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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20

□熊阳洲

最后一眼注视祖母的眼睛,是祖母临终前的那个月圆之夜。

满月的光辉穿透缕花的窗棂,悄然铺在祖母的床头,忽然幻化成三道圆盘大小的光环,重叠在祖母的头上,映衬着祖母的银发和清白面庞,宛若梦境,又如同白昼。我跪立在床边,注视着回光返照中的祖母。我发现祖母那双慈祥而刚毅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一盏灯——我知道这盏灯是祖母心里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灯。

一只普通的蓝色荷花边纹的小小瓷碟,再配上一根绒芯线作灯捻,滴上几滴菜油,划着洋火,点燃灯捻,便是一盏灯了。

这盏灯,伴随祖母走过了艰难坎坷的一生。

……

祖母去世之后,我常常独自守着那盏灯,注入满满的菜油,让油香流溢在周遭,将祖母曾拄过的那根竹杖,悬挂在墙上的灯影里,默默地想成一个巨大的“?”。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中,我仿佛又看见晚年的祖母手握着那根竹杖,坐在那盏油灯下,缓缓地与我们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古老而鲜活的故事.....

1917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十字街一间小染房里。

一个粗布青衣打扮的妇人,刚刚从范家墩抱回一个未满五个月的女婴。或许是离开了母亲温馨的怀抱,也许是一天没有吃上奶,此刻她使劲地哭闹着。那妇人叫一个满地乱跑的小男孩端来一只竹制饭筒,里面盛有小半筒稀粥。妇人接过去,用嘴噙着一小口一小口喂着女婴。哭闹声这才停了下来。屋内重新归于平静。

小小的染房,是这户人家的祖上遗留下来的基业。一家人勤扒苦做,勉强能够糊口度日。当那个小女孩长到七八岁时,就已熟悉了这个家庭的所有劳作。而当年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男孩,业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他上了三个半年的私塾学堂,能写会算。

每当黄昏掌灯之际,梳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小女孩,抹净堂上的桌子,踮起一双小脚,小心翼翼地拔亮桌上的那盏油灯,顷刻间,黑暗的堂屋透出红色的光芒,空气中流溢着淡淡的菜花香。灯光下,一家老小围坐在桌旁,认真地听那个少年读歌本。

那少年口齿伶俐,调皮地学着先生的神态与口气,抑扬顿挫,聪慧的眼神随着歌本的字里行间移动,传递着故事里生发的情感。

小女孩依在桌子边,双手托着两颊泪痕,一双秀气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出神地看着听着,忘了一切......从《四书》到《五经》,从《白蛇传》读到《二度梅》,岁月就在这些文字与传奇之间悄然流逝着。那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一根红头绳扎着一条大辫子,闪着秀气的大眼睛,轻启双唇,也能背诵一些诗歌故事。而那少年已长成英俊后生,那围坐在桌旁的大人们则已有些老态。

唯一不变的,是那盏盛着菜花香的油灯。

后生百读不倦,姑娘百听不厌,只是读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的时候,姑娘有些异样的情感在心里涌动,竟不觉泪流满面。

……

到了战乱的年代,这份宁静与温馨便划上了一个句号。

被选中了童子军的少年,又被一个长官看中了后生的英俊,又有些文化,要带着跟队伍走。恐惧中的这家人悄悄变卖了小作坊,逃难似地躲进了江南岸的樊口湾,置了房宅,买了条渔船,终年靠打鱼为生。

这时候,那姑娘已成了后生的女人,他们的儿子刚刚出世。

樊口湾是九十里长港与长江交汇集合的水域,各种鱼类在这里繁殖生息,尤其盛产味美价贵的武昌鱼。然而每年汛期,风高浪急,异常危险。

那一年,汛期提前了数十天,暴风雨下了三天三夜,还不见停。

家里断粮了,就连那盏灯的油也点干了。

又听到儿子饥饿的啼哭声,后生不顾女人的劝阻,又一次穿上被女人抢下的、放在屋角的蓑衣和斗笠,抛下女人的哀求和孩子的哭喊声,毅然冲进天昏地暗的暴风雨中……

后生跳上船,在波涛汹涌的河上冒险打鱼,收网时刻,狂风怒吼,浪推船摆,情急中,网绳被拉断,后生一头栽倒在浪涛里……

后来,后生被闻讯赶至的乡亲们打捞上来。

女人悲痛欲绝……

一贫如洗的家里,没有一件干净的衣裳为后生装敛,更别说买棺材了。乡亲们你一文,我一钱捐了一身粗布青衣。女人又把自家的渔船变卖了,打做了一口棺材,在樊山罗汉肚买了一块坟地。挖到井底里,大家看见一块如同砚台般的巨大乌黑的青石。据说,有这种青石的地方叫作砚池宝地——也许,这是后生爱读书的缘份。

那年,后生年仅26岁,女人21岁。

他们的儿子只有8个月。

苦难磨砺了意志。泪水流干了的女人,变得坚强。

刚刚安葬了丈夫,她就背着披麻戴孝的儿子,蹲在田地里捡拾麦穗,匍匐在山野间挖野菜,帮人洗衣服、打麦子……因体力劳动量大,女人的饭量也大,但她却怕吃得多了,雇主不再雇用她,所以通常只是象征性地吃个半饱。她把用汗水换回的小麦和稻谷交给婆婆,充做一家老小的口粮,而自己是舍不得吃上一口的。实在饿不过时,她就去野地里挖些野菜充饥。女人吃过的野菜色样有几十种,由于常吃野菜,导致脸上青肿,后来更是引发全身浮肿,那是野菜和野菜消化在胃里发生的中毒反应。

女人的脚从小就被当年的那个妇人裹成了尖尖细脚,就是人们所指的那种“三寸金莲”。这样一双畸形的脚,却支撑着一个大竹篓和高高的柴禾垛,拄着一张筢子,上坡下坎,如一坐移动的山峰。女人是个打柴的能手。打的柴禾比自己住的茅屋还要高大,常堆如山。她通常能在别人认为筢净的地方,筢出许多的柴禾来。她心地善良,常常把自己打的柴禾,分给那些上山打柴因贪玩而无柴回家的孩子们,省得他们回家后挨家长的打骂。

每当夜色降临,女人便点燃那盏油灯,静静地坐在灯影下,仿佛又看见后生那读歌本的身影,又听到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而此时的她独自伴着孤灯,纺着古老的纺车,纺织着忠孝节义的故事,纺织着儿子的未来……

春秋更替,春花秋实。

解放之后,工作组动员她去矿山做工。报名时,她那读师范学校的儿子给她取的名字,她是在范家墩出生的,应当姓范,她孝敬公婆,对丈夫的爱忠贞不逾,就叫范孝珍。这样,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慒懂中的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次祖母讲的是自己的故事,祖母讲到这里抹一把眼角的泪花,同时拔下发髻间的发簪拨亮了渐渐暗下来的那盏油灯。

这是我记忆中心底留存最早的画面与声音。

也常常显现在我的梦境之中。

那时的矿山,白天红旗飘扬,晚上焚香引路,树上挂着夜壶点灯,祖母与矿工们一起挥镐舞锄,肩挑着土石,你追我赶。祖母的脚虽小,却不比人慢。那时,她的名字常在矿山上表彰大会的广播中高声念起……

后来,矿石被开发出来。那时矿山还没有破石机,祖母和一些女工被安排在“锤石头”的班组,别人锤不破的坨石,就丢弃在一边,而祖母面对那些矿含量高的坨石,从不放过,她咬紧牙关,展劲挥锤,常常在坨石破开的同时,脸上也被迸飞的火花和碎石溅得满脸血痕。有一次,在低头锤矿石时,一枚裹着红泥巴的坨石,随着矿井的一声炮响,击中祖母的头部,祖母当场昏倒在地。工友们用一辆手推板车将她送到医院。当医生把针头刺进祖母的血管时,祖母又一次昏死过去。医生说,伤口距离大脑只有几毫米,十分危险。但是,她的身体不能接受任何针剂。

然而,第二天,祖母自己醒来,步行回家。

这是祖母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住院和打针。

祖母仅休息了一天就上班了。

那时矿山常常加班,有时也会给矿工分发一根油条或两个包子的补助餐,但祖母总是舍不得吃,宁愿饿着肚子直到放工。回家后,她就把油条或包子分给我们兄妹。而当我们吃饭时不慎掉在地上的几颗饭粒,祖母如果看见,就会拾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矿山转为国营的那年,年近六旬的祖母退休了。

一生勤扒苦做惯了的祖母,又被矿山反聘回去锤矿石,她锤过铁矿、硫矿、磷矿和白石……一直到年近七旬。

祖母的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佛像,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祖母的一双手在半盆水里洗了又洗,一条毛巾搓了又搓,直到清水变色之后,祖母才置身在那盏灯影下,颔首面对佛像奉香静默……祖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她一生从不参与任何迷信活动。只是在每年四月八日的时候,一些信佛的婆婆送来一些乌龟、鳝鱼之类,祖母带着年少的我挑到江边放生……

从祖父去世时,祖母就开始吃斋,一直到临终,数十年如一日。她连一口大蒜、一个鸡蛋,也从未沾过口。因为大蒜味重,而一枚小小的鸡蛋,在她眼里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晚年的祖母脸色清白,无斑,无病。

祖母一生没有离开家乡鄂城樊口,这是生她养她的土地。

晚年的祖母常常拄着我从浙江普佗山带回的那根老黄色的竹杖,久久地伫立在家门口,久久地凝望着她辛劳了一辈子的樊山……几十年来,祖母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时分,她的小屋就会亮起那盏油灯的光芒,昏暗的灯光跳跃着,摇摆着,在一个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在一个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1988年十月十五日的那个月圆之夜,祖母在月光与灯光交织的奇异光环之中永远睡着了。

那盏盛着菜花香的小小油灯,就在祖母断气的那一刻,也熄灭了。这盏灯,在祖母心里是有生命的,在不起眼的明明灭灭间,它就穿越了时空,连接着生死,成为照亮一个人的生命之灯。

祖母去世一周年时,我随父亲上山祭祀,祖母就安葬在她辛劳了一辈子的樊山西边山腰。

我带去了那盏小油灯。

父亲跪在墓前,点着香烛纸钱,而我则点燃了那盏放在祖母坟前的灯,恍惚间,祖母那张被岁月的风雕雨凿的脸,那双坚定而刚毅的眼睛,那满头的银发和一身粗布青衣,清晰地镶嵌在樊山青青的崖壁上,也清晰地显映在那无边的灯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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