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策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眨眼,3650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当我跪在母亲的墓碑前,那些本来慢慢淡忘的点滴情思迅速汇聚,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快速拼接,母亲的音容笑貌悄然浮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1961年,读过“高小” 的您,嫁给了中师肄业又与您同庚的父亲,那时您们都风华正茂,父亲代课做小学教师,您在沼山金福乡当妇委会副主任,还当选了县人大代表,心怀革命理想和远大的抱负投身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当中。您们本想大显身手,不料,遇到国家在困难时期的政策大调整,撤并小乡小镇,精减人员,您和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毅然选择了回乡务农,为国家分忧。
几经周折,父亲后来被录用为一名正式的小学教员,而您一辈子却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任劳任怨,勤俭持家,不光凭您一人所挣的工分和口粮养活了一个七口之家,而且,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将四个子女培养出了三个“大中专生” ,可见,平凡中也显出您的伟大。
我知道,在您的心里我们就是您的命根子。回乡后不久,我的“问世”,为这个三代单传、人丁欠旺的四口之家带来了久违的欢快,也聊以慰藉您回乡后的落寞。那时候,您和奶奶把我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化了。听说我才三个多月大的时候,您就带着我到县城去参加人代会,没想到在回家的车上让我受了凉,几天高烧不退,您和奶奶轮流把我抱在怀里三天三夜没松过手。为这件事,您第一次和我奶奶红了脸,婆媳间产生了些许隔阂。
我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由于奶奶对我的的娇惯,爷爷对我的纵容,我闹着骑上爷爷放养的牛,祖孙俩一路欢声笑语,然而一不小心,我从牛背上摔进灌木丛,被树枝戳穿了左脸颊,血水和涎水流遍了全身。年近七旬的爷爷、奶奶一时没有了主意,正在堰塘里人力“车”水抗旱(那是最累的一种农活)的您闻讯后,丢掉“车”水的拐杖,顾不上换下全身汗透了的衣衫,背着我一口气跑了上十华里的乡间小路,到当时沼山公社的所在地——李铁铺的医院就诊,当我缝完针时,您也虚脱得昏倒在地。我依稀记得,还是一个姓黎的医生伯伯给您打了几支葡萄糖后,您才慢慢缓过气来。
就在您临“走”的前十天,也就是十年前的正月十三日。我因公回老家办事,本想接您二老到我家“出天方” 和过元宵节,您却以大妹妹前几天刚到广东去打工,要让留在家里的两个小外孙到您家过节为由回绝了我。如果,当天我再坚持让您二老跟我走的话,在我和弟弟两家各住几天,也许就避开了那场痛撕心扉的车祸,为此,我悔呀!后来我才知道,妹妹不在家的这几天,您一直在她家洗衣做饭,照顾外孙们的生活。
在我们求学、工作、成家、生子的每个关键节点都有您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当孙子辈们刚松开您的衣襟时,您却离开了我们,没有过一天舒坦的日子。我永远记得您告诫我们的话:“做人要实心,做事要用心,助人要诚心,任何时候都不能有贪心,别为我二老分心,只有这样才让我们放心。”您,真是一位无私无悔的母亲!
回乡务农以后,您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在我们塆子里,我家不光三代单传,就连五服以内的亲属都没有一家,遇到任何事情连一个帮手都找不到,遭到别人的欺凌,说公道话的人都不多,您常常告诉我们“做人要自强,求人不如求己!”
1966年冬天,您刚生下我大妹妹文霞, 在家“坐月子” ,父亲又在几十里外的学校上班,隔壁一家算计着要挤占我家的“屋基” ,背地里请了塆子里各房头 的“长老”们商议,要在我家的“屋基” 上建房,其理由是:“‘屋基’ 虽是你家的,但土地已是公有的,你自己不用,他人就可以用”,摆明了,是要欺我家短时间做不起房,而强占我家的“屋基” 。
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急得团团转,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吵闹声惊动了您,当您得知缘由后,就斩钉截铁地告诉“长老” 们:“我家正要做房子,而且七天后就开工!”
“没有钱,没有建筑材料,还没有半点思想淮备,七天后如何开工?” 当父亲赶回家问您时,其实,您也没有主意,更何况您还没有出“月子” !
“拆旧屋,建新房,无论如何也要争回这口气!”旧屋拆了,数九寒冬,您带上襁褓中的妹妹和全家住进临时搭建的“窝棚” 接着“坐月子” ,并指挥大家开始访亲拜友、东拼西凑、左挪右借地建房子。也得亏有仁保爹、仁松爹、仁福爹、柱伯几个为此事鸣不平的老人们的鼎力支持,借砖、借瓦、借各种建筑材料,总算是把“一头挑” 的房子建起来了,而您也因在月子里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而落下了一些毛病,特别是严重的风湿,双手经常麻木得不听使唤,几乎折磨了您半辈子。
那时我虽然很小,但我清楚地记得新房“屋顶”的模样:檩子用的是还带有绿刺的杉木条子,椽子是用两根“水竹”一拼再在外面缠上草绳来代替的,上面再铺上薄薄的一层瓦,从下向上望去可以看到亮光,您还说,这连“亮瓦”都省了!但经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农历1971年的冬月廿四日,奶奶刚“走”半年,父亲不知什么原因被开了“学习班” ,家中能顶事的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年仅八岁的我,您带着两个才三、五岁的妹妹睡到半夜时分,突然肚子痛得黄豆粒大的汗珠子直淌,您咬着牙,让我去叫醒隔壁的李嫂和熊娘,又让爷爷提着马灯去找几里外的“稳婆”秀枝奶,但没等到她们来,弟弟群力已经哭着、闹着“提前”出头了,您又让我找来剪刀和“棉褊”,提来开水,等到她们到来时,一个满身血污的“小毛毛” 已经躺在了您的身旁。
按李嫂的吩咐,天刚刚放亮,我就去请姥姥来帮忙照顾您。去姥姥家不仅要走十几里的乡间小路,而且还必须经过一个近三里地、没有人迹的峡谷——熊家坳,平时,就是白天,打死我,也绝不会一个人独闯此坳,但那天,我一路小跑,竟很快就通过了,不过,出坳后,虽是冬天全身还是汗透了——不知是热还是怕?从此,我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是一个男子汉,应该为您分担了。
当我领着姥姥回家时,您已经下到了地上,房间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惹得姥姥一阵数落。
1981年,农村先是实行联产承包,然后是分田到户,我家连田带地分了10多亩,所有的农活您都能做到得心应手,但有一样您从来就没有接触过,那就是“用牛”,用牛不光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爷爷已经七十又六了,脚步跟不上牛。父亲是个教书匠,没做过农活,我还在读书,也没学过。刚开始是换工,后来是请工,但农忙或“双抢” 时就没辙了,别人也忙。时节不等人,没办法,您就亲自上阵,虽然犁不匀,耙不细,耖不平,但总算能对付,庄稼也能赶上时节地种下去,那个年代女人用牛很少见,全村人都夸您能干。
我工作后,每个周末就让爷爷教我用牛,直到我的技术超过了您,我就成了我们家用牛的“老把式”,算是能为您分担一点责任了。
每年“双抢”就像打仗,您俨然就是前线总指挥,记得1984年夏旱,村里组织各家各户凑钱,从几里外的“怀万站”抽取梁子湖的水抗旱、复晚,天都快黑了,我家严家巷的一块一亩九分田的早稻刚割完,还没来得及晒和捆(原计划露一夜排、再晒一天),水就到了,全家上阵忙了几个小时才将“草头”抢到田埂上,蓄足水,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趁吃晚饭,您就安排开了明天的活路:早晨父亲扯秧,您挖田角、做田塍、施肥,我用牛,大妹洗衣,小妹做饭,弟弟早点吃饭后去“换饭” 放牛,“牛一定要让它吃饱!”中午全体挑“草头”, 下午全体插秧,晚上全体脱粒。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们就被您一个个地叫醒,各领其事,开始了一天的“双抢”。
印象最深的是中午挑“草头”,谷子沉、稻草湿,路又远、地还烫,我们几姊妹全都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跑,苦不堪言。弟弟挑的虽然是最小、最轻的,但因不会换肩,在半道歇了一肩,金灿灿的谷子全“揉到”了地上,您埋怨了他几句,他却不声不响地跑了。您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小妹却硬气而倔强地说“累倒不累,挑还是挑得起,就是气喘不匀”。
黄昏时,田快插完时,没回家吃午饭的弟弟背着一个小箱子悄悄来到田边,讨好地每人献上一根快融化了的廉价冰棒,笑兮兮地告诉我:“这都是赚的!”原来这一天,他是去干他的“老本行”贩卖冰棒去了 。
晚上,全家人将十几担谷子挑回家,已到十一点多了,大妹累得在竹床上倒头就睡,您让她先去洗澡,她却说“不用了,明天照样还是要出汗的”。
在农业社,妹妹、弟弟们的接踵到来,对于“半边户” 的七口之家,每年都是“超支大户” ,您和父亲就扛着;一家七口老幼的衣食开销、人情面份,您和父亲就撑着;分田到户后,十几亩的庄稼您带领全家就担着;您的亲妹,我的小姨“非命辞世” ,您的亲弟——我的大舅因事故“身亡” ,您的老父——我的姥爷,在与病魔抗争时选择了“逃避” 等等几件重大悲丧事件都没有把您击倒。您,真是一位坚强且勇敢的母亲!
谁家有喜事您都跟着高兴,谁家有烦心的事您都替他们着急,但凡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家有大事,您都会不请自到,主动张罗,当作自己家办事一样精打细算,安排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仁松爹不在了,王奶老弱多病,美兰姑几姐妹出嫁,都是您一手帮忙操办的;仁福爹因故长年不能在家,长春叔几兄弟的婚事,也是您操办的;狗娃兄弟年少,张娘的“过世” ,柱伯的辞世,同样是您和父亲操办的。
就连“双抢” 时节哪家缺个劳力,不能及时抢收、抢种,要么您带领全家去帮忙,要么您组织人去互助,难怪和您一道生产、生活的婶娘们都叫您“破耙子” ,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将心比心,用心换心,您嫁给我父亲时,在村子里我们没有一家亲属,到我成年时,您的干亲家、干姐妹、干闺女就有十几人。您“走”的时候,为您守灵的铁姐妹来了好几桌,出殡的那天,张太、陈奶、金奶、柯奶、丁娘、熊娘、我的干娘、黄婶、七二、翠华嫂、细贵姐、拼兰姐、茹芝姐等等她们哭成一团,令人动容。您,是一位热心快肠又乐于助人的母亲!
您从来只记得人家的好,人家的恩和情。山不转路转,说来也巧,当年给您喝过几支葡萄糖的黎医生后来下乡包片巡诊,正好包了我们附近的几个村,只要他来我们村,您从未让生产队派过饭,那年月没有什么招待客人,您总是让我奶奶多加一个“蒸鸡蛋”的菜,请他到我们家来吃饭。您经常念叨曾经帮过咱家的人,让我们以后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有所报答,“知恩要图报”。您历来就不记人家的仇,更不会记人家的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曾想占我家“屋基” 的邻居又要做房子,我家后院的围墙正好堵住了他家的大门,他家的“朝门” 不能开,您和父亲商量后主动地拆掉院墙,让了地,他家的房子不光修得整齐、美观,而且还有了一个小小“出场” 。从此,两家冰释前嫌、和睦相处。
父亲退休前,没做过多少农活,您从不强求,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您的孙子刘炼出生的那年春节前,您儿媳在老家休产假,我下班回家看儿子,推开大门:堂屋里堆满了柴草,您在较暗的下方,头上搭一块毛巾一个人在那里“绾草把子”,这是我今生看到的天底下最勤劳勇敢的母亲的画面。
父亲退休后,喜欢热闹,您就每天十一点钟前做好午饭,烧好茶水。饭后,他的牌友们陆陆续续地到来,您为他们每个人都端上一杯茶水后,才默默地离开,去做您自己的事。
我不记得您的生日,因为我从没见过您过生日,唯一一次六十岁的寿宴是您借父亲的生辰两个老人一起办的。然而,您却对孙子辈的生日特别上心,无论是哪个孙儿、孙女的生日您都一定要到。记得那年刘漫七岁生日,我们都没有记起,我去太和上班了,您的儿媳领着两个孩子出去了。午饭前,您和我的父亲特意从乡下赶来,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遍也没法进门,最后只好将一个蛋糕送到小孩姥姥家,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转身又回乡下去了。要知道,您们可是跑了六个来回上下的七层楼的楼梯啊!
我真正知道您准确的生辰,是在您下葬的时候(因为下葬的时间要对应出生的时辰),公历1943年1月17日,农历壬午年腊月十二日,它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间。到了此时才知生辰,母亲,儿子好悔呀!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啊!母亲,您的确是一位慈祥而善良的伟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