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丁未
“如今这叫个什么世道呢?真是不象话,竟然有女儿羞辱老子的!”当这个念头从孔和平脑海里滑过的时候,他心里就不是那么气愤了,那种“唯我独尊”的气势,眨眼间就从心底里直溜溜涌现出来,让他大智若愚,让他面色红润,让他说话有了底气;他一改刚才说话有气无力、蔫巴巴的模样,环顾了四周,咳了咳嗓门儿,游泳划水一般,把两只手往旁边、往后一扒,仿佛要把压抑着他的种种不愉快的场景,统统消灭掉!把克制着他聪明才智发挥的那些个“居高临下”的人物,全都置之死地、自己再后生!
他气宇轩昂地说:“重在参与嘛,我有时间、有精力就来玩玩;我家里有事我就得走了。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孔和平说的“参与”,实际上就是打麻将!就是如今街头小门面房后头的那一部份、社区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就是大家乐于前去打麻将的场所,不如说是“牌铺”,更为直截了当一些;打麻将,本是四个人的消遣方式,但现在流行“打晃晃”,五个人才可以玩起来,大家玩起来的时间更为灵活机动,有事可以随时离开,输了钱心情不好可以随时离开,赢了钱也可以随时离开。孔和平现在说“家里有事”要走,人家不是傻瓜,他是赢了钱,见好就收。还没有半个小时,最多也就是玩了十把,孔和平起码和了八把!他走了,就没人“晃”了,有可能“拆摊子”;就算没人“晃”了,四个人愿意定在那里,输了钱的人,心里不痛快!心里难得平衡!
同桌子的人挽留他,说话没个好气色,眼睛望都不望他,自顾自地说:“接着玩吧,玩吧。这么短的时间就要走?有事你先就别来了!”孔和平不答话;又有人想留住他,接着说:“你也不可能总是赢啊,你要是输了,还不是巴不得人家多玩一会。这么简单的道理,说穿了没意思的。”孔和平还是不答话;但他心里可是酸酸的,他心里的话外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我输了,你们陪吗?巴不得我输个倾家荡产才好!你们有那么善良,我不信!”孔和平又不是第一次到牌铺来玩,不说千万次灵与肉的洗礼,他确实是身经百战了。什么样的场合他没有见过啊,输了没钱欠着的,上次欠的这次抵账、结果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更有甚者发生了肢体冲突大打出手的、还有被辖区派出所抓着了,不是罚款就是行政拘留的……哪一样,他孔和平没有亲身经历过呢?刚才听到有人劝他、留他,他还是面带微笑的,现在他大约是嗅出了一点对他不太有利的气息,他不说,也不笑,脸色差不多要下沉了。
有很多女人,遇事总是强调别人要顾及到她的感受,可是她自己,始终不知道“换位思考”,不知道权衡“此时此刻”别人的心理。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的打扮,谈不上是“居家”,更谈不上“时尚”,长相不美也不丑,身材不算太胖也不是太瘦,人家不会轻而易举地判断她是公务员、国家干部,也不会把她归于下岗失业、自食其力的打工族。也许是她找了个好男人,吃喝穿住什么都不愁,她平时任由打发的时间多的是,她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呢!所以,她谈不上“尊重”谁,也谈不上“怕”谁。听她说话就像挨棒子,两头一般粗!是冷是暖,自己去体会。她现在既不是和颜悦色、也不是气极败坏地说道:“你娘养你就这么聪明啊?练就了这种手艺,不如每天来搓两把,那可是比卖工、出苦力强多了。”也许她是怕孔和平听到了这话,马上就变脸,所以她自己还没说完,脸色就首先柔和起来了,腔调首先圆润起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好男不和女斗”,这样“涮”孔和平两下子,看他能怎么的!
说时迟,那时快啊。孔和平的脸色,即刻就由阳转阴,刚才还有一点血色和神韵,这下,仅仅一句话的功夫,他的脸就失去了颜色。看起来,他的脸并不象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那般苍老,但他的脸上同样凝聚了岁月的侵蚀和风霜;此时,孔和平那张写满人生阅历的脸,白森森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怕;再配上他虽然不似箭那般锋利无比、却也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两道目光,旁边桌子上打牌的人,眼光一齐向着孔和平看过来,还有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牌、只是在这里看热闹的两三个人,他们也朝孔和平看过来。那种眼光的含义无比的特别,他们不会鼓动你打架,当然也不会阻止你闹事;他们的心,远比当事人平静多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毫无疑问,会让人想起达芬奇画笔下的蒙娜丽莎!
“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严重脱节啊,长幼尊卑,完全没有!”孔和平心里,愤愤不平地想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女人不会为难女人,女人也是相当理解女人哦。老板娘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二传手”,她脚下的位置非常灵活,她担负的角色,“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人家孔和平是老顾客,那个说话挑是拨非的女人也不好惹,但是,再怎么的,孔和平四十多岁,这么说他,真的不如说一个三岁小孩。他家的独生女,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快二十岁了,据说今年要参加高考。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和谐”社会,有人因为打牌在她这里吵起来、打起来,这种场面老板娘是绝对不期待发生的,人家租个门面做点小生意,她可全是靠“牌”支撑着呢,打牌图的是个娱乐,她也要混个生存!
“哎,大家都是开玩笑,说着玩的,你莫当成一回事。来来来,过来坐,喝口热茶吧,我去倒!”那个伶牙俐齿、那个信手拈来,真是江湖上不老的传说啊,这等功夫,岂是一日两日就能铸就?
老板娘不望孔和平了,她的眼光迅速朝室内扫视了一圈,特别把那个说“狠话”的女人,狠狠望了几眼;没想到,那女人正眉开眼笑地望着老板娘呢;接着,那女人又把暧昧的眼光投向孔和平,见孔和平不动声色,她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到自己手中的牌局上;老板娘说:“是啊是啊,家里真的有事就不玩了吧。”老板娘脚下生风,就象阿庆嫂一样,眨眼间就倒来了茶水,随手搬过来一把塑料椅,让孔和平静静地落坐。“我说你啊,女儿大了,成绩好,又听话,今年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的;老婆顾家,你又会赚钱捞外快;今天你不忙,手气又好,接着玩一阵吧。有什么事比赢钱更来菜呢?”
孔和平心中那个“不甘现状、垂死挣扎”的魔鬼,又要跳出来了。多少次,他赢了没走,一心恋战,赢到手的钞票,全都吐出去了;老本也输了。这还不说,失财又折人啊,因为人家赢了,要及时闪身,谁愿意一再“陪练”呢?结果,孔和平开口叫这个奉陪,开口叫那个奉陪,年龄比他小一大截的、拖小儿幼女的、老不溜秋的、瞅准时机“打游击战”的、眼生的眼熟的、爱牌的投机的……他都打过。那个低贱啊,下作啊,谁把他孔和平算个人物了!“成王败寇,老子今天也要象个人!”
但他口里是这样说的:“不了不了,来玩的机会多的是。希望好运天天有。”也许是怕别人再次“口误”伤害了他,他赶快说:“我想买点囱菜回去,犒劳一下女儿,她考前考后,自我感觉一直非常良好。”说完,他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大家不再留他,只有老板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道:“趁火上呢。今个儿你火势这么旺,走了可惜。”
孔和平此时已走出门外,他回头看了老板娘一眼,“日久生情”,看久了也生情吗?原来她不难看啊。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她穿的是一件宽松的柔软而飘忽的纱质上衣,里边的胸罩,时隐时现;看她那饱满的前额和丰满的腰身,孔和平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他要冲上去,把老板娘丰满的屁股摸一把,拧一把!狠狠地拧!他的右手甚至朝老板娘伸过去了,他的五只手爪充满渴求地风骚地动了动。
然而,老板娘全然不知道孔和平内心如此这般的心理活动,她仍然挤眉弄眼地朝孔和平笑着,那种表情保持的时间长了,竟然有一种讨好卖乖般的意思。现在的孔和平,不仅是想狠狠地拧她一把了,他简直想当众把她的衣服全都扒光!他的眼,竟然放出一股绿光了!
但他不敢,这是个法制社会。他若胆敢上去摸一把,真的会脱不了身的!况且,女人一旦得了势,她强硬的态度会表露无遗;不等她大女人的一面表现出来,孔和平落荒而逃,就象是挨了打,或是欠债被人追赶一般,他气喘吁吁。
他总是这样,自己把自己搞得无比难堪!回去有什么事呢?女儿高考感觉还好,成绩还好,他真的是相当相当的在乎吗?他真的是要犒劳女儿吗?婚姻,是他的父母为他作主的;老婆生下的是女儿,他千般不高兴;不管女儿是否上大学,反正不包分配,他没关系、也没钱财为女儿的工作去打点人脉!
哎!
人到中年了,他能作主什么呢?除了不想打工,除了老想打牌这两件事,他可以自己作主之外,他为他的生活,能够作主什么?!
但孔和平是很会保养自己的,生的、糊的、烂的、变质的东西会都不吃,他不会暴饮暴食,他不是怕死,他是怕痛怕难受;任何球类运动,他都不会,但他知道生命在于运动,所以他不会让自己闲下来;洗脸的擦脸的化妆品,他都会买,老婆使用的品种,他分得泾渭分明!他还会买时装包装自己,三分的人材七分的打扮嘛,他的精气神要足;他还不老,就是老了,他也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延缓衰老!他明明是60后,人家说他看起来象80后,他心里不知有多美!这也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啊。
现在还没到夜晚,但孔和平就象个夜游神一般,跌跌撞撞,一脚高来一脚低、漫无目标地向前走着。赢了钱,仿佛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他想放声大唱;但是不能,人家会说他是神经病。这点自制力他还有,他不能让人家流言蜚语他,他的人生一定要保持正常轨迹。
说到“正常”,他想哭了,硬件软件,他哪一点不如人家呢?但他就是过得不如人家惬意,他没钱没工作,象个年轻的小混混,每天过日子混天,他不甘心这样没质量的生活,他好不幸啊,他想奋斗一下、争取一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他就这样魂不附体地走着,他的意识完全控制不了他的身与心,他想哭想笑,但是没哭没笑,他压抑着自己,非常难受。
他禁不住站住,刚才他说过要“犒劳”一下女儿的,他今天赢钱了,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可以的,老婆从不打牌,累死累活顾家,对他打牌一直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他感激着呢,犒劳一下老婆也行啊。他足足站了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判断清楚菜场在哪个位置,他径直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孔和平站着的地方,正好是马路中央等待红绿灯的地方,那里的地势明显比车道要高一些,而且他正好站在了遮阳伞的下方,当他没有环顾前后左右、毫不犹豫、拔脚就走的一瞬间,那种千钧一发、人命关天的景象出现了,车祸即将发生,孔和平是男主角!
现在正是红灯!孔和平没瞎眼只是他没注意到!偏偏他走得急!偏偏旁边就是没有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要过马路的人!是他心花怒放惹的祸!是他霜打的茄子蔫巴巴惹的祸!是他奄奄一息不关世事惹的祸!
那是一辆高档豪华的“奔驰”车!奔驰的标志,孔和平闭着眼睛也能识别。只是驾驶这辆车的司机,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神情淡定、不温不火、老大不小的男人,头顶已是明显的秃得没有一根头发,但四周的头发却是稀稀拉拉略显旺势,他四周的头发很短,并不给人一种“地方支援中央”的感慨。他眼疾手快,在肉眼观察,车离孔和平至少有20公分的时候,或者说他刚刚看到孔和平有强撞红灯迹象的时候,他就果断而且沉着地踩下刹车了,随着孔和平的身体慢慢倒下去,他一脚把刹车踩死。车况良好,并没有出现骇人听闻、让人听而生畏的刹车的呼啸声,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而且简洁,让人死去活来的灾难,表象竟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自在。
然而,孔和平还是倒下去了。当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有车奔驰而来的时候,脚步退回去已是不可能,猛地一脚跨过危险地带也是不可能,他的脑海里,涌上了千种万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想法和念头,但人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孔和平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当奔驰车最前沿一条线的那一部份,触及到孔和平身体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右腿膝盖上下方,侧边那一片区域,明明巳经有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外力,在压迫、挤压、或者是撞击着他;本来他身体前进的方向是向着正前方,现在他的身体受到来自右边的撞压,他情不自禁地、无法控制地朝左边倒了下去。奔驰车已经稳稳地停下,不然,整个车辆将会从他的身体、他的头部碾压过去,现场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他的尸体将会怎样的面目全非、将会引起包括家人在内的众人怎样的恐慌,他真的无法想像!
他不敢想像!他怕!来自生理和心理各个层面的惧怕,他早就怕了。
也许是因为惊恐,也许是因为喘不出气,也许是因为不甘于生命就这样草草结束,但绝对不是因为疼痛,孔和平把眼睛闭着,呼吸困难,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的眼中没有泪水,只用了几秒钟的功夫,他就睁开了他因为恐惧而不甚清晰的眼睛,还好,没有血迹,他的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现场一点都不混乱,反而给人一种作秀的感觉,这是一场“官兵(开车)捉强盗”的游戏吗?
在至少10秒钟的时间内,现场连风声都没有,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风,恰恰在此时此刻,没有到此地流连经过。车主没有下车,也许是他的内心强大,也许是没出人命案,他就不把这算一回事,还也许是他家境殷实,他憎恨而且惧怕别人找他的麻烦,所以他显摆出一种绝对不会“有求必应”的架势,以不变应万变,看你其奈他何?
孔和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刚还略微抬起、上扬,他在打量周围的阵势,身上麻酥酥的感觉,现在还没完全消失,但比事故开始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他身体的右侧面,和奔驰车亲密接触的部位,也没怎么疼痛,就是那种“被接触”的感觉还在。我的妈呀,我的天呀,这么短的时间,让人大喜大悲、让人出生入死、生死流连,谁受得了?
孔和平的思维迅速恢复了正常,不是什么事都要讨个说法吗?对人的生死不闻不问、你就那么伟大吗?你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不会怕你!有一个瞬间,孔和平忽然有一点后悔没有留在牌铺继续观战,就是不打牌,在那里“八卦”一下,也未尝不可啊。好事一眨眼就变成了坏事,真的是祸福相依、生死相连啊。理论上的哲学是这样,他今天又体验了一回,人生的哲学也如是说吗?
所以他只能躺在地上不起来,装死埋活也罢,管不了那么多。
倒是车上的人沉不住气了,他是商务在身呢,还是过于疲劳呢?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再怎么高大全的人生,也无法脱离这样的俗套吗?他缓缓打开了车门,闲庭散步似地走下来,出乎自己的意料,在说刚开始的一两句话的时候,他竟套起了近乎:“哎呀,原来是和平哥啊?让你受惊了。伤着没有伤着没有?”停顿了一两秒的时间,面对着孔和平来自尘埃的双眼,车主又说:“没有受伤,还好吧?要不我送你到医院看看?现在就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孔和平原本是没有动静的,他的眼睛闭了又睁开。他看见车主低着头,弯了腰,贴近他的身体看他,忽然就伸出了自己的手。事后,孔和平真的搞不清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理念,让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地伸出了他的手,是友好吗?未必!是好说好商量吗?也未必。但他就是伸出了自己的手,车主也许是想和孔和平握握手,但更多的想法是拉他起来。他也没受什么伤,就这样赖在地上可没有什么意思,对方的态度很友好,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熟人嘛,关键还不是他们熟,是因为光头车主是位老板,是个富人。也许他不是什么“富二代”,但他绝对是个富二代的父亲。这么想着,躺在地上的孔和平竟无比自卑起来,他年龄比光头大,学历比光头高,可是他一马平川、一无所有!他可真是瞎了狗眼啊,奔驰的标志,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识别出来,那么,在自己倒地之前的那一个眨眼间,为什么就不定睛瞧瞧车主是谁呢?幸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一个外人旁人经过,人家会笑话他的。就是找富人扯皮拉筋,也得有个方法吧?人家说话多么友好、多么和颜悦色啊,不用他敲啊诈啊,人家主动就会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你还能说什么?你不跟他斗智斗勇,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都捞不到,只会留下无赖的恶名。所以,趁富人主动拉他的手,孔和平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乐得就此“相逢一笑泯恩仇”。
富人名叫“秦凯歌”,经营的行当极具诱惑力、极具智力性和挑战性;孔和平刚刚被老板炒了,或者说是他主动炒了老板的鱿鱼,也许以后,他可以去秦凯歌的私立公司中,谋得一份生存的饭碗?
这个念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风声,但是极大地圈定了孔和平说话的内容、腔调和语气,“我说凯歌啊,说话怎么这么客气呢?是我乱撞红灯,我负主要责任呢。”但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说孔和平啊,你就是一个小丑,你这么低姿态说话,人家不趁此机会和你握手言和了吗?你撞车白吃亏了,你倒地白现丑了。还有你一身的名牌,不知道撞破没有?
但是秦凯歌很够意思,他没象孔和平那么想问题,尽管他们平时只是认识,深层次的接触不多,但都是街坊邻居,无缘见面不相识的人,天天都能遇到,怎么着,今天也是他让孔和平摔倒在地的嘛。不过,今天没下雨,地上没污渍,孔和平的衣服上只沾染了些灰尘,拍去灰尘,他仍是一个有轮有廓的“老帅哥”,所以,当他听到孔和平主动揽责的话,他先是笑而不语,接着开口就说:“你先不问我今天有什么事,不管我有什么事,我先放下,我们一块去喝杯茶,赏个脸可以吧?”
孔和平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他不仅想主宰自己和家人的人生,他根本上就是想活得象个人样,活出一片阳光灿烂,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心想天高,命只有纸薄”;你看看人家,说话不紧不慢、慢条斯理,既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又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人家活得开心自在,可是,他一开口,就让人疲倦,让人心不在焉。
现在过红绿灯的车辆,都是从奔驰车的旁边经过,陆续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此路过了。孔和平灵活机动地说:“我们在这里说话,影响别人正常的通行了。我们先把车开到旁边停下再说,好不好?”“好啊,上来吧。直接开去茶楼得了。”千年等一回,他孔和平终于聪明了一次,一个“我们”,无疑是把他自己摆在了车主的位置;一个“开到旁边停下再说”,无疑是只有他在车里坐下了,才可开到旁边。他孔和平的大度和城府都显现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奔驰车有条不紊地开着。街灯巳经悄然点亮了,性急的个体商们,早就摆好了夜市摊,有一个年轻的“追星族”,正在试穿一件胸前印着足球明星图像的T恤,那个明星,不是贝克汉姆,不是罗纳尔多,是梅西吧?孔和平不敢肯定。卖鞋的、卖化妆品的、卖帽的、买各类饰物的……应有尽有。各式各样的人们,就像是辽阔大地上一株株生气盎然的小草,各人尽情地伸展头角,努力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一丝空间,各施其材、各使其力。孔和平坐在副座上,他并不急于和秦凯歌说话。
车子拐了一个弯,新世界大型购物商厦的大门上方,一个硕大投影仪,牢牢占据在那里,明星、代言人……闪亮登场,生活用品、家居用品、车子、房子,都是他们向市民推介的对象,每一方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商业气息,每一寸土地都蕴含着无限商机。
孔和平的手机忽然收到了一个信息提示音,原来是老婆发给他的信息:今天报纸上登出了一本院校的最低录取线,女儿的分数比最低线高出了整整88分。后面就没有了。那么,女儿想上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呢?是需要他的建议?还是女儿自己作主?
不管怎么说,在女儿去大学报到之前,他们家肯定是要摆酒庆祝了。他在报纸上看过,现在各级纪检督察部门,治庸问责很严的,借婚丧嫁娶、升学就业……之机,大肆宴请各路宾朋、下属、以及有业务关系同行,收受礼物、礼品、礼金的,不仅仅退出财物,还要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不过没关系,他又不是公务员,不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呢?那些对他不适用。他以前送过太多的礼给别人,现在自家终于有了机会。
今天,他主动请辞了工作,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心里老想着怎么投机取巧赢他一笔,才没有及时看到报纸,否则早就知道女儿会考上一本了。老婆总是这样,有什么事,不是直接打他电话,而是发信息。她说这是节约资源。他却以为她是小钱精明、大钱糊涂。她是怎么个糊涂法呢?她把她打工的工资,用来过全家人的生活,他的工资,交纳她和他的养老统筹、医保,然后再把多余的积攒下来。可是他长期在牌铺。他在心里承认自己好逸恶劳,他想巧取豪夺,可是没有办法,他只有打打麻将,虽满足了他爱牌的欲望,却丧失了他前行的斗志;他做梦都想过有品质的生活,但他所有的开支、他的衣食住行,似乎都和赌、和麻将,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干系。
悲哀!
秦凯歌好象知道孔和平在想什么,他问了一句:“是你家女儿要上大学了吗?哪个重点?省内还是省外?”生意人就是这么精明,就是这么有悟性的嘛。别人什么也没说,他就能钻进别人心坎坎上。孔和平稀里糊涂说了一句:“是啊是啊,她的分数超过了,不过录取通知书还没来。估计不会太久的。”秦凯歌问:“到时办喜酒了,看得起做兄弟的,就通知一声。”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对孔和平望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笑了。是那种心领神会的微笑。孔和平说:“现在没想那么远,到时再说吧。”隔了没一会,秦凯歌又问:“你目前在干什么?还行吗?你对你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满意吗?”
满意?从何而来?何处之有?孔和平内心深处最弱软的地方,似乎被人触动,但是,他不能轻而易举地表现出来。他不能给老婆和女儿想要的生活,女儿只有考大学,改变她以后的人生道路;老婆呢?虽然是父母为他选定的,没有为他生个儿子,他也老大不高兴。但上世纪九十年代,独生子女政策执行得相当严厉。他能怎么样呢?他只有怨天怨地怨自己。老婆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是个最适合做妻子的女人,她从不埋怨他,只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搞女人的好!
如果一定要说世上还有爱情,他对她,分明是还有爱的。
他只恨自己无能。
想到这里,孔和平的眼泪来了,他感性的一面,总是这么容易适时适地表现出来。谁能用爱,烘干我那颗潮湿的心?
“要不,你跟我一起干吧?”秦凯歌停了一下,车速也不见得减慢,他定定地望着孔和平,足足有三秒钟的时间。可是我们平时没有多少交集,你对我了解吗?你是怎么选定我的?你要投资什么新项目?我没有和你合资经营的注册资金!孔和平怀疑自己听错了,待秦凯歌又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就紧张起来了,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是高兴:瞎子要人牵,跛子要人扶。我贫穷了半辈子,现在终于有贵人搭救了!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是疑虑:没有任何道听途说,没有任何人推荐中介,没有任何实质准备,保守一点说,秦凯歌不是千万富翁,也是百万富翁啊,和他孔和平这个彻头彻尾的打工族一起投资,不是拿钱打水漂吗?他心里就这么高兴和疑虑交织在一起,一会儿高兴占上风,一会儿疑虑占上风,弄得他七窍生烟。
在孔和平不知所以的时刻,秦凯歌已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前的停车位上停好了车,他动作娴熟,神情镇定,出入这般声色犬马之场所,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家常便饭嘛?轮到孔和平受宠若惊了。
在秦凯歌的引领之下,他们两个人很快就在一间包厢里坐了下来,地面是地毯,除了餐桌,旁边还放了一个小茶几,灯光昏暗得令人想入非非;墙面是用地毯之类的布料装修的,壁灯很好看,里边是灯,外面却是一个古装仕女图像;对面墙上显示的则是一个策马扬鞭、英姿飒爽的女英雄;包厢的顶端,是一幅构思精美的图画,一个圣母样的女人,站在水中,露出自己白晰的手臂,端着一个盛水的圆罐;围在她周围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小人儿,每个人都面对着圣母,那样的虔诚,那样的专一。
秦凯歌动作麻利地为孔和平倒了茶,没有一点生疏,没有一点隔阂,就像他们天天见面那么自然,就像他生来就是孔和平的秘书一样;孔和平一直被“受宠若惊”的情绪笼罩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秦凯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傻乎乎地望着他;秦凯歌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说:“先喝口茶吧,菜等会就上来。”孔和平只有傻笑。秦凯歌说,“你女儿上大学要走了,以后只有你和老婆在家,过日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孔和平觉得秦凯歌在笑话他,他穷,他没钱;就算他有钱,怎么能和秦凯歌相比呢?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跟着秦凯歌来到这里。表面看起来,是秦凯歌为他孔和平赔礼道歉,谁又难保这不是孔和平自取其辱呢?但他不敢把自己的内心完全表露出来,他只好往秦凯歌的身外边挪了挪,离他稍微远了一点;然后,把自己的脚朝椅子里边收了收。
“你放心,兄弟我是掏心窝子说话,没有半点把你看外的意思。”秦凯歌仿佛知道孔和平想什么似的,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我是说,人要居安思危,日子一天两天过不了。”孔和平还是不说话。秦凯歌又说:“我的经营也不景气啊。要不,你做我的业务员吧?”他的言辞那么恳切,他的语气那么诚恳,他的表情那么柔和,孔和平有点动心了:“跑什么项目的业务员啊?我能行吗?”秦凯歌的恳切和诚恳,也带出了孔和平的恳切和诚恳。他表面上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一说出口,他内心就开始责怪自己了:你说的什么鬼话!过了这一村,还有这个店吗?机会稍纵即逝。
秦凯歌的模样好象一下就伤感起来,他说他每月要负责房租水电、工人的工资,老婆现在成全职太太了,家里家外什么都是他一人负责;还好,老婆没有出轨,孩子还小,还能把控得住;但是,同行相轻,竞争激烈,钱是越来越难赚了。他是树大招风、应酬繁多、各方面需要打点,他只有另找项目、另开财路。说到这里,秦凯歌接了一个电话,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好象是有人邀请他去哪个地方喝酒,他说他现在正在桌子上;刚刚挂了这个电话,他的电话又来了;那个人问他联系得怎么样了;秦凯歌诡秘地望着孔和平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回头我再跟你联系。”就挂了电话。
是不是一个人的能力、人脉、位置、钱财,相辅相成,都连在了一块呢?孔和平经常是一天接不了几个电话,要不就是人家找他打麻将“修长城”的,哪来这么多的应酬和业务往来呢?孔和平忽然可怜起眼前的秦凯歌来,他个子不高,如果孔和平跟他站在一起,他的头,也许只够孔和平的肩膀;他长得也不胖。这么年轻就秃顶,是他用脑过度、休息时间长期得不到保证、生活长期不规律引起的吗?可是他瘦小的身材,包含了那样巨大的能量;他的八面玲珑,是以牺牲他的健康作代价的吗?
他忽然想抱住秦凯歌的头,好好安慰秦凯歌几句;也许父亲对儿子,就是这么鼓励、这么传输正能量的。然而,他们不是父子,也不是亲生兄弟,搭档在一起,合作共赢吧。
不管秦凯歌对他孔和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想他会答应。
但是,秦凯歌却不急于马上说出来这是一个什么项目,秦凯歌不厌其烦地问道:“以前你打工有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多少呢?”孔和平如实相告:“三千多。”秦凯歌说,“那我给你四千,行吗?”停了停,他又说:“当然,如果你做得好,月月有业绩,你的工资,可以从五千起步。”孔和平有点诚惶诚恐了:“那还要凯歌你的抬举啊。”秦凯歌说,“不过,我们会一直单线联系,你不必找别人,什么事,你只用对我说说就行了,人多麻烦------猪嘴扎得住,人嘴扎得住吗?”孔和平有点五体投地了:他有何德何能,让秦凯歌这么赏识呢?这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又是什么?
孔和平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一看,好象是牌铺老板娘的电话:那能有什么好事呢?人家赢了走了,他才不会去填那个坑呢;他自己,不是赢了就走吗?他按下了电话。
秦凯歌说,“你知道这个东西吗?”孔和平说,“什么啊?”秦凯歌说,“就是那个吃了让人精神倍增、神气活现的,吃了会去找女人的——什么什么啊?”孔和平还没有明白;秦凯歌说,“当然,更多的时候,人是会上瘾的;还有很多人,因此而萎靡不振、四肢无力的。”孔和平好象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眨眼功夫,这么快,他的心开始往下沉了一点,信心一动摇,他看秦凯歌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
秦凯歌用手比划开了,他把两手往里一包围,形成一个圆圆的壶状,再用手往壶里插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头连在壶里,一头伸进自己的嘴巴里;而他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太高兴或太无助,走过场一般,平淡得很,麻木得很。
孔和平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一看,仍然是牌铺老板娘的电话;他想打牌的话,他自个儿不请自到,从来都是如此,不见得要老板娘三番五次邀约的。这个关键时刻,她打来电话,真是让人心烦!
秦凯歌眼睛根本就不看孔和平,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明白了没?”孔和平不说话,他是不敢说话;其实他还是有一些好奇的,不仅想知道堂堂百万富翁秦凯歌,为什么会经营这个行当,他还想知道那个东西,人吸食了之后,到底会是怎样的翻江倒海、翻云吐雾。他内心隐隐约约想尝试一番。秦凯歌现在看孔和平的眼光笔直了,面无表情,他径直就问:“不过这个东西,是个无底洞啊,我不沾的。家破人亡谁负责?”孔和平想说一句:“你知道结局会是家破人亡,那你为何要找我当替死鬼呢?”可是他不敢说,现在不是得不得罪富翁的问题了:他周围就有不少人“吸”这个东西,要沾他早沾上了,人家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他能极力克制自己,还用得着今天让富翁凯歌来动员他吗?他去犯法,他去犯死罪,而凯歌坐收渔人之利。真是天大的笑话!孔和平的心里稍稍有些愤怒了。不过,他不想说出来,他还想看看:秦凯歌的这曲戏,到底想怎么个演法?“平哥,我们当一次中国合伙人吧——不过,事先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愿者入行,绝不强求!”孔和平心中胆怯而又懦弱的一面,此时完全占了上风,他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严词拒绝,他只敢在心里说:“要钱不要命,要钱送人命!”他接着又说:“你想当孤老,我还不想当绝户呢!”
隔壁包房的门没关还是怎么的,酒巴“靡靡之音”一会强、一会弱地飘荡到他们坐的包厢,一句一句有气无力的歌词,飘落在秦凯歌上下嚅动的嘴巴上;这些软绵绵的唱腔,温柔地袭击着孔和平的神经,让他难受。当秦凯歌再一次叫着:“平哥,我们怎么怎么……”的时候,孔和平完全就听不进了,他心里一下充满了内疚:别人再好,再有钱,关他什么事呢?女儿立志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婆兢兢业业顾着这个家,从不说他半句坏话,只顾维护他的形象,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呢?现代婚姻流行有车、有房、家境好、人品好、学历高、素质高,他养的是女儿,对车和房,以后是他们家对男方的要求了;但是,他孔和平为老婆和女儿又准备什么了呢?如果有了车、有了更大的房子,女儿的身价是否会相应抬高?除了好高骛远、坐享其成、抹牌赌博,他还有什么特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一阵一阵的羞愧,他真的想好好教育自己的女儿,真的想多多陪伴在老婆身边,一起经历过日子的酸甜苦辣。
以前他做得不够,现在他要回归家庭了。
以前总是称呼“凯歌凯歌”,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歌”还是“哥”;秦凯歌不是也称他“哥”、叫他“平哥”吗?他内心那一阵一阵的羞愧越来越强烈,看来还是应该叫“秦总”合适。
他忽然明白了:秦凯歌为什么会找他,为什么会对他一见如故、宾客相待!人不可貌相啊,秦凯歌这么工于心计,算计得毫厘不爽,怪不得那么清瘦、那么小巧呢;不过,就因为秦凯歌太普通、太有隐蔽性,他小瞧秦凯歌了,差点走入设置得那么精美的死亡套里。
他失败了。
他胜利了。
牌铺老板娘的电话,再一次不屈不挠地打了进来,孔和平接了,他心里没有不胜其烦,反而觉得这也许就是他“合情合理消失”的理由。可是,老板娘的声音,再没有了那种温婉可人,她说话的声音急急的,孔和平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焦躁和呲牙咧嘴;报喜不报忧啊,真是一只倒霉的老乌鸦,她竟说出了让孔和平刹那间就迭入十八层地狱的话:“我说小孔啊,你干嘛一直不接电话呢?真把老娘我急死!”孔和平不说话。“你在哪里啊,赶快回来!”孔和平还是不说话。老板娘再一次急了,她急抓心地说了一声:“赶快去医院,你老婆被一辆黑麻木撞了。城区早就禁麻了,哪来那么多的黑麻木、黑出租啊?”
孔和平的天塌了!
他来不及、也顾不上跟秦凯歌再说一句话、说一个字,仿佛他是被警方通缉的窃贼一般,他一个箭步,就跨出了包厢门外;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五星级酒店的大门。他的身影,迅速消融于五光十色的灿烂夜景中。
也许是出于见怪不怪的麻木,也许是出于大智若愚的镇定,也许是出于谎报军情的搞笑,孔和平的心理即刻恢复了常态。他还在盘算着老板娘怎么就知道他和秦凯歌在一起呢;这事不宜张扬。不过,以她那种性情,她跟秦凯歌“合伙”倒是很相宜的。
想到秦凯歌,孔和平就气不打一处出:“如今这叫个什么世道呢?真是不象话,竟然有儿子逼老子犯法、送老子去见阎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