我们不怕流血牺牲!""对,为了把小鬼子赶出磙子河,我们不怕流血牺牲!"几个年轻人磨拳擦掌,纷纷表态。夏瑞香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大家都是好样的。可是,我们要想一个办法,既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又消灭了日本鬼子,这样不是更好吗?"大家一听,觉得夏瑞香的意见更胜一筹。夏瑞香告诉大家,日军一个小队有三个班,每个班有步兵九人,轻机枪一把,掷弹筒一个。而且日本兵在上战场前都进行过最少十一个月的军训。军训前五个月是新兵集训。包括列队、刺杀、打靶及拉练。这期间,至少有一次在严冬条件下五天野营拉练训练。接下来是两个月的常规单兵综合素质训炼,强调排、连一级作战协调,这期间每天必须有30公里以上的行军耐力训炼等等。大家听了,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说不出话来。"妈啊!日本鬼子这么厉害啊!""我看他们端个枪缩头缩脑的,还以为是害怕呢。原来都是故意训炼的!"大家正在感叹,交通员送来红杏的情报。夏瑞香接过来一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夏瑞香站了起来,无比严肃地说道:"同志们,在我们攻打方高坪据点之前,一定要坚持军事练习和文化学习,当初我教给大家的那些文化知识,别又还给我了啊。""夏先生,现在打日本鬼子是最要紧,还是等把小日本赶出磙子河,再学文化知识吧。"一个年轻战士有些不以为然。其他的战士也跟着叫嚷起来:"是啊,不着急学习读书写字。等赶走了日本鬼子再学也不迟。""安静!请安静!"夏瑞香大声叫道。因为声音太大,脸都胀红了。"同志们,现在我以二区区委书记的名义命令:在坚持军事化训练的同时,必须努力学习文化知识,按时完成我布置的任务。任何人不得以各种借口推诿或拒绝,更不允许请人替代完成。若有发现,军法处置。""是!"队员们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字。
一张纸,几个年轻的女子拥在一起哭泣,一群扛着枪的日本鬼子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边上还有一个方方正正像骰子又像房子的东西。这是红杏送来的情报。红杏不识字,今天突然送来这样一份天书样的情报,看来是碰到紧急情况了。夏瑞香去过好再来茶馆,对好再来周边的环境也有所了解,这个方方正正像骰子又像房子的东西,难道是好再来斜对面的转运楼?夏瑞香头皮一炸,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夏瑞香马上通知交通员:立刻动身,前往河铺。
果然,天刚亮,交通员就带回了消息。方高坪的日本鬼子丢下一块大洋,把转运楼那几个穿旗袍的姑娘,抓到据点去了。日本鬼子堵住她们的嘴,剥去她们的衣服,扯开她们的双腿,绑在椅子上,不分白天黑夜的猥亵、奸淫她们。有个姑娘来了例假,日本鬼子就拿了一根木棒,捅进了她的下体,不停的搅动。血从姑娘的下体飙了出来,飙了日本鬼子满头满脸。日本鬼子哇哇大叫,掏出一把刀,捅进姑娘的下体,一阵猛搅。日本鬼子抽出已经染成红色的刀,又割去了姑娘的两个乳头。有个伪军,看不过眼,又不敢吭声,只好闷在心里。有一天,这个伪军利用拉给养的时候,回家跟自己的家人叨唠了几句。家人就把这话传了出来。红杏得知情况后,心急如焚。她想报告组织,又不会写字,情急之下,就画了这样一幅画。情报送出去两天了,却不见组织的回音。红杏急得团团转。情报是不是送到了组织,组织是不是能看懂,那几个姑娘是不是还活着,红杏又着急又担心。过了一天,红杏就一个人离开了好再来。临走前,红杏告诉伙计,她去找熊柴青了,让他带她到方高坪据点去,把那几个姑娘换回来。
夏瑞香听完交通员的叙说,又叹气,又摇头,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一天,交通员又送来消息:红杏和转运楼的几个姑娘一起,被日本鬼子活活吊死在据点后面的林子里。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夏瑞香带着两名精干战士,两名战士各带着一挺冲锋枪、一大捆手榴弹和两床棉絮,趁着夜色,向方高坪逼近。两名会挖窟窿的群众拿着工具,紧紧跟着后面。方高坪日本鬼子据点面向公路,盘踞在一个小山包上,背后是一片树林。这个据点位置较高,公路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了安全,日军在据点四周挖了一道水沟,水沟岸上围了一圈铁丝网,进出必须通过吊桥。夏瑞香他们摸到鬼子据点附近,只见一个端枪的哨兵在门前来回巡罗着。趁着哨兵走到另一边屙尿的工夫,两名战士飞快地把棉絮往壕沟水面上一铺,轻轻涉过去了。再把湿漉漉的棉絮搭到铁丝网上,踩着棉絮进了据点。
夏瑞香带着他们摸到据点后头,正准备挖墙,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口。夏瑞香个头较瘦,试着钻了一下。不行。头进去了,肩膀却卡住了。两个群众就着洞口挖了一刻钟的工夫,洞就大了。夏瑞香和两个战士爬进去一看,十来个鬼子正围着桌子唧哩哇啦地分什么东西。他们相互丢了个眼色,将两捆手榴弹同时拉开弦,扔了进去。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十几个鬼子被炸成了肉酱。埋伏在后面林子里面的钟喜堂听到一声巨响后,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动静,知道夏瑞香他们得手了,立即率领战士们赶了过来,和大家一起收拾战利品。这一仗,歼灭日本鬼子12名,伪军3名,缴获机枪1挺、长短枪10支,掷弹筒一个。那个在门前屙尿的日本鬼子,听到手榴弹响了,抱头乱跑,淹死在一条小沟里。钟喜堂早就听说吉野如何凶残、恶毒,想找到他的尸首,看看他到底与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翻来翻去,都是一样的残肢断臂,也就作罢。"呸!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还不是一样的肉体凡胎!"钟喜堂狠狠地唾了一口。
天亮时分,战士们扛着武器,有说有笑回到了董家湾。乡民们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大家欢天喜又吃又喝,比过年还要热闹。一乡民把钟喜堂拉到一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悄悄问道:"夏先生不能打枪,也不会打枪啊,怎么一下就把方高坪夺回来了呢?"钟喜堂一愣,接着就明白过来。钟喜堂呵呵一笑,又拍了拍腰间的两把手枪:"夏先生不用打枪。他只管动嘴皮子!打枪的事嘛,交给我了!"乡民愣了愣,同时伸出两个大拇指:"好啊!好啊!你们两个一文一武,瞌睡对枕头,正好!正好!"
腊月二十九,钟喜堂、夏细女成婚的日子。夏细女父母早亡,夏稀照、张芝兰就把她当做自家的姑娘出嫁。一大早,一直阴沉沉的天突然就朗开了,太阳像个热气腾腾的蛋黄卧在天边。"还以为要下雪,没想到放晴了!老天爷赏脸啊!"随着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钟喜堂带着一群人就进来了。"啊呀!怎么来这么早啊?快出去。快出去。"张芝兰没想到钟喜堂来得这么早,还大摇大摆地往里闯,伸手就把钟喜堂拦住了。"不是午时前到达吗?""是午时前达到啊。不过,现在才辰时啊。""早来晚来总是要来的。而且,辰时就是午时前啊。"钟喜堂一脸不解。"婶娘,既然来了,就让人家进来吗。"是夏细女的声音。张芝兰没回头,心里却恨得牙根发痒。死丫头,还没出门,就帮人家说上话了。
7
一见彩轿帷盖上龙凤呈祥的图案,张芝兰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夏细女打小就跟她亲,张芝兰也把她当自己的亲姑娘待。没想到,才一眨眼的工夫,就要嫁人了。张芝兰一哭,夏细女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好了吧?我给你扯胎毛。"赵芝兰手里拿着两根一尺来长的红麻线。"扯吧。扯吧。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张芝兰擦了擦泪,出去了。赵芝兰先给夏细女脸上扑上花粉,用双手抹擦了一会,夏细女脸上便开始发热。赵芝兰便双手各持一根线头成x形,在她脸上交叉滚动。"真白啊。连一根一根的红血丝都看得到。"赵芝兰忍不住赞叹道。夏细女脸飞红,身子却是一动一动的。姑娘出嫁前都要扯胎毛,意思为褪掉胎毛成为大人的意思。"细女,好了吧?快点啊!时候不早了啊!"钟喜堂在外面又叫又拍门。赵芝兰停下手,冲着房门哼了一声。"兰姐,快点吧。别让人家等急了。""到底是人家急,还是你急啊?左边脸扯了,右边脸还扯不扯啊?"赵芝兰一下就站了起来。"不急。不急。扯。扯。"夏细女一把扯住了赵芝兰的衣角。
扯完了胎毛,赵芝兰又开始给夏细女上妆、挽鬓、上头、涂脂抹粉,穿上大红袄,水露裙,红绣软底鞋,戴凤冠霞帔。"好了。看看"赵芝兰对着夏细女举起一把镜子。夏细女对着镜子一看,不禁叫出了声。"呀!这是我?""不是你是谁?"说话间,赵芝兰放下了镜子。"我再看看。"夏细女还想去照镜子,赵芝兰把蒙头布盖在了她的头上。"别照了!门都快被他拍破了!"
看到夏细女蒙着红盖头出来,张芝兰边哭边唱。
黄豆花开好多荚
恭贺我儿到婆家
婆家要结公婆缘
细姑小叔要团结
张芝兰一哭,夏细女也跟着哭了起来。肩膀还一耸一耸地。就有人上去劝。七劝八劝地,夏细女不仅没止住哭,还哇哇地哭出了声。赵芝兰俯上去:"细女,再哭,你脸上的粉可就花了。"夏细女一听,立马止住了。钟喜堂哈哈一笑:"各位乡亲,今天我和夏细女成婚,我很高兴。
夏细女是个好女人。但是,这个名字太土了。我要给她改个名字,叫夏细珏。就是一种美玉的意思。大家都记住啊,钟喜堂的媳妇叫夏细珏!好了,都给我使劲的放鞭炮,使劲的吹喇叭,别舍不得下力气!走了!起轿!"轿子一离地,鞭炮就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乐鼓也齐声奏了起来。
轿子走了不多久,扫帚就满头大汗的赶来了。"我还没来,他们怎么就走了呢?"赵芝兰盯着扫帚看了看,觉得今天不像犯病的样子,也就没接话。扫帚年岁不小了,人家都成家了,有媳妇了,他还是一个半疯半癫的人,她怕伤着扫帚。没想到扫帚一把抓住了她,两个眼睛还紧紧地盯着她。"夏先生回来了吧?"赵芝兰叹出一口气,看来扫帚又犯病了。"没有。你夏先生到外面做生意去了。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临走,他跟我说了,叫你在家好好等他,不要乱跑。他一回来就去找你。好吧?"夏细女出嫁,赵芝兰还以为夏瑞香会回来看看。望啊望,把眼睛都望穿了,没想到他就托人带回一个口信:太忙,走不脱身。总是这么骗着扫帚,真不知道要骗到哪年哪月。一个和扫帚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却笑嘻嘻地凑近了扫帚:"扫帚,你看人家都结婚成家了,有女人了,你也赶快找一个啊。要不然,不赶趟了!"这就是一句玩笑话,谁也不会在意的。没想到扫帚猛地抬起头,两个红通通地眼睛就像两个燃烧的小火球。"老子发誓了,日本鬼子不滚出磙子河,老子就不找女人!"扫帚丢了一句话,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乡民,昂着头,走了。
1939年夏,钟喜堂任鄂城中心县委书记,与夏瑞香(任冈西县委书记)郭穆生、喻南山等同志组成中共樊湖工委,将抗日活动向江南一带发展。
樊湖位于武汉与鄂城城关之间,西与武汉东部交界,东至鄂城西郊樊口,北依百余里长江,南衔90里樊川和大片湖区水网,武黄公路将左岭、葛店、华容、段店、樊口等集镇一线穿珠,进可穿越梁子湖区,深入大幕山鄂南腹地,退可北渡长江倚靠鄂东根据地。武黄公路和长江沿线建有多处日、伪据点,分别被不同的土匪顽军割据,占山为王。百姓们自发地组织起来,结伙拉帮,保守乡土,祈求平安。由于缺乏正确的指导,停息很长时间的"汉流会",又重新活跃起来。
"汉流会"用结拜兄弟的形式发展对象。对参加"汉留"者,不分时间先后,年龄大小,统称兄弟。民国初期,"汉流"帮会受各种利益的驱动,组织恶性膨胀,上与达官要人勾结,下向社会各界渗透。烟毒、贩卖人口、占地为霸、绑架勒索、包做人命、开码头等等。要想在如此复杂、险恶的环境里开辟抗日根据地,发展抗日武装,难度可想而知。夏瑞香化名陈大行,钟喜堂化名陈大发,寓意着革命队伍大发展,渡江到了段店泥矶。
夏瑞香、钟喜堂很快与曾发民接上了头。曾家三代都参加了革命。曾发民乐于助人,爱憎分明,在樊湖曾四湾一带很有威望。再加上湾子里的许多乡民都接受过共产党的帮助和教育,对共产党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夏瑞香、钟喜堂他们的工作很快开展起来。
一天.夏瑞香正在曾发民家中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门外传来余后为有些夸张的声音。"啊呀,我说今天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原来是周爷到我们穷家小庙来了啊。"余后为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是汉流帮樊湖会的红旗五哥。余后为讲感情,重义气,十分钦慕为穷人谋利益、打天下的共产党。余后为发现钟喜堂用"抗日宪政促进会"的名义进行宣传活动后,主动接近钟喜堂,表示了加入共产党的决心。钟喜堂便把余后为介绍给了夏瑞香。夏瑞香钟喜堂都觉得这是一个收复、整编樊湖会的好机会,钟喜堂便趁机和余后为结拜成兄弟,加入了樊湖会。夏瑞香通过几次观察与考验,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就安排他和另一名战士在门外放哨。
周爷是樊湖一带有名的土匪头子,因为在家排行老九,又常常手握一把铁勾子,人称周九勾子。周九勾子杀人很是残酷。他扬起手中的铁勾,对准人头砸下去,人的头上就挖出一条沟,血就像喷泉样的冲上去,再扑扑地落下来。周九勾子把勾子送到眼前,先耸着鼻子闻闻,再伸出舌头舔铁勾上的血,又吧嗒吧嗒嘴,吞了。周九勾子舔得很细致,一下一下,一滴血都不会剩。乡民们十分惧怕他。只要小孩子哭闹、不听话,大人就说:再哭,周九勾子来了!小孩子一听,马上闭了嘴。周九勾子本来生活还不错,有房,有地,还有一房定了婚的媳妇。不料,周九勾子嗜赌成性,天天泡在赌场不说,还嫌在樊湖赌得不过瘾,跑到汉口大赌场去赌。他在汉口待了十来天,房屋、地,还有定了婚的媳妇,统统输给了别人。他的父母一气下之,双双投江自尽,几个哥哥也远走他乡,各自谋生去了。周九勾子干脆纠集了一伙人,扯了旗子,当了土匪。周九勾子见什么,抢什么。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抢到山上当押寨夫人。玩了几天,腻味了,就当奖品赏给手下的弟兄。周九勾子现在有五六十号人马,有刀,有枪,还有一个在国民党当官的哥哥撑腰,就越发猖獗。乡民们恨不得捉住他,将他千刀万剐。夏瑞香早就想除掉他,没想到他今天送上门来了。
门哐地一声推开了,一群土匪拥着周九勾子就进来了,几个围着桌子玩骰子的男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周九勾子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然后铁勾子一伸,指住了夏瑞香。"他叫陈大行,是我的江西老表。从江西来的。我就请了湾里的几个亲戚过来作陪。这不,五哥也过来了。"曾发民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不是问你。叫他自己说。"周九勾子再一次用铁勾子指着夏瑞香。"我说。我说。"夏瑞香忙对着周九勾子堆起一脸笑:"我叫陈大行。从江西过来,到汉口去办货的,顺便过来看看老表。小玩几把。"夏瑞香操着一口底道的江西方言,不慌不忙地说道。周九勾子看了看桌上的大洋,咧嘴一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像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好这一口。"夏瑞香呵呵一笑。"要不,我们来一把?""好啊!"夏瑞香脱口而出。"要赌就赌大的!"夏瑞香提上来一只皮箱,打开,露出满满当当的大洋。"如果我输了,这些都是周爷的。""好!好!"周九勾子看着满满当当的大洋,两个眼睛都红了。"要是周爷输了呢?""我怎么会输呢?想当年,我在汉口………"周九勾子说到这里,立马闭了嘴。周九勾子把铁勾子往桌上一放,粗声大气地说道:"我要是输了,这个就归你了!"夏瑞香轻声一笑:"一个铁勾子?""别小看这个铁勾子,它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听说还是清朝宫里传出来的。锋利无比。我要谁脑袋开花,谁的脑袋就开花!""是吗?"夏瑞香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在了桌上。"好。我就信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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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土匪听说周九勾子要开赌,个个满脸放光,兴奋无比。曾发民、余后为十分热情,招呼一帮土匪把枪摘下来,靠在墙边。一个土匪见了,哼了一声,拿过枪,搂在怀里。曾发民一笑,又端出茶水和点心,招待土匪们吃喝。夏瑞香和周九勾子约定:三只骰子,同时摇晃。点小为羸。一盘定输赢。夏瑞香和周九勾子同时拿起盒子,同时摇动起来。只听得咚地一声,两个盒子又同时放在了桌上。周九勾子性子急,一把揭开盖子。三只骰子,三个一点。三点。这是三个骰子的最小点数了。"哈哈哈!嘿嘿嘿!"周九勾子仰着脖子,狂笑不止。众土匪一看,全都趴在桌子上,脑袋挤着脑袋,盯着夏瑞香的那只盒子。"三点!你开不开都是个输!""不急,出水才见两脚泥呢。"夏瑞香慢腾腾地说着,又慢慢揭开了盖子--众人惊呆了。三个骰子,一个摞一摞的叠加在一起,顶上面是一个鲜红的圆点。
"一点?!"周九勾子一看,愣了。他眼珠子一转,转身就去找铁勾子。明明刚才还在身边的铁勾子却像长了翅膀,不见了。周九勾子突然明白过来,大叫:"上当了!弟兄们,都给我做了!"众土匪一听,忙着去拿枪。明明刚才就放在手边的枪也像长了翅膀,不见了。众土匪正在发愣,曾发民、余后为和几个年轻人冲上去,三把两下就扭住了周九勾子。曾发民不知道从哪里拿出铁勾子,对准周九勾子的头,狠狠砸下去。头,花了。血,雨点样地落在众人身上。周九勾子趴在桌上,一只苍蝇样的嗡了一声,两只脚吊着,甩了几下,不动了。真像一只大苍蝇。众土匪一看,周九勾子死了,纷纷举手投降。夏瑞香承诺: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回家。愿意留下来参加革命的,欢迎留下来参加革命。既往不究。那些跟着周九勾子的土匪,原来大多都是穷苦百姓。跟着周九勾子,也是慑于周九勾子的淫威,无非就是保个家人平安,混个肚皮子圆。周九勾子一死,他们自然愿意跟着共产党,过上真正的好生活。于是,大多留下来,参加了革命。周九勾子的军师,拿了路费,都上路回家了,走了半里路,又跑了回来,问夏瑞香怎么一眨眼就想到了这个计策,一下子就把周九勾子灭了。夏瑞香呵呵一笑;"这叫擒贼先擒王。"军师一听,想了想,就留下来,参加了革命。
有一天,夏瑞香正准备给乡民们上文化课,发现余后为没有来。跟几个乡民和房东老乡打听,也都不见人影。余后为有个八十岁的老娘,还有身怀六甲的媳妇,他又是樊湖出了名的大孝子,夏瑞香以为他回家去了。没想到,半夜,夏瑞香正和钟喜堂研究下一步的工作,余后来一头扎了进来。"陈大行,我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样下三烂的事!告诉你,今天不把我老娘和媳妇交出来,别怪我们樊湖会的兄弟翻脸不认人!"原来,余后为回家后,发现老娘和媳妇都不见了。余后为以来她们上街玩去了,就上街去找。街就那么大,从南到北,一口气就跑了两个来回。根本不见她们的人影。余后为又以为她们到鄂城的姑姑家去了。搭车跑去一看,姑姑家大门紧闭。这才想起来,姑姑一家前不久都搬到汉口做生意去了。余后为又以为媳妇回华容娘家去了,正要出门,就看到了桌上的一张字条。余后为拿起字条一看,一下跳了起来。"你老娘和媳妇都很漂亮,我接去玩几天。"落款竟是陈大行。不是说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吗?怎么和外面传言的一样,共产共妻呢?而且连身怀有孕的女人都不放过。余后为攥了字条,就来找夏瑞香了。
"给我看看!"夏瑞香对着余后为伸出一只手。
余后为在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了那张字条。夏瑞香接过字条,轻声一笑。"就这几个鸡爪样的字,还敢落我的大名。""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陈大行!不是你是谁?!"余后为气鼓鼓地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落自己的名字呢。这是有人在挑唆事端,嫁祸我们共产党!你这么聪明,怎么不动脑子想一想呢?"钟喜堂说道。余后为仔细一想,觉得钟喜堂的话有理。"可是,她们到底到哪去了啊?"余后为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夏瑞香和钟喜堂一商量,立刻集合了干部和部分进步群众,布置任务:各路口、湖汊,增加隐蔽流动岗哨,再抽调部分精干的进步青年,日夜不停、滚筒式沿湖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刚麻麻亮,钟喜堂离开不久,汉流樊湖会的当家三哥余俊杰带着帮会的二十几个大汉就进来了。余后为耷拉着脑袋跟着后面。二十几个大汉腰里别着匕首,手上还端着长枪,脸皮绷得紧紧地,活像一个个的腊人像。他们两边一分,就把院子围住了。余俊杰一开口,夏瑞香就知道此人不凡,而且来者不善。余俊杰说:"你们是共产党,我们是樊湖会,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们到我们樊湖来了,把我们湖水搅混了,我就不得不说几句。如今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我们樊湖会也打日本鬼子,也算一家人吧。你们怎么能自家人欺负自家人呢?"不等夏瑞香回话,余俊杰又拍了拍余后为的肩:"我们红旗五哥在樊湖会那也是有身份的,我这个当家三哥都让他三分。今天,你要是不交出他的老娘和媳妇,你问问我们兄弟们,答不答应。""不答应!""马上交人!""马上交人!"二十几个大汉一起叫嚷起来。
夏瑞香正想说话,外面传来通讯员小猴子的声音。"你们干什么?马上撤出去,要不然,我开枪了!"夏瑞香伸头一看,小猴子果然用手枪指着一个大汉的脑袋。小猴子是夏瑞香在江西收养的一个孤儿,从江西到磙子河,到樊湖,一直跟着夏瑞香。小猴子又瘦又小,个子也不高,用手枪指着大汉,看上去就十分的滑稽。余俊杰一看,扑地一声笑了。"开枪?好啊。兄弟们,我们就比试比试!"余俊杰话间刚落,只听得哗啦啦地一阵响,二十几个大汉同时拉开了枪栓,子弹也推上了膛。"小猴子,都是自家兄弟,放下枪吧。"夏瑞香不愠不火地命令着小猴子,脑子里却飞快的转动起来。樊湖会有一二百号人,处理不好,就会和樊湖会起冲突。万一被国民党当局利用了,就会影响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大方向。共产党就会背上破坏抗战的骂名。昨天和余后为说得好好地,这个余俊杰几句话,怎么就变了呢?小猴子听了夏瑞香的话,放下了枪。
夏瑞香说:"后为兄弟,你大哥从昨晚出去,现在还没有回来。有什么事,我们等他回来再说啊。"余后为听了,愣了愣,一副大梦醒来的样子。他拉了拉余俊杰,小声说道:"三哥,我说再等等嘛。我们还是先走吧。别弄出什么事来。""走什么走?能出什么事?我是你三哥,天塌下来,三哥替你顶着!"余俊杰走近了小猴子,伸手推了一把:"你刚才不是要开枪吗,你开啊!你开啊!"小猴子没注意,正好脚下有个坡,一个踉跄,身子往后一仰,又往前一扑,砰地一声,手中的枪就响了。枪一响,湾里的乡民就三三两两围了上来。
"乡亲们啊,共产党共产共妻,抓了我们红旗五哥的老娘和媳妇,现在还开枪行凶。你们来评评理,看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余俊杰大声叫嚷着,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乡民们不明真相,你一言,他一语,对着夏瑞香和小猴子指指点点议论起来。夏瑞香明白了,确实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破坏国共合作,破坏抗战。"后为兄弟,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肯定把你娘和媳妇,毫发无损地送回家里。"夏瑞香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我相信。我相信。"余后为拉着余俊杰就要走。余俊杰却一把甩开了余后为的手。"他相信你,我可不相信你。别以为我好糊弄!除非你让我把他带走!"余俊杰用手指着小猴子。"不行!"夏瑞香脱口而出。他已经看清楚了余俊杰的险恶用心。"我跟你走。"小猴子甩出硬绑绑地一句话。二十几个大汉拥上来,推推搡搡地,就把小猴子带走了。夏瑞香想看一看小猴子,无奈那些大汉把小猴子夹在中间,根本看不见。夏瑞香弯着腰,也只看见了小猴子的一双脚。"小猴子!"夏瑞香在心底叫了一声。谁知小猴子竟然听见了,他蹲下来,从二十几个大汉的腿中间,对着夏瑞香招了招手,好像还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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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大早,太阳刚露出半块头皮,余俊杰带着那二十几个大汉,持枪来到了余后为的家。到门口一看,余俊杰惊呆了--余后为八十岁的老娘坐在椅子上,余后为的媳妇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一边。余俊杰以为见了鬼,使劲眨了眼睛,这才看见,夏瑞香、钟喜堂、余后为齐刷刷地立在后面。余俊杰嗷地叫了一声,转身想跑。几个共产党员从家里冲出来,一把就把他捉住了。几个人一起动手,把余俊杰五花大绑起来。枪声会引来群众,又没有别的武器,几个人一商量,把余俊杰的头枕在一个石磨上,几个人找来石头,你一下,他一下,砸在余俊杰的头上。嘭嘭几下,石磨上便出现了一堆红不红黄不黄的肉酱。那些大汉一看,纷纷跪地求饶。"这些东西,看着一长二大的,原来都是草包!"钟喜堂直摆头。
原来,钟喜堂连夜赶到汉口找到了樊湖会的大哥,调查了余俊杰的全部情况。余俊杰原是国民党某部的一名特工,后被日本人抓住。日本人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只给他递过去几根亮晃晃地金条,余俊杰就成了国民党和日本人的走狗。后来,他带着枪枝弹药投靠樊湖会,赌咒发誓要重新做人,得到了大哥的信任,当上了樊湖会的当家三哥。没想到他还是死心踏地跟着国民党和日本人,绑架了余后为的老娘和媳妇,嫁祸夏瑞香,企图挑起樊湖会和共产党的矛盾,他们从中得利,达到消灭共产党的目的。余俊杰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败在了小鱼儿的身上。小鱼儿入会比较晚,没钱交见面礼,受到不少的白眼和欺负,整天木头木脑的,话也不敢多说,活像一条要死不活的鱼。余后为经常照应他,帮他说话,小鱼儿这才慢慢活泛起来。余俊杰命令他们绑了余后为的老娘和媳妇,小鱼儿心里就一直在打鼓。小鱼儿想报答余后为的恩情,又害怕余俊杰知道了,砍了他的头,就一直闷在心里。过了两天,小鱼儿实在憋不住了,就悄悄告诉了余后为。余后为一听,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立马捉了余俊杰,砍了他的头,当夜壶用。眼看着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余后为决定去找夏瑞香和钟喜堂。正要出门,夏瑞香、钟喜堂找上门来。小鱼儿带路,轻轻松松救出了余后为的老娘和媳妇。只是,小猴子被余俊杰塞进麻袋,丢进了樊湖。
1939年秋,中共樊湖工作委员会成立,钟喜堂任书记,夏瑞香任组织部长,喻南山任宣传部长、郭穆生任统战部长。10月,樊湖工委建立了鄂城沿江抗日便衣队,也称手枪队。二十多人枪。队长欧少伦及所有队员,都是对革命绝对忠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且身怀绝技,百发百中。
一大早,一个乡民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有血从他的邻居家流出来。而且一直流到他家门口。夏瑞香一听,心想大事不好。那是我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站,站长余长生是一个单身汉,以做豆腐为掩护,为我党传递情报。除了他们几个领导人,根本无人知道。他家出了事,应该是内部出了问题。事出紧急,夏瑞香和钟喜堂一起,带着党员干部立马转移到了一只粪船上。几个人在粪船上一直呆到晚上,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了五指了,才下了粪船,摸进豆腐坊。血,已经干了,余长生头朝门卧在地上,身上横七竖八落满了刀口。夏瑞香暗自数了数,一共有十几刀。豆腐坊的家什,乱七八糟扔了一地。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个人眼色一对,分头藏了起来。
进来了三个人,都用布遮着脸,只露着两个眼睛。一个子较小的人,摆摆手,另两个人便退到一边。那个人将余长生翻过来,看了看,用一块布,将余长生包了起来。包好了,那个人还默默地蹲在余长生身边。另外两个人便上来推开他,抬着余长生,走了。那个人嗯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夏瑞香听出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几个人出来一看,果然发现了一双小脚印-- 一双只有女人才有的脚印。"柴瑞花!"夏瑞香和钟喜堂同时脱口而出。
柴瑞花是余长生没有过门的媳妇,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八。余长生的父母都有痨病,为了给父母治病,余长生在湾里借了不少钱。因为穷,余长生三十多岁才说下柴瑞花这门亲。柴瑞花死了男人,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儿子有点苕,都十来岁了,不管是谁,只要给他吃的,他就叫爸爸。夏瑞香对她有些印象,那是一个很有些姿色的女人。难道柴瑞花发现了余长生的事,告诉了国民党或日本人?
便衣队跟踪了几天,果然发现了问题。柴瑞花没怎么出门,她的儿子却天天拿着钱,到段店街买酱猪蹄子吃。还戴着新帽子,穿着新衣裳。帽子很特别,几个便衣都没见过,段店也没有第二个人戴。一个叫罗汉的便衣跟他搭话,问他的新帽子哪里来的,他嘴巴一搭,吓得罗汉出了一身冷汗。他说,新衣服和新帽子是小胡子的叔叔送的--除了驻扎在段店的日军小队长吉下,段店没有第二个嘴巴上蓄小胡子的男人。情况危急,罗汉决定立马报告组织。没走多远,罗汉发现有特务跟踪。夏瑞香和队员们在湖那边的粪船上,湖这边有化妆成船家的交通员接应,罗汉决定冒死接头。罗汉在前面跑,几个特务在后面追。罗汉两脚生风,越跑越快,几个特务一看,就开了枪。罗汉对粪船上的交通员只说一句话--柴瑞花是汉奸,就牺牲了。
柴瑞花多活一天,他们的危险就多一分。夏瑞香、钟喜堂通知便衣队,直奔柴瑞花家。没想到柴瑞花家大门大敞,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打听,头天晚上,吉下带着几个日本兵,开着摩托车,把柴瑞花接走了。吉下把柴瑞花接到哪里去了?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夏瑞香立即派便衣四下打听。打听了几天,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到是曾四湾和夏瑞香走得比较近的几户进步人家,好生生的,一夜之间,全被砍了头。看来,柴瑞花早就有意无意发现了夏瑞香他们的行踪。夏瑞香决定带着几个便衣到段店走一趟。
夏瑞香打扮成一个教书先生,直奔段店春来酒楼。春来酒楼的老板宋春来是夏瑞香单线联系的秘密联络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这条交通线。春来酒楼是方圆百里屈指可数的酒楼,各路人都喜欢到这里来。宋春来一看夏瑞香来了,不慌不忙,点头一笑,把夏瑞香带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边。窗子半开着,窗外是一条小路,直通樊湖。夏瑞香朝外看了看,又四下看了看。客人不多,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正要落坐,一伙人拥着几个日本兵进来了。夏瑞香眼角一扫,认出了日军小队长吉下。前不久,夏瑞香他们在江上截击过日军的一艘船,将船上的生活用品、盐等等,全部缴获。还活捉了小队长吉下。没想到,吉下却趁着战士们庆祝的时候,逃走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一伪军尖着鸭公嗓子尖叫着:"检查了!检查了!都把良民证拿出来!没有良民证的,一律以通共论处!"吉下看了看,绕过几张桌子,直奔夏瑞香。几个伪军一摇一晃地跟着后面。宋春来忙笑眯眯地迎上去:"太君,您请坐。您喝茶!"吉下眼睛盯着夏瑞香,一把拔开了宋春来。一个伪军一看,忙对着夏瑞香吼叫起来:"快点,把良民证拿出来!"夏瑞香掏出良民证,递给了吉下。吉下看了看,竟然说了一句中国话:"陈大行先生,我们见过吧?""是吗?"夏瑞香暗暗吃惊。有些日本兵会说几句中国话,却没料到吉下的中国话竟然说得这样流利。难怪让他逃了。截击日船是晚上的事,大家又都是一样的装扮,吉下不可能记住他的长相。夏瑞香坐下来,顺手摘下礼帽,放在了桌上,冲着宋春来叫道:"掌柜的,先来一壶新茶。最好的。""好嘞!一壶新茶,最好的--"宋春来吆喝着,下去了。
"您是教师?"吉下满脸怀疑。夏瑞香良民证上的职业一栏填着教师。"是啊。"吉下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是不是看我又黑又瘦,不像教书的?"吉下嘿嘿一笑:"您知道老子吗?""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春秋时代的思想家。在我们中国,那是家喻户晓的。"夏瑞香有些吃惊,却也镇定自若。吉下盯着夏瑞香,一字一顿读诵起来:"13天火同人,14火天大有,15地山谦,16雷地豫……"吉下突然停住了。夏瑞香微微一笑,接着念了起来:"17泽雷随,18山风盅,19地泽临,20风地观……""陈大行先生,可以看看你的手吗?"吉下突然打断了夏瑞香,还对着夏瑞香伸出了一只手。"为什么?"夏瑞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少废话,快把手拿出来!"一个伪军吼叫起来。"混蛋!"吉下对着那个伪军就是一巴掌。"中国人,要讲文明。"吉下对夏瑞香再一次伸出了一只手。夏瑞香也不说话,伸出右手。吉下一看,脸色立马变得威慑起来;"陈大行先生,你不是当教师吗?做人要诚实啊。""残了一两个指头,就不能当教师?"夏瑞香微微一笑,大声叫道:"掌柜的,有笔墨吗?两只!""有啊。有啊。"宋春来立马端上来笔墨纸砚。"你要干什么?"吉下一下拔出枪。夏瑞香也不说话,铺开纸,两只手同时拿起毛笔,同时蘸了蘸墨,同时书写起来。双手同时写字,这可是稀奇事啊!客人就围了上来。吉下目不转晴地看过,脸上掠过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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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读一遍。"吉下挥动着手枪,对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伪军说道。那个伪军看看吉下,又看看夏瑞香:"我,我不识字。""哈哈哈。哈哈哈。"吉下一愣,抑着脸大笑起来。几个日本兵也跟着一阵大笑。"中国人不认识中国字。有意思!有意思!"吉下拍了拍那个伪军的肩:"13天火同人,14火天大有,15地山谦,16雷地豫。"吉下又指着纸,十分夸张地读道。"17泽雷随,18山风盅,19地泽临,20风地观,记住了吗?"吉下又拍了拍那个伪军的肩。"啊?!嗯。"伪军连连点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你们中国人,都是猪!蠢猪!"吉下指着众人大声叫嚷着。众人听了,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话。夏瑞香看了看那个伪军。衣服又长又大,差不多盖着膝盖了。他还是个孩子啊。"吉下先生,他只是没上学而已。您刚才还要求他们讲文明吧。"吉下听了,讪讪一笑。夏瑞香放下笔,面带微笑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愿不愿意跟着我学习认字?"那个伪军看了吉下一眼:"我叫孙有福,我听先生的。"夏瑞香呵呵一笑:"吉下先生,有没有兴趣跟我打个赌?"吉下顿了顿:"如果您答应做我的朋友,我就跟您赌。""好啊!"夏瑞香爽快地回答道。"您把孙有福交给我,我保证他一个月之内背会、会写老子的易经!""如果他不会呢?""如果不会,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好!"吉下大叫了一声,腾地一下跳到桌子上:"各位都听好了,一个月后的今天,你们都来作个见证。要不然,我让段店变成一片废墟!"
段店之行,夏瑞香不仅搞清楚了柴瑞花和吉下的情况,还带回了孙有福。还有了除掉柴瑞花的行动方案。原来,柴瑞花的苕儿子在街上玩,无意冲撞了一队正在巡逻的日伪军。柴瑞花为了救儿子,半推半就地,被几个日本兵轮奸了。头两个日本兵强奸她时,柴瑞花还咬着牙,挺着。后来,柴瑞花就挺不住了。"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知道共产党藏在那里。我带你们去找共产党!"其实,柴瑞花只是下意识乱叫乱嚷的,根本没想过真要去抓共产党。没想到,她一喊出来,爬在她身上的那个日本兵,就被一只大手抓走了。恍惚中,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给她披上衣服,还给她喂了一碗水。"我们来个约定,你带我去找共产党。从此以后,我养着你。"此时,柴瑞花头晕眼花,四肢发抖,浑身软塌塌地就像一摊乱泥巴。柴瑞花点了点头。柴瑞花还以为这个男人是中国人,没想到他却是段店武圣宫"天谷剿共司令部"日军小队长吉下。吉下在段店街租了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把柴瑞花母子安顿进去。还在门口东、西两个路口,安排了便衣把守,陌生人根本不能靠近。吉下还在对面教堂的二楼,派了重兵蹲守。教堂比一般的民房要高两三个人,下面的情况,一只眼睛都能看清楚。余长生、罗汉,还有那几个和夏瑞香走得近的进步群众,都是柴瑞花害死的。
孙有福其实读过几年私塾,当然也认得字。老子的《易经》也能结结巴巴背几句。只是当着吉下的面,太紧张了。孙有福的父亲抽大烟,家里能卖的,都被他卖了。就连母亲也被他换成了大烟。孙有福实在无法呆在家里,正好碰到国民党在村里征兵。带兵的说了,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刚刚十五岁的孙有福就参了军。孙有福以为是打日本人,没想到竟是和日本人一起打中国人。自家人怎么能帮着外国人打自家人呢?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没想到就碰到了夏瑞香,立马就参加了革命。
这几天,春来酒楼悄悄传着一件事:柴瑞花在和余长生相好的同时,还悄悄地和一个铁匠相好。常常是前脚离开余长生家,后脚就去找铁匠鬼混。余长生人老实,又没有钱,柴瑞花就勾搭上了日本人。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余长生发现了,要柴瑞花退彩礼钱,柴瑞花不同意,就和日本人一起,陷害余长生通共,杀死了余长生。铁匠没想到柴瑞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骗了他的钱,还骗了他的情,正在满段店寻找柴瑞花。说是只要柴瑞花露面,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吉下这几天也常到到春来酒楼来,这些话就传到他耳朵去了。"你说柴瑞花这个贱女人,有什么好?都睡多少男人了?只怕是掰着脚指头都数不过来!吉下还当个宝样的供着。呸,真恶心!他也不怕得花柳病!要是我,早把她当成一坨狗粪,甩得远远地!"那个男人说完,还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听铁匠说了,他们相好的时候,柴瑞花什么都不干,天天光着白晃晃的身子,在被窝里等他。兴许在他们日本人眼里,柴瑞花那样的贱女人,就是贞节烈女呢。""行了,行了。这么多的好酒好菜,也堵不住你们的嘴?我见过吉下,佩着刀,还有枪,威武得很。要是让吉下听见了,我们的头还要不要了?喝酒。喝酒。"一个男人劝阻了。"贱人!我要杀了你!"吉下站起身,一刀劈掉了一个桌子角。
吉下马上去找柴瑞花。也是巧,柴瑞花正好披头散发地倚在床上。"这么早,你就休息了?"吉下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刀。柴瑞花也不说话,抿嘴笑了笑。柴瑞花一低头,长长的头发就遮住了半张脸。一副娇柔、羞怯的样。吉下一见,一股无名火就冲上了头顶。吉下一把掀开被子--柴瑞花一丝不挂,白晃晃地窝在被窝里。"贱人!我要杀了你!"吉下大叫一声,手起刀落,柴瑞花的半边头,就削了下来。看到柴瑞花还有半边头连在脖颈上,长长的头发还弯弯曲曲地挂在上面,吉下哇哇大叫,挥起刀,一阵乱砍。
夏瑞香钟喜堂决定给吉下唱一曲大戏。这天,钟喜堂带着手枪队的战士们,化妆成食客,占据了春来酒楼几个进出方便的座位。夏瑞香和孙有福则是一副师生打扮,坐在原来那个靠窗的位子。万事具备,只等吉下出现。吉下带着一小队日、伪军,还真来了。吉下一眼就看到了夏瑞香和孙有福。他堆起一脸笑,朝夏瑞香走去。夏瑞香一见,碰了碰孙有福,二人同时站起身。"吉下先生,真是信用之人啊。"夏瑞香双手抱拳,满脸微笑。"哪里哪里,姗姗来迟,还请陈先生多多包涵。"吉下竟然学着夏瑞香的样子,双手抱拳回了一个礼。"久等了。我们,开始吧。"吉下看了孙有福一眼,开门见山地说。夏瑞香看了孙有福一眼,点了点头。孙有福吞了一口口水,眼睛朝天,张嘴就背了起来。
"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
乾:元,亨,利,贞。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停停停!"孙有福正背得带劲,吉下把他打断了。吉下上下打量着孙有福,一脸不解:"才几天时间,怎么就变了一个人呢?""先生,我还背不背?"孙有福不理吉下,问了夏瑞香一句。"不必了。"吉下抢着回答道。"先生,我还写不写字?"孙有福又问了一句。"不必了。"吉下又抢着回答道。夏瑞香微微一笑:"吉下先生,我们可是扎扎实实准备了一个月。您说不背,我们就不背。您说不写,我们就不写。
可这赌局,怎么算呢?""你赢。当然是您赢。""那,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告辞了。"夏瑞香双手抱拳,正要离开,吉下却叫住了他。"稍等。陈大行先生,您可以走。孙有福可是我的人啊。""怎么说?"夏瑞香望着吉下。"当初我们打赌,只说孙有福跟着您,一个月会背、会写易经,没说一个月之后的事啊。"夏瑞香暗自一笑,果然老奸巨滑。"啊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夏瑞香拍了拍脑袋,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眼看着吉下、孙有福走远了,夏瑞香钟喜堂相视一笑。
11
12月中间,天空飘起了1939年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一片一片,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夏细珏在粪船上,生下了钟喜堂的第一个儿子。儿子又瘦又小,钟喜堂一个巴掌都可以窝住。钟喜堂给他取名小安。天寒地冻,又找不到食物,钟喜堂把夏细珏和儿子转移到一片芦苇丛中,又用芦苇将他们掩盖好,钟喜堂便带着几个队员,找食物去了。
钟喜堂走后不久,小安就哭闹不止。夏细珏想给他喂奶。她的一对奶又大又胀,却是一滴奶也下不来。夏细珏又揉又搓,都搓破皮了,还是不下奶。夏细珏急得直掉泪,攥起拳头直捶奶。好像那不是奶,而是两个又大又硬的石头。夏细珏恨不得找把剪刀,剪开奶头,让奶水冲出来。"有敌人!"不知谁小声叫了一句。果然,透过芦苇的缝隙,夏细珏看到一队日本兵正在湖边转悠。小安的哭声必然引来敌人,夏细珏一把捂住了小安的嘴。刚捂上,又放开了。小安才出生几天,她这样一捂,还不要了他的命啊。夏细珏又看了看那队日本兵,还好,他们朝另一边去了。
夏细珏正暗自高兴,没想到那队日本兵又掉转头,直朝这片芦苇丛过来。那边的芦苇又稀又矮,这边的却是又密又高,看来这队日本兵也是过来躲冷的。要命就要命吧,不能为了小安的命,连累大家的命。夏细珏刚把手放在小安嘴上,又飞快地移开了。小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下不了手啊。可是,眼看着那队日本兵越走越近,都能听到大皮靴踩在雪上嚓嚓地声音了,夏细珏一把扯开怀,把一只又大又圆的奶子,塞进了小安的嘴。小安还没有吃妈妈一口奶,就让他带着妈妈的奶头,去吧。等到敌人离开,小安已经全身发紫,死去多时了。
夏瑞香终于接到孙有福的情报:武圣宫天谷剿共司令部的日本鬼子和部分伪军,出兵汉口,段店只留小部分日军和伪军留守。夏瑞香钟喜堂便带着手枪队的战士们,化妆成老百姓,进了段店。
一听说孙有福请客,到春来酒楼去喝酒,所有的人都高兴得发狂,恨不得立马坐在春来酒楼里大吃大喝。汉奸刘洪却硬是不同意。刘洪原是伪军的一个小班长,只要见到吉下和日本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腰板从来没有直过。只要打仗,吉下都叫他带着伪军冲在前面。有个兄弟不乐意当日本鬼子的挡箭牌,不愿意往前冲,他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枪。吉下见他一片忠诚,就提拔他做了队长。刘洪升了队长,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大肆鱼肉兄弟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还常常扣克兄弟们的生活费和军饷。孙有福和兄弟们敢怒不敢言,背底里都叫他狗腿子。
刘洪把孙有福堵在了院子里。"孙有福,太君一走,你就想拉笼人心,指手划脚啊?"刘洪高出孙有福一个头,腰板又伸得笔直,站在孙有福面前,活像一堵墙。"没有。我就是看这天太冷了,请兄弟们去暖和暖和。"孙有福暗暗着急。"出去了一个月,认了几个破字,在太君面前露了一手,就想夺我的位子,断我的财路。也不看看,你身上的奶毛褪完了没有!"刘洪的唾沫星子,喷了孙有福满头满脸。孙有福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刘洪害怕自己断了他的财路。夏瑞香他们午时前就要行动,你就要到阎王爷那里去做发财梦吧。"我就是想夺你的位子,怎么样?有本事到吉下队长那里去告我啊!看他到底向着谁!"刘洪就愣住了。一个臭乳未干的小家伙,竟敢顶撞他,叫他以后还怎么混?不过,真要到吉下那里去告他,只怕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也不知道孙有福给吉下吃了什么迷魂药,害得吉下那么着迷一本破《易经》。刘洪嘿嘿一笑,对着孙有福伸出一个巴掌。"想去也行。不过,总不能空手去吧?"孙有福一听,立马掏出一叠钞票,塞进了刘洪的口袋。
午时,孙有福、刘洪正和四个日本鬼子在门口站岗,几个老百姓模样的男人,拖着板车来到了门口。刘洪见了,立马板起了脸:"干什么的?检查!""我们都是老百姓,是来送粮食和青菜的。"一个老百姓答应着。孙有福一听,原来是夏瑞香到了。孙有福赶紧上前搭话:"队长,他是我家的亲戚。这年月,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您就高抬贵手,放他进去吧。"说话的工夫,孙有福又给刘洪塞过去一把钞票。刘洪脸色就缓和下来。刘洪在板车上翻了翻,果然只有粮食和青菜,正要放行,一个日本兵拦住了。四个日本兵咕噜了几句,一起举着刺刀,对着麻袋乱戳一气。四个日本鬼子戳了几下,没发现什么,便收起了枪。说时迟那是快,趁着四个日本鬼子收枪的那一刹那,手枪队的队员同时拔出手枪。砰砰几枪,四个鬼子同时躺在了地上。枪声一响,三楼的两挺机枪就跟着响了起来。嗖嗖嗖,子弹雨点样的落在地面上。
夏瑞香他们已经冲进了一楼。一楼原来有几个日本兵值班,但现在都到春来酒楼喝酒去了。二楼的鬼子看到夏瑞香他们冲进来了,立马开枪还击,并向吉下发电报告。三楼的日本鬼子也兵分两路,一路冲到二楼,保护通讯设备,一路继续蹲守三楼。日本鬼子从上往下打,欧少伦和手枪队的战士们从下往上打。日本鬼子武器好,又占据了有利地形,一会就打死了我们两个战士,又打伤了两个战士。夏瑞香一看,冲上去困难,冲出去又不甘心,一时僵持住了。按照事先的约定,春来酒楼喝酒的日本鬼子和伪军,已经被宋春来灌醉了,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吉下肯定得到了情报,说不定就会转回来增援。那时候,日、伪军里外夹击,他们就被包了饺子。情况万分危及。这时,一股浓烟,从下面迅速漫了上来。浓烟掺杂着农药,十分呛鼻,让人窒息。战士们无心恋战,忙捂住了鼻子。根据孙有福提供的情报,地下室只有一些杂物,好端端地,怎么会起了浓烟呢?难道是孙有福放的?不容迟疑,夏瑞香果断命令战士们,撤出战斗,隐蔽在大门两边。一会,一个日本鬼子鬼哭狼嚎地跑了出来,一个队员手一抬,正中鬼子心脏,打死了。一会,又跑出来一个日本鬼子,一个队员手一抬,又正中心脏,又打死了。
夏瑞香他们来到地下室,果然,孙有福和刘洪紧紧环抱着,倒在地上,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夏瑞香明白了,孙有福看到他们进退两难,便在地下室点着杂物和柴草,施放了毒烟。刘洪发现后,便和孙有福扭打在一起。孙有福个子那么小,要战胜比自己高出一头、穷凶极恶的刘洪,该是多么地惨烈。几个战士想把孙有福抬回去安葬,却怎么也分不开。几个战士只好用刀,把刘洪的膀子,一个一个卸了下来。没想到刘洪的一条腿,活像一条毒蛇,紧紧地绕缠着孙有福的两条腿。要想把孙有福囫囫囵囵分出来,只能卸下刘洪的这条腿。几个战士相互看了看,一起动手,卸下了刘洪的腿。
欧少伦进来报告说,抓到一个像特务又不像特务的人。"什么叫像特务又不像特务?把他带上来,我们审一审,是骡子是马,不就一清二楚了?"钟喜堂说。"他说话颠三倒四,东问西问,不像正常人。还说他是磙子河董家湾的,要找夏先生。""磙子河董家湾?找我的?没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夏瑞香问道。"问了。他说他叫扫帚。""扫帚?!"夏瑞香腾地站了起来。"你认识?"钟喜堂问道。夏瑞香点点头。"他和我是一个湾的。原本是一个又聪明又有想法的孩子。后来,日本人把他绑在桥头上,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糟蹋红杏。扫帚就得了疯病,一会糊涂一会清楚的。""疯了还知道来找你啊?"钟喜堂说。夏瑞香叹出一口气:"那一年,天上掉了一块大陨石,正好落在磙子河岸边。石头上面还有一个类似星星的图案。乡民们信迷信,硬说那个陨石上的星星可以预测磙子河的吉凶。后来,磙子河果然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事情,乡民们就更加深信不疑。特别是这个扫帚,三天两头来追问我。那时候扫帚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脾气拧,一根筋,我根本没办法跟他说清楚。刚好那段时间我要到广东农讲所去学习,正好要找个理由。我就把星星拓了下来,骗他说,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请教我的先生。十多年。没想到扫帚疯了,竟然还记得这个事。""哦,我想起来了。"钟喜堂说:"那一年,我听满湾的人都在传,说你一成家就出门做生意去了,新嫂子还是弟弟去接回来的。我还不信。谁舍得丢下成家才三天的新媳妇啊。原来是去找毛主席拜师学艺去了啊。值!值!"钟喜堂感叹连连。"趁天色还早,给他做点吃的,让他回去吧。""是。"欧少伦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他还挑着一担荸荠呢。""荸荠?"夏瑞香钟喜堂又惊又喜,不约而同叫出了声。"那可是我们磙子河出了名的好东西啊。听说当年还是进贡朝庭的贡品,只有皇帝和娘娘才能吃到嘴。""去,买些来。"钟喜堂掏出一些钞票,塞在欧少伦手里。欧少伦笑了笑,下去了。
没一会,欧少伦进来了,把几个又小又瘪的荸荠放在桌上。"这么小?"夏瑞香十分奇怪。"人家说了,这几个小的,品相不好,人不吃,喂猪!"欧少伦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夏瑞香钟喜堂相互看了看,还没开口,欧少伦又说话了。"人家说了,既然我们不是夏先生的人,就是日本、汉奸的人,给多少钱都不卖!"夏瑞香钟喜堂相互一看,哈哈大笑起来。
12
第二天,夏瑞香钟喜堂带着队伍转移到了曾四湾。没想到,却和扫帚走了个面对面。扫帚一眼就认出了他。"夏先生!夏先生!"扫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夏瑞香跟前。夏瑞香去拉他,他不起来,还一把抱住了夏瑞香的双腿。"夏先生,我找您找得好苦啊!这么多年,您到哪里去了啊?"扫帚的眼泪、鼻涕全喷了出来,积郁在心里多年的话,也一起喷了出来。"您知道吗?我们磙子河又出大事了。红杏姐被日本人祸害了。十二个日本鬼子啊。
好骇人啊!湾里好多人都说磙子石下面有血,现在湾里人都不敢到磙子河去了。夏先生,您说说,我们磙子河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过上好生活啊?"扫帚紧紧抱着夏瑞香的一双腿,又把头拼命往夏瑞香两条腿缝里钻。好像那里是一块可以安身的宝地。
夏瑞香看着扫帚,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都围了上来,你一言,他一语,叫扫帚起来说话。"不起来。夏先生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跪着!"扫帚的脾气就上来了。"快起来。要不然,日本鬼子来了,把你的荸荠抢光了!"一个战士说笑道。"日本鬼子要抢我的荸荠,我就杀。来一个,杀一个!直到杀光为止!"扫帚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扫帚,你听着,我们一定会把日本鬼子赶出去的!"夏瑞香有千言万语,一张口,却只吐出最最平常的一句话。
没想到,这一句话却很有力量。扫帚腾地一下弹了起来,又扑地一下跪下了:"夏先生,您收下我吧。我跟着您打鬼子!这些荸荠都送给你。行吧?"夏瑞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伸出双手去拉他。"您的手怎么了?日本鬼子打的吧?"扫帚一把捉住了夏瑞香的右手,吃惊地叫了起来。"这不行!这不行!"扫帚一把甩开了夏瑞香的右手,忽地站了起来:"您的手这样了,不能打枪,不能打日本鬼子了吧?"扫帚原地转了一圈,眼光落在了钟喜堂身上。钟喜堂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腰上别着一大一小两把手枪,英气逼人。"他有两把手枪,您一把也没有。我要跟着他。"扫帚一步跨过去,站在了钟喜堂身边。钟喜堂呵呵一笑:"你相信我?""信。""那你先去卖荸荠,卖完了,我就去找你。""好!"话音还没落地,扫帚挑了荸荠就走。刚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无头无尾冒出一句话:"您把那张纸给他。我现在相信他了!"扫帚指了指夏瑞香,又指了指钟喜堂,一本正经地说道。夏瑞香愣了愣:"跟我来。"
一行人随着夏瑞香进了屋。夏瑞香打开皮箱,拿出一张纸:"是这个吧?"扫帚凑过去看了看:"是的。""我现在交给他?"夏瑞香指着钟喜堂。"是的。"扫帚用力点着头。夏瑞香看了看那张纸,郑重地交到钟喜堂手上:"喜堂,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辜负乡民们对我们的希望啊!"钟喜堂双手接过来。一张白纸,隐隐约约显现着一个五角星图案。钟喜堂顿时明白过来。他紧紧握住了夏瑞香的手:"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扫帚一看,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好重,仿佛吐出了一块大石头。"我去卖荸荠了!荸荠,磙子河又圆又大的荸荠。男人吃了长筋骨,女人吃了生小子。快来买啊!"扫帚吆喝着,走了。
没想到,吉下托中间人送来一封信。夏瑞香打开一看,禁不住称赞起来:"好漂亮的蝇头小楷。"吉下在信里说,他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建设一个东亚共荣、王道乐土的国家。他说他十分仰慕夏先生的人品和才学,愿意与他交个不谈政治的朋友等等。"痴心妄想!"钟喜堂一拳捶在桌子上。夏瑞香却微微一笑:"劳烦给吉下带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送客。"中间人一个字不说,点点头,双手抱拳,走了。"一个外国人,中国字写得这么好。真是不错。可是,天天打仗、行军的,夏先生怎么还有心情喜欢这些东西啊?"欧少伦有些不解。夏瑞香说:"行军、打仗都是暂时的。小楷创始于三国魏时的,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它才是永恒的!"夏瑞香的表情异常严肃。
小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递给夏瑞香一封信。小红的丈夫叫胡秋保,是夏瑞香策反的伪队长。夏瑞香帮助胡秋保娶到了小红,还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母亲,胡秋保是个大孝子,便一门心思给夏瑞香做起了内应。夏瑞香打开,猛看一眼,曾似相识、却又东倒西歪、像蚂蚁又像飞鸟的字,占满了一张纸。夏瑞香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硬是没看懂。"这是胡秋保给你的?"夏瑞香问道。小红点点头。"胡秋保不会写字啊。"夏瑞香盯着信,眉宇间挤出一个川字。"不是他写的。是吉下写的,他蒙的。"小红喘息未定。胡秋保摹了吉下的文件!前几天,夏瑞香得到情报,日本鬼子大量征集民工,到山里去修路。白天去,晚上回,给现钱。段店有水路,有陆路,四通八达,日本鬼子完全没有必要费钱、费力、费时间,到山里去修路。夏瑞香早就产生了怀疑。夏瑞香找出吉下不久前送来的那封信,一对照,还真有些相似。夏瑞香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封日本人秘密修建弹药库的密令,吉下接到后,一时性起,用中文抄了一遍。胡秋保发现后,便摹了下来。一个不会写字的人,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摹出这封密信,该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胆量。夏瑞香作出决定:救出乡亲,毁坏日本鬼子正在修建的弹药库。
夏瑞香、钟喜堂带着十几名精锐战士,化妆成老百姓,和乡民一起,上了日本人的卡车。日本兵只是象征地检查了一番,夏瑞香和大家一起,顺利进入工地。夏瑞香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哪里是修路,分明是一个隐蔽性极高的地下弹药库。一旦建成投运,必将对共产党樊湖地区的抗日活动形成巨大威胁。远处只有两个日本兵的流动岗哨,近处也只有七八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在晃动。日本鬼子,你们真是太自信了,太狂妄了。
趁着吃中饭的时候,夏瑞香、钟喜堂分头告诉了乡民们的真相。乡民们都是穷苦出身,出来上工,也只是混口饭吃,并不是真心为日本人做事。现在一听日本人是修弹药库,当即就丢了工具,躺在地上晒太阳。几个胆大的乡民当即表示,要和夏瑞香一起干。很快分了工。欧少伦和另一名战士装做解手,已经接近了远处的两个日本兵,解决身边几个日本兵的人也已经到位。时不我待,夏瑞香大喊一声:"开饭啦--"十几个人,同时挥起锄头,又同时落下。十几个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倒下了。有两个日本鬼子没死,爬起来,东倒西歪往前跑。愤怒地乡民们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两个日本鬼子就死了。夏瑞香钟堂带着乡民们,把大卡车推进初见雌形的基地。大家一起动手,摘下日本鬼子身上的手榴弹,同时往头盔上一磕,同时往卡车上丢去。只听得轰地一声,基地和卡车顿时变成了废墟。
十月初三,钟柏青寒腿病又犯了,就早早上了床。似睡非睡时,门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莫非儿子回来了?钟柏青翻身下床,一跛一跛地开了门。刚开了一条缝,一个人一头栽了进来。钟柏青伸手去接,没接住,腿一歪,双双倒在地上。借着微弱的亮光,钟柏青伸头一看,吓了一跳。"细珏,老天爷,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爸,赶紧准备一下,我要生了。"夏细珏丢下一句话,踉踉呛呛往里屋去了。"准备。我去准备。"钟柏青跛着腿,原地打了几个转,这才往厨房跑去。钟喜堂上回说细珏预产期在腊月,这才十月,怎么就要生了呢。钟柏青心里急,手发抖,点了几次才点着。
13
钟柏青贴着门听了听,只有细细的呻吟声。钟柏青心里一紧。人家生孩子,鬼哭狼嚎地叫,满湾都听得见。细珏的动静怎么还不如一只猫啊。"细珏,你要痛,你就叫一叫吧。"钟柏青忍不住说道。夏细珏叹出一口气,好像还笑了笑:"爸,喜堂说了,湾里有汉奸。您想让汉奸把鬼子招来,等着抓您孙子啊。"钟柏青动了动嘴巴,说不出话来。"爸,都准备好吧?""好了。开水、剪刀都准备了。"钟柏青急得直搓手。"爸,您就在门口,我怕。""唉。唉。"钟柏青连连点头。"爸,您给我说说话,壮壮胆。""唉。唉。"钟柏青又是连连点头,却不知说什么。细珏的呻吟声越来越小,呼吸却是越来越重,越来越粗,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那声音不得不从腹腔里挤出来。"细珏,你怎么不让喜堂送你回来啊?一个人生孩子,多危险啊!"钟柏青几乎是喊出来的。细珏一听,半天没出声。"爸,喜堂派了一个交通员送我回来,湖上碰到鬼子检查,本来已经过关了的,也不知道哪里露了底,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啊?!"钟柏青听了,啊了一声,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细珏。细珏。"钟柏青好半天没听到声音,又叫了几句。"爸,您去,找个人来帮忙吧。孩子八成卡住了,我生不出来。"细珏的声音细若游丝。"好。好。我这就去找。"钟柏青拔腿出了门。钟柏青打开门,又呆住了。湾子里原来有个接生婆,上个月出去接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了。没有接生婆,谁能帮细珏啊。钟柏青急得直挠头。钟柏青就想起了钟菊花。钟菊花是个女人,却生得大手大脚,还和男人一样抽烟、喝酒,干着兽医这个行当。钟柏青见过她给牛接生。母牛难产,脑袋先出来了,两片嘴唇露在牛妈妈的身体外,欲张欲合。钟菊花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把手伸到牛妈妈身体里去了。七弄八弄地,小牛就生出来了。生牛也是生,生人也是生,钟柏青决定去请她。
"不能。不能。生牛怎么能和生人相比呢?"听了钟柏青的话,钟菊花举着两个蒲扇样的大巴掌,摆个不停。钟柏青一跛一跛地围着钟菊花转了一圈,一跺脚,说道:"你连牛都救,为什么不救人呢?难道人还不如牛?"钟菊花一听,立马改了口。"我去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出了什么事,不管我的事。""只要你去,肯定不会出事!"
进了屋,钟菊花探头一看,叫了起来:"天啦!脚出来了!保大的还是保小的?"钟柏青在外面听到了,却像是聋了,半天没出声。他已经丢了一个孙子,他想要一个孙子。可是,万一细珏没了,他怎么跟喜堂交待?"保小的!"夏细珏声音很小,还夹杂着呻吟声,但却是那么真切。夏细珏生了一个儿子。钟喜堂给他取名佑安。
1941年,腊月。这个冬天比往年早,也比往年寒。头天下一场雪,第二天就下一场雨,屋檐上的冰棱又长又密,远远看去,房屋上就像长了一排排的大白牙。远生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喧嚷声。"妈妈,真要过年了?""是啊。今天廿三,小年。"赵芝兰正对着镜子梳头。"那我起来过年。"远生就开始穿衣服。赵芝兰没接话,只是对着镜子往脸上擦香粉。"妈妈,你擦得这么香,是不是爸爸也要回来过年啊?"赵芝兰一愣:"别瞎说。妈妈一会带你上街买新衣服。""妈妈骗人!"远生一下跳到赵芝兰跟前,气鼓鼓地说:"我爸回来,您就擦香粉。
我爸不回来,您就不擦香粉。我早就知道了!"赵芝兰一把搂住远生,小声说道:"远生,你想爸爸和我们一起过年吧?"远生点点头。"那你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说啊。""为什么?""日本鬼子是坏人,他们要抓你爸爸。"远生瞪着眼睛,鼓了鼓:"妈,等我长大了,就帮爸爸打日本鬼子。"赵芝兰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张芝兰的声音:"远生啊,起了吗?要过年啊!"张芝兰就进来了。赵芝兰看到张芝兰进来了,脸一红,头就低下了。张芝兰看了看低着头的赵芝兰,又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粉盒,会意一笑。"远生,走,跟奶奶出去备年!"昨天,夏瑞香托人带信来,也说今年要回来过年。杀年猪、打豆腐、扯挂面、打糍粑、做麦麸酱、洗衣被,一样也不能少。夏家,总算可以过个团圆年了。
1月25日,夏瑞香到段店沙家咀参加中共鄂南游击地委扩大会议。趁着与会人员还没有到齐的空闲,夏瑞香邀请樊湖工委统战部长郭穆生到家过年。"好啊。我听说磙子河过年很有特色呢。"郭穆生一口答应。"快说说,有些什么好吃的?我最喜欢吃大块大块的红烧肉。"郭穆生满脸生辉,好像红烧肉已经嚼在嘴里了。"到我家去吃。我做的红烧肉,红通通,黄灿灿,外焦里嫩,东坡先生闻着都要流口水。"地委书记李平笑哈哈地接了一句。交通员进来了,直接递给李平一封信。李平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同志们,日本鬼子纠集了大量兵力,即将对段店滨湖地区进行大规模拉网式大扫荡,会议改期,马上分头转移。"李平果断的下了命令。于是,交通员分头通知正在赴会的同志取消会议,就地分散隐藏。所有到会同志,立刻分头转移。
夏瑞香、郭穆生、李平及秘书彭湘莲,通讯员陈必达等七位同志来到七迹湖边,坐上一条小木船,往段店方向转移。小船离岸不久,就被对岸段店据点的鬼子发现了,他们不停地挥动着太阳旗,哇拉哇拉乱叫乱喊。段店已经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只要夏瑞香他们上岸,必定网进去。"回去!"夏瑞香突然吐出两个字。李平是他的上级,危及关头,作出这样的决定,不仅需要胆识,更需要对革命的一颗赤胆忠心和彼此的信任。"回段店,再分头转移。"夏瑞香的声音坚定而沉着。小船靠了岸,夏瑞香带着郭穆生、彭湘连跳上了岸。小船带着李平和陈必达向东北方向划去。人少,船轻,速度快,李平和陈必达成功脱险。陈大行、郭穆生却被日本鬼子抓住了。
日本鬼子把夏瑞香带进一间屋子,关上了门。低矮的方桌,上面放着酒盅般大小的茶具,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坐垫,夏瑞香明白了,这是日本人的住所。一阵哒哒声停在了门口。循声望去,一个人影映在了门上。夏瑞香觉得这个人影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影一直不动,就那么站着,真像一个影子。夏瑞香干脆转过身,面对门,相向而立。门,终于慢慢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夏瑞香眼前。"吉下?!"夏瑞香很是吃惊。春来酒馆一别,再没有和吉下面对面较量过。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了。
"久违了。我是叫您陈先生呢?还是叫您夏先生呢"吉下面带微笑,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看到夏瑞香没出声,吉下走到桌前,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吉下端起杯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喝了一小口。吉下咂了咂嘴:"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好茶啊。好诗啊。"吉下摇头晃脑,十分享受。看到夏瑞香没接话,吉下叹出一口气,放下了杯子。
"夏瑞香,1901年生于黄冈磙子河董家湾,现年44岁。自小聪颖好学,饱读诗书;散尽万贯家产闹革命;在中国数一数二的启黄中学读书;到广东农讲所接受毛泽东的教育和培养;不会打枪,却把樊湖建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夏瑞香听了,微微一笑:"既然这么了解我,何必转弯抹角?打开窗子说亮话吧。""痛快!"吉下站起身,一步跨到夏瑞香身边:"只要你归顺大日本帝国,我马上送你回日本国。让你一心一意搞教育。决不让你参加战争,听一声炮响,摸一颗子弹!""我要是不呢?""为什么不呢?"吉下很是吃惊。"你背易经,在日本国数一数二;你的书法,在日本国也数一数二。你就是一个书生,一个做学问的人。你应该远离战争,去做教育,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如你一样的人才!""哈哈哈。"夏瑞香笑出了声。"我这样的人,在日本就数一数二了?"夏瑞香垂下眼帘,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这样的人,在中国多得是。吉下先生,你的眼光,实在太浅了!"吉下瞪着眼睛,半天没接话。他叉着腰,在屋里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站住了:"夏先生,本人很是钦佩您,还曾经托人给您送过信。相信您还有印象吧。本人对您,也尽到心了。"吉下摆摆手,门被推开,进来两个日本兵。夏瑞香一笑,一转身,往外走去。吉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木门,看着木门慢慢地合上。吉下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开始抖动。"混蛋!"吉下大叫一声,抓起茶壶朝前扔去。茶壶碰在门上,又嘭地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14
1941年1月25日。雪虐风饕。狂风夹着雪花,一片一片抽着大地。大地被撕开一道一道口子,雪花落进去,和泥土凝结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地。光着双脚、穿着单衣的夏瑞香,被日本兵带到了一片树林里。林子里烧着一盆炭火,红红的火苗跳起来,碰着了雪花,噼噼作响。一群日本鬼子穿着大棉衣,围着火盆烤火。他们伸着双手,缩着脖子,不停地跺着脚。两个日本鬼子抬来一筐板炭,几个鬼子见了,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开始往盆里添板炭。一个日本鬼子又往炭盆里倒了一点汽油。嘭一声,火苗窜起来,落在树上,熄了。几个日本鬼子搓了搓手,开始绑夏瑞香的双手和双脚。捆完了,四个鬼子一人拉着一个绳头,绑在了四颗树上。夏瑞香整个身子便覆盖在了炭盆上。"啊!"夏瑞香嘴巴一张,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火苗一下撩着了夏瑞香的衣服,火花夹着一个个的小火球,腾腾地往上冲。顷刻之间,夏瑞香全身赤裸,悬挂在四颗树上。熊熊的炭火,哧拉拉地烤着夏瑞香的腹部,冰冷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夏瑞香的背上。夏瑞香紧紧咬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夏先生,您这是何苦呢?!"吉下的声音出现在夏瑞香的耳边。夏瑞香翻着眼睛,看着吉下。吉下穿着棉大衣,脖子上翻着黄色的大毛领,活像一只大黄狗。
"呵呵。"夏瑞香笑出了声。"笑?我看你能笑多久?!"吉下抽出手,挥了挥,转身要走,又站住了。"夏先生,我怜惜你是个人才,我最后说一句,只要你交出樊湖地下党的名单,哪怕只交一个人,我也放你自由。""呵呵呵。"没等吉下说完,夏瑞香又笑了笑。吉下转过身,背对着夏瑞香,手一摆,走了。日本鬼子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开始往夏瑞香背后上放板炭。一块,两块,三块,通红通红的板炭,一块一块放在了夏瑞香的后背。一会,夏瑞香的后背,便成了一个炭盆。日本鬼子见了,哈哈哈地笑成一团。日本鬼子围着夏瑞香,伸出双手放在夏瑞香的后背上,烤起火来。
1941年1月26日,大年三十。天麻麻亮时,夏家的年饭已经办好。年猪杀了,炖在灶上,香喷喷可以把人熏个大跟头。豆腐打了,白白嫩嫩一字儿排开,谁看一眼,都忍不住想咬一口。挂面扯了,一根一根,像老人幸福的胡须。"奶奶,我爸爸回来了吧?"远生一头撞了进来。"没有啊。"张芝兰说:"你和妈妈不是到码头去接了吗?""我和妈妈一直在码头啊。好多人都回来了,就是没见到爸爸。妈妈以为错过了,叫我回来看看。奶奶,我到码头去了。"话没说完,远生已经跑出去了。
雪停了,风住了,大地一片银白。夏瑞香五花大绑着,被一群日本鬼子推下了卡车。夏瑞香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年。按照磙子河的规矩,今天是喝年酒、吃年饭、和家人团圆的日子。这是个好日子,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一天。夏瑞香还给家里带个信,要回家过年的。看样子,要让母亲、妻儿们白等了。一群日本鬼子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过来了。夏瑞香一看,竟是郭穆生。二人一见,相视一笑。"今天是大年三十。"郭穆生突然冒出一句话,还耸了耸鼻子,舔了舔嘴唇。"你还惦记着到我做的红烧肉。"夏瑞香回了一句。"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到你家去吃红烧肉。""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亲手做一大碗红烧肉,让你吃个够。"二人还想说话,一阵枪声响起,郭穆生一头栽倒在地。夏瑞香笑了笑,像是想和郭穆生说再见,又一阵枪声响起,夏瑞香面带微笑,仰面倒在了地上。雪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鲜血,如一朵朵盛开的梅。
一家人正在吃年饭,扫帚一头撞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他们把夏先生杀了!"就像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钉住了。赵芝兰冲上去,对着扫帚就是一巴掌。"你这个扫帚星!大过年的,你不要在这里瞎说话!"赵芝兰从来没有举手打过人,就是大声说话也很少很少。大过年的,扫帚跑过来说疯话,真是要了她的命。"扫帚,谁把夏先生杀了?"张芝兰稳了稳神,问道。"日本鬼子。"扫帚捂着脸,清清楚楚吐出四个字。"在哪?"张芝兰又问了一句。"码头。"张芝兰暗暗吃惊。樊湖大大小小好几个码头,难道扫帚说的是真的?"你听谁说的?""我做梦梦到的。"扫帚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是梦。这个扫帚,就是个疯子。赵芝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过了几天,组织上真的送来了夏瑞香牺牲的消息,而且连遗体也没有找到。赵芝兰一声没哭,一滴泪没掉,只是晕死了过去。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赵芝兰找了夏瑞香的衣服、鞋子,放进了棺材。赵芝兰洗脸,梳头,穿上新棉袄,又仔仔细细擦了香粉,把夏瑞香送上了祖坟山。
1941年3月,钟喜堂的工作转移到小庙上倪、季家畈一带。一天,钟喜堂到总部开会,经过五合乡,远处突然出现一小队日本兵。钟喜堂四下一看,左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田地,几个乡民正在忙碌。后面也是一片开阔的田地,无遮无挡。拼了?他一个人,日本鬼子却是一个小队,没有必要作无谓的牺牲。更何况他还要赶着去开会。
转回去,必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他的腿再快,也跑不过子弹。日本鬼子也看到了钟喜堂,叽里哇拉叫喊起来。钟喜堂只得硬着头皮朝前走。没走几步,钟喜堂发现地里几个乡民正在安装水车。水车整个都是木头制作的,支架、蹬轴、链板、斗槽,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装错。钟喜堂暗自乐了。没想到,年轻时在木行里学的活,现在派上用场了。
"我来装水车。"钟喜堂丢下一句话,自顾干了起来。几个乡民看看钟喜堂,又看了看不远处路上的日本兵,顿时明白过来。钟喜堂先在河边固定好两个支架,然后在支架上方横着绑上扶木,再将蹬轴安在支架上,三下五除二,水车就装好了。几个日本鬼子也跟了过来,大眼瞪小眼,看着钟喜堂和乡民们忙活。钟喜堂和乡民们双臂搁在扶木上,脚踩蹬轴,开始车起水来。钟喜堂和乡民们一上水车,一下就比那几个日本兵高出好大一截。"你,干什么的?"一个领头样的日本兵,抽出刀,仰着头,指着钟喜堂问道。"车水。"钟喜堂回了两个字,张嘴唱起歌来:
天上的星斗路路稀,
莫笑穷人穿破衣。
十个指头有长短,
河里放水有高低,
穷人那比有钱的。
钟喜堂一唱,那几个乡民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上龙车把脚提,
脚酸手软没有力。
东家舍不得油盐,
我也舍不得我的力,
各人捡着各人的。
几个日本兵看不出什么破绽,离开了。
八月,中共鄂城县委和鄂城县政府成立,钟喜堂任县委书记兼县长。为配合独立五大队开展武装斗争,钟喜堂对葛店的日伪军展开政治宣传,加强政治攻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拿热血换取民族的独立自由!""当汉奸者杀无赦!""全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等标语,贴满了葛店的大街小巷。钟喜堂一翻黄历,明天八月十五。钟喜堂眉头一皱,有了计策。
八月十五,张家祠堂大门,伪军队长张记才正在盘查两个老百姓装扮的人。"什么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到祠堂来做什么?""我们,我们有事。"头戴围巾的女人吞吞吐吐回了话。一听是女人的声音,几个站岗的伪军就围了上来。"今天中秋,不在家陪男人睡觉,跑出来干什么?!""唉,这话,叫我怎么说啊?"女人一副羞羞答答、欲言又止的样子。"啊呀,磨磨蹭蹭急死人了。我来说吧。"站在一边的小伙子开了腔。"我妹妹出嫁两年多了,一直没怀上。我妹妹那个老不死的婆婆,成天骂骂咧咧的。养个母鸡不下蛋啊,占个茅厕不拉屎啊,什么难听说什么。还挑着我妹夫要休了我妹妹。这不,趁今天这个好日子,出来摸秋。你看,我妹还特地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还饿着肚子呢。"
葛店有个老说法,如有妇女多年不孕,八月十五这天晚上,洗澡、换衣、空腹,趁着月亮最亮的时候,悄悄摸到邻家菜园,将事先瞄好的冬瓜摘回家,抱着睡觉。等到冬瓜偎热了,再做成菜肴吃下去。过不多久,就能怀孕。"摸秋摸到张家祠堂来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皇军司令部和保安队都在这儿呢!"张记才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又看。巧得很,张记才有个妹妹,出嫁两年了,也没有生。婆婆看见她就像见了仇人,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婆婆作主,妹夫娶了一个小老婆,妹妹就被赶到了柴房。过了一年,小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妹夫就甩给妹妹一张休书。妹妹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柴房。
"我白天在祠堂后面菜地里,瞄中了一个大冬瓜,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摘了就出来。"女人声音细细地。"不行!"张记才一口回绝了。"昨天游击队把标语贴得葛店满大街都是,今天再要出问题,吉下就要摘了我的脑袋!""吉下?!"女人脱口而出。"吉下也是你叫的?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张记才掏出枪,顶在了女人的头上。几个伪军也哗拉一下拉开了枪栓。"什么吉下啊?我说现在吉祥啊。你这么凶,吓得我舌头都打卷了。你看月亮,满月,吉时啊。"女人抱住脑袋,不停的哆嗦。小伙子把张记才拉到一边,掏出一叠钞票塞到他手里:"队长,你就让我们进去吧。您也有姐姐妹妹是不是啊?我妹妹将来生了胖小子,我请您到家喝酒,坐头席。"张记才盯着钞票,没说话。他是哥哥,他也是哥哥,如果他能像他,带着妹妹去摸秋,说不定妹妹就怀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妹妹也不会死了。张记才把钞票放进了口袋。
"我放你进去?到时候我的脑袋都被吉下摘下来了,还能到你家坐头席?不行。不行。"张记才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女人一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只手还抱住了张记才的一条腿。"让我一个人进去好吧?我一个女人,再不怀上,我婆婆和男人真就不要我了啊。"女人说着话,嘤嘤哭了起来。张记才想起死去的妹妹,心里酸酸地。他咂了咂嘴,愣愣地站着。女人一见,爬起来就往屋里跑。
15
吉下到了葛店张家祠堂,钟喜堂恨不得立马冲到葛店,摘下他脑袋,丢进樊湖,祭拜夏瑞香。钟寿康和一个侦察员一蹦一跳地进来了。"闹起来了?"钟喜堂问道。"您怎么知道?我还没开口啊。"侦察员瞪着一双眼睛。钟喜堂哈哈一笑:"还用等你开口?你的脚步声都告诉我了!"原来,昨天晚上到张家祠堂"摸秋"的是钟喜堂和欧少伦。欧少伦瘦瘦高高,皮肤又白净,女人的衣服往身上一穿,假发一戴,活脱脱就是一个少妇。钟喜堂以为欧少伦要得一会才出来,就和张记才套近乎。没想到,一支烟刚抽完,第二支刚点上,欧少伦就出来了。而且,怀里还真的抱着一个大冬瓜。路上,钟喜堂问他哪里来的冬瓜,欧少伦说,他贴了标语顺便到厨房转了一圈,看到了这个大冬瓜,顺手就抱了出来。
天一亮,日本鬼子就发现了祠堂的标语。一时间,又是拉警报,又是吹口哨,如临大敌。日本鬼子和一群伪军把张家祠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又搜,一无所得。吉下不甘心,下令仔细搜查,一片纸屑、一根鸡毛也不能放过。这回,有个伪军发现厨房少了一个大冬瓜,便报告了吉下。吉下一听,挥起巴掌,一口气煸了张记才十几个耳光。张记才这才想起,昨天晚上那两个"摸秋"人。当时他只是想起了妹妹,一时犹豫,让那个女人钻了空子。难怪那个女人那样机灵,眼睛一眨就跑进去了,原来是游击队的人。张记才和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知躲不过这一劫。于是,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自己脖子上,一头拴在保安队房梁上,吊死了。
磙子河来了六七个外国人。有男人,还有一个年轻女人,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女人穿着裙子,露着一截裹着白袜子的腿。扫帚和乡民们就跟着后面看稀奇。女人走一步,裙子摆一下。女人又走一步,裙子又摆一下,活像一只麻雀,快活地甩着小尾巴。他们在湾子里到处转,还用一个狗鼻子样的东西在地上到处戳,像是在找什么宝物。乡民们穷得恨不得抱着石头啃几口,有什么好找的?真要有宝物,乡民们早找光了。乡民们都散了。只有扫帚跟着后面,还跟得近了些。细狗拉着扫帚的袖子,叫扫帚回去。扫帚手一挥,挣脱了。那帮人也不为难扫帚,那个女人好像还对扫帚点了一下头,扫帚就凑得更近了,只隔着一个肩膀那么宽了。扫帚就闻到了一种味。像饭香,又像肉香,扫帚说不清楚。一个瘦瘦的男人过来了:"请问先生,您知道哪里有铌矿吗?"磙子河只有夏先生是先生,扫帚大字不识一筐,怎么能当先生呢?扫帚连连摆手。
男人又说话了:"不知道没关系,你可以带我们去找吗?深山里,还有人烟稀少的地方。"男人看扫帚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话,你听得懂吗?""懂懂。"扫帚点点头。"那好,你带我们去找,我们给你报酬。行吧?""嗯嗯。"扫帚又点点头,眼神却落在那个女人身上。"她,叫什么名字?"扫帚指了指那个女人。"她叫纯子,是科学家。"男人指了指另外几个男人:"他们也是科学家,来自东南亚等几个国家。我是他们的翻译。你就叫我董翻译,懂吗?"扫帚本来还想问给多少钱的,回头看了看那个叫纯子的女人,就没问了。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到深山里、人烟稀少的地方去,不要钱也要去。哪里有铌矿呢?扫帚想了好半天,硬是没想起来。要是夏先生在就好了,夏先生有大学问,问什么,他都知道。看到对面山坡下的土地庙,扫帚有了主意。
看到一个又矮又破的,像房屋又不像房屋的东西,灰头灰脑地趴在地上,刚才还彬彬有礼的董翻译一下板起了脸。"这里有铌?""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带我们来做什么?!"董翻译突然变得凶起来。"这叫土地庙。里面有土地公公。乡民们有个大事小情都来问一问。就连齐天大胜孙悟空,一到新的山头,都会把土地公公叫出来问话呢。你要找什么,你都可以问他啊。"扫帚边说边去看纯子。纯子却好像有些喜欢土地庙,她从一个箱子里拿出照像机,东拍几下,西拍几下,还把扫帚推到土地庙旁边,拍了好几下。纯子一推扫帚,扫帚又闻到了那像饭香又像肉香的香气。扫帚耸着鼻子使劲吸了吸,那些香气就冲进了他的身体,扫帚就觉得肚子饱饱的,全身变得柔柔地,并且充满了力量。要是这辈子都能让纯子推,扫帚这辈子就不用饿饭了。这样一想,扫帚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扫帚一笑,董翻译突然就恼了。他冲过来,挥起拳头,把扫帚打翻在地。"你这个山野刁民,竟然戏弄科学家。告诉你,你要是误了他们的大事,我叫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董翻译一出手,那几个科学家都蒙了。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扫帚也蒙了。看着董翻译那么瘦,打起人来却是这么痛。好像手不是他的手,脚也不是他的脚。扫帚当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爬起来,挥着拳头冲了上去。但是,扫帚一拳还没打下去,几个科学家就把他抱住了。董翻译见了,立马冲上来,对着扫帚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妈的逼!你们扯偏架。你们不得好死!"扫帚使劲扭着身子,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没有挣脱出来。扫帚觉得,董翻译也喜欢闻纯子身上的味。要不然,他凭什么冲上来打扫帚?
太阳一落下去,天立马就黑了。茂密的树林,像一床巨大无比的棉被,把月亮挡在了外面。
湾子不远,灯光却有些远,忽明忽暗,像孤独狼的眼睛。扫帚又看了看纯子,纯子已经从箱子里拿出一件长衣服,从头裹到脚,穿上了。她直挺挺地靠着一颗树,靠得那么自然和睦,就像一颗树靠着另一颗树。董翻译和那几个男人围在一起叽里咕嘟说话。再不回去,野猪该出来找东西吃了,咬你们的腿,咬到你们的手,咬你们的头,活该。谁要你们合伙欺负扫帚。扫帚动了动脚,准备悄悄离开。但是,扫帚走了,就看不见纯子了。而且,野猪咬人,却不认人。咬到纯子怎么办?扫帚正在犹豫,董翻译叫了起来。"不能走!"董翻译一把抓住了扫帚。"不是说好给我们带路吗?今天就在这里休息,明天继续找。""你们合伙欺负我。我不去了。"话一出口,扫帚就后悔了。不跟他们去,扫帚真就看不见纯子了。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反悔。"除非你们给我加钱!"扫帚很快找了一个借口。董翻译又跟那几个男人叽哩咕噜说话去了。扫帚扭头去看纯子,正好纯子也正看着他。纯子就笑了,露出一口纯白的牙。天黑,小白牙就显得格外闪亮,活像一道闪电。啪,着了。扑,灭了。磙子河的妇女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露着满嘴的大黄牙。扫帚就更后悔了。要是他们不同意加钱怎么办?吐出的痰,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扫帚后悔得直想拿头撞树。
董翻译过来了。"我们雇你三天,三天后,回来跟你结帐。""真的?"扫帚欣喜若狂。"都是科学家,言而有信。"董翻译上当了,还以为扫帚不想去。扫帚差一点笑出了声。"我刚才太冲动了,向你道歉。请你谅解。"董翻译显得十分诚恳。"好吧。"扫帚故意压着嗓子,显出半情半愿地样子,心里却像喝了肉汤一样滋润。
几个男人就支了几个蓬子,一人钻一个,进去了。没一会,蓬子里就升起了光亮。一个蓬子,哪来光亮呢?那么矮的蓬子,和土地庙高不了多少,纯子钻过去,怕是伸不直腰吧。扫帚想进去看看,董翻译身子一横,挡在了他前面,进去了。"人家是女科学家,你进去干什么?!"扫帚一听,站住了。是啊,人家是女人,他是男人,男人钻女人的蓬子,就是欺负女人。扫帚就围着纯子的蓬子转圈子。一圈,两圈,三圈,扫帚边转边数数。转到五十多圈时,董翻译从里面出来了。扫帚一愣,突然醒悟过来。董翻译是男人,男人钻纯子的蓬子,就是欺负纯子!扫帚一跃而起,把董翻译紧紧摁在地上了。
纯子今天穿了一条淡绿色的长裤,裤子大腿细,小腿粗,活像两个并列排在地上的大喇叭。纯子走一步,轮廓分明的屁股就悠悠地颤动,真像和着那两个大喇叭在起舞。"带我们到这里去。"董翻译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一个地方,命令着扫帚。扫帚一看, 一个一个,都是虫子样的外国字,扫帚就摇了摇头。"松溪禅寺!"董翻译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知道!"扫帚头一扬,干干脆脆回了两个字。
不声不响地,纯子递给扫帚一条手帕。扫帚以为看花了眼,用力挤了挤眼睛。纯子把手帕往扫帚手里一塞,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扫帚顿时明白过来。昨夜和董翻译在地上扭了一晚上,脸上身上肯定沾满了泥巴。扫帚正要用手帕擦脸,却又停住了。扫帚双手捧着手帕,送到鼻前,用力吸了吸。果然,还是像饭香又像肉香的香味。扫帚抖开手帕,方的,一个女子拿着一把扇子正在跳舞。扫帚觉得那个跳舞的女子好像纯子。纯子叫他擦脸,他当然要擦。扫帚拿着手帕仔仔细细擦了脸,又把手帕细细叠好,贴着自己的腹部,收了起来。扫帚觉得,纯子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16
扫帚选了一条小路,太阳才升得大树一般高,就来到河边。"到了。"扫帚指了指对岸。河水看着缓缓地,一副低眉顺眼睛样子。其实河中心有个漩涡,时不时就会发脾气,把河水甩到天上去,再狠狠地摔下来。河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土黄色的松溪禅寺若隐若现,连绵起伏的山脉像盛开的孔雀尾巴,亲亲热热地环抱着松溪禅寺。董翻译叽里咕噜和科学家们说了一阵话,就叫扫帚去找船。"没有船!" 扫帚见董翻译挨着纯子站着,满心不高兴。其实扫帚已经看见了靠在河对岸的竹筏子,他可以游过去,把竹划拖过来,再把这几个人拖过去,那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就像黄鼠狼拖一只小鸡那样轻松。看到纯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又眼巴巴地望着对岸,扫帚就开始脱衣服。衣服一脱下来,贴在扫帚腹部的手帕就掉在了地上。"哪来的?偷的吧!"董翻译一把抢在手里。没等扫帚回话,纯子就冲着董翻译叽里咕噜说开了,董翻译就把手帕还给了纯子。
扫帚以为纯子还会把手帕还给他,就提着裤子,直愣愣地看着纯子。"看什么看?快去找船!"董翻译对着扫帚,猛地一脚。扫帚没防备,一头栽到了河里。扫帚在水里呆了一会,站住了。董翻译以为他会爬上来打架,忙在地上捡了一个石头。扫帚两边看了看,又看了纯子,朝对岸游去。妈的逼!踢老子。老子一会把筏子搞翻,淹死你个王八蛋!
扫帚水性好,三把两下就把竹筏扯了过来。竹筏用五根竹子捆绑而成,有点小。扫帚先把纯子和另一个男人扯过了河,又回头来扯董翻译和另外几个人。"小心点啊!要是让科学家们伤到一根汗毛,小心你的命!"董翻译一上竹筏就唠叨起来,一张脸板得像两块石头。伤他们一根汗毛,就要扫帚的命。凭什么?他们的命就那么值钱?如果来一个大浪就好了。浪一打,竹筏子就翻了。扫帚会水也不救他们。没有浪,来一阵风也好。风一起,竹筏子也会翻。就算董翻译落在他手边,扫帚也不伸手。没想到,竹筏刚到河中心,突然就卷起一阵大风,接着就掀起了一个浪,竹筏一下就歪了。没等扫帚反应过来,竹筏一下子就翻了个身,就把董翻译和几个科学家,盖在竹筏下面了。"救命啊!救命!"扫帚听到董翻译在叫喊。扫帚水性好,只要他搭搭手,就能把董翻译救起来。扫帚还看到那几个科学家在竹筏下面乱扑腾,活像几头又笨又呆的猪。董翻译说,他们的一根汗毛,比扫帚的命还要贵。真是放狗屁!竹筏子不是扫帚搞翻的,是老天爷要你们的命。扫帚慢慢踩着水,一条鱼样的,游走了。
1942年初,日本鬼子加快了正面战场的进攻节奏,为了牵制日军南下,鄂豫边区党委奉中央命令,决定开辟鄂南抗日根据地。为配合保证新四军五师十四旅主力挺进江南,经过多次秘密考察,钟喜堂决定在池湖建立交通站。钟喜堂直接把目光瞄准了红旗老五佘植富。
多年前,池湖一带的船民们为了抱成团,一致对外,成立了汉流组织"景阳山",二十六岁的佘植富有魄力,讲义气,敢作敢当,深得船民们的信赖和喜爱,被推举为红旗五哥。一天,钟喜堂得到情报,佘植富到了五丈港,钟喜堂骑着白云就去了,却吃了个闭门羹。第二天,钟喜党骑着白云,带着通讯员钟寿康又去了。还是大门紧闭。钟寿康敲了敲门,没人应声。钟寿康还要敲,钟喜堂制止了。钟喜堂已经看到了,门缝下面的那双脚。佘植富就在门后面。人家不愿意,你把门敲破了也没用。钟喜堂便离开了。
白云是一匹马。一个多月前,钟喜堂在一块稻田里捡的。当时马全身被泥浆和血水包裹着,大脑袋软耷耷地搁在地上,嘴巴微微开启,活像一个生病的孩子。马看到钟喜堂过来了,大脑袋抬了抬,还哼了几声,像是在向钟喜堂求救。钟喜堂想把马拉起来,马也配合着往起站。可是它一站,身子一歪,就倒了。钟喜堂一检查,原来马的一只前腿断了。不久前,新四军和日本鬼子在汉口打了一仗,难道这匹受了伤的马,是从汉口流落过来到?钟喜堂就和几位队员,把马抬了回去。治了伤,洗了澡,又梳理了一番,大家都呆住了。全身雪白,头部和尾部却呈黑色,而且黑如绸缎,闪闪发亮。它不高大,也不雄壮,但身躯粗壮,肌腱发达,看它用蹄子刨地的速度和力量,只怕能够一蹄踢碎狼的脑袋。有个队员原来在家养过十多年的马,他说这匹马是蒙古马,非常名贵。一匹蒙古马,至少可以换十条船。钟喜堂很喜欢它,一有空,就陪它玩耍。马对钟喜堂也格外亲热,一见钟喜堂,就伸着大脑袋去蹭。过了几天,马就能跑了。几个战士想骑它,它摇头又摆尾,就是不让。钟寿康好不容易扒上了马背,它却四个蹄子一弯,爬在地上,不动了。队员们拿着草料去逗引它,它爬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小山。一天,钟喜堂坐在一个土墩上,马就挨在一边,两个前腿一弯,蹲下了。钟喜堂见了,下意识地扬起一条腿,跨了上去。马站起来,慢慢迈着步子。钟喜堂从小就骑过马,缰绳一提,马嘶叫一声,冲了出去。队员们也跟着追了出去。马通人性,但毕竟是畜生啊。约半个多时辰,钟喜堂骑着马慢悠悠地回来了。"这马,好骑?"或许是吓傻了,钟寿康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好骑啊。像云头一样,又快又稳当。"钟喜堂说。这匹马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白云。
第三天,钟喜堂决定步行去五丈港。钟寿康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到五丈港,走小路也有二十多里路。走这么远的路,可别又犯病了。"原来,钟喜堂得了肺病,时常吐血,吃药打针,治了好长时间,才控制住。有时候急行军,钟喜堂无法行走,队员们只得用担架抬着。"知道我们为什么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吗?""人家不在家啊。""不。"钟喜堂说:"人家是红旗老五,在汉流那也是有身份的。我有求于他,还骑着白云去,这不是显摆吗?""那就骑一半走一半啊。"医生说过,钟喜堂是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才得的病。钟喜堂哈哈一笑:"我也不是泥捏的。快走吧,人家刘备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呢。"
果然,一踏上五丈港的地盘,情况完全变了。湖面上,二十多条船一字排开,桅杆上挂着红红绿绿的彩旗。一看就是精心布置的。排在顶前面的船甲板上放着一张矮桌子,桌上有一个酒坛子。酒坛子真大,几乎占满了桌子。还有两只大碗。佘植富迎面而立。钟喜堂紧走两步,两手抱拳,上了船。"早就听说陈大发双手快枪,骁勇善战,一身杀气,日本鬼子闻风丧胆。今日一见,果然相貌堂堂!英雄豪杰!佩服啊!"佘植富出口成章。钟喜堂大喜,果然是个人才。"过奖了。红旗五哥英俊潇洒,敢作敢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二人盘腿坐在了甲板上,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酒来。佘植富果然能干,很快就物色了几个骨干,池湖交通站就建起来了。
佘植富当之无愧当上站长。
钟喜堂却并不满足。钟喜堂要想办法,使池湖交通站和黄冈长圻寮两站,长期保持联系,并有利隐蔽。不能暴露身份,又要长期联系、相互配合,这个难题像横在池湖前面的长江一样,横在钟喜堂面前。钟喜堂心力交瘁。
一大早,钟寿康以为钟喜堂还在休息,便轻手轻脚推开门。灯亮着,钟喜堂坐在桌边起草文件,钟寿康的脸又拉长了。"您又一夜没睡啊。"见钟喜堂没回话,钟寿康开始打扫卫生,就看到了地上两团纸。"这纸还有用吧?"钟寿康边问边顺手捡了起来--竟是两团血纸。"您又吐血了?!"钟寿康惊叫一声。"别大惊小怪的。就吐了几口痰。""你看,两坨纸,红红的。都是血。"钟寿康捧着两团纸,两只手不停的抖动。"好了。好了。两团就两团吧。扔了吧。"钟喜堂抓过钟寿康手里的纸,揉了揉,扔在地上。没想到那团纸在地上弹了弹,分开了,又变成了两团。钟喜堂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有了主意。
不久,黄冈长圻寮人万世春带着丰厚的礼品,投奔佘植富,加入汉流会。万世春人聪明,眼睛里有活,迅速成为景阳山的红人。没到一个月,万世春就把汉流组织的那一套,弄了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准备回黄冈长圻寮,成立汉流景阳山分坛。万世春在长圻寮渡口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经营日杂生活用品。万世春说话和气,收钱卖货,没钱也可以赊账。人称万菩萨。万世春回到长圻寮,就开始大摆宴席,招兵买马。船民们一听,自然纷纷响应,拥戴万世春做了红旗老五。谁也不知道万世春是一位有着丰富地下斗争经验的、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就连佘植富也不知道。就这样,贯通长江天堑的交通线建成了。
1943年春,钟喜堂病情突然加重。有时候开着会,突然就大口吐血。一吐就是小半盆。有时候骑着马正在行军,嘴一张,鲜红的血就喷在白云的身上,把白云的毛都染红了。钟喜堂听从组织的安排,回黄冈马驿医院治病。钟喜堂这一进医院,就再也没有走出去。1944年4月8日,钟喜堂病殁,终年三十岁。
钟喜堂去世后,白云就不吃不喝,横卧在钟喜堂住过的病房门口。钟寿康又是哄,又是吼,白云就是不动弹。"不吃不喝的,你让我怎么办啊?"钟寿康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白云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多少吃一点啊。"钟寿康把一碗黄豆送到白云嘴边。白云最爱吃黄豆了。有时候钟喜堂蒙到一些黄豆,总要给白云留一把。白云见了,鼻孔就张开了,上嘴唇也翻得高高的。白云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紧紧闭着嘴巴。第四天,钟寿康又来了。"白云,我知道你的心事了。你想饿死,然后去找钟县长。对吧?好,我也陪着你,我们一起饿死。"白云瞪着一双大眼睛,一下一下嚼着空牙齿。第六天,钟寿康饿昏了,被医生送进了病房。第七天,钟寿康下了床,白云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17
扫帚突然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乡民们围着大肚子女人,转着圈地看,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声。"扫帚哥,哪来的女人?哪来的女人?"细狗紧盯着扫帚身边的女人,连连问道。"我讨的!"扫帚响当当地吐出三个字,还顺势把胳膊架在女人的肩上。活像狗翘起一条腿,在自己的地盘上撒尿。乡民们轰地一声笑了。扫帚是个半疯子,说话当然也是天一句,地一句地。扫帚看乡民们不相信他,有些急了。他指指大肚子女人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他们,你是谁。"大肚子女人听了,点点头,又微微弯下了腰,一副温温顺顺的样子:"我是纯子,是扫帚的媳妇。请大家多多关照。"大肚子女人说得有点慢,却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十分清楚。乡民们听了,顿时安静下来。一会,就打着哈哈,走了。扫帚是半个疯子,大肚子女人也是半个疯子,两个半个疯子,合成一个整疯子。真是龙配龙,凤配凤了。
只有细狗没有走。细狗想起了一件事。半年前,磙子河来了几个外地人,还有黄冈的几个大官陪着。其中一位老人,六十岁左右,满面红光,轻声细语,两条浓浓的眉毛十分醒目。"我女儿,二十岁,科学家。你们见过吗?她叫纯子。"老人见到谁,都是同样一句话。还把一张照片举到人家眼前,叫人家细看。磙河来过日本鬼子,来过国民党和土匪,还来过共产党的队伍,就是没来过科学家。细狗想起了那个穿裙子、露着一截白袜子小腿的女人。细狗不知道她是不是科学家,听了老人的一番话,细狗认定,她就是科学家。"我见过。我见过。"细狗扯着脖子叫着。老人一听,一把抓住了细狗:"快,快带我去。"老人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还一跳一跳地,就像两条扭动地毛毛虫。"走了。走了大半年了。他们一路好几个。还有一个翻译,听说他们到深山老林找宝去了。""对对对。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扫帚知道。我看见扫帚跟他们走得近。""那,带我去找扫帚啊。""找不到了。扫帚早就不见了。""你?!"老人没想到细狗这样说话,一时噎住了。"他家在哪?带我去。"老人又满怀希望的说道。"都死了。""都死了?"老人显然不相信。"都死了!"细狗肻定地说:"有的饿死了。有的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老人听了细狗的话,再也没说话。黄冈的那几个大官也不吭声,只是在一边愣愣地陪着,活像乡民们插在田间地头的稻草人。后来,有乡民传说,那两个外地人是日本人,专门来磙子河找他姑娘的。
细狗瞪着纯子,极力回想着老人当年举到自己跟前的那张照片。像。真像!尽管现在的女人肚子大了,整个身子也大了一圈,但细狗认定就是她。"她是纯子。"细狗问扫帚。扫帚点点头。"你还不知道吧?她爹是日本人,来磙子河找过她。"细狗趴着扫帚的耳朵,悄悄说道。"什么?"扫帚耳边却响起一个炸雷。"你是日本人?"扫帚满脸疑云。"是。"纯子吐出一个字。"你是日本娘们?!"扫帚又问了一句。"是。"纯子又吐出一个字,还微微低着头。"我操你妈的日本娘们!你们祸害了红杏姐,我要杀了你!我要给红杏姐报仇!"扫帚冲上去,一把卡住了纯子的脖子。纯子脸一下就紫了,两个眼皮子不停地乱翻,两只手却护着凸起的肚子。
细狗呆了,看到纯子的大肚子快坠到地上时,这才冲过去拉开了扫帚。"你疯了!?她是你媳妇,快生了!""她是日本娘们!""她一来就是日本娘们。谁叫你不问清楚的!"扫帚听了细狗的话,怔住了。是啊,他确实没问纯子是不是日本人。纯子想站起来,可是肚子太大,穿得又多,试了两次,还是歪下去了。"你还不拉一把?!"细狗实在看不过眼了。扫帚下意识地伸手去拉。纯子一见,一把就抓住了扫帚的手。纯子顺着扫帚的手慢慢往起站,没想到扫帚大叫一声:"你是日本娘们!"便猛地甩开了纯子的手。纯子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扫帚的手上,扫帚手一松,她全身的重量便往下坠去。只听得嘭地一声,纯子的屁股狠狠地墩在地上。那声音,比半片猪肉甩在案板上还要响。血就出来了,纯子啊了一声,杀猪样的狂叫起来。
纯子生了一个九斤重的男孩。扫帚给他取名大嘴。嘴大吃四方,扫帚希望他的儿子将来有吃有喝过上好生活。没有人知道,扫帚当年带着那几个外地人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扫帚怎么就娶纯子,成了磙子河的媳妇。有乡民跟扫帚打听,扫帚就说,而且眉飞色舞,好像在讲一个大胜仗的经过。乡民们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出来了。扫帚是半个疯子,说起话来神神叨叨地,不能信。
1945年9月18日,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长官部直三郎及其幕僚,在武汉解下武士军刀,签名受降。消息传到磙子河,乡民们还不敢相信,直到日本鬼子都灰溜溜地撤出了磙子河,这才相信是真的。乡民们舍得花钱,买了万字头的鞭炮来炸。你家炸了,他家炸。他家炸了,他家又炸。噼噼啪啪,把林子里的鸟都惊了。
扫帚也买了万字头的鞭,一圈一圈绕到竹杆上,都扛到肩上了,纯子却不让他放。纯子抱着大嘴,横坐在门坎上。扫帚往左,她抱着大嘴往左移。扫帚往右,她抱着大嘴往右移,就是不让扫帚出去。"让开。快让开。要不然,老子一拳头把你捶瘪了!"扫帚扛着竹杆喊了好几句,却没动手。大嘴一天天长大,越长越好看,会说磙子河话,还会哇拉哇拉说外国话。扫帚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将大嘴含在嘴里。只是,扫帚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纯子是一开始就会说磙子河的话,还是后来跟他慢慢拖会的。扫帚举起了拳头,举得高高地,却落在了自己头上。"你没听见啊,人家都放了呢。"扫帚弯着腰,有点讨好纯子的样子。"人家为什么放?"纯子坐着没动。"中国人赢了,日本鬼子输了,日本鬼子夹着尾巴逃回老家去了啊。"扫帚完全说的是唱词。"我是哪里人?"纯子扭着头,一副审问扫帚的样子。"你是大嘴他娘,是磙子河的媳妇啊。"扫帚一脸不解的样子。纯子怔了好一会:"你想放,你就放吧。"纯子抱起大嘴就外走去。"站住!"扫帚大叫一声。纯子站住了:"叫什么!还想打人?""老子打你怎么了?"扫帚甩下竹杆,冲上来对着纯子就是一拳。扫帚的拳头没轻重,纯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嘴张嘴就哭了起来。大嘴一哭,扫帚就慌了神,他抱起大嘴,又是亲又哄的,还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纯子爬起来,对着扫帚又是踢又是打。"我叫你打。我叫你打。"纯子还不解气,对着扫帚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啊呀!啊呀!"扫帚痛得直跳,又舍不得放下正在哭泣的大嘴,只得让纯子那么咬着。
细狗听到动静,过来一看,拉扫帚不是,拉纯子也不是,只得在一边陪着扫帚啊呀啊呀地叫唤。纯子牙齿狠,硬是咬下一块肉,才松了口。不知道是纯子松了口,还是细狗在一边看着,扫了扫帚的脸面,扫帚放下大嘴,一把抓过纯子,摁倒在地,一条腿顺势压在纯子身上,又一拳头砸在纯子头上。一连串的动作,又快又稳,活像老鹰抓小鸡。"老子从来不打女人!老子什么都不怕,老子还怕你?老子一定要你长记性,磙子河的男人,不是好欺负的!"
扫帚和纯子动了一次手,再动手,就成家常便饭了。白天打,晚上也打,而且晚上还打得多一些。
一场架打下来,扫帚身上爬满了一条一条蚯蚓样的抓痕,还有深深的牙印。纯子身上看不到伤,却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细狗总是第一个赶过来扯架。"扫帚,你一个男人,怎么能打女人呢?在磙子河,男人打女人,那是要遭天雷打的!""纯子,你一个女人怎么能打男人呢?在磙子河,女人打男人,那是要被休的。"细狗很公正,各打五十大板。看到扫帚和纯子东一个西一个地不吭声,细狗又发问了。"出了奇。人家打架都是白天打,你们却是半夜三更地打架。晚上是睡觉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呢?""你问她!"一直没出声的扫帚嗡声嗡气回了一句话。细狗就扭头看着纯子。纯子扭了扭腰,给了细狗一个后背。"不说算了!"细狗丢了一句话,正要往外走,又站住了。"你们以后要打就悄悄地打,莫搞得一湾的人都不能睡觉。我住得近,你们一打架,我不想过来也得过来!害得我要得阳萎了。"细狗话音刚落,纯子突然冒出了四个字:"他强奸我!"就像丢了一颗炸弹,三个人全呆了。
扫帚最先反应过来。他冲上去,夹起纯子,摁在了自己身下。"老子是你男人,老子想睡就睡!"扫帚本来也只穿了条单裤,一眨眼的工夫,便压在纯子身上了。纯子便甩着两只手乱抓乱打,还哇拉哇拉地说着话。细狗总算反应过来了。他家媳妇天天要跟他睡觉,哪一天他想偷个懒,媳妇就骂他断子绝孙。媳妇一骂,他就拼命干,生怕应验了媳妇的话。媳妇是女人,纯子也是女人,都是女人,怎么就不一样呢?日本鬼子强奸了磙子河那么多的姑娘,说溜就溜就了。扫帚睡自己的媳妇,却成了强奸。不公平啊!
1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纯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扫帚想睡就睡。扫帚每次从纯子身上下来,就感觉自己胜利了,像个将军。不过,扫帚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纯子不像他媳妇,却像他从樊湖打上来的鱼,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晚上,扫帚本想好好和纯子说说话的,一看纯子又像一条死鱼样的躺在床上,气就上来了。"老子那点对你不好?你要这样对我?"没想到,纯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放在膝上,弯腰、低头,行了一个礼:"扫帚,求您了。求您了。我想回家。"扫帚一听,实在愧疚。磙子河的媳妇都回娘家,就是纯子没有回过娘家。"好。好。我陪你一起回娘家。""不。是我一个人回。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纯子低着头,轻声说道。"你是说,你要跟我打脱离?"扫帚琢磨了半天,终于咂出这句话的童男。"嗯!"纯子用力点了点头。"老子跟你打脱离!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扫帚话还没有落音,拳头就落在纯子身上了。"日本鬼子到磙子河来,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说走就走了。你也学他们,说走就走啊!"扫帚一开口,就把纯子和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纯子本来被扫帚打倒在床,却又翻起来,坐得笔直笔直的。纯子说完这句话,就紧紧闭上了嘴。纯子说得有道理,扫帚想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啊啊地干叫着。
第二天,扫帚一觉醒来,纯子不见了,大嘴也不见了。"他妈的,还真跑了!"扫帚撒腿就往外面跑。扫帚沿着大路往村外跑,跑了一会,又转身抄山路,往樊湖边去了。一到码头,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扫帚一眼就看到了纯子。她抱着大嘴、头上裹着一块头巾,正在警惕地东瞄西瞄。纯子走路跟磙子河的人走路不一样,磙子河的人怎么走路,扫帚学不来。但纯子走路却是夹着胯,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样子。还戴头巾,你就是烧成灰,扫帚也认识你。扫帚正想过去,不料肚子一紧,一泡屎就挤到了屁眼。扫帚想忍着,却又忍不住。等扫帚从茅厕出来,纯子已经不见了。扫帚以为纯子坐船走了,没想到,一进家,纯子却在家里,正在烧火做饭。扫帚心里就一揪一揪的痛起来。像一只大手,在一下一下捏着他的心脏。扫帚的心还没有这样痛过。想走,又没走,扫帚的女人是不是好受憋啊?
纯子的生活就有了变化。不管是谁,特别是磙子河的妇女,见了她,都要开口劝几句。"日本鬼子在磙子河杀人放火,做尽了坏事。你要回去了,还不得学坏啊!""你一个女人,打了脱离,那就是一块破抹布了。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的!""磙子河现在不怎么打仗了,生活也越来越好了,为什么非得回去啊。说不定,你娘家还没磙子河好呢。"都是语重心肠,都是为纯子好,为纯子着想。纯子听了,点点头,还微微低着上身,一副谦卑的样子。
一天傍晚,扫帚回来一看,吓了一跳。桌上摆着酒和菜,还有两个酒杯,大嘴坐在纯子身上,正在等他。一见扫帚回来,纯子立马站起身,打了一盆水,扶持扫帚洗了手和脸。"不过年不过节的,喝什么酒?"外国女人就是不一样。扫帚见怪不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想吃。想喝。不行啊?"纯子脸上带着笑。纯子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扫帚一见,骨头就酥了。纯子好久没这样笑了。纯子给扫帚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两人端起杯子,各自喝了。"扫帚,你怎么叫扫帚啊?"几杯酒下去,纯子的话就多了起来。"我爹说了,我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我娘,是扫帚星,就叫了扫帚。""磙子河流到哪里去了?"纯子又问了一句。"怎么了?今天这么愿意跟我说话。"扫帚站起身,想去搂纯子。"告诉我啊。"纯子脸带微笑,露着白晃晃的小牙。扫帚见了,心就荡了一荡,也不顾大嘴在不在了,对着纯子的嘴,啪啪亲了几口。"我小时候听夏先生说过,磙子河流到长江,最后就流到大海去了。""那个海?勃海、黄海、东海还是南海?"纯子的语气很急切。"夏先生只说海,没说哪个海。"扫帚很是得意。扫帚的媳妇一口气能说出这么多的海,磙子河的妇女,只怕是几口气也说不出一个海。不说了。要说就到床上去说。扫帚伸出双臂,一把抱起纯子,朝里屋走去。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枕边放着一张纸。扫帚拿起来一看,三句话:日本国对不住磙子河。我想回家。舍不得磙子河。扫帚眨了眨眼睛,正想着是什么意思,细狗冲了进来。"快点快点,纯子撞死了!"扫帚整个人都僵住了。难怪纯子昨晚要喝酒,难怪纯子昨晚问七问八的,难怪纯子昨晚对他那么温柔,原来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去死啊。
河边已经围了一圈人。纯子半靠着磙石,血从她的头上流下来,滴在磙石上,流进了磙子河。血在河里顿了一下,荡开了,河水变得半红半白。扫帚一把抱起纯子。"纯子,你为什么要死啊?你要回娘家,我就送你回娘家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要是他们不让你回来,我就去接你。我有力气,有本事,一定能接你回来。为什么要死啊?你是不是憋死的啊?"扫帚说:"你要想死,你跟我说,我帮你啊。我也不是没杀过人。拿头撞磙石,太痛了啊。"看到纯子头上的血,一滴一滴直直的滴进了磙子河,扫帚突然就明白过来:"纯子,我知道了,你就是想撞死在磙石上,让你的血流进磙子河,然后流到长江,最后流进大海,回到娘家去。好,我来帮你。我来帮你。"扫帚说着话,抱着纯子,爬上了小时候经常扎猛子那块大石头。
"扫帚,你要做什么?快下来啊。"细狗仰着头,大声叫着。"快下来。快下来。危险啊!"乡民们也跟着叫。太阳的光辉在河水里打了一个圆圈,转啊转,最后一跳,套在了扫帚和纯子身上。扫帚在纯子嘴上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纯子,我小时候就在这上面扎猛子,全磙子河也只有我一个人敢在这里扎猛子。我小时候还想过,磙子河的水流到哪里去,我现在知道了。纯子,抱紧我,我们快快活活地,回家!"
只听得嗵地一声,一团巨大的影子从上而下,直直地砸进了磙子河。一根白柱冲上来,冲到空中,站住了。它东望望,西望望,好像一个人在找另外一个人,又好像是一个人在找路,然后,一个猛子扎下来,溶进磙子河,流走了。
(此文写作过程中,得到钟毓安、钟定宏、夏远东、邱风等诸同志的大力支持,作者一并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