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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 变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19

□王立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小舅子单位的电话:欧阳易外出事了。欧阳易外是我小舅子的名字。我问出了啥事,对方也没具体说啥事,只是说出了一点工伤,并不严重。但欧阳易外的精神有些不稳定,要我马上去一趟。我心里嘀咕着,能出啥事呢,他在井上当起重工,每天上的都是常白班,也不存在井下冒顶落毛跑黄泥呀。于是,我带着疑惑告诉我老婆一声就去了,当然我没把“出事”说出去,只是说,我到那去看一看你弟弟易外。

我总觉得我小舅子这个鬼名字没叫好。据我岳丈大人说,我岳母娘在怀他之前已经生了两男两女,本不想再要孩子了,怀上他纯属意外。所以,在他未降生人世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经起好了——意外。后来觉得“意外”这个词有点太直白,就改成了“易外”。其实意思都一样,就是他并非属于计划内想要的那个指标,而是可要可不要、可有亦可无的家伙。也就是说,他的来路带有极强的随意性,就像我们走路的时候随便一低头拾到了一枚扣子一样简单。

我一到他们矿山公司,辅助工段段长就把我引向医院。我问我小舅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连打两个“嗨”声,两手一摊说:“放屁砸了脚后跟,真他妈凑巧啦!你说你老丈人咋给他起这么个怪名字呢?简直巧得不能再巧啦……”我急得不得了,打断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这才告诉我,欧阳易外上午往车上吊装卷扬机用的钢丝绳的时候,直径三十二毫米的钢丝绳头子从卷儿里面弹了出来,正巧抽打在他的裆部上了,把命根子打坏了,那不是一般的痛苦,当时就疼得晕了过去。

我吃了一惊。欧阳易外二十八岁了,处了个女友,两人正在谈婚论嫁。试想,如果此时他的“命根子”坏了,还结的哪门子婚哪?倘若从此丧失了男性功能,变得不男不女,这辈子可怎么过?这样的打击肯定是致命的!

踏进病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欧阳易外那双瞪得圆圆的牛眼睛。他神情呆滞,直勾勾地望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样,很疼吗?”我问。

他不答,只是把头转向一边。

我又问:“大夫怎么说?”

他猛地转过脸来,混横地说:“还用大夫说个屁!我自个儿知道,我完了,我他妈成太监了!这辈子都完啦,彻底完啦!”他痛苦到了极点。

我说:“别激动,易外。现在医学是很发达的,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他打断我说:“别给我吃宽心丸!操,医学再发达,还能给我换个卵子啊?再说,就算能换,它打的籽儿还算是我的吗?我注定是断子……断子绝孙啦!”

他说完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要被宰掉的牛一样绝望。

我满怀同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他。然而,当我一眼瞥见他病床床头上那本翻烂了的武侠小说时,心里不由一阵恼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情绪油然而生。

——原本,我这个小舅子是可以靠读书谋得一个好前程的,说不定能考进一所不错的大学。可他是个极其任性、十分情绪化的人,轻而易举就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前途。上小学时,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仅仅因为个子长得高,手脚超出了一般的大,同学给他起了个“大象”的外号,他就说什么也不肯读书了。幸好我这个姐夫是一所学校的头儿,老丈人要我无论如何给他转个学,才不致辍学。初中毕业后,他顺利地考入一所重点高中,哪曾想呢,从高中二年级起,他突然迷上了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成为他的最爱,结果高考名落孙山。后来,考进矿山的一个技校,出来之后当了名起重工人。我觉得他还年轻,曾经大老远地跑过去,为他带去一箱子书籍,让他业余时间自学,参加成人自考,学点特长技能,至少可以改行当个干部或管理人员。结果,半年后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宿舍里跟工友打扑克,脸上贴满了纸条,十分滑稽。见我来了,龇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继续打他的扑克。我等得无聊,在屋子里转了转,猛然发现,我给他带去的书,凌乱地堆在床底下,发了霉,生了蠹虫,我心里无不感到失望……等他打完了牌,告诉我说,你可别走啊,我去买一盘辣椒炒猪尾巴下酒。说完望了望我,点上一支烟走了。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望着他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去食堂的背影,气得我连饭都没吃,转身顶着烈日回到长途汽车站搭车就回去了。如今可好,他连男人怕也做不成了。怪谁?只能怪他自己。

我担心地问大夫,他的那俩球球还能不能救治。大夫说:“暂不能动它,看着治吧,反正很危险,通过CT拍照,发现那俩球球都遭到了严重挫伤,眼下肿胀得比鸡蛋还大,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什么,等消消炎才能诊断出它的功能恢复什么样啦。”

“啊,那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啊。”我站在窗外望着病床上的易外说。

大夫说:“也许吧,但愿如此。但是,这个玩意儿看似普通,实则是个最娇气的东西,一开始它表面上可以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可它的精囊功能一旦弱化,那俩玩意儿就会因饥饿而萎缩,时间一久就会变得跟玻璃球石头子儿一样坚硬,要是那样的话同彻底消失就没啥两样了,就算你把它留下来也是一对聋子耳朵儿,没有用了。”

大夫这样一说,我顿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十成有八成不中了。但这个话暂时还不能让欧阳易外知道。

欧阳易外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此时最大的痛苦是撒尿。每到撤尿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便不出来,医生只好给他插入一个导尿管,疼得他杀猪般嚎叫。我申斥他:“那么大个人,连这么一点苦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子汉!”他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操,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得轻松,给你插插试试!”我说:“我的球球蛋蛋又没坏,插什么插?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鬼哭狼嚎,把来看你的女朋友都吓跑啦。”他忽地坐起来,问:“小果儿……小果儿来啦?她在哪儿?”他急切地问。小果儿就是欧阳易外的女朋友,一个小巧玲珑的单眼皮姑娘,长得挺俏皮的。欧阳易外现在还不知道,他的那个所谓的小果儿我在街里曾看到她跟另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两人胳膊已经挎在了一起,有说有笑的。我没有告诉他,怕他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半个月之后,所有的肿胀都消得差不多了,大夫终于把导尿管抽了出来。每天早晨查房的大夫就问他,早晨醒来下边有没有勃起,要是勃起了小肚子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他回答说有点那意思,但又疼又难受。大夫说再观察观察吧,这个地方属于末梢,好得要慢一些,先不要急。

又过了半个月,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妙了。早晨醒来时,下身软塌塌的,先前的那一点意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硬往那事上想,还是没有感觉,就像是附着在身上的一个多余物件,与他的心理愿望一点联系都没有了,只成了一个排尿的下水道。后来,他自己用手揉、捏,还是无济于事。

再,又半个月过去了,他的皮肤变得白皙细嫩了,体现男性副性征的喉结儿在一点一点萎缩变小,胡须也变成了无本之木,每次洗脸都会脱落一些……他望着漂浮水上的胡须眼睛顿时就红了,捂着脸呜呜的痛哭起来……

这太可怕了!

大夫后来用了一些大剂量显示雄性特征、恢复性功能的药物都无法改变他的症状了。放射科再次拍照那俩球球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周边像月晕似的附睾组织均已萎缩得没有什么迹象了,再用手触摸,几乎没有了任何弹性,就如大冬天梨园里还挂着两颗尚未收回的梨子,冻得邦邦硬。

当他彻底知道了无法挽救时,就号啕大哭。他的这一哭声,使在场的人包括大夫护士在内也全都惊呆了——那简直就是谁家的大姑娘在号哭,一丁点男人的味道都没有了。可以这么说,凡男性特征全部消失。

看着欧阳易外饱受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我问大夫,就没有别的什么有效的办法了?大夫也难过地直摇头。最后,他跟我一再解释说,睾丸这东西不比肝肾心脏什么的可以移植,移植之后大不了有排异反应,处理得好还可以延续生命;睾丸这东西在世界上尚无移植的先例。从遗传学的角度讲,换成别人的卵子也不是你自己的种了呀,那他不是更痛苦吗?这就有点像种庄稼,拿别人家的种子撒在自己地里,你的所有耕耘收获都是别人的,谁干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在医学上从不主张这种移植,没有小孩的夫妻要想要孩子,一般都是抱养。

现在没人告诉他他也明白了。他痛苦,痛苦得滴水不进,几欲绝食不活了。然而,奇迹却在这时发生了,他的行为举止乃至音容笑貌完全女人化了。原本又高又大的身架突然变得单细、婀娜。更要命的是,他的胸部、臀部明显地丰满起来,两只大眼睛也羞怯地多了几分妩媚,目光时常在英俊的青年男子身上逡巡,引得踏进医院的男人们投来好奇而暧昧的眼神。这情形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泰国的特产——人妖。尤其可怕的是他一扫先前的萎靡、颓丧,整个人变得精神焕发,还动不动就跑到大街上,招招摇摇,摇摇招招了。

我急忙把这新动向说给妻子和岳父岳母。他们不约而同地担心了,欧阳易外会不会因变性而变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譬如诈骗钱财、猥亵少男之类。于是当即决定,赶紧把他弄回家来,看住他,不让他随意抛头露面,惹出什么事端来。

可是,当我和妻子再次跑到他们那所矿业公司医院时,医生告诉说,欧阳易外几天前就不辞而别了,只留下个条子,说让医院和他单位结算医药费用,还嘱咐医生说,如果家人来找,就说他浪迹天涯去了,就当家里压根儿没有他这个人算了……

岳父岳母知道后,忧心如焚,双双病倒了。他们要求我去矿上要人,不然就要打官司。我说算了吧,有谁情愿这样呢?还是我设法找一找吧。其实我心里根本没谱儿,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啊!我跟妻子说,他身上没什么钱,说不定哪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一晃悠半年过去了,我到处托全国各地的同学、朋友打听欧阳易外的下落,杳无音讯。后来岳父岳母催我多次,我没办法,找了几家报纸花钱登了寻人启事,但最终无果。等二老再次催我时,我只有吱唔搪塞……不过,就我自己分析,虽说半年时间过去了,的确无欧阳易外的确切消息,但同时也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至少说明他在外面没干什么不合适、或是非法的勾当。

就在人们快要将欧阳易外淡出记忆的时候,我和妻子突然与他不期而遇。当然,这不是在现实生活中的面对面,而是从电视里。那是一家省级电视台播放的一场模特表演大赛,其中一个名叫东方一蝶的女模特获得了铜奖。当这个女模特上台领奖的时候,我的正在织毛衣的妻子突然大叫起来:“易外!咱家的老幺易外!”我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可不,那正是我的失踪了半年之久的小舅子欧阳易外。舞台上的他正神采飞扬地与银奖、金奖获得者大大方方地相互拥抱以示祝贺,嘴巴还轻轻地在她们脸上吻了一下,十分自然、得体、亲切。我的心里不禁为金银奖的两位姑娘抱起屈来,说:“她们肯定不知道这个满面春风的家伙是个地地道道的赝品,他在明目张胆地揩她们的油,占她们的便宜。这个有着女人外表的坏小子,不定在心里怎么偷着乐呢!或许,他是有意做给离他而去的小果儿看:瞧,这样的名模美女都跟我亲密无间,你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丫头算老几?”

……可是,他为什么要改姓名呢?

——东方一蝶,是在暗示他已经完成一种质的蜕变,成为东方一只破茧而出的美丽蝴蝶吗?我猜度,凭欧阳易外的那点文化水儿,他是无论如何起不出这样有寓意诗性化的名字的,在他的背后肯定有高人对他进行包装,甚或想使他成为名模,乃至某公司老板的摇钱树。可是,我怀疑,甚至为他担心,倘若观众知道他是个假女人的真相后,人们还会给他鼓掌吗?那些妩媚妖娆的女模特们还会与他闺中密友般耳鬓厮磨吗?他的模特生涯还会继续吗?

我看着他在电视屏幕上的神采,既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高兴的是他能积极地换了一种活法;担心的是将来有一天事情大白于天下,他怎么办?这世上还会有他的生存空间吗?

妻子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她说:“什么叫假?什么叫真?当今世上,许多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得清楚?”

嘿——,还别说,这话颇有哲理哩!可是,我该如何向岳父岳母说起这个不男不女的模特东方一蝶——欧阳易外呢?

我和妻子立马决定,别人没看出来就算了。我们也不想再提起这事,包括岳父岳母,更不希望叫原来熟悉易外的其他人们再次认出他。从此,他就是东方一蝶!啊,最好还是改用这个“她”吧。只要她活得好,管它姓什么“东方”“西方”, 叫什么“一蝶” “二蝶”呢!

   (此文入选《湖北工业题材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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