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国
在我的家乡有个传说,大禹骑金牛,治长江,径花马湖,金牛内急,拉了三坨粪,由北向南曰台石墩、高石头、胄山,高高耸立,成为花马湖行船的航标。我的老屋离高石头不过二里地。儿时的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每天能看见高石头,依稀、仿佛,但一直没有缘分一睹他的真面目。每每我动了想走近他的念头,母亲的说的话就冒出来:高石头四围埋着罐罐儿,每个罐子上盖着一块红布。想想,那是何等的惊恐、何等的怕人!
高石头是一道红灿灿的风景,在人间的梦里游弋了数千年。从古至今,其与飞鸟乡人为邻,与风霜雨雪为伴;一身雄姿迎朝阳、送晚霞;从不喧哗、从不热闹,从不苟且、从不萎顿,令人费解、令人敬畏。
多年以后,我在江西龙虎山一惊一乍时,才明白遍布于我的家乡的红石头叫做丹霞地貌,刹那间,红石头便有了诗意,高石头便有了韵致。属于丹霞地貌的家乡多是红石,田地窄狭,先人围着花马湖,垒石筑巢,怡然而居,虽无大富大贵,倒也食足衣丰,世代耕读,瓜瓞绵绵。因为红石的神韵,因为湖水的灵动,就敷衍出了家乡传说的美丽。
家乡人说,花马湖原来是和长江相连的,长江边有三条龙,一条青石龙,一条白石龙,一条红石龙,红石龙就指我们这里。我们村计十二个塆子,散落在珠龙海四周,蜿蜒曲折的红石一左一右绕着珠龙海的两条红龙,戏那一颗叫做珠龙山的明珠。珠龙山是我们小时候砍柴、嬉戏的地方,记忆中是一个不起眼的、杂草丛生、比周围略高一点的不规整小土丘而已,居然引得二龙来戏?真好玩。我们塆子坐落在左边那条龙的龙首,塆子前面的伸进水中的斜坡就是龙舌,孩子们在坡上玩耍,妇女们在捣衣,木槌声声,笑语盈盈,煞是爱人。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二龙戏珠的我的家乡,穷得只能干一件事,可以换点小钱度日:打石头。家家打石头,男人皆石匠。龙尾、龙腰、龙背、龙颈、龙头、龙舌皆被日子打得千疮百孔、零碎不堪、一地鸡毛。龙舌是我们塆子专用的打石场,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敲敲打打,边打边喊:打石头咯,越大越穷咯!一边喊,一边打,屋基是粗糙的红石铺就;茅厕是下脚料垒成;好料被一船一船运往鄂州城的名山——西山,抑或更远的地方,换钱。但是,从来没有钱,日子依然是苦巴巴的。
我二爷(父亲的二哥,方言叫二爷)是个奇人,没念过一天书,不识几个字,恁是凭天性,打出名声,打出生活。儿时的我们看他在红石上绘花画鸟、瞄山摹水,眼里全是惊讶、神奇。绘好图案,对着红石,他独自紧打慢敲,一雕一琢,一快快冰冷的石料顿时有了生机和灵气,天哪!二爷在家乡首创了石刻,至今在那些没有拆除的老房子里还可以见到二爷笔下振翅欲飞的鹤或者引颈而歌的鹅。二爷最风光的日子是被西山请去做师傅,“吴王试剑石”景观就出自他之手,刚柔相济、古朴庄重,成为西山一绝。
近一段时间,疯传家乡要建飞机场,再不看看高石头,怕是看不到了,前不久,回老屋,邀上几个兄弟,去凭吊大禹的功绩,去闻金牛逸出的芬芳,终于了却几十年的心愿,时年,我已五十有余。
在秋阳的照耀下,顺着田垄,嘴里念叨着“噫吁戏!危乎高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调子向他靠近。由影影倬倬到巍巍峨峨再到突兀耸立;看似平淡实则奇骏,看似卑微实则高贵;遗世独立,不可思议。或许是其质地太坚硬的缘故,抑或是家乡人不忍“采摘”的缘故,再就是金牛的不怒而威的缘故,他竟然能经历一切劫难,在所有的日子里,把那一抹红灿灿的色彩涂在家乡的田野,默默领会着我们迟到的敬仰。
乡人把高石头的脚下打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没有所谓罐罐儿,没有所谓红布,只有绿色的藤蔓在他身上随意攀附,只有灰色的雀儿在他身边着意欢鸣,一株苦楝树在他的最高处伸展,几只峰儿在他的腰间盘桓。你可以远观近瞻,却不能攀越践踏。他不屑烟火不断的庙宇,他是一个质朴恬静的处子。高石头,自然、高洁、孤单、平静,把天地间的情愫无声地传递给我的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