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早
早晨,舅老头从临河后院的驴棚里牵出驴子,打开东边的侧门,把缰绳往驴子的颈上绾了几圈,拍了拍它的脸,对着它的长耳朵轻声说:"今日去刘家场咧,伙计。你前头走,到大桥码头等我。"驴子扭过头看了舅老头一眼,就转面低下头,沿着青砖铺地的小巷子,的达的达往街上去了。舅老头关好院门,绕过大磨,走到正在扭着屁股打箩柜的金山面前。金山停下来了。舅老头说:"金山,我今日去刘家场,日头偏西就打转。你把灰面箩完了,就收拾磨坊。吃点亏,我带酒回来你喝!"
金山亮起一嘴白牙齿,笑:"嘁,见了你的菊枝,只怕连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记得酒,尿哟!"
舅老头一本正经:"说句一到十的话,刘恒兴槽坊的二锅头,确实值得一喝。我无论如何也要打几斤回来,我们慢慢地'润'两餐!要是忘记了,这个!"舅老头伸出小指头。
金山说:"早不去,迟不去,恰恰选了今日去。今日晚上你要跟陈瞎子交手咧!"
舅老头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咳!这都怪菊枝那个小婆娘!不晓得为么事,昨日带过来口信,要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过去,驮四斗小麦回来。说今日不去驮呀,就要送给人家喂猪的咧!"
金山斜眼看着舅老头:"带起信来要你过去……是个好兆头!恭喜你,今日要'开荤'了!"
舅老头喜不自胜地说:"托你的福咧!--哎,跟陈瞎子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今年哪,无论如何也要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金山说:"你的本事我晓得,可他在街上也夸了海口:'今年我的古话比不赢舅老头,我输夹倍!'"
舅老头一把捏住金山的肩膀,神秘地说:"不瞒你说,我这回编的古话,他陈瞎子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来的。我今年不赢,对不住我跟你伙计一场咧。"
金山说:"去年输的那丑,我怕你忘记了。"
舅老头说:"我去年么样输,你看我今年么样赢!"边说边走向正屋后门。
"哎,二锅头?"金山大声提醒。
舅老头笑着转过身,用小指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舅老头进了后门,转身上了楼。进到自己的房里,打开床头的樟木箱子,拿出一块水红绣花缎子衣料,包进腰带,系在了腰间。他按住腰带,心里说:"见了这块衣料,小婆娘无论如何也要笑出一朵花来!"
舅老头从墙上取下草帽,下了楼,进了正房,到了前堂。瘦精精的妹妹在案板上忙着包包子,见舅老头来了,丢下活,说:"三哥,小麦就是灰土重了,也要驮回来。端阳节快到了,不能择谷选米的呀。"舅老头说:"晓得了。菊枝也是蛮过细的人。"妹妹问:"衣料带没带在身上呀?"舅老头拍拍腰带:"在这里。"妹妹想了想,又说:"你跟菊枝姐说,今年端阳节,我们要接她到何家口来看龙船的。"舅老头说:"去年接她不动脚,今年晓得像么样呢?"妹妹说:"你就说我'下坠子'请她,看她来不来!"舅老头边走边说:"好好!我们小妹子的面子大些!"妹妹又大声提醒:"哎,三哥!今日是你的生日,你要早去早回,莫忘记了跟陈瞎子比古话呀!"舅老头连连点头:"晓得的晓得的!"
大门口,胖乎乎的妹夫在忙着擀油条,小擀面棍在案板上敲:"大-大大!"妹夫见了舅老头,用下巴指了指案板边上用湖草系好了的干荷叶包:"三哥,把那也提倒。"舅老头晓得里面包的是油条鸡冠饺,假意推辞:"这又不是刘家场的缺货!"妹夫嗬嗬一笑:"刘家场有是有,哪里比得过何家口的香咧!"过早的有个男人说:"提倒,提倒,人家吃了只怕连裤子都脱不赢罗!"过早的人都笑。舅老头笑着对那个人说了句"连过早都塞不住你那臭鸡巴嘴",提起沉甸甸的荷叶包,走了。
街上赶场的人来来去去,脚在街心青石板上摩擦出各种声音。有的在相互打招呼。有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跟聋子谈家常。有人咳嗽,喉咙里卡、卡、卡,卡过了,一大口痰叭的一声吐在街上。一担鱼挑过来了,竹扁担咯吱咯吱地叫,挑者嘴里不住地念:"得罪,借光!得罪,借光!"大家赶快自觉让路,跟避让县太爷的八抬大轿差不多。渔行三爹在西街那一头喊:"周记的呀--黑鱼两斤六两--记帐呃--"声音清亮,圆润,高亢,悠长。店铺老板有的在卸门板,有的站在门口向赶场的人点头,微笑,说"你早"。一个拖着一条长辫子、身穿洋红大布褂子的小姑娘,提着一篮栀子花,一边走,一边尖着声气喊:"栀--子花也--"
街上飘散着油炸早点的清香、栀子花的芳香、鱼腥气和人身上的气味,还有一点从西流河里弥漫上来的水腥气。又红又大的太阳,从东边柳树林子里升上来,把她的光芒照向街道。街上的一切,人,物,声音,气味,都被这光芒统一起来了。身材高大的舅老头,今天走路格外张扬,两条长胳膊像划龙船的两把桡子在划动。他步子大,身子灵活扭动,简直像一条大鱼,穿行在街道上。街上好多人和他打招呼,有人说要看他今日晚上同陈瞎子的好戏,有人问他打扮得像新郎倌,是不是又去刘家场会菊枝?舅老头心里很滋润,街上的一切,他都觉得亲切,有趣,爽心,连店铺的招牌,都好像比平时要亮堂一些,威风一些。
舅老头快要到大桥码头,发现陈瞎子跟驴子站在一起。陈瞎子左眼是"暴眼花",眼珠全是白的。他看什么,头总是有点向左偏,跟鸡观察事物一样。他偏着头看舅老头来了,只是微笑,不说话。舅老头放慢了步子,也微笑,也不说话。等到两人站在了一起,舅老头意味深长地问:"庚兄!你今日没有睡早床咧?"
陈瞎子说:"呃。早晨打开门,看见驴子往西街走,晓得你又要去刘家场了。我跟着过来,送你的行咧。"
舅老头诡秘地一笑:"怕是泡子'酝'足了,喜得睡不着,等不得天亮吧?"
陈瞎子歪着头盯住舅老头的眼睛。他的右眼迎着晨光,黑亮黑亮的,他按住舅老头 的肩膀,很得意:"庚兄!你看呢?一年一度,难逢难遇,哪有不快活的道理咧?"陈瞎子笑了笑,又说:"我晓得,你去年吃了哑巴亏,今年肯定要皮影子作揖-下独(毒)手的!"
舅老头扬起头,闭了闭眼睛,扳起指头算了算:"看哪……不算今年这一场,我们比了七场:我赢了四场,你赢了三场……"舅老头突然有所顿悟,低下头对着陈瞎子,"哎呀,算起来,今年该你赢咧!"
陈瞎子偏着头笑了,说:"你舅老头也不是一只骟八哥,不晓得准不准我赢哩。"
舅老头摇着身子,底气十足地说:"所以咧,你的海口也不要夸早了!"
陈瞎子晓得舅老头话中有话,仍然胸有成竹:"哎,我说话算话!今年我比不过你,我输夹倍!我把县城花鼓戏班子恭恭敬敬接得来,在集贤楼连唱两日两夜!"
舅老头说:"好!爽快!算何家口人有福气,得了我们一对活宝!--我吃了中饭就打转,你等我回来!"说完拍了拍驴子的脸,驴子跟着舅老头上了大桥。
陈瞎子扬起胳膊大声说:"你小心菊枝那个小婆娘把你关到房的了哦!"
舅老头回过头得意地大声应答:"有--偏--你哟--"
两人高兴得哈哈大笑。
舅老头是十年前陪他妹妹"嫁"到何家口来的。
那天进了亲,送亲的人马喝完了酒,当天坐船回去了--起了坡,还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家。舅老头没赶上船,无可奈何把自己留下来,在妹夫家后院同驴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妹妹准备和妹夫给二老和亲戚敬茶,突然发现舅老头披着晨光在打扫后院,大吃一惊。妹妹轻轻"啊"了一声,匆匆跑到舅老头身边问:"三哥!你昨天没回去呀?"
舅老头停下活笑笑:"舍不得你咧。"
"你在哪里过的夜呀?"
"在这院子里。"舅老头嘴巴挑了挑。
妹妹环视后院,看到驴棚是唯一的栖身之所,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三哥!你……"
舅老头瞥了一眼堂屋里穿来穿去的客人,连忙抹掉妹妹的泪水,轻声说:"莫!--昨日进亲,我看见一个坏了一只眼睛的伙计,对你说的话伤德,欺负我们山里头人,想找个机会教训他几句。机会没找到,船担搁了。"
妹妹埋怨舅老头:"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呀!"
"好日好时,说了你操心!"
"今天还去找人家呀?"
"过了一夜,气散了。"
妹妹想了想:"这里的人还好呀--那,你干脆玩一天,明日我们一起回去?"
舅老头笑了:"好!"
第二天妹妹回门,舅老头没有同妹妹妹夫回家。他在何家口玩了一天,同"坏了一只眼睛的伙计"好上了。那个人是福兴榨坊的帐房陈先生,别人喊他"陈瞎子"。他与舅老头都属猴,同在四月二十九日生。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结成了"庚兄"。
陈瞎子要舅老头再玩几天。
又玩了几天,舅老头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他私下里对妹妹说:何家口比山里头活泛多了,只要人勤快,随便找点事做,就可以过日子。交通方便,走水路到汉口,两天一夜就能够打回转。何家口的人心肠好,不算计人,说话有趣。狗也和善,大方,不咬生人……
妹妹见舅老头说何家口一百个"好",觉得他想留在何家口,很为难:"嗯--我晓得三哥的意思了。只是妹妹才嫁过来,不知妹夫心性,不好意思跟他打商量呀。
"
舅老头说:"我好脚好手,又不是负担。你们铺子不缺人手,我到福兴榨坊去。陈瞎子就是要留我到他们行里赶脚。"
其实,妹夫已经看出了舅老头的心思。他对舅老头说:"三哥,你要不嫌弃,我们就把磨坊交给你管。"
舅老头留下来了。妹夫辈分高,何家口就多了一个"舅爹"了。有的人不想叫舅爹,偏要带点戏谑叫"舅老头"。舅老头觉得无所谓,两个名字都答应。过了些时,街坊叫顺了口,都叫"舅老头"。
舅老头就舅老头,也认了。
舅老头那一年十九岁。十九岁的舅老头从山里头到了平原,有事做,有靠山,新鲜,踏实,自在。长年帮妹夫打箩柜、压面条的金三,比舅老头大十来岁,背有点驼,有口无心,爱说笑话。他对舅老头说:"常言说得好,'除了劈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你这一来,我又多了个管头咧。"舅老头忙说:"进磨房你为先我为后,我还要拜你为师,哪是你的管头咧?磨房的主,是驴子,驴子不拉磨,磨就不转了。"
妹夫妹妹住楼上东间北房,开窗面街。舅老头住楼上南房。两房之间隔着一道何家口人叫做"鼓皮"的杉木隔板。舅老头推开南窗,低头一看是磨坊,可以看到拉大磨的驴子。抬头往前看,是清悠悠的西流河。侧身往东望去,是西流河两岸浓浓密密的柳树林子。西流河稍微向南拐了一个弯,不见了。再往远望,就是蓝盈盈的天空,就是悠然自得的云了。舅老头望着望着,有时忽然会产生一丝惆怅。是思乡,还是思亲?是觉得心灵空空落落无依托,还是觉得寄人篱下终归不长久……有时的惆怅他说得清楚,有时的惆怅他说不明白。
舅老头管收买小麦,管批发面条、卖麸子。还放驴子。放驴子本来是金三的事,舅老头说他们山里头驴子多,驴子的面相大同小异,跟驴子在一起,他人就好像还在山里头。放驴子的事就让给他吧。舅老头一有空就喜欢跟驴子耳鬓厮磨,心里的事,也对驴子自言自语。日子长了,驴子也好像心领神会了。舅老头最悠闲的时候是放驴子。他把驴子带到野外,随便挑一块长满青草的地方,把长长的缰绳一端系在手腕上,让驴子吃自己的草。他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顶麦草帽子盖住脸,打呼噜。驴子吃遍了地面的草,就走到他身边,用鼻子拱拱他的脸,意思是要他换一块地方。他迷迷糊糊换了一块地方,还是照样打呼噜。
舅老头喜欢跟陈瞎子"打嘴官司",见了面就要想心思互相挖苦、奚落,有时也开开心心说些笑话。过了两年,两人心血来潮,订了一个约定:每年到了生日这一天黄昏,轮流做东在大桥巷子摆一桌酒,随便请几个街坊,他俩在酒席上各编一个古话"骂"对方。要骂得新,骂得巧,要让对方哭笑不得,要让街坊笑破肚皮。笑完了,街坊评判高低。有时并不用街坊评,而由自己向对方主动抱拳:"不容易不容易!还是你比我高一篾片!"输了的一方,自己掏腰包接县城的花鼓戏班子,在集贤楼唱一天一夜戏。两个人的口才、机巧、诙谐,在何家口称得上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关键是幽默风趣的街坊,口味一年比一年刁。交手一年一度,他俩不是输不起钱财,而是输不起脸面。
舅老头成天像个欢喜砣,无忧无虑,街坊邻舍都喜欢和他说笑话。喜欢看他走路大步流星,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实质上还是把他当外乡人,当"山蛮佬"。有时候,会把作为土生土长何家口人的那种优越感,有意无意地在舅老头面前流露出来。舅老头心明如镜。他年纪一年大一年,妹妹要请媒人牵线给他找对象,他总是推辞。女人们对他说荤话,挑逗他,他装糊涂,好像混沌未开。有人以为他"不醒事",还没有"动婚姻"。
有一次,豆腐铺秋姑婶娘对陈瞎子说:"陈瞎子,你与舅老头是割头换颈的庚兄,你有妻子儿女,他还是个寡汉条。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跟他关个心咧!"
陈瞎子神秘地对秋姑婶娘说:"咳!我比你还着急些!只怪他的'本钱'还没有长成器。金三跟我说:'舅老头的雀雀硬起来,还没有一根管子糖粗咧!'"
秋姑婶娘不相信:"没得这事吧?我看他人长得骚长武大咧!"
陈瞎子说:"你只看到了他的块头咧……不信要他到你房里去,叫他跟你裁缝打架--试一烙铁!"
秋姑婶娘恍然大悟,陈瞎子是在耍弄她!她动手打陈瞎子的屁股,陈瞎子避开了。秋姑婶娘笑着骂陈瞎子:"你个瞎杂种儿子也!你来生想不想留一只好眼睛的哟……"
陈瞎子要秋姑婶娘坐下来,对她说:"说规矩话,舅老头这个人哪,总像是没有开窍。跟他谈亲事,他总是往后推。年纪轻轻的,瞌睡睡得饱。"
秋姑婶娘想了想:"哎,我们想个法子,要他跑一回马,动他的春心。"
陈瞎子问:"么法子呢?"
秋姑婶娘告诉陈瞎子:趁舅老头睡觉时,在他的两个脚板心各贴一块瓜皮,再对着他的脚板扇风。扇,扇,扇,他就跑马了。"这个法子灵得很咧!"秋姑婶娘信心十足。
有一天,陈瞎子跟着舅老头去放驴子,趁舅老头仰面朝天打呼噜时,按秋姑婶娘的办法,舅老头真的跑马了。舅老头梦见的是一个眉心有黑痣的女人,同他做了露水夫妻。以后,他害相思病了,就四处寻找眉心有黑痣的女人。找了好长时间,找到了菊枝。菊枝的眉心有颗黑痣,只是有点偏左。在刘家场开杂粮行,丈夫死了,是为救一个落水老人淹死的。有个快两岁的儿子。舅老头经常往刘家场跑。开始菊枝有些碍三碍四,刘家场的人也认为把河里的鱼放到港里去了,不服气。舅老头人缘好,走了一段时间,街坊包容了他,菊枝也喜欢他,两个人就像是夫妻俩了。一桩,就是不让舅老头在家里过夜。
过了大桥,驴子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它晓得,每回去刘家场,菊枝都要为它备足中饭。舅老头跟菊枝说话,吃饭,它就在菊枝家后门口吃堆在那里的青草。秋冬两季没有青草,菊枝也要弄来一堆绊根草,让它嘎嘣嘎嘣吃个饱。
舅老头的心情,像这平原初夏早晨的天空,清新,辽阔,美好。夏收开始了,麦子、油菜有的割了,有的还没有黄好。路边几块地里,有几个男人一边割麦子,一边高声大嗓讨论端阳节划龙船的事。"祖先真会安排,一年的节气猫猫赶老鼠,一个接一个。"舅老头想,"年还没有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西流河里放花灯。三月清明节祭祖扫墓,天道不冷不热,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女人孩子穿得花花东东,到坟地去等于是走人家哟。五月端阳节划龙船。何家口兴初五过小端阳、十五过大端阳,从初五划到十五,热闹十天。七月十五中元节,花鼓戏里董永唱:'七月十五是中元哪,家家户户祭祖先哪。我一双爹娘死得惨哪,不知在黄泉安不安哪……'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团圆吃月饼赏月。九月九重阳节。腊月一到,大人开始忙年了,娃们开始望年了。一年过了,又是一年。"舅老头低头对驴子说:"日子过得真快呀,伙计!"驴子没有听懂舅老头的感叹,自顾自往前赶路,不理舅老头。
到曾家嘴的时候,日头升得老高了。静静的江汉平原上的小村子,人烟靠着一口湖。房子掩映在树里头。远看一团绿云,进去了才发现曲径通幽。住房不太讲究规矩,各家看各家的风水。人们行动沉稳,冷水锅里坐得几百年。说话,走路,下田,晚归,都慢。只有吵架,骂街,才变换了节奏。到处都有猪屎。狗都认识舅老头和驴,不咬他们。鸡三五知己聚在一起,似在回首往事,又似在袖手旁观人间是非。一只鸡公郑重地拍几拍翅膀,昂首引吭高歌,村子里的鸡公们接二连三唱起来,顿时一片生机。鸡母们司空见惯,不动声色。
舅老头从何家口的喧闹走进曾家嘴的清静,觉得换了境界,变了心情。每次路过这里,他都要品尝品尝这说不出的好滋味。
他觉得,只有曾家嘴,才能跟他们山里头不相上下。
村子西南住着颜保清,一个业余皮影艺人,唱旦角。划龙船时,也能甩起花腔叫号子。其实,人长得很粗大,比舅老头横实得多。他重义气,连裤子都可以脱给朋友穿。他是菊枝嫡亲的姨表兄。舅老头认识他比认识菊枝早得多。颜保清到何家口唱皮影戏,舅老头接他喝酒是常事。舅老头到曾家嘴,颜保清自然就把舅老头当稀客了。有时不喝酒,见个面,说几句话,也是个快活。多了菊枝这层关系,两人往来更多了。舅老头到颜保清家,颜保清堂客说他到湖对岸访友去了,今日肯定回家吃中饭。舅老头说:"我去菊枝那里驮小麦,转来跟保清哥有话说。叫他无论如何在家里等我!"
"么话这神秘,跟我说不行哪?"
舅老头笑着说:"我们男人的丑话,不好意思开口。"
颜保清堂客横了舅老头一眼:"好好好,我叫保清哥等你就是了!"
舅老头确实有事跟颜保清说。颜保清的两个相好是不同地方的人,前天都到了何家口,住在万隆饭馆,争着请颜保清端阳节到她们那里去叫龙船号子。"你跟他说清白,"两个女人都对舅老头恶狠狠地发话,"他这回不买我的面子,从今以后,跟他一刀两断!"舅老头晓得,颜保清肯定会左右为难。能有个么好办法两全其美呢?可再难,无论如何也要把个话他舅老头带到何家口去咧。受人之托要忠乎其人之事。至于听信以后,两个女人会怎么闹得死人翻船,会怎么把颜保清骂得狗血喷头,不关他舅老头屁事了。舅老头晓得,两个女人之中,有一个是颜保清今年元宵节刚刚好上的,颜保清疼爱得要命。可再疼爱,量颜保清也不敢公开厚一个薄一个。还有,从良心上来说,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堂客呢?"何必这样为人,自己跟自己找难文章做哦!"舅老头心里埋怨颜保清。
走出曾家嘴,还有七八里路就到刘家场了。走出清凉幽静的村子,就感到了燥热。但与此同时,却来了一个阵小风,把湖里荷叶荷花的清香给送过来了。舅老头回头望了一眼村子,心里说:"真是块好地方!"
曾家嘴到刘家场这段路比较宽,牛在上面走的少,比较平坦。
这段路舅老头一晃走了大几年了。这段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开始很生疏,越走越亲,慢慢成了朋友。开始觉得曾家嘴到刘家场好远,总是难以望到,现在好像眨眼间就到了。往往,舅老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跟菊枝说的话语,嗬,热热闹闹的刘家场到眼前了!今天,舅老头的心情更不一样,菊枝是带急信要他来的,两年来还是第一次。昨日夜晚舅老头就打了半夜男人特别容易打的那种美妙算盘,他飘飘欲仙。他不由得记起了陈瞎子扇他脚板心的那种快感,他不由得记起了有一次,看到菊枝心窝下面的一块白肚皮时的情景。菊枝上衣都是大襟的。去年夏天,不知为什么,那天穿了件对襟内褂。舅老头说了个笑话,菊枝笑得一弯腰,露出了一块肚皮。哎呀,真白!舅老头的下身一下子冲动起来了,把裤子顶得老高。羞得他连忙弯下腰,坐下了。幸好,菊枝没有知觉。
说实话,菊枝虽然没有明确向舅老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舅老头心知肚明,菊枝的心是交给舅老头了。行里的生意情况,儿子的进步,家里的琐事,街坊对舅老头的评议,开心的事,烦恼,委屈,伤心……这一切,菊枝都要细细诉说。有时,连"好事"来得不正常这种纯属女人隐私的事情,也说给舅老头听。听到这类话,舅老头不光不会起邪念,而且,一种男人的使命感会油然而生。菊枝说话时,一双黑亮的眼睛就看着舅老头的眼睛,清澈,明净。菊枝说高兴了,就无拘无束地笑,两个奶子一颤一颤的。伤心了,眼泪就含在眼眶里。眼泪多得眼眶装不下了,才牵起衣裳角擦一下。有几回,两人在光线并不明亮的房里,坐在床上说话,身子靠得很近,菊枝好像还有一点微微向舅老头倾斜。菊枝的肌肤和头发的香气,说话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地激励和鼓舞舅老头伸出自己的长胳膊,抱一抱菊枝,或者把手挪到菊枝的膝盖上。舅老头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过后,舅老头甚至觉得菊枝挑这样的环境,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就是一种以身相许的表态,只怪自己优柔寡断,坐失良机,辜负了菊枝的良苦用心。走在回家路上,舅老头有时会后悔得跌脚、叹气,而等到下次与菊枝见面,却又是重蹈覆辙。陈瞎子总是埋怨舅老头没有胆子把生米煮成熟饭,不中用!"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呀,"陈瞎子语重心长地对舅老头说,"天底下的女人,不会自己解裤带,你要动手啊。你一动手,她就成了软柿子,随你捏咧!"其实,舅老头还有点顾虑菊枝的儿子。不要以为小家伙年纪只有三四岁,他警惕性却好像高得很。舅老头买东西他吃,领他玩,他拉着舅老头的手,或者坐在舅老头的肩膀上,"叔子叔子"叫得甜津了,可只要舅老头对菊枝有半点亲热的表示,比如捏一下菊枝浑圆的肩膀,拉一下菊枝白白的手指头,比如把一朵栀子花或者两朵野玫瑰别在菊枝发髻上,他就会马上变了脸色,皱起眉头,后退两步,心怀敌意,瞪着眼睛看舅老头。有时,舅老头有意识想靠近菊枝坐着说话,位置还没有挪好,他就连忙拖过小板凳,卡在他们中间坐起来。舅老头和菊枝有时因此无可奈何地相对而笑。菊枝呢,有时也好像是把儿子当救兵解围。一天中午,舅老头多喝了两盅酒,红着脸喘着粗气,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菊枝,一面把钱儿子,支他去买糖吃,一面扯谎说自己醉了,要菊枝扶他到床上休息。菊枝连忙叫住要出门的儿子,说自己一个人扶不住叔子,叫儿子帮忙。娘俩把舅老头扶到床上,舅老头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没有醉,哪是需要睡觉呢?舅老头每回到刘家场之前,心情总是很矛盾的:既喜欢儿子在家,他在家里多个由头说话,气氛活跃,舅老头同菊枝的活动也多了一个幌子,心理上踏实。又不喜欢儿子在家,他不在家,舅老头或许能够真的放大胆子,同菊枝生米煮成熟饭哩!
江汉平原上河多。刘家场沿着另一条河,不过规模比何家口大得多,街道要宽得多,而且还分河街、老街、偏街。偏街最热闹,茶馆,酒肆,客栈,戏楼,卖狗皮膏药的,卖糖人的,卖沙湖盐蛋的……当然,还有寻花问柳的。河街多是作坊和手艺人家,槽坊,榨坊,篾匠铺,箍匠铺,木匠铺,棺材铺,纸马店,芦席店,等等。老街主要集中了做生意的铺面,百货,匹头,杂货,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渔行菜市。
菊枝的如意杂粮行在老街。舅老头到了门口,发现门市收了,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摆设。舅老头还在思量,驴子却喜冲冲进门往后头去了。
舅老头迟疑了一下,进门了。他高大的身影,使如意杂粮行生动起来。
菊枝微笑着带了一点惊异地迎向一身新装的舅老头。
菊枝今天也是一身新装。她上穿桃红府绸褂子,下穿油绿府绸裤子。这套衣裳是她八年前的嫁衣。婚后舍不得经常穿,丈夫死后就只好深深地锁在箱子里头。今天穿在身上,略微有一点紧,两个奶子的轮廓比平常分明得多。奶头也有点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的脸上搽了淡淡的胭脂,使她的两鬓和前额显得更加白皙粉嫩,而眉心偏左那颗黑痣,则更加分明了。她的姿色并不出众,生意场上也不以干练精明得名。她同她死去的丈夫一样,是那种集镇上很平常的诚实守信的小生意人。她只想凭借这个门面养活她和儿子,还能够慢慢留一点积蓄,日后为儿子收亲完娶。有人劝她请个帮手或者招公抚子,她曾经犹豫过,但主要还是因为与舅老头结识以后,她吃了定心丸。她同舅老头像亲戚,像兄妹,像夫妻,可就是没有哪个有勇气开口确定到底属于哪种关系。今天她要与舅老头当面锣对面鼓地正式决定他们的终身大事。她为这次谈话酝酿了好长时间。本来她长期以女人特有的细心了解了舅老头的秉性,也喜欢他,觉得他适合做她的"挨靠",但毕竟没有挑明,没有弄清楚舅老头是想她到何家口去,还是自己到刘家场来。还有人劝她请个媒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有十足的把握,单枪匹马同舅老头把一切事情谈圆满。
菊枝轻声对舅老头说:"你来了。"
舅老头把荷叶包放在桌子上,没有回答菊枝。他用目光在满屋寻找儿子。
菊枝说:"我昨日把他送到家家屋里玩去了。"
舅老头一指荷叶包说:"我跟他带了油条鸡冠饺!"
菊枝说:"我也一样喜欢吃咧。--你坐,我到厨屋里去端东西!"
舅老头习惯地把草帽挂在墙上,在八仙桌旁的长板凳上坐下来。菊枝用茶盘端上来清香的粽子、肉包子、盐蛋和两碗麸子酒,麻利地在桌上摆好,又回厨房端上来一大碗鸡蛋汤。菊枝转身上前关上了大门。她到舅老头对面的长板凳上坐下,对着满桌食物说:"今日我们关了大门,提前过个端阳节哟!"
舅老头随口答应:"好好!"
关上了大门,堂屋里一下暗了许多,好在快近正午的阳光从屋顶亮瓦斜射下来,倒给八仙桌旁对坐的两人和桌上的吃食平添了几分情趣。菊枝油光发亮的头发和圆圆的发髻,看上去格外迷人。她的脸显得更加丰润,而肩膀,也更加浑圆了。
舅老头看着菊枝,情不自禁地说:"你今天像个新姑娘,生的都啃得几口!"
菊枝有点得意:"你咧?"
舅老头说:"我像个大苕咧。"
菊枝笑着说:"我说你像个新郎倌!"
舅老头呼地站起来说:"那我们蛮好拜堂成亲……"突然发现自己给菊枝的礼物还在腰带里边。他连忙解开腰带,拿出那块水红绣花缎子衣料递给菊枝,"这是我托人从无锡扯回来的!"
菊枝站起身接过衣料仔细看了看,高兴地说:"哎呀,这是真正的下江货咧!"说完把衣料放到中堂下面的香几上,又回到桌旁坐下。
菊枝说:"今日要你过来呀,提前过端阳节是小,确实是有大事和你商量。顺便我还要问你,你今年的古话编的像么样,比不比得过陈瞎子。再要是像去年输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咧。"
舅老头就怕别人提起他去年的败仗。其实,去年陈瞎子那个古话编的太平常了。大意是这样的:
某朝有一个老头送儿子进京赶考。他们是山里头人,怕水。在过桥的时候,两人一看见河里清亮的水,腿子就发抖,就不敢睁眼睛。儿子紧紧拉着老头的衣带,害怕得不敢喘气。后来就在桥上爬。爬,爬,爬到桥中间,咕咚!两个人还是一起掉到河里去了。恰好张三李四在河下打网,把两个人都救起来了。不久,儿子中了状元,带了一百两纹银来酬谢张三李四的救命之恩。不过纹银要三七分:救状元的得七十两,救老头的只得三十两。当时情急救人,张三李四没有在意哪个救了哪个。
而临到分赏银,却见利忘义,争执不下,都破口保证"老子救的是状元"。后来闹得发誓赌咒,两个人都跳起来骂。张三骂:"老子明明救的是状元,救(舅)老头是牛鸡巴日的!"李四骂:"老子救的才是状元,你通那个救(舅)老头的祖宗八百代!"
舅老头忘不了陈瞎子讲述时的那股得意劲:偏着个脑壳,煞有介事,添枝加叶,拐弯抹角,慢声细气……最要命的是结尾爆出的那两句脆亮的骂,听者爆出的那春雷般开心的笑声。一年来,搞得舅老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总不能扬眉吐气。他跟街坊开玩笑,绕弯子奚落人家,人家往往会来一句:"哎,你再搞再搞,小心我'进京赶考'的!"或者说:"舅老头舅老头,我问你哟,你说那个状元伤不伤德呢?一百两纹银搞个么三七开。要是对分,张三李四就不会扯那个横皮了咧!"
这个话柄太要他的命了。
菊枝说:"你今年的古话像么样,先讲的我听一听。"
舅老头笑着说:"不瞒你说,我今年无论如何是赢家!陈瞎子夸海口,他今年输了输夹倍,接两天两夜的戏……哼,算他见到鬼了!"
菊枝说:"你这大的把握,我还是不放心。你先讲的我听一下。"
"你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我先演一遍?"
"呃。"
舅老头刚想开口,又停住了,难为情地笑了笑:"嘿,我是骂他一只眼睛的。想起这个古话,我就要笑。我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咧……反正呢,比他去年骂我的那个古话,无论如何是地面滚到芦席上--高一篾片!"
菊枝有点吃惊:"啊?比他去年骂你还要骂的狠些呀?"
"还有趣些,还好笑些!"
"你莫伤德咧!"
"伤皮不伤骨哩,哪里会伤德咧?要不然的话,得罪了庚兄,下作了自己,也对不住街坊咧。
"
"我还是要你先讲,还是要你先讲!"
"不能讲。"
"哦,你把我当外人哪?我是为你好!"
"跟你说,金山也怕我今年又输了,这些日子恨不得喊我喊爹爹,要我讲得他听。我说你杀我一刀也不会先讲的。他问:'为么事咧?'我说:'我跟陈瞎子定的规矩。'他说:'好,你不跟我讲,我相信。你要是不跟你的菊枝讲,你抠我一只眼睛!'我对他拍胸:'我跟她讲了不是人养的!'"
菊枝笑了:"哦,要守信用。讲不得讲不得!--哎,我跟你说哟,我端阳节想到何家口看龙船咧。"
舅老头说:"还蛮巧咧,今日早晨,妹妹再三叮嘱我,要我先安个信,端阳节无论如何把你接到何家口看龙船的!"
菊枝说:"感激她!--哎,这几天有人过来,就带个口信我,让我晓得你是输了还是赢了,免得我操心!"
舅老头说:"我跟你说,我今日要是输了,我明日起早床就跑到你这里喝一餐闷酒。我明日早晨不来,就是赢了。你咧,就打算安安心心带了儿子,到何家口过端阳节,看龙船!"
菊枝说:"我还是不安心!不晓得你编的个么古话,到底伤不伤人家的骨头。"
舅老头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何家口的人,把变着花样对着骂当过年罗。我会讲得你听的,过端阳节我不是要来接你的么?"
菊枝说:"当然要接罗。你不来接,我晓得你舅老头的门朝哪开,树朝哪栽呀?--来,我们莫光顾说话,吃哟!"说着解开了两个粽子,剥了两个盐蛋,"今日你要赶路,就喝麸子酒!"
舅老头说:"我还是想喝两杯老酒。"
菊枝说:"好好,少喝一点。我今日也开荤陪你喝两口!"
菊枝到厨屋拿了一苏壶酒和两个蓝花酒杯,给舅老头满上一杯,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了一小半。舅老头夺过苏壶说:"我还跟你添一点!"菊枝的杯子里成了大半杯。舅老头在夺酒壶的时候,借机会有意用他的大手捏了一下菊枝白嫩的手指头,两个人的心里都一热,两双眼睛会心地交流了一下。
菊枝的脸红了,连忙举杯:"我敬你!"舅老头咕地一口干了一杯。
菊枝抿了一口,呛了一下,说:"哎呀,好辣呀!"
舅老头说:"快,喝一口麸子酒压一下!"
菊枝喝了一大口麸子酒,接着跟舅老头斟了一杯酒,说:"你喝得太快了!这一杯陪我慢点喝!"
两人频频举杯,边吃边喝,心里都很光趟。
已是正午。太阳光经过亮瓦直射下来,照着舅老头的平头和揸得蛮开的肩膀,使他显得更加魁梧。他两眼亮亮地盯着菊枝看。阳光使菊枝桃红府绸褂子里面的两个奶子,动人地凸显出来。菊枝的身体又似乎尽量在靠近桌子,舅老头恍惚觉得他俩的距离越来越近,菊枝就要接触他的身子了。
菊枝好像也看出了舅老头的心思,她也觉得舅老头今天特别使她动心。她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脯,让两个起伏的奶子,来无声表达她内心的冲动。她突然想像到舅老头那高大的身躯和那宽阔的胸膛压到她身上的感觉。
菊枝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粽子,镇定了一下情绪,说:"哎,我跟你说哟,我今日的胆子有砂钵大咧。"
舅老头问:"何以见得咧?"
菊枝说:"你想情咧:阳天大白日,一个小女人把一个大男人关在自己屋里,你叫别人么样说咧?"
舅老头笑问:"么样说咧?"
菊枝说:"别人么样的丑话说不出来呀!"
舅老头仍然笑着问:"么样的丑话咧?"
菊枝晓得舅老头在明知故问,故意叹了一口气:"咳!你个童子娃,跟你说也是白说了的。你听不懂!"
舅老头笑了笑:"我们哪里听得懂咧,我们是猪……连猪都不如!猪晓得做的事,我们还不晓得做哦!"
菊枝笑了:"你……你精的像个兔子,么事不懂啊?你不懂,哪会在刘家场找到菊枝咧?"
菊枝的话让舅老头记起了陈瞎子的那次恶作剧,舅老头不快地说:"哎,别人取笑我还情有可原,你菊枝也取笑我呀?我人到三十万事休了,还只会做梦,没有尝过女人的鲜咧!"
菊枝说:"哪个笑你呀?其实,做梦跟真夫妻生活没有两样。我当姑娘的时候,就做了梦了。有的男人认得,有的男人不认得……还有老头子……醒了死怕丑!"
舅老头饶有兴趣地说:"说假话!只怕做了还想做哦!"
菊枝笑着一指舅老头:"你……你说的是你自己!--哎,这两年,我还做了你的几回梦咧。"
舅老头问:"真的?"
菊枝说:"不是真的还是个么假的?有一个回呀……哦,是今年三月十五,我的舅侄娃做十岁,我带儿子回娘屋的吃喜酒。转来走晚了。我们娘俩在堤上走,月亮好大好圆,路是亮的,河里的水晃眼睛,渔船上有人在唱花鼓戏,蛤蟆在呱呱呱地叫。儿子跟我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我心里蛮滋润,一下子记起你来了。心想要是跟你一起走,该有好多话要说呀!"
舅老头说:"这又不是梦。"
菊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呀。夜晚,梦见你带我在草地上放驴子。草地蛮宽,还有一些小花。我跟你坐在草地上,又不说话。驴子也不吃草,就站在我们旁边,一下看看你,一下看看我。日头有点晒人,你把你头上的草帽启下来,戴在我的头上。我也不推辞。过了一会,你亲我,摸我的胸前,我也随你……后来你得寸进尺,脱我的衣裳。我说:'小心别人看见了!'你起身向四面一看,说:'没有人!'我说:'驴子看着我们咧。'你拍了拍驴子的脸,对它说:'伙计,我跟菊枝有点事,你莫看,吃点亏到别处去吃草。'驴子走了,你几下几下就脱光了我的衣服……再后来,不晓得么样搞的,又是在我的床上……我们'睡'了……我哭了一场!"
舅老头笑着说:"你肯定失悔了。"
菊枝说:"鬼哟!我是紧紧抱着你,快快活活哭的!"
舅老头说:"我也做过好些梦,我梦见最多的是一位小姐。那时,她在南京上大学。"
菊枝问:"你是么样认得人家的咧?"
舅老头说:"她家是大户人家,住在何家口东面,离何家口两里多路。她姆妈喜欢吃新鲜油面,隔两三天,就要我亲自送过去。有一年夏季--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有一天我送油面过去,看见她坐在天井旁边的藤椅上看书。她上穿紫色香云纱短袖褂子,下穿藏青裙子,胳膊雪白,腿子雪白,脸雪白,颈子雪白。短头发,黑亮黑亮的。刘海一崭齐……咳呀,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真好看!天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好看的脸,像她那样白嫩的水色!她的脑壳,她的个头,她的下巴,像她姆妈,可她长得多秀气哦!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用心看书。她姆妈喊我'舅老头',她看了我一眼,扬起头问:'妈妈,人家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叫人家"舅老头"呀?'她姆妈随口说:'人家辈份高,应该叫"舅爹"。街坊习惯叫他"舅老头"。'她又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你这个名字挺滑稽,又好记。'以后又见过她五回。每一回见了我,她都要高声喊:'妈妈!舅老头来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起身轻声说一句:'辛苦你了,再见!'还要扬起她那纤细的手……那个夏季,我快活死了。夜里,我总是睁着眼睛想她。睡着了,总是做她的梦……"
菊枝说:"你这是癞蛤蚂想吃天鹅肉。白日里白想了的,夜里黑想了的。"
舅老头说:"我晓得。可她那好看的样子,好听的声音,刻在我心里了。我把她当成了我的亲人。我跟她姆妈送油面,切心切意,格外有劲。我心想,我真是何家口最划得来的人了。我在街上走,头扬得高高的,脚步跨得大大的。我舅老头可是高人一等!金山看我总是神气舞扬,问我是不是捡到了金元宝。我说:'捡到了金元宝,我会像戏里唱的"有人救得我李世民,江山与你平半分"!我得的这个东西,不好分罗!'每回送油面到她家,我总是朝她坐的那地方看一眼,我总要想起她送我的那个神气……第二年夏季她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季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又不好意思打听,光是想她,光是梦她……说实话,我也不是蛮想她回来,她回来我也只能开眼睛荤……"
菊枝笑着说:"嗯,你晓得就好。"
舅老头没在意菊枝的插话,接着说:"有时候,我把她姆妈当成她看了,你说鬼不鬼呀?她姆妈那神气,那眼睛,那高高的身架,那说话的声音……都像她像绝了!"
菊枝笑着说:"你说反了,是她像她姆妈。"
舅老头说:"我晓得。我跟她姆妈见面,好像跟她见面一样了,心里呀,喜滋滋的……反正,那几年我真快活。一晃一天过去了,一晃一年过去了……第四年夏季,她回来了。"
菊枝说:"不容易呀!你把她想回来了!"
舅老头淡淡一笑说:"她这回回来,不是她一个人,是两个人。她把她男人带回来了。看样子,她男人起码比她大十五岁,又矮又胖,像个气蛤蚂。脸上两个酒窝,好像总是在笑。听说他会作诗,是个教授……"
菊枝抢过话头说:"管他是教授(瘦)还是教肥!那个小姐还跟不跟你说话咧?"
舅老头说:"她的水色还是那样好,只是脸上搽了一点胭脂,头发稍微卷了点……她见了我,没有喊我,就对她男人说:'那,我们叫他"舅老头",是街上勤行铺给我们妈妈送油面的。'看她藐视人的样子,听她说话的口气,我好像陡然挨了她一嘴巴,心里呀,比刀绞还疼……一连好几夜,我气得睡不着,就睁着眼睛叹气……咳,人家哪里把我们当人罗!"
菊枝说:"莫怪人家!人家本来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为么事要把你当菩萨供到咧?你舅老头哇,想人家是痴,怨人家也是痴!"
舅老头说:"我哪有那糊涂咧?后来想穿了……不过,我还是要谢她。"
菊枝头说:"为么事谢她咧?"
舅老头说:"不是她,我哪有那几年的快活日子咧?"
菊枝问:"怪不得有时看到你总像有心事,原来你是在回味那快活日子呀!"
舅老头笑眯眯地看着笑眯眯的菊枝,说:"哎,我跟你说哟,得亏她冷淡我。她要对我还像以前那样,我的心还疼些……咳!那一页书早已翻过去了,不过是一场梦。今天不是你说梦,我也不会提起来。这一生我只会对你菊枝说这话,对哪一个我都不会说的。要不是你,我肯定要把它带到棺材里头去!"舅老头突然收敛了笑容,脸色阴沉下来,眼睛仰望着亮瓦,眼眶里有眼泪在闪光。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又不是个么光彩事……"舅老头不禁记起了那些令他兴奋不已的夜晚所伴随而来的难耐。在那些空欢喜的长夜里,对女人的渴求总是像烈火一样烤炙他,像几条狗在争抢着撕扯他的心。有时候,他竟好像忍受难熬的疼痛似的,咬着牙,在床上不停地扭动。他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来淡化乃至打消这种欲望,但无济于事。特别是有的深夜,他正经受折磨的时候,鼓皮那边房里的妹夫妹妹还火上浇油地做起那事来。妹妹喘着气不管不顾地叫:"加劲!加劲!"每当此时,他十有八九会本能地把手伸向自己的下身……听到街上小娃们唱:"单身汉,好遭孽,东西硬了尬(用)手捏!"他愧疚万端。他甚至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拱进菊枝的怀里,把这些羞于启齿的苦楚,向菊枝一吐为快。
但自从和菊枝相好以后,他有底气了。他觉得,在人世间,他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