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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 情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19

□刘莲珍

 

1

“由深圳开往武汉的MU2478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乘客抓紧时间登机……”正在广播的就是卫可乘坐的这个班次,可他突然出状况了:胸闷气短,呼吸急促。他到门口大喘了几口,稍稍轻松点,但还是哪儿不对。说不上什么具体的感觉,就是心里七上八下七零八落的,有些慌,有些乱,没抓没挠的,无法淡定地登机。按照中国玄学的某些套数,心慌必有险情,这可是出行的大忌。据说,当年包头空难中,就有一名乘客在登机前给家人打了电话,说自己莫名的心慌。家人确信他没有心脏方面的疾患后,安慰他,别紧张,第一次坐飞机都这样的。当然,这只是传闻,真实与否,已经死无对证了。卫可想到这里,果断地停止了登机行动,迅速到窗口办理了延机手续。

从机场出来,卫可直接打的回到几个小时前才退房的酒店。服务员奇怪地问:“怎么又回了?是不是什么东西拉下了?”什么东西拉下了?卫可心里一惊,可能吧,他支支吾吾地“哦哦”了两声,要了才退掉的那间房。“还没来得及做卫生呢。”服务员解释。“没关系的。”卫可拎着行李箱就钻进了电梯,有些急,可能是机场里慌乱情绪的延续。选择老房号,也是为了在相对熟悉的环境里能尽快恢复平静。至于为什么会慌乱,卫可的心里是有数的,事情还得从一则短信说起。

就在中午退房时,卫可收到一则短信,内容很简单,大学同学20年聚会的通知,群发的,却在卫可的心里激起了波澜,一层一层,从小小的涟漪,到大大的波浪,再到巨大的漩涡,直至搅得他心慌意乱。有一个人最后从漩涡的深处腾地蹦了出来:梅琳。套用张爱玲的名言,梅琳是他心口的一颗朱砂痣,而当年艰难抉择的妻子陈明珠已成了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那时他倾心的两个女子,梅琳和陈明珠,各有千秋,无法取舍。梅琳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软柔媚,一颦一笑都是那样古典、雅致,淡妆浓抹总相宜。而陈明珠是开朗豪爽的东北人,漂亮大方,落落有致,那一口方言味极浓的普通话很有小品味,一听就让人乐。丹唇未启笑先闻。更重要的,后者是他们教导主任的女儿。当时的教导处主任很红,手上握有分配大权。正是这后一个因素加重了陈明珠的法码,也让他看到了梅琳哀怨的眼神和单薄的背影。肝肠寸断。这种感觉至今让卫可心悸。

梅琳负气独闯深圳,掐断了跟卫可的所有联系。生意场上的他到深圳来来回回每年少说都有几次,机会密密麻麻,如果有心找她,不是找不到的。但20年了,卫可从来都没有找过,甚至没有动过找她的念头。今天却有些蠢蠢欲动。追根溯源,应该不仅是这则短信,可能还跟这次出差前陈明珠的反应有关。他说我要出差了,你帮忙收拾一下行李。她说我要赴大连参加舞蹈比赛,大伙儿正等着呢,你还是自己收拾吧。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门怦的一声,在他心里炸了一个雷,轰隆隆。他无法抑制心底的愤怒,顺手摔了茶几上的水壶和玻璃杯,噼里啪拉,声音很清脆,却被隔在了门里,全还给了他,陈明珠什么都听不到,这让他更加窝火。这团火在心里燃烧了几天,直到收到同学聚会的通知才自灭。

冷静下来,卫可并不怪老婆,直接原因是她对他的漫不经心,但更深层次的根源应该不在老婆,而在婚姻本身。婚姻走着走着,累了,搁谁都一样。人乏了就容易做梦,梦是潜意识里的另一种思维。现实生活的主导神经慢慢进入睡眠状态,内心深处沉睡多年的另一根神经便开始复苏,而且越来越活跃。许多陈年旧事冷不防冒出来,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头最柔弱的地方爬来爬去,痒痒的,疼疼的,抓也抓不住,挠也挠不着。现在要拯救婚姻或者说激活婚姻,只有抓住这只小虫子。卫可为自己的下一个举动找到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随便打一个同学的电话就查到了梅琳的手机号。正要拨时,卫可又出状况了,跟在机场时一模一样:胸闷气短,呼吸急促,心慌意乱,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下意识地停止了拨号,突然想知道那趟航班的状况。他到服务台请服务员查询,得知刚刚抵达武汉天河机场,一切正常。他吁了口气,跑回房间继续拨号。手机通了。是梅琳。20年了,她的气息还是那样温软,他一下子就嗅到了。她也一下子听出了他,问他在哪里。他说深圳,她却说她在武汉,送孩子到外婆家过暑假,明天返深圳,上午的航班。他说他也是明天上午的航班,返武汉。说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气,又像是吁气。他自己也说不清。

2

陈明珠也同样收到了邀请函,她还在大连比赛,无暇顾及。她现在活动多了,这样的聚会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可有可无的还有卫可这个枕边人。她那满口的小品味已没兴趣跟他逗乐了,人家舞友麻友一大堆,乐不过来了。他和她各有自己的生活圈,难得的交集顶多是晚上一个锅里吃饭,夜里一张床上睡觉,但通常是各吃各的,各睡各的,形式上的同床共枕,同锅共餐。人到中年,事业稳定了,孩子上了大学,夫妻之间的交流像空荡荡的房子一样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20年同学会的通知恰在这个时候来了。卫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10年聚会时他正在深圳出差,赶不回来,或者说根本不愿赶回来。那时为事业和家庭奔波,根本无心参加这些夸夸其谈没有任何意义的活动。但现在一切稳定了,心反而空了,渴望这样的交流。

到达酒店已是晚上11点,报到的房间仍然灯火通明,笑语喧天。男男女女都是陌生又似曾相识的面孔,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大家在唏嘘着岁月的无情,卫可有意避开,将签到簿拿到一边细细地翻看。不料这一举动被多事的班长田莺莺发现,她笑着接过签到簿说:“别找了,梅琳上午就到了,刚刚还过来问过你呢。”他的脸刷地通红,像偷情被逮个正着。生出这个比喻后他的脸更是发烫,是不是心底早已暗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动机?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讪讪地笑,生怕天机泄露。田莺莺似乎见怪不怪,她很自然地抽出一张房卡递给他说:“这是梅琳隔壁的房间,她今晚就一人,有什么故事抓紧时间发生吧,正好老婆没来,难得的好机会哦!”她像开玩笑,又像当真,弄得卫可更是一脸窘态,赶紧逃离。刚出门,田莺莺又追了回来喊住他说:“梅琳刚刚离婚,你安慰安慰她。”

“咚、咚、咚”矜持地敲了三下,门开了,梅琳浅浅一笑,似乎对卫可的深夜造访并不意外,很自然地让他进屋。他坐到了靠门边的一张床上,她随后坐到另一张床上,面对面。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径直坐到床上,按理应该坐到会客的椅子上的,靠窗的圆桌旁就有两张椅子。这无形之举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短暂的对视,她还是那样清丽柔媚,只是眉棱间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细看似乎还能洞察到当年的幽怨。卫可的心猛地一颤。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直截了当的“你离了?”她点了点头,眼睛里顿时弥漫起一层雾。她抬头看天花板,在极力忍住泪。这还是当年那个爱哭的女子。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这些年有谁来呵护?突然间卫可心中的怜爱泛滥成灾,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了她。这一切仅仅是瞬间的事。梅琳似乎也没有准备,她先是一愣,转而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肩膀一搐一搐,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轻轻拍着她瘦弱的肩,嘴里喃喃道:“别哭别哭!”她突然抬起头来,抽出手不停地捶打他,如林的粉拳伴着如娇似嗔的控诉:“当年为什么要丢下我?这些年为什么不理我?你这个混蛋!混蛋!” 卫可也流泪了,大脑完全混乱,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本能地吻住她。如果说刚刚那个拥抱是山洪暴发来得突然的话,这个步骤就是山洪中夹杂的泥石流,前推后拥,奔腾咆哮,瞬间将两人吞噬。但,接下来,泥石流意外搁浅,两个人从泥石堆里紧急挣扎出来。

那一夜他们仅仅是相拥相吻,没做别的,这让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对于成年男女,尤其是老夫老妻之外的青壮年男女,床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不发生反而说不过去。但他们俩躺在同一张床上居然没有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不是不想,是不敢。这个不敢,不是怕败露于人,是怕惊扰了自己,无法收场。商场混迹多年,什么样的逢场作戏没有见过,没有做过。但梅琳不一样,她是自己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一片处女地,他不敢贸然动土。任何时候最顽固的障碍都不是外因,而是自我,自己是自己最强大的敌人,或者说是最忠诚的卫士。

3

同学会一别,卫可胸口的那颗朱砂痣不再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它已经被挠过了,发炎了,若有若无的痒,让他忍不住想再去挠,挠了又有些痛,痛了又想去摸。他开始频繁地跟梅琳联系,一天至少要打一个电话慰藉她的孤寂,偷偷拿私房钱帮她开了一个服装店。女人很容易被男人的多情感动,何况是旧情人。梅琳感动的具体反应是对卫可的依赖,经常打电话发微信诉说自己的心情,包括最隐秘的心事,让他给拿主意,当他是主心骨。这种需要是在陈明珠那里找不到的。陈明珠的需要是银行卡,也不完全是。怎么说呢,她也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房子有了,车有了,剩下的钱对于她来说就是打发日子,吃喝拉撒,供儿子读书,能糊平,再有些盈余就行了。所以即便在金钱上的需要她也不是很强烈,更别说精神上的需要了,这让卫可觉得有劲无处使,工作没意思,生活也没意思。而现在,梅琳让他的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这个女人有时像云一样神秘莫测地突然飘到他跟前,陪他喝茶吃饭聊天,像猫一样偎在他怀里任由他摩挲,或像母亲一样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这一招一式对他都是致命的,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有几次他就要缴械投降彻底交出自己,但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出状况了:胸闷气短,呼吸急促。

这绝对不是两情相悦时激动、亢奋的生理反应,而是一种危险来临前的心理恐慌。卫可就在这样一种快乐并痛的漩涡中挣扎,感觉自己越陷越深,无力自拔。而整天忙于跳舞打牌的陈明珠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变化。尽管如此,每次与梅琳见面回来,卫可都不敢正眼看她,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感,还有一种负罪感与日俱增。他本以为给黑屋子一样沉闷的生活找了个透气的出口,怎么却像换了一种方式来囚禁自己。

后来,卫可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下定决心要脱掉这身囚衣,换回以前的那款。

在交警支队任支队长的铁哥们王胜利进去了,居然是老婆举报的!王胜利把公款挪到了情人那里,老婆一气之下大义灭亲。瞧瞧人家这老婆,再看看自家那口子,卫可百感交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陈明珠的好,也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对这种生活现状的满足。

卫可把自己剩下的所有私房钱都打到梅琳的账上,并附言:“但愿下辈子投胎时,我们的手心都有一颗痣,我们一定要遁着痣找到彼此。”梅琳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一读就懂,从此再未联系卫可。

4

一年后,儿子毕业了,考取了家乡的公务员。卫可的人生彻底圆满了,连一丁点心都不用操了,简直是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他的将军肚又大了一圈,很张扬,威风凛凛的样子,昭示着主人将军般的无往不胜。

去接儿子回来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卫可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了。人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但四十大几的卫可现在睡眠很好,随时随地倒床就睡,十分钟就能响起均匀的鼾声。第二天是睡到自然醒的,他满足地伸伸懒腰起床,把陈明珠放在锅里的鸡蛋和馒头热了吃了,还给自己泡了一杯牛奶,然后打着饱嗝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这段高速路近百公里,宽畅笔直,一马平川。车不多,显得更加开阔。他算了算,中午之前赶到学校就行,中间有三个小时,不着急,便把表打到100码,不急不缓,走中间车道。驾驶室里有空调,音乐,还有按摩座垫,很舒服。卫可悠闲地扶着方向盘,嘴里不时哼两句,心情爽,可称得上惬意。他保持这种姿态匀速前行……忽然,他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然后随着一声巨响,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卫可醒来时已是十天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铁哥们王胜利,旁边竟然还有他老婆,那个把他送进号子的女人。卫可环顾四周,问:“我这是在哪里?你不是在里面吗怎么会在这里?”

王胜利摁住他试图勾起的头,说:“别急,等会我慢慢给你说。”说罢喊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遍后,笑着说:“你这一觉睡得可有点沉,不过现在没事了,只是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休养些时日。”

王胜利告诉卫可,他把车撞到了护栏上,昏迷了10天,可把人吓坏了。

“我的车撞了?我怎么会撞了?”卫可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事。

王胜利也说:“的确,交警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事。那天天气好,路况也好,车也不多。调查的结果,你既没喝酒,也没超速,又是个老司机,唯一的解释是疲劳驾驶。”

“可我不疲劳啊。”卫可已经渐渐回忆起了那天的事:“那天我睡眠充足,精神饱满,感觉也很好,非常放松,为什么会出事呢?”说到后来,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这其实正是你出事的真正原因。”王胜利说:“我是个老交警,当然明白其中之理,许多险情不是发生在危险路段,而在路况好的地方。路况太好,驾驶员容易放松,麻痹,从而导致事故。”

临走时,王胜利跟老婆手挽手,对卫可说了一句有点玄的话:“危险处不一定危险,安全处不一定安全。老兄,你要多长个心眼。” 卫可有些迷糊。

王胜利夫妇走后不久,陈明珠来了,对他的苏醒并没有应有的惊喜,这让他有瞬间的奇怪,但很快便释然,她一直都这样淡定,天蹋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早习惯了。

卫可在医院又住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陈明珠和儿子轮流送饭,陪床,一切正常。出院时是儿子接的他,他问妈妈为什么没来,儿子欲言又止。是不是又去参加什么比赛了。卫可嘟噜着,心想,回去该跟她好好谈一次了。王胜利说的,路况太好事故反而容易发生。的确有道理。婚姻也一样,太过风平浪静,容易倦怠。他要告诉陈明珠这个道理,不要一心跳舞打牌,忽略了身边的险情。他甚至要告诉她自己跟梅琳的那段感情纠葛,提示她也多长个心眼,不要太不把婚姻当回事。

推开家门,卫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像少了什么。仔细看,又没有具体少什么。直到走进卧室,才知道少的是什么,是一种气息,陈明珠的气息。是的,她走了,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是三年前就爱上了一个舞伴,只等儿子毕业参加工作了再离开这个家。关于那个男人,她只提了一句,什么都不如他,但把她当手心里的宝。

卫可拿着纸条,等待险情来临前的状况出现:胸闷气短,呼吸急促。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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