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锦秀
犹记幼小时候,每每看着小伙伴们在父母亲的怀里撒娇,我总是羡慕得悄悄哭泣,因为你在很远很远的城市,一年才能休一次假回家小住。
6岁时的暑假,你带我去你工作的城市。你们工厂的铁轨,像经络,在那个依江的城市里恣意纵横。呼啸的火车在城市里日夜穿梭,那个城市也毫无怨言,因为是先有工厂,才再有人来围山成城。每天清晨,你把我小心地安放在你的脖子上,步行去工厂,我在你的脖子上看城市的风景,看城里的小姑娘们穿着漂亮的裙子像蝴蝶翩翩飞过街道。
我从没穿过裙子。你去驾驶着火车在城里穿行时,我常常从你的工具间里溜出来,在院墙外的一个缝纫摊边,痴痴地看阿姨缝出一件件漂亮的花裙。有次你下班了来找我,你同行的同事逗我说,是不是想穿阿姨缝的裙子?6岁时的秘密被人揭穿,我一下子红了脸。叔叔指着阿姨继续对我说,那你叫她妈妈,叫妈妈就给花裙子你穿。我毫不犹豫地动了心,开口之前,却看见你满脸通红地窘在那里……后来的每天,你操弄着火车远去后,我就安静地呆在你的工具房里看小人书,看窗外的铁轨边,灿若云霞的夹竹桃一树一树地沿轨逶迤而去。我再也不去看一眼那个缝纫摊,心里却烁烁地盼望着,假期结束后,你会给我买条漂亮的裙子穿回家。
开学前,你乘船送我回家。江水浩荡,青山连绵。夏风猎猎的船舷边,你一一告诉我沿途的地名,你抚着我的头说,希望我以后走得更远,看更多的风景。听着你的话,我突然很后悔,曾经为了一条裙子,暗暗期盼过那么久,我亦原谅了你,家里太多的开支等着你微薄的工资,对于一直穿着姐姐旧衣服的我来说,一条新裙子,实在太奢华。
我再不希望你被生活窘迫得满面通红,数年之后,我义无反顾地弃学南下,寒冷的风中,你轻叹一声说,走吧,只有走得更远,才能看到更美的景色!在寂寞的异乡,我边工边读,一个人默默地看一路风景,我把海边城市的风景都写在信里,连同我穿裙子的相片,寄与你分享。那些年,少不更事,总认为青春无限,总认为最美的风景是一直在通往未来的路上,因你还未老,我尚年少;那些年,我如此倔强如此努力,只想有一天,能带你去看世间美丽的风景,就像6岁那年,我们相牵着迎风而立,你还未老,我尚年少;那些年,我却不曾知晓,你在多少多少个风雨之夜,将我乳名轻唤,焦虑不堪而又默然不语地忍受着我青春的叛逆和蛮横。
世事沧桑,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陪伴在你的身边,才是你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每年的清明时节,我一路辗转,从城里颠簸到乡镇,再蜿蜒进大山深处,攀上白云缭绕的山巅,陪伴在你的身边。而你,已在青山之巅,歇息了整整17年。子欲养而亲不待,17年来,我把刻骨的思念,倾于笔端,化着纸上盛宴,一篇一篇地在天涯海角绽放出美丽的光焰,如同我6岁那年,你抚着我的头发时那爱怜的笑脸。阴阳相隔的17年里,我终于明白,每年清明时节去看你的往返之路,才是我此生最美丽的风景。
又是一年清明时,油菜花儿层层叠叠,春天早已给你脚下的大地穿上了五彩的花裙,我又穿裙而过,赴来看你。纷飞烟雨中,我恍惚地想像着:你还未老,我尚年少啊——我的父亲!
姐妹花
奇冷的寒夜,窝在床上用手机刷微信、上QQ。“二姐,你每天都这么晚不睡觉啊?俺娘不喜欢你业余写作,说你太累了,对你身体很不好呢!”QQ里,妹像鼓足了勇气,一口气丢过来一堆话。
静夜沉沉,冷如冰窖。妹的这堆话很暖,平日里刻意去忘却的那些黑暗岁月里的疼痛记忆,如潮水汹涌般呼啸而来。小我8岁的妹妹,从小就像蚂蟥一样地黏着我,让我不能自由地和小伙伴们玩耍。无论我怎么狠狠地打骂这个甩不掉的讨厌的尾巴,妹妹总是怯怯地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被我打打骂骂的妹妹上了小学,有次回家,看见妹妹愣愣地盯着作业本答不出算术题,还把笔头啃得有滋有味,恨铁不成钢,我怒不可遏,一巴掌扇过去……青春期的我,是家里的王,浑身长满了喷火的利刺,尖锐地刺向每一个亲人,父亲皱眉,母亲叹息,纵容着我的叛逆和蛮横无理。
当我不再对妹妹抡起巴掌时,妹躺在病床上,一条腿被飞来的车祸断成三截,全身浮肿的她伤心欲绝:“我宁肯把咱弟弟换回来……”18年前的那个烈夏,弟弟妹妹同乘一车,天降横祸,弟逝妹伤;父亲大病,随弟而去……父亲的药费债务,弟弟的官司纠纷,妹妹的救治护理,母亲的痛不欲生……我瞬间掉进了人生的冰窟。
暂能拄拐而行的妹妹,辍学在家。失业多年的我终于有个就业的机会,叔叔说,你妹还未成家,是不是让妹去上班?叔叔又对妹说,你这工作是你二姐让给你的,以后你娘就是你的“嫁妆”了!可是,娘怎愿成为妹妹的“嫁妆”,被妹供养?劫后重生的妹妹成家生子,是娘最大的安慰。
妹妹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安宁度日,婆婆强势,妹妹寡言,婆媳间战争不断。我总是怒斥着前来哭诉的妹妹:“要孝敬老人,要以心换心,家和万事兴!明知咱们没个娘家,争什么呢,吵什么呢?……你是有个好工作闲得慌,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当我气咻咻地把妹妹家里无休止的战事说与娘听时,娘叹息着劝我说:“妹从小就老实内向,受了委屈,只是找你这个做姐的说说,心里就亮堂点。不要老是吼妹,变天下雨,妹的腿还发痛,还不晓得妹的脑袋瓜有没有后遗症……”
把工作让给了妹妹,我总是理直气壮地喝责妹妹,却从没想过妹妹的好。寒冷的静夜让人心变得温软,想起近些年来,我忙打工,忙家务,忙编刊,忙着煮字疗伤……是妹妹,拖着那条还未拆钢板的不方便的腿,寒来暑往,城乡奔波着看望娘亲;娘偶来城里小住,也总是妹妹鞍前马后的陪伴娘,还总对娘说,我二姐忙呢!
往事历历中,我顿然惊觉:我竟然忙丢了孤苦伶仃的娘,忙丢了总是照顾着我的妹妹!冬尽春始,在娘和妹妹的叮嘱下,我逐渐让生活慢下来。有空的时候,和妹一起回乡看娘,我们在院子里闲坐,娘和妹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捧书相陪。她们窃窃私语时,我低头翻翻书;她们开心时,就和她们一起笑。
在娘和妹妹的笑声里,院外田野里新插的秧苗正在拔节生长,田梗上白色的蒿花兀自灿烂,粉蝶在花间翩飞,院角里的栀子芬芳,累累的枇杷待黄……时光静美,岁月安详。我仿佛看到父亲和弟弟在天堂里微笑,还是18年前与我们诀别的模样。死,能与故去的亲人相互陪伴;生,可与身边的亲人共度时光。无论生与死,这血浓于水的亲情线,串着我们的欢乐悲伤,是医治心伤的绝版良药。
午后的阳光在我们身边东张西望,我和妹妹像两朵小小的栀子花儿,在娘满脸的笑意里,静静地开放。
父亲花
飞奔的高速公路划破山谷和原野,迎着夕阳,一路向前,不知疲倦。天空辽阔,深邃清远,洁白的云朵被涂了胭脂的落霞镀上了金边,成群结队向天际飘飞,自由快乐,永不停歇。
比落日余辉的美景更夺人心魄的,是高速路边一树一树的花开——或一堆堆的红,红得热烈茂盛,繁花似锦,如同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或一片片的白,白的稀疏零落,淡雅素洁,恰似清新含羞的小家碧玉;抑或红白相间,浓淡相宜,疏密有致,各自妩媚。孤寂的旅途中,看这些花儿一树一树地开满,美得揪心,逼人落泪。
车上有人问,谁知道这花儿的名字?无人回答。我默然不语,心里却呐喊着,夹竹桃,夹竹桃!我怎么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不记得?红红的夹竹桃,怒放在黄石冶钢的火车道边,伴着或弯曲或笔直的铁轨,一树一树望不到头……6岁那年,我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开火车的父亲回家探亲后,决定带我去黄石度假。我第一次走出故乡的大山,第一次坐船,父亲告诉我两岸的地名,一起看浊浪滔滔,一起迎江风猎猎。瘦小孱弱的我,第一次被父亲抱着看风景,那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记忆,多么多么美!
一身好武功的父亲,浑身是力气,每天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踩着冉冉旭日的光华,轻松地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他的工具间。换上工作服的父亲要去操弄火车,把我安放在他工具柜的小桌子边看小人书,等他从火车里下来后,抱我去食堂吃饭。抱我的时候,父亲偶尔用坚硬的胡子扎扎我的脸,我满心欢喜,却不会咯咯地笑,父亲的同事们常常摸着我的小脑袋表扬我:这孩子真乖,就是不爱说话!
也有不乖的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差点挨了父亲的打。那天早上,父亲照样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却忽略了我手心发烫,我怕耽误了父亲去开火车,就忍着没告诉父亲,我头很痛。我靠着工具柜沉沉睡着了,醒后口渴难忍,走出工具间找水喝,拐过围墙,竟然撞见一树一树的红花,那是在家乡从未见过的花儿,鲜艳欲滴,灿若云霞。我走过被高温炙烤得发烫的铁轨,站在树下,痴痴地看一树一树的繁花烁烁。花枝低垂,伸手可折,我折了一大捧,我想把这些好看的红花儿,送给下班的父亲。一条条铁轨在烈日下冒着淡淡的青烟,热浪如蒸,空旷寂寥,百无聊赖的风声呼呼掠过,蓬蓬勃勃的红花,冷冷清清的铁轨,昏昏沉沉的我,想起了家乡,想家,我抱着花儿,在墙根下又迷糊地睡着了。
还没换下污黑工作服的父亲找到我时,焦急如焚,双目喷发着如身旁满树红花绽放时的烈焰。父亲从不舍得打骂我,此时一脸怒火地折下树枝,把我拎起来夹在左腋下,右手拿着树枝高高举起,却终是缓缓落下,没有抽我的屁股。父亲说:为什么跑到铁路上来?火车跑动时的风,老远就会把你吞了!我说:这花儿真好看,我们家没这花呢,我想折好多好多的花儿给你!父亲说:晓得这花儿叫啥吗?这是夹竹桃!有毒!怎么就不听话?一个人到铁路上来,还折这花!父亲见我没有应和,才发觉我小小的身子烫得不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夹竹桃,花开花谢间,时光已逝30余年。长长的一生里,6岁那年的暑假,是我和父亲最亲近的一个多月的时光,而后各自天涯。父亲已故去整整18年,每每看到满树繁花的夹竹桃,我就想起我的父亲,想起那年父亲要打我时,他那红红的脸,一脸的焦急,一脸的疼爱。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里把夹竹桃花叫做父亲花,粗糙、短暂的父爱亦温暖如花,我将穷尽一生来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