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慧芳
一
谁都知道,肖家大湾有一棵招牌树明星树——香樟树。它长在武爹爹的心里眼里,却常常开在肖家大湾人的嘴里:我们湾里有棵老樟树,冇得三个人,莫想抱得住……武爹爹很窝火,人难道天生就有模糊历史的本领吗?为此,武爹爹不得不顽强地做着各种解释与沟通。他要让所有的人明白,这棵香樟姓李,是李家210年前的祖人种的,不是什么肖家大湾的。武爹爹最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说法,他甚至认为这是肖家大湾人温火煮青蛙的诡计,蓄意模糊老樟树的真正所有者,让李氏一族稀里糊涂地就失了祖宗唯一的存留。武爹爹腰里别着宝剑,头上长着犄角,心里藏着山路十八弯,随时送你十八般武艺,岂容这种雕虫小计得逞?
武爹爹亲昵地称这棵古香樟为“老樟”,他能说出关于“老樟”所有鲜活生动的细节,能细到哪年哪月哪日所栽。如果有人硬是不信,武爹爹还能告诉你,“老樟”还是嫩苗儿,树蔸儿蔸着黄土,被埋进凼子时的确切时辰。巨细靡遗,直到你落荒而逃,才鸣金收兵,得胜回朝。
“老樟”栽于嘉庆九年。那时有个刘墉,人称“刘罗锅”,正好去世的那年,武爹爹曾祖的曾祖的祖父落籍至肖家大湾,这位祖人,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文官五品,着白鹇方形补子官服,出门进门八抬大轿,锣鼓开道,言不尽的威武与荣耀。有人要问了,这么个显赫的人物,为什么不归根李氏家乡,却偏要扎根肖家大湾这么个异乡?关于这个问题,武爹爹有解释过,很简单,就是眼缘,相中了呗。没有更合理更确凿的解释之前,你只能相信如此一说。回过头来说,这种解释也不是讲不过去,李家祖人至此,当然是有自己的道理。肖家大湾虽是偏乡僻野,可是这儿是鱼米之乡,山青水秀。有风水先生说过,这儿是难得的风水宝地,甚至有人说这儿是世外桃源哩。李家祖人于是在此兴屋造宅买田置地,并在大宅门前植香樟树一株,以昭从此落地生根。肖家大湾虽说是自认为大,可是却无一户能及当初李家的那份富贵与兴旺。李家田地之多之广,有知情的肖家大湾人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武爹爹的母亲,刚嫁入李家那会儿,武爹爹的祖父祖母为了让刚过门的儿媳妇,对自家田产有所了解,于是让下人牵着毛驴,驮着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沿着上虎头山到下虎头山,奓山,河街一带,行走了整整一天,才将所有的田地逛了个遍。这话今儿个听来,直觉玄乎,可是不由得你不信,因为讲这故事的人,正是当年牵毛驴的下人的儿子。
盛夏的太阳已经爬到了足够的高度,知了此起彼复的聒噪声,把一天天翻炒得更加的燥热。“老樟”冉冉地撒下了大片的浓荫,将这一方开辟出一片绝无仅有的神仙胜地。武爹爹把拴牛绳,一圈圈地绕到年轻大水牛灰黑色的大弯角上,然后拍了牛屁股一巴掌,喝道,走。水牛便紧跑几步,奔水塘而去了。
太阳持续地在头顶添柴加薪。武爹爹背了手,踱着八字步一头钻进了“老樟”的庇荫里。
人老了哦,老了。武爹爹叹嗟着,双手重重地搭拉在膝盖上,就着“老樟”旁的青石板,坐了下去。石板透凉,浸透肌肤,直抵心窝。武爹爹瞬时好一个神清气爽。如若此刻再来个把聊天的人,把杨家将或者水浒一百单八将拿出来款哈,那便是神仙的日子了。人随心动,武爹爹不由得四下里张望,发现肖天喜拎着个小凳,一把芭蕉扇遮着头顶,驼着个老背过来了。
武爹爹相当失望,往后挪了挪屁股,尽量舒服地靠住“老樟”,假寐。武爹爹告诫自己,不要跟那老货搭腔,那就是一个疯子,老疯子。本来嘛,冇得事款款白话,是个打发时日的乐事,狗娘养的肖天喜,到了他那儿就不是那回事了。他当队长,那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至今还抱着个队长的臭德性不退火。皇帝大吧,都要虚心倾听大臣的意见。他个肖天喜算个狗屁,论起来,不过是给李家牵毛驴的下人的儿子。论见识,论嘴巴子,武爹爹自认为,肖天喜没有哪一样,能比得上自己。武爹爹不是唯唯喏喏的人,干不了唯唯喏喏的事。今天之所以回避肖天喜,只不过是不想生那闲气。武爹爹决计不予理采肖天喜,于是就靠着“老樟”,踏踏实实地睡去了。
肖天喜慢慢走近,接着坐下。武爹爹于是假假地呼呼些细鼾出来,耳朵却听着动静。没什么动静,只有风过的声音。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睡意从远处飘了过来,武爹爹慢慢地神志迷糊,睡意摇摆起来。
猝然“啪啪啪”,传来芭蕉扇大声拍打蚊虫的声音。这声音,虽说是较及时地赶走了武爹爹的瞌困,却招来武爹爹无情的耻笑,拍什么拍,我家“老樟”是天然的驱虫良药,有谁几时在“老樟”底下被蚊虫蠓子咬过?拍吧,把腿拍肿了,我也不得理你。
“嘿嘿,嘿!五成。”肖天喜终是忍不住,开口叫起了武爹爹。
较起来,武爹爹年长肖天喜两岁。肖天喜却向来没大没小,直呼武爹爹的诨名。五成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说吧,一锅饭本应十成熟,才算是真的熟了,即便九成熟都不算熟,五成熟的饭那就只能是夹生饭了,五成饭是夹生饭,那么五成的人呢?很明显,这就是个侮辱人的绰号。那么武爹爹是不是真只有五成呢?其实不然。可是武爹爹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名呢?事情还要追溯到武爹爹小的时候。原来,“武”是罪魁祸首。武爹爹的全名叫李明武,中间的“明”是派字,所以武爹爹的小名就是“武”。那时,湾里有个叔字辈的年轻人,举止浮燥,说话天一句地一句,老辈人就送了他一个诨名——“八成”,讥讽这人不成熟。“八成”被人叫得烂熟之后,因武爹爹名里有个“武”字,与“五”谐音,武爹爹那时又是儿时不谙事,湾里人便捎带着叫武爹爹“五成”了,一叫就叫到了老,这纯属池鱼之祸。其实不错的武爹爹,早把“五成”变成了一个符号。乡亲们这么叫时,倒是多了些亲热的成份。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武爹爹,内心还是存有别扭,还是忌讳这个名。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本来装睡的人是最难叫醒的,肖天喜还一口一个五成地叫,武爹爹当然睡得更沉了。
见武爹爹睡得沉,肖天喜一本正经,摸出一张旧报纸,小伢背书似的念道:“我国今年上半年鸡的屁(GDP)增速7%,鸡的屁(GDP)总量接近30万亿,处于中高速发展,中国东盟自贸区建设的进程加快,经济融合加深,双方经贸合作成果丰硕……”要不是武爹爹忍得好,差点就笑喷了,心里不住地斥骂,老鬼,把我的牙根都酸落了,插根鸡毛以为就是凤凰,还一老说我拽文假斯文,酸不溜丢地背出这么两句新闻词,以为就了不起了,中国东盟自贸区是么回事,你懂吗?以为这样就压倒我了,没门!
肖天喜看武爹爹还没动静,又半搭点肖家大湾的普通话摇头晃脑地嚼着字说:“我国的经济形式如此之好,振奋人心啊,见识短浅的老蛤蟆眯着个眼睛,困在井底不知当今的世界是这么的精彩,悲哀呀。” 武爹爹心里直骂,老东西,骂谁老蛤蟆呢?你才是老蛤蟆。
那边肖天喜瞄了武爹爹一眼,见还没动静,又说道:“就拿我们湾里这棵香樟来说吧,去年还只值1000元,到了今年,那价跟翻筋头云样的,是连翻几个番啊,前天就有个树贩子问我6000卖不。”
“肖天喜,莫怪我今天发火,你那破纸上哪里写倒得这棵树是肖家大湾的?”武爹爹从石板上跳了起来,指着肖天喜的脑门子罕然厉色道。
武爹爹突如其来的愤怒,把肖天喜整得眨瞑眨眼的,待缓过神来,站起来,一脚踢开小凳,恼着脸说道:“格老鬼,装死不睬人,这树长在肖家大湾,不是肖家大湾的是谁的?我说错么事了?”
武爹爹牙齿格格响,“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樟’是我们李家祖宗种下的,代代相传,传到我这辈已是第八代了,你说说看,哪条哪款写的是肖家大湾的?”
肖天喜怔了怔,哈哈大笑道:“老鬼,天天吓心吓胆的,生怕肖家大湾抢了你屋的宝树。只问你,你是不是肖家大湾的人?”
武爹爹不做声。
肖天喜接着说:“你不做声,就默认是了,这棵树是李家的,李家又是肖家大湾的,那么这棵树算不算得上是肖家大湾的?”
静则智生,失了情绪,鼻子就让人家给牵走了。愤怒的武爹爹今天注定是要输给肖天喜了。但是,武爹爹岂肯就此服输,结巴着说:“你——你莫跟我搅浑水,这树归根到底还是我们李家的。”
从来没见武爹爹这么词穷色挠过,肖天喜的心情豁地无限明朗起来,说道:“冇说树不是你们李家的,这棵树,我是从小跟到现在,七十一年了,肖家大湾好多辈人都跟我一样,是跟着这棵树长大的,人一个个哈走了,它还在。说心里话,这树是李家的,还是肖家的,不重要。在我心里,它是我们整个大湾的。”肖天喜这话说完,顿觉天高地阔、气得志满,心下竟无限地佩服起自己了,那藏不住的得意,“嘚嘚嘚”,一个劲地往外跑。
“老樟”低垂的枝端,墨郁的叶在武爹爹的眼前离落,点滴下沉。武爹爹的十八弯山路飞速旋转,这么争下去毫无意义,肖家大湾人多嘴众,真争起来了,李家是怎么也争不过的。万一他肖天喜无耻到在他们肖家家谱上,是是而非地加上一句,肖家大湾的一棵古香樟什么的。这样传下去的话,李家纵使有千般张嘴,也说不清,论不赢。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把老祖宗栽下“老樟”的来龙去脉,清楚明白一五一十地写进李氏家谱,这就等于是在铁板上钉上了钉子。再拿给天下人看,任他肖家大湾怎么不要脸,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这样,“老樟”才算是真的物归其主了。可是,武爹爹却更加地愁烦起来,没有家谱,任你有生花妙笔,也无处施展。
1966年史无前例的破“四旧”运动中,成千上万的家谱被毁,中国维持了几千年的家谱体系,惨遭浩劫,李族家谱当然也未能幸免。那时红卫兵头头肖天喜,带着一群人,硬是从土缸内的青布包袱里,抄出了李家厚厚的十本家谱,烧手纸一般将之付之一炬。火舌舐动,烧了很长时间,最后火灭了,残烬还在血红里明明灭灭地挣扎,不肯离去。至此,肖天喜烧毁李家家谱,这不可饶恕的罪过,被武爹爹重重地钉在了李族“罪人”的木柱上。任何时候,任肖天喜如何,武爹爹都不会对他有一分一厘的宽恕,也不会让深藏的恨减掉一丝一毫。
武爹爹眼底笼上了一层雾气,将“老樟”写入李家家谱,谈何容易!同时,武爹爹想到一件更为紧要的事,当务之急,必须要确认“老樟”还没有被写入肖家家谱。这需要武爹爹的聪明才智和忍辱负重的精神。想到这儿,武爹爹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和颜道:“说得是,虽说“老樟”终归是李家的,但是,湾里的人都这么爱它,把它看成是自家的,也是它的造化。”
肖天喜没想到武爹爹转换得这么快,虽然话听起来假假的,可是武爹爹都把话说成这样了,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呢?也就连声说:“就该这么想,就该这么想。”气氛也就软和下来了。
武爹爹转身想到树贩子的事,这让他最是不安,“天喜,树贩子真的跟你说了6000收树?”
肖天喜的芭蕉扇把胸脯拍得“噗噗”地,“莫说是6千,6万,我们都不得卖,它是什么呀,它是我们肖家大湾活着的祖宗,就是你想卖,我都不得依你。”
武爹爹暗舒一口气,坐回到青石板上,热情地招呼肖天喜坐下,就有意叹道,“唉,李家家谱没有了好多年了,想起个谱,连个做样子的都没有, 都说肖家家谱做得好,不晓得,能不能借我看看?”
难得服软的武爹爹让肖天喜受宠若惊,连声允道,“没问题,当然可以。”
武爹爹暗喜,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对今天的认怂,替自己开解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虽没能一吐为快,但有收获才是硬本事。
武爹爹暗下里思忖着,却瞧见肖天喜些许羞涩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慢慢摸出一个手机来,忽地举到武爹爹眼前晃,“我女儿买给我的,老人专用手机,看看,按键上的数字大吧,声音又清晰又响亮,还能听广播哩。”
武爹爹知道,此时必须顺毛摸,说:“哎哟,真不错。”心里却嗤道,这种便宜货好意思拿出来晾,李承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三千多,电视都能看,就是年纪大了,不太会用,给了在外打工的大儿子。
肖天喜欢喜地将几个按键逐个按了一遍,一串“嘀嘀”之后,才满足地放回裤兜。摇着芭蕉扇感慨地说道:“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享受到这种东西。”
这话倒是说到武爹爹心里去了,想想以前那些遭罪的日子,赞同地说道:“以前那日子过得是说不出的苦啊,记得那年,我挑了一担白棉,走了十几里的路,脚走肿了,腰压弯了。棉站的同志却说,达不到一级棉。为了能达到一级棉,我一天一晚没睡觉,硬是把粘在白棉上的碎叶子黑点子,一点点弄干净,够上了一级棉,才换回我们家的第一台收音机。”
肖天喜一拍芭蕉扇,说道:“还说,整个肖湾就你买了收音机,把我们这一帮人可真是馋死了。一到评书《薛仁贵》,呼啦啦,一湾子人都围着你那台收音机,让你出尽了风头。记得那时叫你给我摸下子,你那小气相哟,跟攥着个活宝似的,就是不松手。后来,我说买台电视机吧,给你听到了,还没等我买回来,你倒好,不声不哈,先抱了台21寸黑白电视机回了。你啊,这辈子是真爱显能啊,么事不抢个先,就过不得。”
武爹爹听了,笑笑,不辩驳,任由肖天喜天南地北是非对错地说个够。
二
武爹爹最近潜心忙着一件大事——给将要出生的长曾孙取名。
取名真是件伤脑筋的活,自打说孙媳妇怀孕那会儿起,武爹爹就开始为小曾孙的名字犯愁。伢的名字不仅叫起来要响当当,还不能叫大了,得往小里叫。对此,武爹爹深得体会,想当年,大儿子李胜就是叫大了的典型,结果,一生平庸懦弱,几时见胜过一回?当初要是取个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名,或许如今能有大作为也不定,名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远的不说,说近的,乡支书谭小冬,这名小,还冷,可人家却掌管十里八乡的大事小情,说话办事稳妥周到,大官哩。还有一个人,真真的大人物,邓小平,这名小吧,一句“小平您好!”喊出了暖心窝的亲近,这是“小”创造的奇迹。根据这样的指导精神,武爹爹,翻皇历,查字典,抓破脑壳地找,倒也找到了几个适合的字,如少、凡、小、亚等。武爹爹就到村后小卖部,买来一张写对联用的红纸,将这些备用的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了上面。
一日,武爹爹下完地回来,电话响了。儿子李利在电话里报,“爸,锋锋家里生了,是个男伢,带把的。”武爹爹那个高兴呀,一边跌跌撞撞进房,打开衣柜抽屉,取出那张红纸,一边恭贺李利当上了爹爹。李利也笑哈哈地同贺武爹爹四代同堂,升级为姥姥了。
武爹爹展开红纸,再看这些字,顿觉太“小气”了,别说响当当,连最起码的响亮都够不上。武爹爹怎么能甘心,让这些芝麻绿豆,出现在他的后人身上。何况伢是头一个,长曾孙,名字就更重要的。想起自已的名,李明武,就是个大大的教训,不仅把自己弄成了“五成”,还害了文。要不是父亲失了谨慎,取了“武”这么个名,又怎么会伤到弟弟文?文那年都九岁了,可是,还是摆脱不了名字的魔咒。二七一十四天,莫名的腹痛,把弟弟文折磨得奄奄一息。精疲力尽无计可施的母亲,最终所能想到的就是求佛。走了整整一天,脚板全是血泡的母亲,终于见到归元寺的昌明大法师。母亲匐身跪地,一番哭诉之后,善跏趺坐的昌明大法师,缓缓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天地法则,文武之道,文为上,武从之,今尔武上文从,颠倒乾坤,天地倒悬,岂可善哉。母亲惊慌,急求法师,可有解?法师闭目轻轻一叹,虎武气盛,猴文势弱,已入膏肓,解无可解。绝望的母亲,抱着昌明大法师的脚,哭问,法师,贫妇还有一幺儿名德,不知吉凶,求大法师指点开解。昌明法师法身说法印,右手抬起,拇指与食指相捻,余三指微微伸出,语出,武以载德,可为。
一步一脚血,母亲用血丈量着归路的同时,文不痛了,提前走在了天堂的路上。
名字的重要性,对武爹爹来说太深刻了。可是更糟糕的事是,到武爹爹这一代止,李族传下来的派字已用尽。三个儿子,大儿子李胜,二儿子李利,三儿子李承;三个儿子又有了三子一女,现在第四代又来了。他们的名字里都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派字。
编写派字非常有讲究,不是大儒难以胜任。派字最具中华文化,它弘扬传统道德,歌颂人文精神,赞美自然大观,祈福繁荣昌盛,倡导耕读传家,励志奋发有为。派字代表的是一个始祖以下各代延续的次序,能记世系传承,是世代编码。编写派字,尽用吉语瑞言,绝对回避贬义字,一篇派字文既要有所有派字文的共性,又要有这个姓氏宗族的个性特点。原已用过的派字,甚至同音、谐音字,都必须避免重复,否则,必然造成辈序混乱。派字文也不能周而复始,循环使用,否则,就不能辨昭穆,明同异而别亲疏。
编写派字如此有难度,虽说武爹爹读了六年书,可是一个高小毕业生又能做些什么?
“老樟”、家谱、派字、曾孙的名,这些难题像尖刀一样明晃晃地摆在武爹爹的面前,把武爹爹的心啊,搅得跟个麻花似的,一时间硬是理不清个头序。
三
晚霞倚在天边烧出最后一把红。夕阳冗长的后背,把房屋、树木拉扯着,跨过田野、村庄,撒下一层昏黄寂寥的光。当这层光越来越无力的时候,黑夜,就降临了。
吃罢晚饭的武爹爹,在衣柜里翻了又翻,终于翻出一件浅灰色棉麻短袖衬衫,一件深青色绦纶长裤,随后换上。这是武爹爹压箱底的衣服,难得一穿,只要武爹爹穿上它,就意味着要走亲戚啦。可是,天都黑不见了,这是走的那门子亲戚呢?
武婆婆撇嘴,“你这是要去见鬼撒。”
武爹爹细心地找来老花镜,一边往胸口兜里插,一边严肃地说:“莫瞎说,你不懂,我要去肖天喜家。”
武婆婆的嘴巴都快惊掉了。武爹爹又说:“冇得么事大惊小怪的,不穿整齐点,么样好看肖家大湾的家谱?”
肖天喜家并不远,右手绕过三户人家,一栋二层小楼便是。平素虽说与那肖天喜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武爹爹就从来没有跨过肖天喜家的门槛。
门半掩着,一阙发白的“春回大地”牵强地飘挂在门梁上,上下联集体失踪。门神着战袍盔甲,却是失了神彩的怒不可遏,杖剑执戟处,一束昏黄的光从里面钻了出来。武爹爹稍作迟疑,便毫不犹疑地上前推门,门“吱呀”一声响,武爹爹一抬脚,跨过了肖天喜家的门槛。
肖天喜正在堂屋里吃着晚饭哩。一碟炒花生,一碗腌萝卜菜。地上坐着一个大花脸的小型鸿运扇,“吭哧哼哧”地吵嚷着。肖天喜恰好端着一个小酒泡,呷了一口,见武爹爹进门,放下酒泡,惊讶地说道:“哎呀,贵脚,么事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武爹爹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前几天跟你说过的,想看一下肖氏族谱的事,你朗嘎莫要忘了哈。”
肖天喜说:“哎哟,你朗嘎不说,我还真忘了。”客气地邀武爹爹对面坐,又说:“一个人的日子,没什么好菜,你来将就点。”
武爹爹打量四周,一眼就瞧见了,中堂的左手边有一个神龛,肖天喜父母及老伴的牌位,依次摆放在神龛里。牌位的前方有一个小香炉,灰扑扑的,内外尽是香灰。武爹爹伸手,从神龛的后面抽出三炷香,点着,深深三拜后,将香插进香炉。一时间,香烟袅袅,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檀香味。
肖天喜从厨房寻来一副碗筷及一个小酒泡,搁在对面,并再次邀武爹爹坐下。武爹爹坐了下来,说是吃了晚饭过来的,不麻烦了。肖天喜不依,硬是给武爹爹面前的小酒泡里斟满了酒。武爹爹志不在此,哪有心情喝酒?一场拉锯战之后,肖天喜最先败下阵来,“算了,实在看不中我这酒菜,我也不强劝,你等等。”说着将碗筷菜碟一应收拾干净后,就奔内屋去了。
武爹爹望着忙碌的肖天喜,无力地解释,“确实是吃饱了,吃不下去了。”
等肖天喜从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深红色木箱。武爹爹正欲过去接下,肖天喜却一脸严肃,拦住了武爹爹,把木箱放进神龛,插搁在牌位与香炉的中间。然后,燃起三炷香,深深三拜,说道:“祖宗在上,儿孙前来拜读。”然后将香插进香炉。
肖天喜要求武爹爹净手。武爹爹赶紧奔厨房自个儿找了个盆和瓢,从缸里舀了水,倒入盆中,再将手浸入清澈透凉的水中。一股清爽透澈流水一般,自手向周身弥漫开来,武爹爹打了肥皂,将手、手腕、手臂仔仔细细洗了个遍,擦净。夜风习习,拂在身上透心的凉。武爹爹突然间心虚起来,执念于一睹的心情,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占居。武爹爹心中不停地默祷,肖家祖人莫怪,后辈李明武确实是情非得已,请祖人们原谅无知后人李明武,守护祖传香樟的一片孝心。
肖天喜已燃好三炷香,立在神龛前候着武爹爹了。见武爹爹出来,将香递给武爹爹,要求武爹爹重复他刚才的祷告。三作揖后,一声按扭弹动的脆响,箱盖“啪”地一下松开。肖天喜慢慢掀起盖箱,揭开包裹的一层红绸子布。一摞发了黄的家谱就呈现在武爹爹面前了。武爹爹的手发抖。当初,李族家谱被烧毁之时,他24岁,是地主家的狗崽子,肖天喜22岁,是又红又“砖”的红卫兵。武的父亲把家谱,埋在深深的土缸里,找不到家谱的红卫兵,将武的父母捆绑在木柱上,用鞭子抽打。父母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不肯说出家谱的下落。最终,那群虎狼还是找到了家谱。肖天喜点燃火柴,移向那堆发了黄的家谱时,父亲一口气上不来,带着满身的伤痛,当场命扑黄泉。八本厚厚的家谱载着父亲,燃起熊熊的火焰,烧着了武爹爹对红卫兵,对肖天喜不了的恨。当肖天喜一伙扬长而去之时,家谱已成灰烬。母亲将这些灰烬一点点地捧起,装进一个黄色小盒子里,把它放到丈夫的枕边。然后在丈夫的耳际轻声说,闭眼吧,你带上这个安心地上路吧。执拗的丈夫却双目圆睁,不肯离去。母亲一把拉过跪在一旁的武,命武伸出双手,母亲将小木盒慎重地放到武的手心。然后,捂住丈夫的眼睛恸哭道,你放心地走吧,你还有儿子哩,儿子还有孙子,我知道你的心意,没有家谱不怕,我们再修,你放心,我要我们的子子孙孙,把家谱一代代传下去。武爹爹的父亲终于合上眼,走了。这一走,永世不得再相见。
一层又一层雾气汹涌着武爹爹的眼眶。肖天喜递过一卷谱说道,这套家谱修订于民国二十六年,算一下都79年了,比我的年纪还要大哩,老谱了啊。
武爹爹挣扎着,忍住了随时都会泛滥的泪水,一页页地翻看着,他要的只有两个字——“香樟”,不要的也是这两个字“香樟”。前面十几页是序言,接着便是些线描的人物画像,是肖家的远祖,大概有七八十页,这些很快就被武爹爹翻过去了。后面开始就是家族谱系图,不同走向的线条连接着不同世系家族成员,还有些简短的文字说明,一些发生过的故事。
肖天喜殷勤地做起了解说员,“幸好这套家谱当时印制了五套,破四旧时,家家户户搜,搜出四套来,一把火全烧啦。这一套要不是我爹爹藏得好,硬说统共只有四套,恐怕现在连这套也没有了。肖氏族谱是用木版印制的,分成八卷,这谱修起来是真不易啊,这上面每一页内容都要先在一块木头上雕刻制版,每张木版要与手稿内容绝对相同,序言、肖像、碑文、传记,笔法字体各不相同,字又多,一笔一笔刻,可以想得到当时的艰难艰辛。那个时候,交通通信又不好,联络各脉分支搜集资料,那费的精力就更不消说得。”
武爹爹一眼的感叹号,刚赶跑了眼泪,这会儿,却又跑来了红眼病。而此时的肖天喜,足蹬七彩流云,飘着哩。肖天喜按住云头说道:“你们家老三火箭都造出来了,修个谱算什么?快把谱修起来就不用欠人家的了。”
武爹爹一愣神,眉头紧跟着锁了起来,嘴里却说:“你说的是。”
谱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萧何,武爹爹忍不住问道,萧何是你们这支的祖人?
无疑,这又给肖天喜送上了一架登天的云梯。肖天喜拉过一把椅子,挨着武爹爹坐了下来,然后,端起架子,“啪”地一击掌,清了清嗓子,摇身变成一个说书人,“话说韩信最初投到刘邦的麾下,久居汉营不受重用,一气之下离开了汉营。萧何得知,立刻策马追赶韩信,一路追,一路问,总算追上了韩信!萧何苦苦劝留韩信,说要大王再不重用你,那我和你一起走。话说到这份上,韩信也就只好跟着回去了。于是萧何就去拜见刘邦……”
“啪”肖天喜再一击掌,朗声道“这就是史上有名的‘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
肖天喜飘忽在云端,竟把这段故事讲得是有板有眼。武爹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全系在谱中,跑马观花,家谱在武爹爹的手中翻飞着,越翻越瘦。万幸,没有“香樟”。却在某一个节点上,武爹爹瞥见了肖天喜的名字。武爹爹一时情不能堪,想他日百年,自己的名字将不知落于何处?重新修谱,谈何容易,要是当年肖天喜一伙不那么咄咄逼人,李氏家谱还在的话,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吗?这世上怎么就没有因果报应,让恶人得意,让老实善良的人伤心失意呢?
武爹爹就说,“你知道我们李家的祖宗是谁吗?”看来,武爹爹要挑衅肖天喜了。半天云里的肖天喜心里不屑,什么祖宗?还能强得过我家的萧何。武爹爹说,“听说过老子吗?”肖天喜点头说那是大圣人。武爹爹说,“他是我们李家的祖宗,老子,原名李耳,字聃。是大、大、学派始祖,著《道德经》一书,被后人尊奉为治国、齐家、修身、为学的宝典。”
肖天喜惊愕地张着大嘴巴子,从半天云里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萧何与老子,好比是站在天平两端的大石碾子与小石子儿,孰轻孰重,孰高孰低,不辨自明。情急之下的肖天喜,脸青一阵紫一阵,想张口说话,可是即便是弄出一百个小石子儿也无法撼动大石碾子。肖天喜憋了半天,还是囫囵开口了,“红嘴白牙的,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说萧何是我们肖家的祖人,家谱为证,你呢?”
不提则罢,一提武爹爹气得颤,忍住喷薄欲出的怒火,颤抖着将家谱放进箱子,包上布,盖上盖子 ,抱进里屋,三拜后,出了房门就骂,“不要祖宗的王八羔子们,杀人不眨眼。”骂完抬腿就走,把那两扇大门关得山响。留下呆愕的肖天喜站着半天动弹不得。
武爹爹一晚抱着小黄木盒,泪眼婆娑。小盒子里老有魂灵探出头来,严肃地问,武儿,什么时候让我们恢复原貌?武爹爹惊悸,他的手心里,托着的是父亲死不瞑目的痛。武爹爹一夜难以成眠,只等天一亮,武爹爹一电话,就打到三儿子李承那儿。李承还睡着哩,迷糊中见是老爸的电话,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了啥事,沙着嗓子惊慌地问,“爸,我妈怎么啦?”
武爹爹怄了一晚上的气,嗓子也气哑了,“你妈没事,我有事,你说,我让你们一个个的读书有么用,你大哥当时顾穷没读多少书不怪。可是你和你二哥,一个大学毕业,开那大的超市,赚那多的钱,叫他编个派字,他说编不好,水平有限。你呢,博士生,火箭都被你送上天了,也说编不好个派字。李家家谱没了,现在连个派字也没有,你让我怎么活呀。”武爹爹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牢骚。其实,不是真急了,武爹爹哪舍得说这个断肠痛的三儿,那是他最引以为荣的幺儿。这个幺儿大学读完读研,研读完读硕,硕读完读博,博读完去美国留学,跟乘电梯似的,读了一肚子书,学了一身的本领,又从事航天工作,天天与火箭打交道。武爹爹的三儿,让肖家大湾的人羡慕得眼疼,没有哪个不伸大拇指的。武爹爹的幺儿,是支撑他挺起胸膛做人,最有力的支点。
李承那边听了武爹爹一顿埋怨后,所有的瞌睡都醒了,嗓子也不再沙哑了,一边摸找着桌边的高度近视眼镜,一边回武爹爹道:“爸,你老人家真不讲理,我跟你俩说过多次了,术业有专攻。我擅长的是数字计算,不是文学,更不是古典文学。你俩说的派字,没有高深的古典文学修为,是编不来的。”
武爹爹想不明白,在人眼里人才迭出的李家,续个派字怎么就这么难。算一算一家人,二儿子大学生,开大超市,会赚钱; 三儿子,博士生,会算术,能把火箭送上天; 大孙女,硕士生,会英语、日语,能跟洋鬼子说话; 大孙子大学生,环境艺术设计,各种电脑绘图二维、三维功夫了得,结了婚,还生了个小曾孙子;二孙子,大学生,律师,站在法官与罪犯之间,各种条款条例呱呱乱熟,能把死人说活;最小的孙子亮亮还在读初中,成绩也还不错。还有弟弟明德,地质大学老毕业生,金矿是他开;侄女也是大学生,从事财会,那算盘啪啪地响。李家如此强大的人才阵容,要说够不上书香门第,谁也不依。可是武爹爹为什么硬是闻不到一点书香呢?武爹爹愣在电话一端,如同跌落枯井,强烈的失落无助。
那头李承半天听不到老爸的声音,心里忐忑,赶紧安慰道:“爸,我给你朗嘎出个主意,看行不行。你朗嘎找一下亮亮学校的王老师,王老师初中也教过我,他对古典文学很有研究。你朗嘎找他帮忙,肯定没问题。”
武爹爹“嗯”了一声,挂了电话。一屋大学生帮不上忙,却要找一个初中老师。武爹爹再次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武爹爹缓缓抬起满是摺皱,血管关节突起的双手,正面看看,反面看看,清清白白的一双手,什么时候开始,忽地就少了一只呢?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德德,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我的痛啊。
武爹爹懊恼地一屁股坐到门口的石墩上,那挥之不去的争吵,又一次浮现在武爹爹眼前。那是个清明节,漫山漫野的油菜花儿,开得黄灿灿的。德德带着老伴和他唯一的女儿回乡祭祖。武爹爹可高兴了,席间忍不住掏出他永远的心病,摆给弟弟看,问怎么办?五十六岁的德德是一家大型矿山的矿长,又是党员,警惕性高。说家谱这些东西是封建迷信,劝戒武爹爹不要弄这些。武爹爹哪里听得这些话。德德非但不帮忙,还劝自己不要做,心里一急,就认为德德不上心的原因,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是别人家的,无子的德德按农村人的说法是绝户,修家谱,续派字对他来说没啥意义。就说,十几年前,我一再劝你,再生个,生个儿子。你们就是不肯,说什么要响应计划生育。当时倒是先进了,光荣了,现在老了,是不是后悔了?德德当然生气,说自己从不后悔只生了个女儿,也不艳羡武爹爹那多儿子孙子。气头上的俩人都说了不少混帐话。恶言一句三春寒。这一次的争吵,严重地伤害了俩兄弟的感情。现在武爹爹后悔了,想如果当时自己说话不那么急,那么冲,换一种方式讲,兴许兄弟俩不会弄得这么的僵。武爹爹自问是不是真的只有五成,为什么一关连到家谱,就不能冷静?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五味杂陈。
四
武爹爹决定还是去英才中学走一趟,找找王老师。可是怎么去呢?找人帮忙哪能空手去?况且王老师还是他们李家两代人的恩师,先后教过二儿子、三儿子,大孙女,现在还是幺孙亮亮的老师。可是带点什么好呢?送点新米?王老师虽说是老师,可是必竟是农村人,家里也种了粮食,新米自然也有。家里还有两瓶好酒,要不……可是亮亮那次的话,让武爹爹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那次亮亮哈哈地说,王老师上课经常咳嗽,一咳就把腰咳得跟个虾米似的弯倒,后来就把烟酒戒了。结果有次上课烟隐犯了,竟稀里糊涂地把粉笔当成香烟“啪”地吸了一口,弄得哄堂大笑。
武爹爹在屋内打转转,东翻翻西找找,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叹了又叹,酒戒了,烟也戒了,那人活着还有个么事劲?
拎着锄头要出门的武婆婆说:“这有么难,柜子里有根三媳妇送的西洋参,你拿去送给王老师,要有几合适。”
武爹爹一听拍着大腿叫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合适,太合适了。”
武婆婆揪着眉,撇着嘴出了门,嘴里不住地嘟囔,死老头子,现在家里的活全靠着我一个人,做梦都是家谱,几时把家谱修起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到头了。
那边武爹爹自去里屋取了人参,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带上门,就直奔英才中学而去了。
英才中学似乎不远,站在家门口便可以遥望到它,它就挂在老香樟的背后,像孩子们肩上的背书包。武爹爹绕过几段田垄,到了“老樟”的跟前,再看英才中学,其实还远着哩。
当年,“老樟”是种在李家大宅院里的。只是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老樟”的周围早已没有了高宅大院,代替它的是一片片零星错落的菜地。“老樟”旁边的一片玉米、蕃茄菜地里,有一段齐地高的青砖地基隐约其间,那就是老李家的旧址。垂暮的武爹爹,逐日感受着,身体里脂肪肌肉与精血,如冰块一点点融化消散的同时,对这阙断垣越来越感伤与怀念起来。在武爹爹眼里这阙断垣是段隐没在地下的,属于李家的长城,它的每一个缝隙都出没闪熠着昨天,有荣耀、有潦倒、有欢喜,有悲伤,有那些在历史长河里湮没了的人和事。刨开青砖面上松软的尘土,摸一摸那青砖,那是血肉相连从未走远的亲人。为了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后人,武爹爹下狠心,即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把家谱修成。
英才中学越来越近了。当年三排小瓦房的英才中学,如今变得峥嵘轩峻,“英才中学”四个金光草书大字,闪烁在高耸的门楼上。门前守立着两尊威严的大石狮,石狮两肋生翅,披着金光振翅欲飞。这种石狮名为天狮,寓天使(狮)、尊贵、飞翔之意。
门卫是一个与武爹爹差不多的老人,武爹爹小心谨慎地向门卫师傅说明来意。门卫师傅警惕地瞄了武爹爹一眼,手一摆,说道,去吧。
教学楼,一幢嵌镶着褐色墙砖的八层楼房,庄严肃穆。它的前方是一片主题色为铁锈红的操场,开阔大气。操场的外围,临风玉立着一排宣传牌,分外醒目。宣传牌主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副标“春风化雨,我校人才光荣榜”。武爹爹被强烈地吸引着,一路走,一路数。战功赫赫的英才中学,不得不让人心生敬意。数到32时,武爹爹惊喜地发现了属于二儿子、三儿子和大孙女的大宣传牌,他们在牌子里正朝着武爹爹笑哩。武爹爹笑咪咪地回敬他们,心里跟滚水泡米花似的开心,武爹爹满足,自豪。
武爹爹决定去看看幺孙亮亮。亮亮是大儿子李胜的独子,今年初三,最为关键的一年,武爹爹希望亮亮读好书,弥补亮亮爸爸书读少了的遗憾。
楼梯间的地板是乳白色瓷砖,光洁平滑,照得见人。武爹爹怕滑,小心地一级级向上攀登。
楼梯间的墙面上,有很多的挂图,有白发苍苍的爱因斯坦、满脸络腮胡的达尔文、长长黑色卷发的牛顿,精瘦的哥白尼,美丽漂亮的居里夫人……青一色的高鼻子凹眼睛,他们不认识武爹爹,武爹爹当然也不认识他们。但是武爹爹对他们充满了崇敬。心里头不住地琢磨,这群高鼻子凹眼睛,一定是群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我们的老祖宗,老子、孔子,庄子什么的,估计是没有办法跟他们比,要不然,这里为什么独有不认得的高鼻子凹眼睛,却没有我们自己认得的他们。
且行且想的武爹爹走到一间教室的窗口。抬眼,看到一个女伢正大声地回答老师提问,武爹爹认得女伢,女伢是肖天喜的孙女肖艳,听说学习成绩相当了得。武爹爹瞄了一眼班级牌,初三(六)班。这时听老师说道:“同学们,今天你们能坐到火箭班的凳子上,说明你们是英才中学的佼佼者,是英才中学的希望,我希望你们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环境,向肖艳同学看齐,学习她刻苦学习的精神,在全班形成你追我赶的学习氛围,只要你们今后能考上好的大学,再苦再累,哪怕是你们骂我,我都愿意。”
武爹爹听罢,心里只说,如今的老师当得是真不易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心里愈发惦记起亮亮了,亮亮爸妈都去浙江打工了,对孩子缺爱少关心。武爹爹虽说读了几年书,可是那只是个小学文化,在学习上对亮亮的帮助几乎是零,仅能做到的是一日三餐给吃个饱,一年四季不热着不冻着。亮亮聪明,学习成绩向来也不差。更重要的是,他是李明武的子孙,但凡是李明武的子孙,就不能比肖天喜的子孙差。肖艳如果在火箭班,那么亮亮就必须在导弹班。武爹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