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杏红
总想写点关于母亲的文字,可天下歌颂母亲的美文不胜枚举,我试探性地用我粗浅的笔墨,来描述母亲在我记忆中的真切慈爱。
虽说母亲已辞世三个年头,可她的音容笑貌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梦境。记得有一次给母亲掖被子,我问:“妈,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母亲当时就像小孩子,那双眼睛甚至还有些天真,她用很感激的口吻:“这还要么样好哇?比睡在哪里都舒服”。现在母亲已不在了,可每次我在梦里总是同样的问同样的答,醒来还是同样的泪流满面。父母把我们拉扯大,等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偶尔把他们接过来住上几日,还觉得儿女对他们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每每想起这些,我总不由心痛不已、难以自制。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家庭,我有两个舅舅,属母亲最小。母亲皮肤白皙个头高挑,两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又粗又长,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外祖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母亲还读过几年私塾学堂,也算是当年的知识型女性了。
正因为母亲能识文断字,在大集体时代曾登台演过戏,而父亲又拉得一手好二胡,那时可算传为一段佳话,都看好他俩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可外祖父母与很多人一样脱离不了传统的习俗,只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在他们眼里,父亲就是一个成天坐在牛背上拉二胡的穷小子。于是,这门婚事受到他们的百般阻绕。可母亲对于外祖父母的婚姻观提出抗议,她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坚持嫁给了父亲。
因父亲在七岁那年,爷爷早逝,只有奶奶带着父亲兄妹三人艰难度日,生活的困境,物质的艰辛,就不必说了。父母完婚后,虽然生活艰苦,可她陆续生养了我们兄妹六人,包括奶奶在内,就是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母亲不但外表美,而且内秀,心灵手巧,见啥学啥,学啥会啥。白天,母亲是喂猪砍柴、挑水做饭,一日三餐任劳任怨,晚上,她就在油灯下做起针线,常常是我一觉醒来,她还在昏暗的油灯下“嘶啦-嘶啦--”地纳着鞋底。微弱的灯光闪烁不定,映照着母亲的脸庞,使她显得格外地亲切温柔。
母亲平时虽很温和,但对子女也有她严格的一面。记得小学三年级那年,村里如我一般大的女孩子,大半都辍学在家,整天玩得可开心了。于是我也不愿上学了。一天,母亲好声好气地给我讲道理,哄着我去上学。顽劣的我一下钻进了床底,任母亲怎么好说歹说就是不出来,还对母亲大喊:“村里其她女孩都在家玩,凭什么要我去上学?”。母亲见我无动于衷,拿出竹条赶着我上学去。
记忆最深刻的是在我十岁那年,一种医学命名为“出血热”的鼠疫在农村肆意蔓延,我们这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连续病倒了几个人,发病后都因医治不及时,全身毛孔出血陆续而亡。整个村庄笼罩在悲伤之中,连天空都是阴霾遍布,每当有乌鸦掠过的啼鸣,整座村落就会瑟瑟发抖。因为当时人们的想法就是,只要得了这种病就意味着死亡。不巧,这种不幸却也降临在我的头上。病发那晚我高烧不退噩梦不止,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恍惚之中看到家人乱成一团不知所以。(因为有先例,家人都认为得了这病就很有可能有去无归,所以感到惊恐万分)。母亲给我找来一双新袜子,还把我平时只有走亲戚穿的新衣服全给我换上,我问母亲要带我去哪,只听见母亲哽咽的说:“乖,我们去医院看病,外边天气太冷,穿上这些新衣服就不会感到冷了!”。然后父亲抱起我,连夜和母亲把我送到离村二十多里的镇医院。医院住满了此类病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每当有这种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母亲就会全身颤抖,紧紧抱着我不停的哭泣。刚进医院我粒米不进,母亲就在医院的过道上,用煤油炉把米熬成糊状,哪怕是喂进去又吐了出来,母亲还是坚持像喂婴儿般一勺一勺的喂。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情奇迹般有了好转。医生说,这是因为送医及时再加上父母的精心照料,我才度过了最危险期。不过,那时我还并不会理解父母的心情与感受的,反倒觉得生病时不用上学还有父母的陪伴,尽管身体不适但心里总感到很是安逸。
我的母亲不但为人善良,而且还是个孝顺的好儿媳。常言道:久病无孝子。可母亲面对卧病在床的老奶奶,她从未嫌弃过,而是悉心照料着奶奶的日常生活。每天早晨起来,她会帮奶奶穿衣、梳洗,然后做饭,端到奶奶房间,小心翼翼地喂给奶奶吃。村里人常说,奶奶年轻时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没曾想老了老了儿女这么孝顺,还真是个有福之人呐。每当母亲听到乡亲这样夸赞,她就会说:“她奶奶苦了一辈子,能活到80多岁很不容易,何况我们都有变老的时候,都不是说养儿防老吗?孝敬长辈是我们后辈人应该做的事。”
母亲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她不仅是对待自己的家人,就算是其它人,母亲也乐于帮助。有一次,村里来了三位衣衫破旧、面如菜色的老大妈,一问,原来是安徽过来的,因为老家遭了洪灾,不得已背井离乡沿途乞讨,已经一天粒米未进了。母亲听后二话没说,喊父亲进屋里盛了三大碗米饭递给她们。看着她们饿得打颤的样子,母亲难过得眼眶都湿润了。见天色已晚,母亲与父亲忙着腾出一间房让她们住下,临走时,又从不饱和的米缸里给她们每人舀了一瓢大米。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还有那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谁都想挽住时光,但谁又能留住岁月?当母亲一日日衰老,她的双翼再也无力为她的子孙遮风挡雨,孩子们也羽翼渐丰,一个个开始离她而去。那时的我们只顾忙着自己的工作与小家庭,很少留意母亲衰退的身体,孤寂的心灵,特别是父亲离世后的那几年,母亲是何等的孤独。现在,一想到每次我们如蜻蜓点水似的回家再离开时,母亲那留恋、期待的眼神和她衰老的身影,总不由潸然泪下。
说来我们兄妹几个在城里已历十余载,母亲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先前,母亲身体硬朗时,我们总想把她接到城里住上几日,也好让老人开心几天。可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譬如:
“我去城里了,养的鸡子无人照看。”
“我不在家了,菜园里的菜会被鸡猪吃光。”
“我在城里会住不习惯,还是住在农村好。”
等到所有理由都被我们一一驳回,她就干脆说等天凉快了再去,或说等天暖和了再说。
这么多年来,每次我们兄妹回家,母亲总是默默在厨房里张罗,当我们完成匆促的探望过后,她总就不停的往我们包里装很多吃食,往我们的车上塞这塞那,并不厌其烦的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再回家来呀?”我们总是没有体会到妈妈话中的思念与关怀,总是随口回答:“到时候再说吧,回家前我们会提前打电话您的。”
2010年5月,母亲突然中风偏瘫,右脑疼痛,左手没有了知觉,右侧肢体不能活动。送往医院,经医生诊断为“脑出血”。出院后的妈妈虽然可以下地活动但行动迟缓,成天躺在床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让我们十分忧心。有一次,平日出门得由亲人陪伴的母亲,竟然在午后无端的失踪了,我们一家人焦急万分,在大街小巷狂奔,四处打听,几小时后,才在离家很远的另一条小巷找到她。后来听到一个坐在自己门前做针线活的婆婆说,母亲在一个小时前曾吃力地从门前走过,只到我们找到妈妈时已经是第二次从她门前走过了。一向脚力不好,连上街走几分钟路也会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却来回走了那么多的路找家,可想而知她心里是多么的焦急害怕。
从那以后,母亲神思恍惚,昔日倔强的坚持被涣散的思维打碎!虽然知道失忆的老人最好待在熟悉的地方,但我们还是径自将她接到城里,也不再征得她的同意。母亲看似乖顺地上了车,却又不时的回头望,好象有好多的不舍,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城里的母亲,有时也会显示精神矍铄。在母亲面前,我会故意哼唱妈妈以前教我的儿歌,尽量和她回忆过往的岁月,提起我童年怎么怎么调皮,她怎么怎么骂我的话。只要我一提起过去的事情,母亲就格外兴奋,记忆突然也出奇的好,说话也清楚了许多,母亲总会以她的思维,用她的语速叙述着以前的故事和村里发生的大凡小事,也把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的“劣迹”一字不漏地全部抖了出来,然后就微笑着沉默不语了。
每次吃完饭,她硬是要把碗蝶收到厨房动手洗刷,虽然每个碗碟都残留着油迹,我还是让她先洗我再偷偷洗刷一遍。我知道,妈妈是想证实自己还能做事。每次我买菜回来,就让母亲帮着摘菜叶,她动作虽慢却一点不马虎,一根一根地埋着头认真摘去黄菜叶和根须。每当她做完一件事,我都会夸她做事又好又利索,这时她就会露出孩童般的得意,似乎回到童稚的岁月。看到这种情形,我猛然醒悟“人生本是个圆”的道理,返老还童的原不只是心境,更具体的是行为举止还有抚养角色的互换!我们就像爱护小孩一样怕她走路跌跤,帮她洗脸,替她换洗衣裤,为她冲杯温度适中的牛奶。在她做对了一件简单的家务时,用温和的口吻赞许她,甚至,时时刻刻看住她不要一个人跑出门......啊,这种种为母亲做的事情,不正是昔日母亲养育我们时所做过的么?
一天,母亲好象突然从童稚的梦里醒来,条理极其分明地对我说:“不知怎么我就是想回家,明天我去搭车回家,在外面住不习惯,一直想着屋里(老家)。”说着,眼睛里隐含泪光。我惊疑痛惜,我曾特意在书本上看过何为“孝顺”,“孝顺”就是不光要尽心孝敬父母,更要顺从父母的意愿,让他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去他们喜欢去的地方。于是,我赶紧向母亲解释:“我们都很爱你,原本是想让您过得快乐舒心,明天我带您出去走走,外面很热闹很好玩的哦!要不我明天也可以把您送到哥哥或姐姐家,反正您喜欢在哪家住都行,您几个儿女的家,也都是您的家嘛!”母亲用手上的卫生纸拭泪,像一位倍受委屈的孩子,哽咽地回答:“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很孝顺,我实在是已经想屋里了,还有你爸爸的相片(遗像),一定有很厚一层灰了,我要回屋里去住!”我又疼又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只好边帮她擦干脸颊的眼泪边对她讲:“那这样好吗?今天太晚了,等明天就带您回家看看,以后过一段时间就送您回家一趟行不?”听我一说,母亲才点点头顺从地睡下了。
第二天,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显得格外开心,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那些苹果、糖梨、还有香蕉要分给你二妈、西边的你娘娘、还有......”
2012年2月阴历初六,这天是我的生日,常言道儿生母苦,于是,我就把母亲接来家中。那几天天气特别冷,我打开电视然后用被子把母亲围在沙发上叫她别乱动,母亲笑的合不拢嘴,说我把她当小孩子。我对她说:“老小老小,老人就是小孩,谁叫您在我小时候也这样不让我动的,嘿嘿!”
母亲来我家虽解决了我的思母之苦,但我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了,第一是母亲每晚都有一次起夜,我要起床搀扶着怕她摔倒。第二是那些天我的梦总是恐怖的,在梦里我听到了秋虫的哭泣,还有那不停叫唤且凄厉的风声。我的情绪降到了低谷,心底仿佛看不到阳光,眼睛总是潮湿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果不其然,在母亲来我家将近半月有余,她突然感冒送医,医生说母亲由感冒引起了并发症,心脏衰竭已无力回天,通知我们准备后事。我们兄妹怀着沉痛的心情将母亲送回了老家。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仿佛苍天也在悲戚,我缓慢的开着车,生怕速度太快让母亲太难受。平时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竟开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家。母亲在最后时刻全身发冷,我怀着愧疚的心情,把母亲的双脚抱在怀里,想让母亲能感受到她粗心的女儿最后给她的一点点微薄的温暖,可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冷……
跪在母亲的身前,任由泪水哗哗流淌。母亲现在已离我而去,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她了,这种哀伤是无法补救的,在我今后的生命中,再也看不到母亲慈爱的笑容,再也见不到她伫立门前翘首以盼的身影,从此,我将丢失了、永远的丢失了母爱!有的只是那深深而无法排遣的思念。
如果尚有来世,我定做农耕散淡之人,侍奉母亲左右以还今世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