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胡雪梅,湖北省作协第十一届签约作家。鄂州市作协副主席、鄂州日报记者。发表《团头鲂》《母亲在远行》等多部中篇小说三十多万字,《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等有转载。
碰到馋嘴的鬼子,德生爷真是倒霉。
太阳阴凄凄,早上,汉奸王县长急吼吼敲门,“德生,德生,我请太君下馆子。你快点烧火发炉子。”
德生爷不想开门,武汉大会战结束,我们输了。早听说鬼子烧杀抢淫,无恶不作,武汉那几场硬仗,也吃了不少亏,双方都恨得撕皮裂骨。德生爷对空喊,“菜做得咽不下,太君要砍我的脑壳!”
伪县长撞开门,“全天门哪个馆子比得上你家的聚仙大蒸?太君吃得冒汗,流油,舌头卷,自会大大有赏。”
德生爷连连摇头,“煮肉烧鸡的伙食,我哪里做得出来!你去找竟陵镇的烧火佬陈发清,要发清把辣香猪蹄子煮给皇军吃,一撕一口肉,那才吃得过瘾。”
伪县长脸一垮,“太君要吃长伙。”又说,“怪你!你树大招风。太君刚进天门城就听说聚仙大蒸,见面就找我要你家的长伙。你说,我敢说不么!”
长伙,不是人,是一桌宴席,只有一个菜,名叫蒸菜,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要是办红白喜事,连吃三天。蒸菜用海碗装。海碗,像海一样大的洋瓷碗,圆口大肚,叮当作响。海碗主要盛装:筒蒿波菜蒸,红白萝卜蒸,甜菜包菜蒸,豆架茄子蒸,这是素蒸。一回长伙只上一回。排骨蒸,鲜鱼蒸,蟮鱼蒸,五花肉蒸一蒸,十全十美肉汤蒸……再加一碗压桌。这压桌,是一碗鲜藕蒸。鲜藕采自江汉平原清秀的荷塘。待荷藕长到胜任压桌时,已恬然度过小荷尖尖,荷叶田田,荷花婷婷,荷莲青青的四季,似个成熟而婀娜的女子。大蒸笼,大碗蒸,天门蒸菜养活江汉平原的精气神,已经几千年。
几好的东西啊!不做给日本鬼子吃,那是要砍头的。德生爷斜眼伪县长,“县长爷爷,你真是败家子啊!把老祖宗的家业都端给日本人了!”
伪县长说:“我呸!你不给他吃,他要你我两家人死的四脚朝天!”
德生爷家大口阔,有三个儿子,都长得虎头虎脑,实实墩墩。老三名叫朱传宗,他是我的祖父。那一年,传宗祖父刚满九岁,调皮捣蛋,连狗子都很讨厌他,对那日本鬼子的高头大马,欢喜得不得了。第一次见到鬼子的大马,就对他的姆妈,我的祖奶奶大声喊:“姆妈,快把鬼子的大头马牵到圈里去,跟我的黑驴子配个种,我想要一个!”
祖奶奶没舍得打他的嘴,把他扯到后屋头,揪了几把屁股肉。祖奶奶的一双丹凤眼吊去太阳穴,瞪得眼珠子发绿,才紧声说:“放你的屁!他那大马,落到我手里,老子就熬马骨头汤喝。”
德生爷担心全家人性命不保,犹豫不决,王县长又说:“我们是沦陷区,管得了哪个?县政府请客,不关你的事。你开门迎客,迎谁不是迎,谁吃不是吃?又不少你一分钱。太君吃高兴了,三天两头的来,你就赚大啦!”
德生爷赶忙作揖,“王县长,我不赚你们的钱,你们不要来吃。”
王县长说:“哎呀哎呀,有本事你跟皇军说。太君听到你这话,你的脑壳就像西瓜滚不见了!”
德生爷不情不愿,还是领着祖奶奶去办长伙。
这个冬天,庄稼早收过,脱光树叶的大杨树,大柳树,苦楝树,榆钱树,还有沟沟角角的野树杈子,齐齐支棱着,像排队去天庭上吊。棉垛梗子上有几颗老棉桃,偶尔也乍几朵白花,却如丧妣考。这就是我的家乡,汉水边上的岳口镇,肥美的江汉平原是她的娘亲。
祖奶奶裹过脚,但裹得不狠心,还有四寸长,所以她的小名叫四寸。四寸奶奶跑得不快,但行事利索,是德生爷肚子里的蛔虫。两人急慌慌去赶集,四寸奶奶问,“是哪个狗日的告诉鬼子我们家的长伙好吃?” 德生爷回,“不晓得是哪个贱嘴的。”四寸奶奶又说,“聚仙大蒸好威武!别说鬼子,就连天上的王母娘娘都想吃,我的蒸笼一掀,白汽冲高几十米,王母娘娘早就闻到,馋得涎直滴。”
四寸奶奶有些得意,她嫁给德生爷,穿金戴银,都是这一碗蒸菜给的。德生爷说,“你莫欢喜地歪倒了。鬼子吃咸吃淡,要砍我的脑壳!”
四寸奶奶扯住德生爷的衣角,“那放盐放醋拌酱的大事,都交给我!我的手比你的发财。”
两人急赶慢赶到正街,买的菜和鱼肉,都是四寸奶奶点的。又请挑脚伍三,一根扁担咯吱咯吱挑回来。四寸奶奶额头冒汗,有乡亲打招呼:“四寸,有长伙啊?”四寸奶奶不说鬼子要来吃饭,只说,“妈的个巴子,不开门全家人都饿死巷子里头了呐!”
德生爷的聚仙大蒸,在岳口镇东头。那年月的岳口镇靠汉江,通商船,贸易商行几千家,天门绢,岳口布,皂市锁,乘船走八方,扬四海,连法国人穿的衣服,也有江汉平原棉花纺成的纱,还有芝麻,蓖麻,小麦,大米……大肥,大美。日本鬼子抢了去,大船小船往家运。哪里不恨人呢!还要做长伙给他吃。
傍晚时分,伪县长带着一群鬼子来了。德生爷到门口迎接,王县长大赞:“太君名叫西史郎,威武神勇。”
德生爷看了一眼西史郎,小眉小眼,小手小脚,比德生爷矮一个人头。芝麻大的东西还这恶!德生爷嘴上不敢说,低下头,引鬼子进店堂。王县长兴高采烈,“哎呀哎呀,太君哪!香喷喷哪!闻下闻下!嗯嗯嗯,这是洋芋头蒸肥肉哇!我的个天老爷啊!香死了哇!”
循香,鬼子直奔厨房。石头垒出的大灶,烈焰滚滚。蒸笼的水汽,白雾满屋,像在云里架锅炼丹。几个伙计正在准备抬蒸笼,却只能朦胧看到几双大脚,跑进来,跑出去。西史郎鬼子看得目不转睛,德生爷便在门口嘹亮地喊起一嗓子:“起甑!”
伙计们齐声吆喝,抬起大蒸笼。一共五层,热气腾腾,搁在八仙桌上,像盘腿坐着一个鲁智深。四寸奶奶一脚蹬上长条凳子。她抹着一块灰布罩子,从脖子一直吊到脚裸。今日这长伙,是四寸奶奶主事。她的抹腰浩浩荡荡,流油浸渍,是厨房里的将军服。长条凳子晃几晃,四寸奶奶的两只小脚却稳稳当当。一阵北风吹进来,雾气飘散,四寸奶奶便一点点展现出来,从她挽着发髻,插着银簪的头,到黑色绣着紫色花朵的小鞋,露出的深紫色绸缎棉袄,印着牡丹的暗黑色大布棉裤,两只小脚顶天立地,真正个巾帼英雄。那双丹凤眼,漂亮如花灯,瞟也没瞟鬼子,全神贯注,拼尽全力,“嗨”地一声,揭开蒸笼盖。哇!倾刻间,浓雾四散,飘飘欲仙,香死。
四寸奶奶满怀豪情,拼尽全力,粗门大嗓地赞:“我的灶王神!我的骨筋筋!”
喊完这一谢天谢地的誓言,四寸奶奶定在板凳上,戴着玉佩的手,指指点点,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六碗七碗八碗!蒸笼里的八大洋碗,堆出山尖尖。给鬼子吃的,四寸奶奶怕送命,不敢打折扣。她满意地扭过头,信心满满,对着大堂尖声厉嗓,一字一字地喊:“坐、桌、哒!”
西史郎鬼子看得目瞪口呆,是王县长把他扯到八仙桌上去的。鬼子坐在太师椅上,红木雕花,是坐上席的顶门杠子。他双手搭住太师椅,面向大门,背靠大堂正中,八面威风。德生爷把八大碗恭敬摆好,汤汁已经浇过,上面扣着八个空碗,等待四寸奶奶来翻碗。四寸奶奶脸上抹着两块黑灰,气壮山河地伸出她抹着黑锅烟的手,捧起碗,手快速一翻,一碗喷香的蒸菜露出真面目。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粉蒸肉。一块块肥瘦相间,半浸在刚刚浇淋的黄花汤汁中,巴心巴肝,肉香竟透芬芳。西史郎鬼子迫不及待地拣一筷子,掉下一颗酱过的黄豆,摔趴桌上。他正欲入口,突然眼珠一转,把蒸肉推到王县长面前,“你的,米西的干活!”
鬼子怕德生爷下毒。王县长会意,拣起肉,塞进嘴里,哇哇地嚼,一口咽下:“太君,良民!大大的好哇!”话音刚落,西史郎鬼子就迫不及待开动,一筷子夹出三块肉,塞进嘴里没有嚼,已吞得无影无踪,只觉口舌生香,咽喉洞开;又夹一筷子肉,可惜牙齿没有过到瘾,就被喉咙管夺去了。西史郎鬼子伸出大姆指,先是给县长,再是给德生爷,又眼望厨房,努嘴两下,要把大姆指,给四寸奶奶发两个。德生爷端着酒瓶子,脸上的笑是画上去的,梆梆硬。王县长又把一个洋碗挪到西史郎鬼子面前,“太君太君,筒蒿蒸菠菜。”
鬼子用筷子一挑,筷子滑出来,什么都没挂住。菜,蒸得稀软,奶油一样,缓缓流动。德生爷递上一只汤匙,西史郎鬼子舀满一勺,倒进嘴里,两眼一闭,享受地“哦”一声,像死到天堂去了。
鬼子们风卷残云,出一甑,又一甑,碗碗见底,笼笼见底。西史郎已胀得一只手撑腰,一只手抚肚,再多吃一口,肚皮就要暴。可是,最后的压桌还没有上来,王县长连连喜劝,“压桌,压桌,压桌才是最完美!太君一定要等压桌。”
四寸奶奶正在揭开最后一层蒸笼,这,就是压桌。
江汉平原肥沃清秀,隔三隔五畦,就有一条小河,一池荷塘,塘泥里的藕,是玉皇大帝埋下的宝藏,连年挖,连年长,不施肥,不下种,任是哪个饥荒年,只要春天还会来,就饿不死人。这荷藕,是从京山雁门口挖来,在大洪山里,那里有国军王劲哉的部队,还有新四军马国堂的游击队。他们经常偷偷摸进天门城,干掉几个汉奸走狗,掐死无事闲逛的鬼子,或者往鬼子据点丢两颗手榴弹,就逃之夭夭,是西史郎鬼子的心腹大患。
不过,这和四寸奶奶此时端上来的压桌,无关。这一碗来自红占区的压桌,轻裹米粉,色泽淡红,切成长条,恰似少女的唇,咬一口,粉香软糯,糍实绵绵。西史郎鬼子强吃一块,却只能搁到喉咙处,胸前的扣子却“绷”地一声,飞走三颗。他还是忍不住,又吃一块,实在没处下咽,只好含在嘴里,在太师椅上瘫了条。德生爷又飞步端出一碗沏米茶,清水韵香,小翻译官说:“太君说了,再吃一口就等于咬舌自尽。”
西史郎鬼子胀得走不动,左手搭在王县长肩上,右手扶着墙,慢腾腾挪出聚仙大蒸,口里含的压桌,吞不下去,也舍不得吐,含在嘴里嗯嗯哼哼。伪县长喜颠颠,掏出大把钱,奖赏德生爷。德生爷连说不要不要,怕他要钱,鬼子要命。伪县长把钱塞进德生爷手里:“德生,太君是好人,吃饭就给钱。下回太君来,要先上压桌。”
这顿长伙,把德生爷的名声吃坏了,有人背地里叫他汉奸,砍脑壳的。四寸奶奶在利好花行串门,听到这个话,背脊当即沁出冷汗。王劲哉的国军和新四军的游击队,隔三差五摸进城里锄汉奸,德生爷挂上汉奸名,怕是真要砍脑壳。四寸奶奶当机立断赶回家,对德生爷说:“自家屋里人,要把你当汉奸铲。”
德生爷惊得头皮发麻,定定看着四寸奶奶,四寸奶奶鼻子里哼一声,“天门城哪家餐馆没有给日本人做吃的喝的?独独就把你算作汉奸?你也不想做给日本人吃,可不做给他吃就要丢命。那些说你是汉奸的人,有本事就把鬼子赶走,杀光,剐掉王县长的人皮!”
都是德生爷的心里话,德生爷连说:“就是,就是,有鬼子没鬼子,这碗蒸菜都得做,不然我的三个糙子伢就得饿死。我们是生意人,来的都是客。”
四寸奶奶瞪起单凤眼,“妈的个巴子,做给日本人吃,屋里人要杀头;不做给日本人吃,外头人要杀头,这要我们生意人么样活!”
德生爷当即立断,“关门。”
两人说做就做,搬门板,关好门,栓紧,店里黑糊糊。四寸奶奶从裤腰摸出一把银钥匙,咬咬牙,“拿点银元送给王劲哉。”又咬咬牙,“新四军游击队也要给几块。”
四寸奶奶果断地用钱给德生爷赎平安。德生爷怕死,立时到处打听,钱往哪里送。这天,他正在街上找游击队的消息时,跟西史郎鬼子迎面撞上,鬼子说:“我的,长伙的,大的,要!”
死鬼子比划来,比划去,德生爷终于弄明白,鬼子吃想了,天门蒸菜声名远扬,从汉水扬到长江,又从长江一路向东,扬到南京,南京的鬼子官山本一郎竟然坐着战斗机来吃长伙了。
得知南京来的鬼子官要吃长伙,德生爷高一脚,低一脚荡回家,七魂丢六魂。那死鬼子在南京杀人无数,欠我百万同胞性命,给鬼子官吃长伙,那就是提灯笼上厕所——找(屎)死。四寸奶奶知原委,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果非要做给南京来的鬼子吃,就得在菜里下毒。仇恨破天,任是哪个中国人,这毒都非下不可!”
四寸奶奶慷慨激昂地说出口,吓得德生爷当即向后倒下,半天没有气息。那晚,德生爷坐在床上,筛糠一样抖,无眠。天色微明,四寸奶奶看着床上齐整排列,长短不一,三个毛桃似的儿子,她又拿出银钥匙,“德生,我的人,救你的命,我田地舍得,钱财舍得。屋里还有两块祖传的黄金砖,一个队伍给一块。鬼子的长伙要做,你的命,老子也要买回来。”
天擦亮,四寸奶奶领着德生爷又去天门城里赶街,给南京来的山本鬼子做长伙。买回鲢子鱼,猪肉,鸡肉,排骨,切好,装在打好桐油的木盆里,拌上黄豆酱,渍着;新磨出的米粉,又细又白,将肉块裹住薄薄一层;素蒸的菜,已经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在筛子上沥水;生姜切得细碎碎,有一大洋碗;小青葱没有切,在砧板上等着拦腰斩断。四寸奶奶穿着大布袄,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挂着被棉油浸出亮光的围布,小脚颠进,又颠出。
正午,鬼子来了,直奔厨房,那山本鬼子官要看老竹编织的五层圆大蒸笼。德生爷正在往洋碗里码菜,一顺顺地,码得像工艺品,又有空垱,又满尖。要是菜码得不好,蒸气不均,这碗大蒸就败了。王县长神气地对鬼子说:“太君哪,这码菜的手艺,三年才能满师啊!”山本鬼子对德生爷竖起大姆指,嘴里“哟西哟西”。四寸奶奶在拌素蒸,碎碎的菠菜和筒蒿已经拌好,那细小的米粉,均均伏贴在青菜上,仿佛云彩落下,洋碗里盖着满天星星;边有一盆白净净的芋头,清亮亮地,等着穿衣戴帽。山本鬼子的小眼珠,上下溜,审视四寸奶奶,四寸奶奶目不斜视,青葱样的手指,抓起细白的米粉,撒在芋头上,雪山又落一层白,就象此时咱们中国的河山,雪上又加霜。
鬼子们先惊奇中国大蒸笼,再惊奇中国美厨娘,叽叽咕咕,评头论足。四寸奶奶又往菜里加味。辣椒酱,黄豆酱,蚕豆酱,麦酱,酱酱香。山本鬼子激动地一盆盆酱闻过来,像狗子一样。四寸奶奶恨得咬牙齿,打那么多仗都没有打死他,还混吃中国美食,不仅命大,还有口福。四寸奶奶越想越不服气。
菜,一碗碗拌好,围在一起。德生爷心里一数,加压桌,只有六碗蒸,再数那碗糯米卷蒸鸡蛋,六个蛋蛋,晃晃地扎眼。德生爷心里慌,抬眼看四寸奶奶,她扯长脖子,大声喊:“上甑!”
德生爷上甑子,手里发抖。在天门,饭桌上的六,是个凶数,有两个凶意,一为祷死,诅咒吃饭梗死,噎死;二为湖北话里的六,音同路,指的是黄泉路。
蒸碗摆好,炉子里的劈柴,烈焰直滚。水早已烧开,白雾翻腾。伪县长没事干,也趴着蒸笼数菜,一二三四五六,数来数去只有六碗蒸,再数那六个鸡蛋,小眼睛便紧张地瞪着四寸奶奶。四寸奶奶抓起一把切碎的青葱,扔进蒸菜碗,恶气声吞地说,“再加一把砒霜!”
上菜时,西史郎鬼子把山本鬼子安在上席,见鬼子竟然弄懂了席位,德生爷为那六个蒸菜又慌又乱,几次差点在门坎绊倒。这一顿诅咒大宴,鬼子要是懂得民间风俗,可能连王县长也要一并砍头。果然,西史郎鬼子数数蒸碗,差两个,瞪眼王县长,王县长赶紧站起来,一连鞠躬三下,嗑嗑巴巴,西史郎鬼子一把抓住德生爷的手,“你的,两碗的,欠我的!”
德生爷吓得腿稀软,正在这时,四寸奶奶端着一锅汤出来了。这锅汤,用美美的黄花,嫩嫩的鸡蛋,滑滑的磨菇,加上粘粘的藕粉煮成,清香四溢,热气翻腾。四寸奶奶屏息定气,一锤定音地掀开蒸菜碗,用黄灿灿的铜勺子,舀一勺喷着花香的汤汁,淋上,浸润,再用空碗扣好,再再“忽”地一下,把大碗蒸翻腾过来,汤汁流进菜缝,满心满意,浓香四溢。这一道,叫灌桨,将一碗蒸菜结结实实地装满,天衣无缝。
四寸奶奶灌完浆汁,双眼倒立,两珠喷火,狠狠盯着两个鬼子。这一盯,便将两个好吃的鬼子盯得缩了脖子,低下头去,不敢再要。四寸奶奶气吞山河地说:“六碗蒸也是长伙!”
战争很残酷,鬼子饿得没人样,拱猪一样,连吃两顿六碗蒸,直吃到黑灯瞎火、冷风嗖嗖,才抚肚打嗝,心满意足,坐上汽车回城。那山本鬼子有排场,前呼后拥。四寸奶奶猜他的官肯定很大,冲他后背自言自语:“老子后悔没有给你下点砒霜,妈的个巴子,让你活着回去了。”德生爷一把捂住她的嘴。
街坊四邻关着房门,在窗户偷看。鬼子的车队威风凛凛。德生爷恭送到大门口,他的光头一刻不曾抬起,阴风阵阵吹来,卷得黄叶飘飘。
这顿长伙,把德生爷彻底吃成汉奸。他在岳口街上走,乡邻们避之不及,生怕受他连累,背上汉奸名,被游击队马国堂砍头。那街头时不时落下的脑袋,滚西瓜似的,都是汉奸的下场。德生爷更是惴惴不安,整日无眠,四处托人打听王劲哉和马国堂的队伍在哪里,要用金砖赎罪。可是,这两支队伍神出鬼没,难寻踪影。
这夜,德生爷拾掇厨房,洗洗涮涮。四寸奶奶端着大盆热水,在房里给三个儿子洗脚。刚洗完,忽听窗户打得丁当响,又下雪籽了。
江汉平原的雪,雪籽是下来垫底的,有雪籽,细雪才能积几寸厚,一尺厚,不化。日本人占领天门的冬天到春天,雪籽隔三差五哗哗下,凉哇哇地,像懂得人心似的。四寸奶奶把三个儿子安顿好,不见德生爷回屋,端着放凉的洗脚水去后屋倒掉。过拖屋,忽听到奇怪声音,像是有人翻墙进门,摔得一通响。再抬头,见德生爷已经被人用尖刀抵在墙上。
来人共有三个,都别着盒子枪。领头的说:“我是游击队锄奸大队长马国堂。”
四寸奶奶心中咯登一响,果然,锄奸队找上门来了。
德生爷已经丢魂,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寸奶奶字正腔圆地说:“我正要和游击队讲道理!”
马国堂黑脸阴沉,“山本这鬼子在南京杀人无数,你巴心巴肝给鬼子吃长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狗汉奸!”
四寸奶奶冲上去,要把德生爷抢下来,马国堂把尖刀横在四寸奶奶脖子上,“你给西史郎鬼子吃了九次长伙,又给恶贯满盈的山本鬼子吃了一天长伙,你的账都记上了!今天定要除掉你们这对狗汉奸!”
德生爷吓得脸变土灰,牙齿上下磕 。四寸奶奶却无惧色,瞪眼说:“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汉奸!我们做生意的,靠手艺吃饭,不做就得饿死。我不想做给鬼子吃,你有本事把鬼子赶走,杀死!”
马国堂一掌打在四寸奶奶脸上,“呸你个汉奸狗婆!你只想着赚钱,没得半点硬气。”
四寸奶奶回:“呸你这个游击队长!你不敢杀鬼子,你只敢欺负老百姓!你连王县长的头都杀不了!有他这个汉奸活着,我算什么汉奸!”
马国堂说:“我跟卖国贼没有道理可讲。”
话音没落下,德生爷的光头已经被劈开,脑浆四溅,秒秒死净。
守寡的四寸奶奶带着儿子们离开岳口镇,搬到渔薪乡村,她用德生爷留的钱,置下三亩田地。日本人还没有打走,当过老板娘的四寸奶奶种棉花,割小麦,给日军交公粮,四寸小脚又累出半寸长。天干大旱,两个儿子要外出谋生,为筹措盘缠,四寸奶奶当了田产,把自己和小儿子朱传宗一起卖到地主家里做长工。
地主名叫张富仁,是天门县排行第六的大地主。他家大口阔,日日做饭都得三五桌,顿顿鱼肉飘香。张地主嘴巴好吃,尤爱四寸奶奶天下无双的手艺,最喜野菜蒸。于是,四寸奶奶常常将田地里,河畦边,墙旮旯,野泼泼长出来的菜,藤,茎,把磨成灰一样细腻的米粉,轻拌轻揉,架锅清蒸,造出一碗浸菜水,流浓汁的素菜蒸,再拌上白腻腻的猪油膏,香得看门狗都流口水。张地主一回吃上一满碗,吃得饱饱的,挺着大肚子说:“神仙幺幺啊,你一双巧手夺人命呐!我打个嗝,放个屁,直肠子进,直肠子出,舒服得要满地打滚。”
四寸奶奶是大地主家当之无愧的主厨,整天脖子上挂着油浸油腻的抹腰,小脚板呛进呛出。大锅,大灶,大蒸笼,都和聚仙大蒸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码菜、架柴的伙计,已不是德生爷,而是我的祖父朱传宗。
四寸奶奶的厨房,只许传宗祖父进来。大地主想进去看个稀奇,也要被吼出来。四寸奶奶把蒸菜手艺一点一滴地传于他的儿子。奶奶的那些威风,每到做长伙时,就像牛角一样长出来,又是疯牛一样,见人戳人,耀武扬威,吼起帮厨的伙计来,管他五大三粗,半点情分不讲,就像她是当家人。张地主的大老婆爱挤热闹,欢喜不得,四寸奶奶大声吼:“好吃懒做的婆娘,碍手碍脚,滚去八里远!”她已经忘记,做长伙,也是会掉脑袋的。
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天,天门一片沸腾。四寸奶奶提着一挂鞭,奔跑在泥巴路上,高一脚,低一脚。田野正是丰收的景象,白棉花一望无际。与她一起奔跑的,还有炸烂的红纸屑,浓烈的硝烟味,还有秋风,甜美似酒酿。四寸奶奶一口气跑到德生爷的坟头,炸一串响鞭,劈里叭啦,喊:“人呐人呐!死得冤呐!”
太激动了,地主张富仁英雄一般站出来,决定办一场盛大的长伙,庆祝胜利。他到坟头接回四寸奶奶,一只手抚油头,一只手点着四寸奶奶,“张港的王师傅,余丫店的陈师傅,干驿的柳师傅,都一一请来,尽想的做,不怕做不到,就怕脑壳木,想不到吃嘴的花花样。我要你们快活一回好的!”
四寸奶奶接到快活令,当即擦掉眼泪,召集各式厨师,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长伙进行周密策划,要办得隆重,又隆重,百里知,百里闻,百里有人赶来,吃。张地主手托一碗银元,交于四寸奶奶,再指示:“钱,随便花!我们要把抗战胜利的喜悦吃出来!把聚仙大蒸的牌匾挂出来!我,今后就是聚仙大蒸的合伙人,股东,我要把聚仙大蒸重新开回岳口去。”
家业再兴,四寸奶奶激情满怀,就像被一铳散花筒子打到云里去了。长伙开席的前几日,做火烧巴子的刘师傅,做沏米茶的张师傅,做挺糕的李师傅,做麻叶子的蒋师傅等等等,各方神厨,各就各位,这些天门名吃,只配在盛大的长伙敲边鼓,主演,当之无愧是我的四寸奶奶。她,身挂油战袍,脚蹬绣花鞋,一身黑不隆冬的衣衫,大裤腿迎风飘,尽管岁月白了头,白发里仍插着一朵绸绢花,菲红托绿,一手叉腰,一手点工,那气壮山河的架式,好象摆在擂台上,上来一个,打死一个。
长伙第一日,八方涌来的乡亲,人头攒动。有乡绅两桌,新四军的游击队一桌,国军王劲哉部队一桌,生意人两桌,戏班子一桌。剩下九桌,坐的是先来后到的乡亲们。没有人白吃,大家都带鞭,带炮,送红披,送锦缎,最不济的,也提来两截河里挖来的鲜藕。地主张富仁身穿紫色长褂,脚踩西洋留学的大儿子张振华买回的黑皮鞋,油头粉面,气宇轩昂,走一步抖擞两下,喜的晕头涨脑,飘飘欲仙。
第一场长伙开席。八个粗壮男将,从熊熊火焰上,抬下七层大蒸笼,四寸奶奶隆重掀盖。她整好衣衫,别好头发,抹腰里又加缠一道红布绳,系成一朵花,小脚跨上长条凳,蒸气从笼里漏出来,四寸奶奶踩在凳上,像腾云驾雾。照例,四寸奶奶如从前,气壮山河地掀开蒸笼盖,喊一声,“谢灶王神”,再喊一声:“坐,桌,哒!”
其实,这一声不用喊,一百八十个人早已热血沸腾地坐好,在热火朝天地说话,唱歌;满地跑着小孩子,追逐疯打;还有人来疯的狗,在八仙桌下钻来钻去。太热闹,太激动,太美好,竟然把四寸奶奶的喊声压趴下。我那十六岁的传宗祖父,已不是一般人,他脖子上也挂着抹腰,只是没有四寸奶奶那样重渍和油亮,他跑到门口,捡起戏班子的铜锣,“咣咣咣!”三记猛锤,镇得鸦雀无声,传宗祖父长声喊:“坐、桌、哒!”
听这声音,粗壮而蛮横,清亮而利落。四寸奶奶面露微笑,口吐长气,她的儿子今日胜利满师。
上菜!上菜!上菜!
几十个帮厨,托着红木盘,往来穿梭于酒桌间,欢歌笑语。吃,是如此美好,如此快乐,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先吃一场,才会勇猛无比,死得无牵无挂。舌头,牙齿,咽喉,胃,肚肠,都是实实在在的直接享受者,即使如此,那些眼睛,鼻子,心脏、肺,肝,还有指挥一切的脑袋,虽然只是间接享受者,但大家齐心协力,毫无嫉妒之心,共享哪怕一丁点的香,美味,舒坦,心满意足。满场都是吃的幸福,吃的满足,做人就是要吃,死而无悔。
四寸奶奶不负重望,最后端出她的黄花浓汤,滑滑溜溜,盛满木桶。她的儿子,我的传宗祖父一手提汤桶,一手拿铜勺,所到之处,花香四溢,仿佛炎炎烈日下,花朵竞放。传宗祖父浇淋热气腾腾的蒸菜,满脸虔诚。腕稳,手均。三朵黄花,两颗树菌,七粒葱花,不用拨拉,一舀一准。当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精确稳当,老实厚道,全心全意。舀一碗,又一碗,传宗祖父先是双眼朦胧,而后泪湿衣衫。四寸奶奶跟在后面,翻碗。她额头闪亮,面露微笑。等传宗祖父含泪浇完一桌蒸碗,四寸奶奶便笑着,腾一只手替他抹掉眼泪。一个个浇,一个个盖,一个个翻;十八桌,共有一百四十四个大碗蒸;十八桌,四寸奶奶为他的儿子抹了十八趟泪水。
庆祝胜利的第一顿长伙,四寸奶奶没有用荷藕压桌,因此,当最后一道大碗蒸上桌的时候,众人目瞪口呆。四寸奶奶端出来的,竟然是用料昂贵,工艺繁复,流传千年的长伙镇宴之王——炮蒸鳝鱼。
这道菜,集千年厨师之智慧,是天门长伙中的极品蒸。当年,没有把这道名菜做给鬼子吃,一怨鬼子没有口福;二怨天寒地冻,抓不到鳝鱼。这道菜,只在盛夏,湖水涌动,河泥松懈时,才有。
然而,这不是四寸奶奶的手艺,是传宗祖父的满师之作。十八碗炮蒸鳝鱼,碗碗摞着细嫩光滑,花纹清晰的鳝鱼片,三寸长短,一寸叠,现着规规矩矩的“井”字。这道菜,功夫在火候。一道蒸,调味;均沾米粉上甑;七分熟下火;掀盖即淋醋;再大火,热锅,下热油,烹姜、烹椒、烹蒜、烹酱,烹得油锅滚香;起热锅,赶热趟,淋在蒸好的鳝片上,赤啦啦,一片滋滋声过后,鳝鱼的皮,层层剥起,黄黑相间,犹如裁缝剪出的一段花布……
上这道菜的时候,四寸奶奶看到了马国堂,他和游击队坐一桌,已喝得脸红脖子粗,四目相对,四寸奶奶避之不及。日本鬼子赶走了,正当清剿汉奸,王县长已经枪毙,尸体摊在大西门广场,暴晒七日,成蚊蝇蛆虫之美食。游击队断德生爷是汉奸,砍了头,那朱传宗便是汉奸的儿子,她是汉奸的老婆,这个逻辑,四寸奶奶懂。于是,四寸奶奶走上前,把炮蒸鳝鱼恭恭敬敬摆在马国堂面前,“马队长,这是我的儿子亲手做的炮蒸鳝鱼,今日他一战扬名。我的儿子长大了,你带他参加游击队吧!”
马国堂正吃的带劲,吐出肉骨头,“我晓得,你三个儿子只剩下一个。寡妇的日子不好过,你儿子留给你,你们参加革命的心意,我领了。虽然你给日本人做长伙有罪,但也捐金抗日有功,两下相抵。你放心,我保你们母子清清白白,平平安安。”
四寸奶奶连干三杯白酒回敬,将这个结论,铁板定钉。
六天长伙,累得四寸奶奶直不起腰。后三天的长伙,皆是传宗祖父主厨。他年小志高,一丝不苟。鱼要条条看,肉要刀刀摸,鸡要活蹦乱跳,鳝鱼更是亲手剖开,剔骨,亲手剁成三寸长,丝毫不马虎。那河里挖来的莲藕,八月繁盛,开的开花,结的结果。泥耦白嫩脆爽,清蒸不烂,他便自作主张,将泥藕剁碎,加藕粉,包莲心,搓成藕元蒸。这碗压桌,前无古人,粉嫩甜糯,晶莹透亮,成为传宗祖父的成名作。
四寸奶奶领着她的儿子,端着藕元,上菜。今日起,聚仙大蒸的名声重新响起,地主张富仁兴奋得手舞足蹈,今后,他就是聚仙大蒸的大股东,老板,这项投资,张富仁赚下了,赚足了,只要挂起聚仙大蒸的牌匾,金钱滚滚来。张富仁自告奋勇走在四寸奶奶前面,给他们带路。传宗祖父像个大师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似一只刚刚长出漂亮羽毛的小鸡公。长伙师傅就是要有气势,有气魄,敢于扯下彩虹熬参汤,否则,那天地浑圆的大蒸笼,如何镇得住!
三人一行,来到马国堂的酒桌上。马国堂端起酒杯,嘴里喷着酒气,拍着传宗祖父的肩膀,下了一个结论:“好小子!比你爹强。你爹是个汉奸,你不是!你妈也不是!”
这话,顿时让传宗祖父心知肚明,眼前的方脸大叔,正是七年前的杀父仇人。十六岁的传宗祖父能做出惊天美味的长伙,却不能忍下夺父之命的游击队长,他眼睛狠狠盯着马国堂,嗓子带着小鸡公的咯咯音,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父亲不是汉奸。”
四寸奶奶大惊失色,一把将她的儿子拉到身后,地主张富仁赔起笑,挤上前,“马队长,你是英雄,我敬马英雄一杯!”
马国堂脸有不悦,仍端杯受礼。酒未下喉,忽听传宗祖父又像小鸡公打鸣一般,昂头扯脖地喊:“我父亲不是汉奸!”
酒宴高声喧哗,盖住传宗祖父的打鸣。四寸奶奶要捂他的嘴,没捂住。传宗祖父闪身跑。四寸奶奶便追着跑出好几步,抓住她的儿子,小声说:“他是个狠人,能砍你的头!”传宗祖父哪里管,扭头,撒腿,狂奔,奔到大门口,拿起铜锣,“咣咣咣”,恶敲三下,在一片惊愕和寂静中,又像大鸡公一般,对天空大鸣大放:“我父亲不是汉奸!”
我的传宗祖父,厨师手艺到堂,可心,还是一颗青涩结板,咯牙齿的铁蚕豆。六天的庆祝长伙,以他的三声铜锣,欢聚一堂;又以他的三声铜锣,不欢而散。
解放后,渔薪最大的地主,当之无愧首推张富仁。土改工作队长马国堂进村,熟门熟道,直奔张富仁家,把他从雕花大床上揪下来,捆好麻绳,提到禾场上,当当当,敲锣打鼓,召集乡亲,把张富仁斗得灰头土脸,又垂头丧气,再威风扫地。
十八场批斗会,张富仁的乡绅形象彻底捣毁,尿崩屎漏,头掉得像个干葫芦,身子佝偻得像根秋茄子,喘着半口气。可是,不管怎么斗,张地主都昂着头,死不认罪,对天大吼,“我有功,抗战胜利我办了胜利长伙。我是爱国者!”
确实,那场胜利长伙令人难忘。至今为止,仍是渔薪历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长伙。六天长伙共二百一十六桌,一人吃一顿,一天两顿,每天有三百六十人大吃大喝,方圆百里,不计孩子,共有两千一百六十人来吃过,这份爱国之心,苍天可表。但是,这个大地主不斗下来,革命就无法开展,马队长非要斗垮他,便想到了四寸奶奶。
妇女干部吴清华,赶着驴车来到家门口,要把四寸奶奶母子拖去,揭发张富仁剥削长工的罪行。四寸奶奶不想去,说:“我是一个做长伙的,我只管吃,不管说。”吴清华拉下脸,“活在人间就吃美味,死在地狱就吃泥巴。想吃什么你自己选。”
当然不能吃泥巴。四寸奶奶母子赶紧坐上驴车,去开批斗会,见到张富仁,四寸奶奶吓一跳,不足一个月,张富仁已经头顶流水,脚下流脓,脸肿腰折,跪在禾场上,嘴里淌着涎,一只眼睛乌紫,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偷偷望。
四寸奶奶一阵心惊,惊过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涌来心痛。想当年,她悲痛欲绝地来到乡下,沦陷中的老百姓,受尽鬼子欺负,勤扒苦做,吃不饱,穿不暖,三个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壮,眼见着扛得起枪炮,挑得起担子,他们的命,也就时时刻刻系在四寸奶奶的裤腰上,即怕日本鬼子摸去,又怕游击队来摸去,还怕国军来摸去,要是摸去上战场,送了命,寡妇就彻底没指望。张富仁在绝境中向她伸出援手,不仅高价买下她的地,还接他们母子回家安住,更让四寸奶奶感恩的是,张富仁好吃长伙,顿顿小蒸,餐餐大蒸,不仅让她的长伙厨技步步精湛,也让她的儿子练出手艺,小小年纪就成为渔薪一方名厨,聚仙大蒸后继有人。要说受到迫害和剥削,四寸奶奶真的没法说出口。
但不说是不行的,因为马队长抓着她的把柄,判她一个汉奸罪,现在拖出去枪毙也不迟。四寸奶奶上台去,马队长领头高呼口号:“打倒地主反动派!”众人随喊。喊一阵,见四寸奶奶没有开口揭发,呆立台上,心头糊了苕粉。马队长又领头,举着拳头高喊:“打倒汉奸卖国贼!”这句口号一出,四寸奶奶立马清醒,整整嗓子说:“大地主张富仁欺压我们孤儿寡母。抗战胜利那一年,他差我一起去岳口,用我家的牌子聚仙大蒸开餐馆,明明说好了四六分成,他四分,我们六分,可他找到铺面后就反悔了,非要跟我们五五分成,明明这是我们家的声名,我们家的手艺,他不明摆着,就是要剥削我们吗?我们劳动人民不能受欺负,这个店子我坚决不开,直到现在都没有开起来。我要为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争口气!”
马队长带头鼓掌,“好!说得好!地主阶级时时刻刻剥削人民,开酒馆他也想空手套白狼,一定要狠狠斗他!”
又有掌声一阵响过。可是,掌声还没有停稳,人群里有人站起来,是我的传宗祖父。传宗祖父这年二十岁,已说好娶亲之事,姑娘是岳口街上的李铜梅。说起来,这还算青梅竹马,自由恋爱。两人出生时,是同一个接生婆接来,在一条乡街上长大,穿破裆裤时,两人就揪头发,抓脸巴地打过架,是一对欢喜冤家。李铜梅看好传宗祖父的一双巧手,等着他重返岳口,把聚仙大蒸开起来,当老板娘。这位李铜梅就是我的祖母,小名叫铜块子。
传宗祖父一生心怀怨恨,这杀父之仇,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他站起来说:“姆妈,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餐馆开不成,明明是游击队和国军打仗,争岳口的码头。就是这个马国堂,把我们刚刚买下的店子炸塌了。你忘了?我们家的牌匾也炸缺一块,是我和张富仁连夜扛回来的。”
传宗祖父说的这番话,句句是实,却似一阵惊雷滚过会场。马国堂黑脸沉沉,眼看他的嘴一张,传宗祖父就要丢命,四寸奶奶抢先说:“伢儿啊我的伢儿,我的心肝,我的命!你是不晓得啊!你的姆妈苦大仇深,受尽地主剥削啊!”
传宗祖父大声打断,“姆妈,你说鬼话咧!鬼子赶,国军赶,共产党也赶,我们哪一回活不下去,不是张富仁出手相救呢?这是恩情咧!”
会场雅雀无声,马国堂的眼睛瞪得要滴血,四寸奶奶突然放声哇哇哭,“伢儿啊,你不晓得啊!如果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马队长,你的姆妈到死都不敢吱声啊!”
四寸奶奶突然跳起来,指着张富仁,瞪大红眼睛,“张富仁!老子今天要揭发你!妈的个巴子死地主,心眼坏在暗处!我的传宗儿,他不晓得实情啊!张富仁是个禽兽,日日夜夜里霸占我啊,欺负我啊,我的儿啊,我就是那个白毛女的喜儿啊!”四寸奶奶哇哇大哭,扑向传宗祖父,“儿呀,我为了你能活下来,你的寡妇姆妈受尽了罪,你的姆妈不哄你啊,你的姆妈这时候才真正抬头做人了啊!我们的恩人就是马队长啊!”
四寸奶奶哭得打嗝,上气不接下气,红眼睛更红了。这些罪行,传宗祖父的确是第一次听到,瞪大眼睛,找不到方向,只觉热血冲破头。场下的群众愤怒至极,脱掉鞋子,往台上扔。传宗祖父冲出来,跳上台,拳打脚踢,打得张富仁嗷嗷叫。四寸奶奶哭倒地上,抱住传宗祖父的脚,不能把恩人给打死了,于是又哭,“我的儿啊,你不能打死他的啊!要把他的命留好,让吃苦受罪的人把他斗死,你的姆妈才解恨啊!”
张富仁被四寸奶奶的一席话害惨了,马队长宣布,判处大地主张富仁死刑。
马队长没有立即对张富仁执行死刑,因为还有一部分贫苦农民觉悟不高,不敢斗。马队长决定把张富仁在渔薪斗完,斗赢,斗得广大农民扬眉吐气,再拖到多宝斗,到黄潭斗,到麻洋斗,到蒋场斗,斗成豆腐渣子,实在没有用了,就拖到天门县城大西门广场,和反革命分子一起枪毙。
张富仁斗了几个村镇,死活只剩半条命,关在自家的猪圈里。现在,他家里的房子已分给贫下中农,独这两间猪圈留给他。已经深秋,天气渐冷,张富仁浑身是伤,腿已打折,睡在猪圈里,哼叽。这天,马队长又来拖他出去批斗,手指一戳,他软踏地上,像条蚯蚓,溜,蜷成一团,实在斗不成了。马队长说:“再起一阵北风,这地主就活见阎王,也好,为新中国省下一颗子弹。”
都以为张富仁熬不过一阵北风,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赖活不如好死,死,是铁板定钉的。决定去死后,张富仁开始绝食,打算把自己饿死。他说到做到,一餐两餐,一天两天的饿,很快饿得头昏眼花,抬不起头,可是他的眼睛偏要睁得大大的,怎么都闭不上。这天,妇女队长吴清华从猪圈路过,看见张富仁睁着大眼睛,不肯死的样子,脚一剁,“臭地主!你欺压人民,剥削人民,趁早闭着眼睛赶紧死。眼睛睁这大,死了也没有人给你揉闭上!”
张富仁吸一口气,哀哀地,“闭不得。眼睛一闭就看见长伙。有炮蒸鳝鱼,有筒蒿蒸菠菜,有压桌,死不下去。我啊,跟你们这群叫花子不同,我一辈子吃山珍海味,饿死都行,就是不能欠死。”
吴清华觉悟高,当即向土改工作队报告,说张富仁贼心不死,梦想吃新中国的长伙。马队长正要去县里开会,说好等他回来,继续揪斗张富仁。
可是,没等到马队长回来揪斗,北风乍起,吹得呼呼响。向晚时分,四寸奶奶参加地主刘武彩的批斗会,专程绕道猪圈,想偷偷看一眼张富仁。张富仁正瞪着眼睛望星星,见到四寸奶奶,眼眶当即盈满泪水。四寸奶奶心里一酸,说:“东家,我的儿子朱传宗是个二百五,我要不控诉你,他的命怕是要搞丢。”
张富仁有出气没进气,“传宗是个好伢,我没有白疼他一场。”
四寸奶奶松下半口气,“东家,这形势你也看到了,要是能死,你自己就早死算了,你不死,马国堂也要把你拖到县城枪毙的。用枪打,吓人呐!”
张富仁哭起来,“好呐!我这就去死,可是我不想做个欠死鬼。”
四寸奶奶不明白,“你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可欠的?”
张富仁突然爬起来,一把拉住四寸奶奶的衣服角,“我欠一碗长伙吃。”又甩掉尺把长的鼻涕,“我这个将死的人,向你讨一碗上路蒸,你给不给?”
上路蒸,并不是聚仙大蒸的一道什么名菜。但是,这碗蒸,是聚仙大蒸的名声,积下的阴德,传承的美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碗公益饭,不要钱的,相当于临终关怀。当年聚仙大蒸的祖上开店,遇到有人犯下死罪,无亲人相送,或者重病他乡,行将死去,祖上祖制,聚仙大蒸必要精心做好蒸菜,义务送往,让将死之人,吃饱上路。
“上路蒸”三个字,就像一把钻子打穿乌云,四寸奶奶当即眼放光彩,“亏东家还记得我们家的上路蒸!那是我们家的美名和功德。好东家,我感激不尽。”四寸奶奶双手拢好头发,风吹瑟瑟响,又说 ,“我们聚仙大蒸家,开店近两百年,从没有见死不救,饥荒时节,也要施粥穷人。何况你是一个将死之人,又有恩于我们。我们聚仙大蒸的牌匾还在,这是我们聚仙大蒸应尽的本份。我给你做!”
四寸奶奶激动得双颊菲红,说到做到。传宗祖父到岳口会李铜梅,当晚未回。怕张富仁熬不过夜晚的北风,四寸奶奶连夜打灯笼,到田里摘菠菜,拨红萝卜。深秋的田野,霜已打过,田里只有这两样菜,张富仁想吃的炮蒸鳝鱼和压桌,四寸奶奶弄不回食材。于是,她倒出黄豆,推磨出来,打出细嫩的豆腐,捏出白鲜鲜的豆腐元子。抱回柴禾,点燃大灶,拌菠菜,拌萝卜,连豆腐元子一起,上甑。蒸菜,其实没有什么巧,天门人民都会做。除了调味麦酱,香软全在火候。四寸奶奶架着劈柴,灶里的火,明艳艳,四寸奶奶的脸,映得艳艳红。
四寸奶奶手艺一流,大火蒸,小火蒸,文火煨蒸。歇了火,蒸笼热腾腾。四寸奶奶没有掀盖子。是一碗上路蒸,得有肉有鱼有肥厚,可夜黑风高,四寸奶奶变不出这些肥厚来。于是,她熄灶火,又掌灯,去地里挖荸荠。这荸荠,白嫩脆甜,爽目,爽口,爽心,一眼看上去,像一坨坨白绵绵的肥肉,那,是老天爷埋在江汉平原的地下人参。四寸奶奶用荸荠来灌桨,大火煮,小火炖,荸荠都是油滋滋的样子,滚在豆腐元子里,能让张富仁的眼睛,品尝肥肉的味道,心意圆满。我的四寸奶奶诚心诚意,精益求精,要把这碗上路蒸,做到极致,美艳,美味,美好,是人世最完美的句号,神仙吃了,神仙也能安心走。
四寸奶奶用完所有的食材,也只能做好三碗上路蒸。她拿出久藏的土钵大碗,钵的碗底,刻着一个“聚”字。那是聚仙大蒸光景灿烂时,到景德镇专门定制的。这碗,让上路蒸温暖厚实,仪表堂堂,将死之人,必会死得安心,富足,黄泉路上美滋滋。
四寸奶奶提着竹篮,在夜色掩护下,奔走在高低不平的泥土地上,迎面有雪籽打脸,疼。冬,来得太急,雪籽忽然下,四野哗啦啦。雪天,就这么不通情理,仓促赶来,要夺地主张富仁的命。这还是当年德生爷死去时下过的雪籽,一模一样,又冷,又硬,又亮,白晶晶的,银子一样,只是不能当钱花。四寸奶奶抱紧上路蒸,小跑。爷死在雪地里。爷做过很多上路蒸,自己却没有吃上一口。迎着雪籽,四寸奶奶清泪长流。风,不知她的悲伤,一把扫走。
北风呼啸,四寸奶奶一身雪白地到来,不由分说,把三碗上路蒸,恭敬摆到张富仁的猪圈里。张富仁命在旦夕,看到四寸奶奶送来的上路蒸,拼尽全力爬起来,对着三碗上路蒸,碰碰碰!磕下三个响头,又回头对四寸奶奶一字一字地说:“死而无憾!”
四寸奶奶挎着空提篮,在北风里一路回转。雪籽过后,飘起雪花片片,四寸奶奶的提篮装满了。雪花,还在无声地落。再落多少雪花片片,四寸奶奶也提得起。她神清气爽,劲霸无敌,好象超度灵魂上天,心中无比喜悦,仿佛看到德生爷站在云层里对她说话,爷说:“聚仙大蒸的仙,其实不在人间,在天上,是天上的神明。仙,看着我们,监视我们,生意人的本份就是做好饭,吃安心,赚安心,仙就会让我们的店,越开越旺。”
这是横行天下的道理。
张富仁吃下的三碗上路蒸,美味,营养,好消化,打算一命呜呼的他,竟然吃出力气,不想死了。他肚子撑得饱饱的,那死而复生的喜悦,开启大地主崭新的人生。清早,他在大雪里爬出猪圈,敲响妇女干部吴清华的家门,磕头捣蒜,“清华队长,大领导,好干部,让我也做个光荣的贫下中农吧!”
张富仁贡献出埋藏在地里的金银财宝,这些大坛子,小罐子的金子银子暂时保住了他的命。可是,土改队分下枪毙的指标,找不到反革命,这个地主再能立功,也是要死的,吃饱喝足的肥地主正好叭地一枪,打死翘。
马队长严肃地说:“革命是不能用钱买的。”
张富仁扑通一声跪下,举起手:“我揭发!”又手指雪地里的三只碗,抖抖索索,“那碗底……”
马队长围着雪地里的三个土钵碗,转了三个圈。他自然认得,这是蒸菜碗,有人背着土改队,给大地主送长伙吃,破坏革命,这还了得?马队长将土钵碗从雪堆里捡出来,翻过底。是的,有,明明白白,这个字是——聚,聚仙大蒸的名碗。
容不得四寸奶奶做半点辩解,马队长铁面无私,把她五花大绑,送到天门县城关押。四寸奶奶破坏土地改革,证据确凿,正好撞在枪口上,以反革命罪行在大西门广场,和罪大恶极的地主和反革命们,一起公审枪决。
奶奶临死前,还没有娶过门的儿媳妇李铜梅,惜送四寸奶奶最后一程。那天,她怀里揣着一碗炮蒸鳝鱼,这是一碗温软的上路蒸。她满脸庄严,眼神坚定,气宇轩昂地捧给四寸奶奶,说:“这是你的儿子亲手做的上路蒸。”
四寸奶奶打开上路蒸,温热香软,吃了一口,抬起头,满眼通红,对李铜梅说:“铜块子,回家告诉我的儿子朱传宗,做长伙讲究心意,如果心里有苦,就含一口糖再做;如果眼里有泪,就哭干再做;如果胸中有气,就喝口酒再做;如果身上有冤,就剁掉一根手指头,和着鲜血做!万不可郁郁之情做长伙,眼泪掉进蒸菜里,菜,就是苦的。”
李铜梅一颗眼泪都没掉,大声说:“姆妈,你好走!放心,聚仙大蒸还有我在,我要把店子开起来,我是聚仙大蒸的老板娘,我要世世代代开红火!”
四寸奶奶的手伸出铁窗,一把攥住李铜梅,眼泪扑哧迸出:“铜块子!我抱过、亲过、奶过的铜块子啊……”
四寸奶奶枪决时,霞光万道,人山人海,欢歌笑语。传宗祖父悲愤交加,不忍看。铜块子扎好一把白绳子,挽在臂膀,等四寸奶奶人头落地,背尸回来,埋。
那年,铜块子刚满十八岁,她的鸭蛋脸,清爽而细白;腰身,细糯而柔软,只是有一口气,凝在眉宇间,战天斗地。四寸奶奶死不瞑目,瞪着血红的大眼睛,像一只吊死的大白兔。铜块子毫无畏惧,背尸而行。四寸奶奶胸口中三枪,沽沽淌血。那有什么关系!铜块子的衣,是素白的,和四寸奶奶的血衣,融为一体。从大西门广场,一直背到古雁桥,足有八里路,她没有流泪。她没有泪。她不怕。她热血沸腾。与其说她背着一具尸体,不如说她拿着一面锣,敲遍天门城,悲壮、激烈、响亮,聚仙大蒸的老板娘横空出世,她就是!
四寸奶奶其实有个漂亮的名字,名叫陈清秀,这是马国堂多年后在回忆录里记述的。不过,马队长枪毙四寸奶奶时,怕人不知道陈清秀是谁,特意在四寸奶奶的黑牌子上写下四个大字——四寸坏脚。
五月的日子,阳光鲜亮,照着聚仙大蒸那块缺损的牌匾,光芒万丈。我的祖母李铜梅怀揣着老板娘的梦想,不顾一切地嫁来。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兴致勃勃地擦拭牌匾,擦得闪闪发亮。这时,传宗祖父却是恨恨地说:“你每擦一次,我就想杀掉一个人。”
传宗祖父想杀的人,明明白白,就是马队长。但是,杀掉马队长,对传宗祖父来说,是不可能的,马队长已经调到省里去当官了。有年春上回来探过亲,开着吉普车,有随从三人且不表,县里、镇里的干部们,排队接他吃长伙。看阵势,不是个小官。
铜奶奶说:“他是青山上的一块硬石头,你是黑鸡母下的蛋丫子,你杀他,是鸡蛋碰石头。”
传宗祖父扯长脖子,“老鼠子药还药不死他!”
铜奶奶回:“药不死!”
为杀掉马队长,传宗祖父想过很多办法,砍头,下药,淹死,砸死,撞死,求雷电公公将他打死,骂死……都没有用的。时光,一天天流走,传宗祖父的老鼠子药,依然挂在嘴上。铜奶奶意气风发,一口气生下我的父亲,起个名字叫望店。
我的祖母铜块子一秒钟都没有放弃开店的梦想。埋葬四寸奶奶,她没等到烧头七,就回岳口,拖着两条黄缨缨的细辫子,身穿洋布大褂,腰间吊一只钱袋子,一分钱也没有。戴一顶灰礼帽,闯江湖似的,到街上看铺子。铜奶奶长得娇弱,秀气,一杆秤,一个砣,就能打得起,吊起来称,七八十斤,毛重。全国大解放,穷人翻身做主人,岳口镇实行公私合营,往年的各种商铺,店铺还有工厂,都已改名换姓,就连洋糖饺子店搓汤圆的王小二,都当上支部书记。铜块子在岳口街上昂首阔步,宽布大袖迎风摆,满街的目光追着她,打。铜块子不怕,岳口街长大的铜块子,生下来就赤着脚在街心滚,不恶不拐,不会名叫铜块子,砸谁,谁头上都要起个大疱。只可惜,战争多年,襄河边上的岳口镇,屯过日本兵,屯过国军,屯过新四军,最后国共两军决战,聚仙大蒸店的那条街,已炸成一片废墟,连明清建起的晴川书院,都碎成瓦片片。
岳口街头红旗飘飘,铜奶奶不时识务,兀自看过五回店,三回遇到中药老铺的柴老板,五花大绑在游街,因他死都不肯合营,把他的店铺改成人民中药铺。铜奶奶终于晓得,这店子,切切开不成,要开,也得合营,叫人民蒸菜馆。
铜奶奶回到青山,她没有气馁,擦亮聚蒸大仙的牌匾,踩着凳子,挂在堂屋,叉腰,仰望,热泪盈眶,妈的个巴子!店,就在屋里开。
传宗祖父的蒸菜手艺,在四寸奶奶枪毙后,成为聚仙大蒸的唯一传人,是个宝贝。无产阶级的老农民也要吃饭,也要娶妻,生子,嫁女儿,老,见阎王要带饭。长伙,万万少不了。在江汉平原古老而繁盛的土地上,吃长伙就是人生大事,不管有多少反革命,只要人间还有喜庆事,这长伙都非吃不可。
可是,传宗祖父这位蒸菜大师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心中有恨,动不动就做翘,谁个言语不爽,谁个行为粗鲁,请他做顿长伙,求破天,他也不会去。于是,铜奶奶就往死里嚼:“你朱家有个狗屁!不就是一双做长伙的手爪子?你不去做,朱家就没得脸,你的姆妈,你的爸爸,都是白白死了的,我也是白白嫁了的……”传宗祖父不睬,铜奶奶的手,便挠到祖父脸上,挂五条彩。
但这不防碍传宗祖父的手艺扬名天下。秋上,江汉平原迎来丰收年,当上乡长的女干部吴清华突然造访,说荆州城的领导下乡检查工作,点名要吃传宗祖父的长伙。
吴清华当上乡长后,话里有气度,声音铿锵,容不得半点迟疑。这指令若是直接传给传宗祖父,肯定是要一颗钢钉钉回去,在吴乡长脸上钉块疤。所以,精明的吴乡长把指示直接批给铜奶奶,“铜老板同志,你家的聚蒸大仙名扬荆州城了!”
铜奶奶听什么话都漫不经心,但是听到“老板”两个字,立刻像打了鸡血,欣然领命,旋风似刮进屋,揪住传宗祖父的衣领,咚地擂把胸口:“上级领导要吃我们家的长伙!”
传宗祖父冷冷地,“我屋里长伙是给日本鬼子吃的,给地主老财吃的,吃完就把厨子枪毙。谁知道给上级领导吃长伙,会不会吃完了,嘴一抹,把我一枪毙掉!”
铜奶奶瞪眼,“苕,天下就是领导的,给领导吃,领导就会当我们的顶门杠子!你要小心点,阶级斗争是把炮仗,你这汉奸的儿子,反革命的儿子,不晓得哪天就被炮死了。我的儿子望店还是个伢秧子,你不要害我们做孤儿寡母。”
铜奶奶一针见血,传宗祖父不服不行,不做不行。早起,祖父去岳口街上割猪肉,铜奶奶提篮跟在身后,铜奶奶好兴奋,象被人一炮打到云里去了,双手搓成喇叭,逢人就喊:“有好果子吃哒!上级领导点名要吃朱家长伙哒!”
这一顿长伙,传宗祖父做了十碗蒸,清菜,切菜,拌菜,都由他一人完成。他系着浸蚀老油的长袍子,头上戴着一顶白晃晃的帽子,这都是铜奶奶收藏起来,祖上用过的大厨装备,还有油光光的竹木大蒸笼,沾满了德生爷和四寸奶奶的气味。物未去,人已非,传宗祖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铜奶奶只好撩他:“一二三四五,山上有老虎。”
铜奶奶一边说,一边往土坯灶里架柴。劈柴烧得呼呼响,小小的望店靠在铜奶奶身上,守着灶火里埋的一个红苕。传宗祖父不买账,呸铜奶奶一口。
蒸菜下甑时,荆州城来的上级领导,已经围坐在八仙桌上。乡长和镇长来端菜,人五人六的。传宗祖父整整衣装,要去灌桨汁,吴清华拦住他:“不要你灌!人家县长要亲自灌!”
祖父说:“我们朱家的蒸菜,从来没有这个规距,那灌浆,也是厨子的手艺咧!”
吴清华说:“手艺是手艺,可是手艺是要有用的。”
铜奶奶说:“手艺哪里没用呢!你那一桌好吃好喝的长伙,就是我男人的手艺。”
吴清华抢过热腾腾的浆汁盆,“手艺不等于诚意。你不懂。”
铜奶奶不服气,一火钳板到地上,“到我屋里来吃饭,都不许厨子灌浆!我这当老板的做给你们吃,巴心巴肝的,诚意满水缸装不下。”
吴清华板起脸:“铜块子!你再不要说自己是老板,你那朱传宗老几的命,搁不起一颗子弹!”
铜奶奶不敢吭声。吴清华又缓和说:“今天来的领导官好大!是省长!要是放到天上,就相当于雷公雷母。县长灌浆,那就叫为人民服务,你不懂的呐!镇长都没有资格坐席。”又回头命令说,“你们拢都不要拢去!”
传宗祖父愣在灶门前。堂屋里有些许欢声笑语,铜奶奶踮脚从破窗往里望,见那吴清华坐在板凳丫上,一会赶狗子,一会赶鸡子;镇长握着酒瓶子,拄在墙跟前;县长端酒杯,围桌子打团转。铜奶奶说:“好大的阵仗啊!我的厨子是没有资格灌浆。”
传宗祖父怒火中烧,一脚踢在铜奶奶屁股上,“都是你个贱女子引来的瘟神!”又抓住铜奶奶的衣领,“你信不信,我把雷公雷母吃饭的桌子掀翻!”铜奶奶吓得脸苍白,小声哀求,“好呐,英雄,你一仰手就翻哒!我求你不要掀呐!”
这顿长伙,做了哪些菜,祖上没有人告诉我,但是这顿长伙,却是顶顶有名的,一是吃完长伙,有个穿中山装的大领导,给了铜奶奶十块钱;二是祖父的蒸菜手艺扬名大武汉,就连北京城也已知晓。那十块钱在当时是笔巨款,全村老少涌来,排队看钱。
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大小干部下来吃长伙。那时候穷,大鱼大肉不能轻易买,祖父做的素菜蒸,也是可以香死人的。铜奶奶的家就成了镇里、县里,荆州地区各级干部的联络点。路过的,检查的,驻队的,都在铜奶奶家吃饭,有的给五分钱,两分钱,有的背几斤麦米,提几块豆腐,有的就是一张白嘴。铜奶奶全部记在本子上。夜深人静时,把记帐本拿出来,劈劈叭叭地算帐,再把传宗祖父叫醒,炫给他看,“朱传宗,看,好有钱!”传宗祖父恼火地夺过本子,“你记的叫变天帐,死砍头的!”
铜奶奶说:“放你的屁!我们家是干部的联络点,要是解放前,我们就是地下党,比吴清华还威武!我把大小干部吃得软软的,看哪个舍得砍我们的头!”
铜奶奶说得没有错,传宗祖父的蒸菜手艺,的确了得,县政府的机关食堂早看中他,请过他几次。可是,传宗祖父爱翻脸做翘。县里来客,请他去做长伙,他去几次,几次都撅着嘴巴回来。这年秋季,棉花丰收在望,县长亲口带信,请他贵手做一顿蒸菜,款待北京来的贵客。接到任务,铜奶奶怕有闪失,亲自陪同前往。
这一回,祖父的长伙是在县食堂里做的,阵势很大。鸡鸭鱼肉红鲜鲜,堆了满提篮,案板下的麻袋里,还捆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大大小小的帮厨就有十好几个,低眉顺眼,听候吩咐。王事务长捧着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搭在祖父肩上,讨巧说:“啷嘎名声响到京城去哒!北京来的领导是专程来吃你的长伙的咧!好威风啊!”传宗祖父斜望肩膀上的白毛巾,冷冷地说,“就怕吃完长伙,就把厨子吊死了。”
虽然祖父板着脸,但做起菜来,仍是十二万分用心,剁的,切的,砍的,样样大小,拌出的鸡鸭鱼肉,白是白,红是红,红白相间的,点几滴麦酱油;柴火,也是他连夜劈出来的。祖父的长伙,铜奶奶只能看,不能动,多说一句就要掌嘴。
厨房烟雾弥漫。这一甑,蒸的是兔子。祖上有名,叫玉兔蒸香,香味全在火候。大,中,小火,祖父掰着指头算,他认为,他蒸的是天上嫦娥的兔子,丝毫不能闪失。
浓香阵阵,眼看长伙就要大功告成,后厨涌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走马观花,参观厨房,对着油香蒸笼指指点点。传宗祖父正蹲在灶前扒柴,每一根柴火都架得中规中矩。火苗子舔着锅底,寸寸各就各位。火候,正是蒸菜的命根根。突然,有人一把掀开正滚浓烟的蒸笼盖子,白汽冲天,像炸了锅。传宗祖父当即傻眼,仿佛被人挖了祖坟,一脚跳到掀盖人的跟前,气急败坏大声吼:“死开!”
这一锅汽散,得三把火回,常人不在意,可是对厨子祖父来说,已折掉玉免的原香,上天也补不回,那就是挖了他的祖坟。传宗祖父气得左手抄锅铲,右手提斧头,就要去拼命,一屋人避之不及,吓得四处逃散。掀盖的不是别人,正是县里请来的座上宾——北京来的女部长。县长脸黑沉,手一摆,“滚走滚走!怪我瞎了眼!”
铜奶奶惊慌失措,生怕上级领导冲动,一枪崩了她的丈夫,拉起传宗祖父就往外跑。两个人一口气跑到城门口,铜奶奶气喘吁吁:“朱传宗,就算你的长伙赶得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也不会有人找你做,你这一双手不如断了!”
谁知道传宗祖父紧急慌乱时,也没落下他的厨房家伙,从背后刷地抽出祖传钢刀,左手按在青砖城墙上,右手嚓地一刀,食指落地,滚进草丛,响也没有响。
铜奶奶没料到,倒退两步,赶紧去寻那手指头。从草丛里扒出来,拈起来。手指白黄,无血。铜奶奶脸煞白,像盖着一块白布,攥着手指头,瑟瑟发抖。传宗祖父还举着钢刀,要是铜奶奶脸上的白布不掀走,要是她还敢发抖,他就剁中指,剁大姆指,剁无名指,将五根指头剁精光。还不解气,就剁左手,剁左臂,把自己劈成两半。他做得出来。定要把铜奶奶剁服。铜奶奶的脸,越来越白,像用皂角洗过一遍,又洗二遍,越洗越白。她只得低下头,扑通跪下,爬到祖父脚下,抱住他的腿。奶奶什么都不说,啜泣,凄惶如西风。祖父说了:“厨子是骄傲的。你懂不懂!”祖父的血滴到铜奶奶头发上,又说,“长伙,是捧在手心里的,是天上的彩虹,要抬着头看,你懂不懂!”又一把从铜奶奶手心抠出手指头,凌空一甩,“日你的先人!”
祖父这一剁,决然而勇敢,不仅把铜奶奶的老板梦活活剁断,而且剁出一群做长伙的厨子。县长真小气,到沔阳、汉川、潜江等地请来大厨子,在全县进行蒸菜技术免费培训,相当于对传宗祖父实行了一次严厉打击。果然,从那以后,长伙师傅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没有人请传宗祖父做长伙,干部的联系点也换了地方。不久,朱文台人民公社成立,大食堂开张,吃饭不要钱。大队食堂找来三个会做长伙的厨子,灶台上每天堆着几个大蒸笼,十大碗,八大碗,隔三差五,人人吃得满嘴流油,抚肚打嗝。铜奶奶一憋气,生下一丫头片子。没想到共产主义说到就到,店,着实开不成了,铜奶奶内心绝望,给丫头取了个名字叫无店。她每天将无店抱在怀里,在大食堂里奶娃娃。
食堂的长伙端出来,热气腾腾,大家蜂拥而上。传宗祖父慢吞吞,吃不香。三个长伙师傅不服气,前来挑衅,敲碟敲碗,“叮叮当,叮叮当,共产主义的厨师做长伙,我们的长伙就是香!”祖父埋头不理,铜奶奶一把拽掉无店吸吮着的乳头,意气风发:“死远些!我们有祖传几百年的好手艺!”
传宗祖父一天比一天落寞,遇人不说话,遇鬼不搭腔,清明时节,跑到爹娘坟上哭一回,哇哇哭,一直哭到他的儿子望店来拉劝。望店身子细长,嗓子细尖,在坟茔外喊:“好了呐!梨花都哭落哒!”
这一年春天,风照吹,雨照下,却没能让江汉平原穿上绿衣裳,花衣裳,人民公社开的大食堂早已揭不开锅,关了门。刚开小阳春,榆钱树返青,小片片的花花,刚冒出绿芽儿,就被捋了。下乡驻队的干部不来了,上级领导也不见踪影。公社刘书记出身好,革命早,响当当,急得上蹿下跳。长伙师傅们经不起饿,跑光了。这天,铜奶奶捋榆钱时路遇刘书记,书记鼓舞了她,“铜块子,你要给传宗吃饱啊!等上面粮食拨下来,我让他到公社做长伙。”
铜奶奶提篮飞奔,回屋,又咚地一把擂在祖父胸口,“公社食堂叫你去做长伙!”
这一次,是个特例,脑壳不能被人摸一下的祖父没有翻脸做翘,反而眼现神光,脸露惊喜,搓着两手,“这好的事,我要连夜偷袋麦米回来。”
祖父一家四口,实在饿得太狠了。丫头片子朱无店早没奶吃,瘦得筋掉掉,铜奶奶翻山越岭到大洪山上挑野菜,和糠煮,全家人也只能让望店多吃三五口粗糠。正在长身体的望店,把碗底舔得闪闪发亮。光溜溜的地里,新坟一个跟着一个,远望,就像筑着一道堤坊。平原这个肥美的婴儿屁股,像被人用刀剔了,田畴里开一朵漏网的蒲公英,马上被人连根拨掉,合泥嚼吃。
传宗祖父挚爱着他的铜块子,公社的小河养过鸭子,祖父便深更半夜偷偷下河,在淤泥里摸鸭蛋,铜奶奶去挑野菜时,祖父一定要塞一颗鸭蛋在她口袋里,怕他的铜块子,饿死在山上。
还好,都没有死。不过,传宗祖父从那以后就会偷东西了。他偷了队里的鸭蛋,又偷公社的菜地,还到大队仓库里,偷过几个红苕。能为家人做的事,祖父都做了,他血不能卖,肉不能卖,骨头不能卖,就是这双会做长伙的手,也只剩九个手指头。祖父也起过早床,到天门县政府食堂,找王事务长要做长伙,王事务长指着外面一棵苦楝树,“就那棵树没有砍,看你能不能蒸熟。”
传宗祖父垂头丧气地回来,睡在床上盼,盼上级拨粮食下来。唉,一颗麦米都没有。好在平原的五月,六月是饿不死人的。槐花开,层层白,朵朵香,捞进嘴里就能吃;六月的泥藕长出来,抠出来,洗洗,马上吃。七月八月九月,平原总有植物长出来,前来救命。只是到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原来丰收的季节颗粒无收,平原的土地就沉睡了,什么都不长。来年的一月,二月,光秃秃的,黄卡卡的,地里的坟包像纽扣,紧紧地扣着山川大地,坟里埋的人,是不能吃的。
年底,粮食没有拨下来,刘书记来了。他已经饿得脸发黄,腿打颤,风吹即倒。铜奶奶牢牢记住刘书记说过的话,一把抓住他,“好人哪,几时粮食拨下来,你记得叫传宗去做长伙呐!”
刘书记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嗯嗯。不过,借铜奶奶吉言,她的这个请求,没过多久就成为现实,粮食,真的拨下来了。
那是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传宗祖父奉命赶到公社开会。照从前,祖父是谁也喊不动的,他就想偷几把粗糠回来,煮煮喂无店才赶去的。刘书记把祖父带到公社食堂去。久不开门,食堂结满蛛网,老鼠早饿死干净。月光皎洁,祖父一眼看到地上堆放着一个装粮食的麻袋,使劲一闻,面粉的芳香蹿进鼻腔,他腿一软,跪在麻袋面前。
刘书记说:“你看到粮食了。这是党对你的信任。”
祖父被面粉的香味侵蚀,情绪失控,热泪奔涌,哪管信任不信任,双手抓住麻袋,呜呜咽咽。他,饿得太久,人肉都能撕几口,毛都不想刮,这些粮食,不用煮,想一口吞掉。
刘书记拍拍他的肩,激动万分,“传宗,我的好兄弟!我不瞒你,我叫你来,是做长伙的。这米,擀成粉子蒸兔子;这面,做火烧粑粑。”刘书记眼含热泪,万死不辞,“这阵子吃了,不知下阵子在哪里,要是饿死了,也不悔恨。”
祖父抽抽噎噎,“这,能我们偷偷吃了么?”
刘书记说:“才几点米面,够谁吃?要是社员们知道消息,会出人命的!你和我,一口也捞不进嘴。”
祖父镇重点头。刘书记又说,“县里的陈科长,还有镇里的王委员,都要来吃,没有他们,这粮食拨不到大队来。我们一起吃,你是个厨子,我把你也算一个。”
吃,在那时就是理想,是追求,是愿意用生命换取的美的感觉,胃里胀起来,便可以飞天。祖父可以吃,他热泪盈眶。
这一顿长伙,祖父在月光下偷偷做成。长伙的食材是领导们事先备下的,有两只野兔子,几筒河藕,两颗大白菜,两个白萝卜。祖父怯怯地倒出粮食,摸着死有余温的兔子,洁白光滑的萝卜,把这些食材恭敬地摆在案板上,拿起铁菜刀,祖父的九根手指头瑟缩发抖,眼泪也扑簌簌落下来。
今夜,祖父激情满怀。从他第一次主厨到今日,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这是他一生见过最精贵,最神圣的长伙,是救命的仙丹。一颗米不能丢,一片叶子不能丢,一点香昧都不能丢。刘书记和领导们算个狗屁呀,这顿长伙,是祖父一生的骄傲,生命的价值,是他,献给玉皇大帝的礼物,谁都不配吃。
祖父泪盈盈,一刻不歇息。剥兔子皮。泡大米。擀米粉子。热水发面。做火烧粑子。月光皎洁。祖父不要亮。不要眼睛。有鼻子,够了。
长伙端上来时,天边泛出红光。粉蒸玉兔,白菜淡蒸,萝卜素蒸和压桌,四个蒸菜,装满四大盆子,堆出山尖尖。太饿了,一定不能让他们吃了盆子,祖父就把火烧粑子,一起端了上来。
祖父的火烧粑子,先打过窖,面才发得华丽,漂亮。那面,不是手揉的,他脱掉鞋,用脚踹。筋厚,糍实,汗水流进面盆,泪水也流进面盆。四寸奶奶,他的姆妈临死前说过,不要含着泪水做长伙,眼泪掉进来,长伙就是苦的。祖父记得,可是顾不上。月亮西移,时光匆匆,他的眼泪扑扑掉,但这不是心酸。把发好面的火烧粑子放进土灶,他便哭一阵,哭得快快活活,筋骨舒畅。
烤焖出来的火烧粑子,个个大如盘,足有两斤重,澄黄焦硬,窖香弥漫。咬一口,牙齿爽,舌头甜,鼻子疯狂。吞下去,硌痛喉咙,挤满食管,塞得心慌。太饿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成了贱骨头,要哽得破皮绽肉,钝刀子划肠,肠子划得刷刷响,一寸寸破开,那才叫舒服,好过。吃火烧粑子喝凉水,胃慢慢胀起来,像春水满池,谷禾满仓,三月不思饮食。
祖父的打算,真是美极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顿长伙,把王镇长和刘书记给胀死了。
传宗祖父事先不知道,各级领导加起来只有三个人,算厨子,才四个人。祖父做了十斤面,四个人吃完四盆蒸菜,八个火烧粑子。这两人八成是被火烧粑子加凉水胀死的。
那日吃完,天蒙蒙亮,王镇长和刘书记还没有死,只是胀得不能走,三个人睡在公社的长条椅子上。祖父听他们讲过话,一个说,“真想吐啊!”一个说,“我舍不得,胀死我也不会吐一口长伙。”还有一个在圪喽打饱嗝。
祖父将门掩紧,心满意足地离开公社食堂。他挺着肚子,腰都不能弯,艰难地挪步到家,躺在床上就不能动了。天色明黄,祖父听见咕咕声,像老鼠磨牙,这年月哪里还有老鼠?祖父喊一声,“望店!”望店隔墙回话,“是妹妹,饿死的野狗样,她在啃床板。”祖父再无话,眼泪哗哗流,他不能把肚里的长伙吐出来,他的铜块子饿着,还有他的望店和无店,都饿得命悬一线,而他,做了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一个人独享粮食,快乐和幸福。
所以,传宗祖父被公安局抓走的时候,他挣扎着,一把跪在铜奶奶面前,碰碰碰,磕下三个响头。铜奶奶不明何故,大声说:“莫怕莫怕!他们两个要憨吃哈胀,关你厨师什么事!你马上就能放回来!”
这,只是铜奶奶幼稚的想法,祖父这一走,再没有回来。
没有胀死的王科长证实,那只是一顿招待干部下乡调研的工作简餐,按上级规定执行,吃都没吃饱,何谈胀死人。祖父也偷吃了粮食,所以把食堂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长伙的痕迹都找不到,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再加上祖父是个反革命的儿子,最终,公社把他以反革命杀人犯的罪名判处死刑。
铜奶奶千托人,万托人,要给祖父送一碗上路蒸。这蒸,是队里分的几碗麸皮做的。正冬天,铜奶奶领着望店,顶着炎寒,砸开薄冰,到河里挖出一截细溜长的野耦,裹着麸皮蒸出了一碗压桌。奶奶用蓝头巾包着上路蒸,好不容易见到传宗祖父,他的脸,瘦得像脚后跟那么小,眼睛却瞪得如铜铃那般大。铜奶奶说:“这上路蒸,是望店做的。”祖父接过蒸菜,奶奶暖在怀里,还是冷了。望店做的人生第一次长伙,是父亲的上路蒸。他小脸庄严,目不转睛,殷切地望着父亲。他的开山之作,食材粗陋,手艺粗浅,既蒸过了火,又拌多了麸皮,就像一块乌黑的泥巴,却盛满恩情。祖父吃一口,递回来,“好香!我死去的,吃了浪费。”
铜奶奶不依,坚决要祖父吃掉,说:“你的儿子吃饱了!”
祖父的眼泪掉下来,“铜块子,你骗不了我。我的女儿无店没有来送我,她八成是饿死了。”
望店抢过话,“妹妹没有死。我不会饿死她的。”
祖父望着他的儿子,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儿子,说:“我死了莫埋我,可惜了肉,可惜了骨头,煮煮你们吃,我一点不心痛,心安得很,到阎罗王那里,能把我吃独食的罪全赎下。”
铜奶奶捧着碗,“你没有罪。你不会下地狱的。你肯定是到天堂去。王母娘娘好喜欢吃长伙!”
祖父,死到临头还要抬杠,“不要我下地狱我也要去!我偷吃的那一顿长伙,拿回来可以给你们吃十天半月,可惜我吃了独食,差点胀死。我一定要下油锅。”
铜奶奶生气了,大声说:“放你的屁!你根本没有罪,是那王母娘娘好口福!”
祖父也生气了,“我说下油锅就下油锅!到死你都不能依我一次!”
铜奶奶突然泪奔,“我愿意把全天下的粮食都给你吃,那不是罪。我的人哪,你下不了油锅,地狱不收你的呐!你是到天堂去的呐!我的公公去了,婆婆去了,你也去了,肯定是个好地方呐!春天开好多漂亮的白梨花呐!”
铜奶奶将上路蒸执意捧到祖父面前,“你吃!你要是做了饿死鬼,你的德生爸爸和小脚妈妈都不会轻饶我!”
祖父,这才重接回碗,用木瓢根,一点点挖出来,含在嘴里,泪光闪闪,像咽着天上摘下来的一颗星星,万般不舍。最后,祖父把空碗递出来,对望店说:“麸皮蒸耦,很香,很软,很糯口,是天下奇蒸。我的儿子是个做长伙的天才。”望店听到赞美,两眼发亮,裂开嘴,洁白的大板牙咬着微笑,祖父又说,“我的儿子,你要记住,做长伙是会掉脑袋的。”
枪毙祖父时,春天正在苏醒。刑场在青山的另一面,翻过山包就是。梨花含苞待放,是个雨天。祖父的头,被子弹削掉半边。铜奶奶拿一张粗格子布包着他,用板车拖回家,葬在梨树下。烧头七,梨花正开放,铜奶奶没有任何食物可以贡给祖父,她便摇那梨树,花雨纷纷落。望店,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已经年满九岁,领着无店在新坟玩耍。祖父的坟周,长出野地菜,鱼腥草,地仙苗、鼠曲草,娇滴滴的。无店无知,去扯野菜玩,望店打她的手,“妹妹莫扯,等野菜长出来,哥哥给你做长伙吃。”
祖父死去的这个春天,平原慢慢地缓过来,大地母亲敞开胸怀,让野菜从怀里钻出来,又肥又壮。我的父亲望店,清明去上坟,提着篮子采回来。春天好贤良,端着阳光,禾苗,绿色植物,放在土地上,见风长,风雨长。榆钱树挂出叶片片,池塘春水荡漾;小荷的尖尖头冒出来,喜头鱼在水里欢跳,就连屋后枯死的柿子树,也发出新芽。
铜奶奶守寡,斗志昂扬。家中几代长伙师傅,死在各种政府的枪口下,个个都是坏人,在大队小队的各种斗争和运动中,铜奶奶都是怀疑对象,批判对象,监督对象,专政对象,但铜奶奶出工挨斗两不误。说要去批斗,便换好衣服,整好头发,斗,也斗得有形象;说要出工,队里的钟声一响,便立马手握锄头上田地,母老虎一样。她从不磨洋工,锄草扒地样样干在前头。小小的无店坐在田间地头,专心致志,啃完手指头,再啃脚趾头。
要活下去,铜奶奶的决心比天大。
有半袋麸皮,是大队刚刚分配的,望店每次抓出两把,蒸一块野菜粑粑,是全家的饭。铜奶奶的志向,是当老板娘,闲着手,管着钱,她不会做长伙。给传宗祖父打下手时,也只能洗个菜,架个柴,说个笑话。望店蒸粑粑,是铜奶奶讲给他听的。铜奶奶说:“那年四寸奶奶死了,青山脚下的坟茔长满艾草,又嫩又青,传宗祖父像个采茶姑娘,手指头上下翻飞,掐下最嫩的艾叶,合着糯米粉子蒸粑粑,粉子少,艾叶多,粑粑是青绿色的,香气扑鼻,名叫艾粑粑,也叫慈粑粑。慈祥的慈,亲爱的爱……”
天刚亮,望店已挎着提篮,去京山大洪山上采野菜。春进大洪山,杂树丛生万花开,瘦瘦的香椿,娇嫩的蒲公英,松林的草丛下,黄磨菇撑着伞,还有死树上的黑木耳,清溪边的地卷皮,溪水里的小螃蟹,树上叽叽喳喳的山雀儿,望店采着采着,阳光斑斓,春意和暖,他便抬起头,对树上蹦跳的雀儿说:“饿不死的。”望店微笑,“有我在,娘饿不死,妹妹也饿不死。”
望店蒸的各种野菜粑粑,都是铜奶奶口述的,蒸香椿粑,蒸地菜粑,蒸蒲公英粑,蒸灰灰菜粑。溪水里捞回的小螃蟹,晒干,磨成粉,合着麸皮,裹着荷藕蒸,叫蟹香仙粑。哦,那蟹香,隔壁三家都闻到了。公社换过几茬书记,如今是个女的,姓吕,当过游击队员,路过铜奶奶家,挪不动脚,嚷着要吃,循香寻粑。望店见藏不住,便拿出来,认真地说,“吕书记,那你得给我的姆妈铜块子,多记一个工分。”
望店的野菜粑粑名扬公社。有一次,几个大队干部到村里检查,实在饿得慌,吕书记便带他们来吃野菜粑粑。才十岁的望店,独自趴在灶前架柴,他不许人动他的柴,更不许掀他的蒸锅盖子。他守着灶台,寸步不离,哼着小曲,兴奋不已。二十年后,我的父亲望店成为名霸湖北的长伙师傅,他的厨师生涯是从蒸野菜粑粑开始的。蟹香仙粑,后来成为入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天门蒸菜的招牌菜,我的父亲望店是响当当的开创者。
三年饥荒过去,娘儿三个都没有饿死。又几年,年成好,江汉平原大丰收,这一年的各级干部调研和检查特别多。望店没有读书,给生产队放牛。这天,干部检查工作路过家门口,前去大队王会计家吃工作餐。现在,王会计家是干部下乡和驻队的联络点,吃住都在他家。望店对铜奶奶说:“姆妈,叫干部到我们家来吃野菜粑,我十岁就做得最好。”
给干部做饭能记工分,有钱赚,有地位,全村人无比向往。铜奶奶哪里不想?勤扒苦做,还是连年欠着大队的债,背着各种政治斗争的罪名,隔三差五斗一场,有谁敢信她?铜奶奶叹气,“你爸爸给干部吃长伙,把他们吃死了,政府枪毙的,哪个还敢到我们家吃饭?”
望店说:“明明是偷吃粮食胀死的,不要污赖我爸爸。”
铜奶奶说:“可怜的伢,闭你的嘴巴。你的亲娘为这批斗了七十又五回,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望店昂头望屋顶,眼里闪着泪花花,铜奶奶说,“如今年成好,有吃有喝,哪个干部还吃野菜粑?”
望店说:“那,我做长伙他们吃。”
望店这时候已经十四岁,长得又瘦又长,肤白皮净,人勤快,听使唤,他不信美味长伙唤不回。当夜,月光暗淡,望店提马灯,背麻袋,去河里捡螺蛳。平原的小河,四月底正是螺蛳生机勃勃的时候。望店捡了二队的河,又摸四队的河;捡完六队的河,又摸八队的河。麻袋湿漉漉,湿透他的衣裳。背着半麻袋螺蛳回到家,星河灿烂。他找出断下半截的纺花锭子,将螺蛳一个个挑出来,洗得一粒砂子都没有,裹米粉,拌麦酱,生火,架柴,要做一个特色特香的粉蒸螺蛳。
望店一个人,月光照耀,对影成双。锅里的水,煮得扑扑响。天蒙蒙亮,铜奶奶起床上茅房,手里牵着双眼紧闭的无店。望店的粉蒸螺蛳刚好出锅,铜奶奶凑近,闻,“我的儿子,螺蛳有腥气。你的爸爸蒸螺蛳,先用大火暴炒,再拌粉上甑,螺蛳才会鲜。”
于是,望店又坐下来挑螺蛳,再洗得干干净净,生火暴炒。待那螺蛳蒸出来,太阳已照进后屋厨房,映在墙壁上,灶台上,黑锅里也盛满阳光。望店用箩筛盖好蒸菜,双手捧着,去前面王会计家,要把这碗粉蒸螺蛳,送给干部们尝一尝。
干部有两个,一个是县里来的田县长,一个是镇里来的张书记,都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望店还没到,粉蒸螺蛳的香味已抢进门,县长有点吃惊,是个河北人,说,“啥东西奇香?”
望店即刻揭开箩筛,面露微笑,双手捧到田县长面前,恭敬而顺从,“我是铜块子的儿子朱望店,送粉蒸螺蛳给你们吃。”
田县长有些诧异。铜块子大名鼎鼎,丈夫毒死两名国家干部,臭名远扬,竟然还敢亲奉长伙?望店似乎早有准备,赶紧用筷子挑了中间几颗螺蛳肉。他蒸得粉烂,筷子一触,滑到碗底,灌进的桨汁也戳溅出来。他戳起几颗螺蛳肉,放进嘴里,红嘴唇嚼得叭叽响,狠狠咽下,“好香好香!哎呀我的姆妈,香死哒哟!”
望店这一个试吃,好象把肠子扒出来,翻晒在太阳底下,赤胆忠心。王会计家只有一盘盐菜,一盘芽菜,一盘臭豆腐,两个枕头馍。于是,王会计欣喜地接过蒸菜,也用筷子挑一口,含在嘴里说:“真是好长伙!这道蒸菜,跟炮蒸蟮鱼有一拼。”
长伙,摆在简陋的八仙桌上。这盛螺蛳的青花碗,还是聚蒸大仙红火时的当家货,王会计四壁空旷的家里,好象立马栽下一棵桂树,贵气冲屋。望店站一边,看着领导们吃粉蒸螺蛳,慢慢吞吞,客客气气。剩最后一点碗底子,田县长优雅从容,用馍,细致地,擦了个干干净净。
捧着净光逞亮的青花碗,望店一路小跑回家,推门奔到铜奶奶面前,铜奶奶说:“我的儿子红光满面地回来了!”望店兴奋不已,举起碗,“姆妈,看!碗都不用洗!”
这一碗粉蒸螺蛳,让铜奶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吕书记在会上明确分工,镇上来的小干部到王会计家联络,县以上的大干部,全部划给铜奶奶。
得到准确消息时,望店正在青山放牛,铜奶奶一阵风刮到青山上,抱着他的儿子,热泪滚滚,“我的儿,我们是联络点了!我们是好人!他们终于相信我们了!”
重获信任,重获威武,重获尊重,收获工分,荣誉,地位,开门迎客时,铜奶奶将这碗粉蒸螺蛳,命名为“翻身菜”,摆在灶台上,和望店一起,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
铜奶奶得意啊!春耕秋种,小麦抽穗,油菜收获、棉花盛开,这些美好的时节,还有国家领导人发号施令的伟大时刻,都是各级干部下乡驻队的日子。县里来的大干部,荆州地区来的大大干部,省里来的超级大干部,一拨拨的。江汉平原就是这么牛!产棉,产粮,产油,是祖国欣欣向荣的大粮仓,北京城,也时不时有京官下来,走马观花呢!
望店负责给干部们做饭,忙得脚不点地。他骑着吕书记的二八自行车,挂着两个大箩筐,去渔薪镇上买菜,有时去天门。十五岁的望店,汗涔涔,热腾腾。往往赶街时,天还没有老亮。田园土路上,大坑小凼,鸡鸣鸟叫。风过平原,麦子熟了,麦子清香;油菜花开,空气清香;棉田结桃,抢先炸开的棉花,也是幽幽的香。望店,日复一日,奔跑在平原一望无迹的庄稼地,美好的生活都在他的手上创造,蒸泥鳅,蒸河虾,蒸青蛙,五花肉蒸锅盔,萝卜缨子蒸肥肠……时不时地,望店也蒸一蒸麦麸蒸藕,这道压桌菜,总是惹出姆妈的泪光。
几年时光,望店已经是一位中规中距的长伙师傅,说话一板一眼,成熟稳重。队里的人,早已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朱师傅。这天,日头高照,十七岁的朱师傅迎来一批红卫兵小将,他们是渔薪中学的学生,戴着红袖标,几十人冲啊喊啊杀啊,直奔青山而去。早听说这帮学生伢,把老师们斗得死去活来,又坐着牛车,去竟陵城北官池畔,砸了陆羽亭,还背着斧头,扛着铁锹,到处翻箱倒柜掘祖坟。此一刻,棉花正开,红的白的黄的,把一马平川的田野,变成一望无际的花海。青山上,生产队学大赛,挖出层层梯田,种满棉花,杨树,绿豆,芝麻,万绿丛中,棉花绽放,尤如天上人间。望店怕红卫兵挖他的祖坟,悄悄跟在后面,眼见小将们冲上山,一轰而上,把土地庙砸了个稀巴烂。望店在纷乱的打砸队伍里,看到几个八九岁的小学生,抬着土地爷爷,轰地一声扔到山沟沟。他确认,有个扎揪揪辫子的小姑娘,正是他的亲生妹妹朱无店。
无店长大,无情无趣,不是在田间地头晒太阳,就是在批斗会上打瞌睡,反革命死刑犯的女儿,自然没有好果子吃。队里小朋友都当上红小兵,就是没有她的份,看着别人胸前飘扬的红领巾,无店的眼睛不眨,也会掉虫虫。铜奶奶安慰她,“考一百分试一试?”无店张嘴大哭,“考两百分也没有用!”
红卫兵造反来到建军小学,无店马上抓住机会,加入打砸抢的队伍,要用实际行动加入红小兵。无店跟着红卫兵一路砸,最后,为了表示忠心,就砸到自己家里来了。
清早,铜奶奶到生产队锄草回来,一眼看见堂屋挂着的大黑匾不见了,那是两百年聚仙大蒸的祖传匾啊!铜奶奶一阵心胆俱裂,猛见一根丫丫辫子闪进树丛去了。正好,这天县里新成立的革委会,要来视察工作,中午要吃长伙,望店买菜回来,车上挂着鱼肉,屁股还骑在自行车上,不由分说,紧随铜奶奶一路追赶,果真把搬着牌匾的无店抓住了。铜奶奶啾啾地哭:“无店啊,你怎么没有饿死啊!你是个败家货啊!我一生嫁的就是这块牌匾啊!”
望店,也是来抢匾的,心里一急,车子一歪,连人带车摔进沟里。无店搬着牌匾还要跑,铜奶奶伸腿使个绊子,可惜没有绊倒她。
晚上,无店是戴着红领巾回家的。铜奶奶拿着一把镢头,躲在门后面,要一镢头夯死她。望店夺下镢头,慢悠悠地说:“姆妈,妹妹认得清形势,你就让她去搞,总比你连年挨斗好。这块牌匾,就是祖宗留给妹妹的,是她的一条活路。”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无店坐得直直地,故意把红领巾露在胸前。陈旧的八仙桌,桌腿子摇摇晃晃,没什么好吃的,但无店的嘴,却发出叭叽叭叽的响声,像有两头猪争食,太精怪了。铜奶奶横着筷子,原本要刷她的,却猛然看到黑沉沉的屋里,这根没有飘扬的红领巾,好威武,好精贵,像贫穷人家大年三十团年夜,端出来的一碗粉蒸肉。铜奶奶重又握好筷子,扒一口饭,缓缓地说:“丫头片子,把你那红领巾,给我过个眼瘾。”
无店一脸傲慢,解下来,一边轻柔展平,一边叮嘱,“小心点看。”铜奶奶手一摸,“亏死哒!只一块红布,就把我的祖传牌匾换走哒!”
无店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小眼睛气鼓鼓,“我生下来就陪你开批斗会,你没斗怕,我斗怕了!”
铜奶奶说:“那又怎么样?不是没有把我斗死!他们斗得死我铜块子!”
无店忽地站起来,一把将红领巾扯走,箍在脖子上,“从此以后,我绝不许人再斗你!谁斗你,我就斗死他!把他的祖坟挖干净!”
红小兵朱无店说到做到,她带领全村娃娃学政治,背语录,闹学潮;跳忠字舞时,她在台上领跳,一板一眼,出尽风头。有一天,无店又去领跳忠字舞,碰到回家养老的老革命马国堂,这是铜奶奶的杀父仇人。无店原本佯装不知,马国堂却认出她是汉奸德生爷的孙女儿,嘴唇哆嗦着:“完了完了,反革命的子女也上台了!”无店眼睛一瞪,冲上去,双手搭成一只大喇叭,对着马国堂的耳朵大声喊:“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横了心,无店天不怕地不怕,谁家的狗冲她吠,她定要刷狗一耳光。很快,无店红了。
公社革委会要到各大队开批斗会,无店主动请战,去领喊口号。无店的忠心,苍天可鉴。革委会研究同意,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她。第一场批斗会在王保大队召开。无店喊口号,一开口就震动全场。声音虽然稚嫩,却声嘶力竭,尾音喊得劈叉,像钢叉刺入胸膛,耳朵发麻,心头打颤,很有震慑力。第一场批斗会,无店就打下码头。后来紧锣密鼓地召开批斗会,都由无店的口号开场,再由无店的口号结束,她回回喊得群众情绪激昂,让批斗会大获成功。一个小无店,顶一个尖刀连,所以,当批斗会开到无店家门口时,无店没有求情,革委会主动划掉了铜奶奶的名字。
铜奶奶第一次在运动中没有挨斗,她坐在群众队伍里,望着台上的反革命和各种分子,舒了几十口气。要是当年饿死了无店,现在台上死去活来“坐飞机”的,一定是她,甚至,长大成人的望店,也不可幸免,批斗这个汉奸、反革命的孙子,杀人犯的儿子,理所当然。革命小将们拿着皮鞭抽打批斗对象,像赶犟驴出工,哀嚎声不绝于耳。铜奶奶额头冒汗,浑身冰凉,庆幸劫后重生。铜奶奶的身边,坐着朱师傅望店,虽然,他不是头一次坐在台下看人挨斗,但却是第一次,事不关己地看人挨斗。过去十几年里,铜奶奶一共被斗了317次,望店偷偷流下的眼泪,已能浇灌几亩棉田。此时,望店泪盈满眶,只不过,那是激动和幸运的眼泪。
斗争会场的口号声响起来。铜奶奶伸长脖子,寻找她引以为荣的女儿。才虚岁十岁的无店,握着拳头,恶瞪双眼,红唇利牙,踮脚够着话筒,口喷白沫,喊一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便把铜奶奶的汗毛喊醒一片。朱无店,无惧无畏,剖开胸腔喊,撕破喉咙喊,声音穿透云层,有飞机,就把飞机打下来。
无店喊遍全大队,又喊到拖市公社,皂市公社、彭市公社等等;再坐着拖拉机,喊遍渔薪镇,蒋场镇,黄潭镇等等。天门县镇压反革命时,她在千人大会上喊;走资派游街时,她坐在解放牌卡车上喊;后来荆州地区召开万人批斗会,用吉普车把她接去,她胸前飘着鲜艳的红领巾,在万人大会上,和八个成年人高声齐喊,她居第八,可稚嫩的喉咙,竟然是压台的,一劈叉,整个会场群情鼎沸。连喊几个月,无店的嗓子像糊了面粉,喊声哑哑的,不过,她毫不气馁,绝不让革委会失望,哑着喊,也要扯劈叉,无数群众都盼着无店小将的劈叉,只有劈叉到来,大家才能壮怀激烈,高潮叠涌。无店不负重望,拼命喊,拼死喊,若是喊在晚上,星星都会掉一地。
小小无店用喊口号,撑起一把保护伞,保护了铜奶奶和望店,于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也不顾一切地躲到伞下来了,她就是望店的妻子,我的母亲,名叫软香。
从前,软香姆妈是个好吃姑娘,住在六队,与铜奶奶家隔几亩棉田,饥荒时,她常提着几根野菜,到铜奶奶家蹭粑粑吃。她长我父亲三岁,长着小眼大嘴,看起来总是在笑,是个和气生财的相貌。铜奶奶说:“软香,你长大了嫁给望店,天天都有粑粑吃。”
软香说:“好哦!要我吃饱了才能长大呐!”
铜奶奶说:“吃饱就跑了咧?”
软香说:“你把我吃成胖子,我就跑不动了。”
大队开会时,软香路过铜奶奶家,她要跑进厨屋,掀开锅盖,看看有什么吃的。望店小气,总要藏起来。两人还在灶门前,扯过一回。望店骄傲自满,说:“无店都没有吃,哪有给你吃的!”软香理直气壮,“你姆妈叫我给你当老婆,我就是该吃的!”
铜奶奶喜欢这个混吃混喝的姑娘,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出曲线,出落得像模像样,望店也动心了。他开始在锅里埋长伙,蒸豆架,他留一碗;蒸洋芋,也留一碗;螺蛳摸的也很勤,要留一大碗,就等着那个好吃的女人来揭锅盖。可是,长出曲线的软香,竟然不来了。
这一天,软香的姆妈,我的外婆在批斗会上“坐飞机”,昏死两回,不能继续批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民兵上门通知,由软香顶替挨斗,软香吓得哇哇大哭,当天晚上就跑到铜奶奶家里来了。
政治运动空前紧张,铜奶奶对先前说过要娶她的话反悔了,说:“伢儿,搞不得!你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他是反革命的儿子,我们家还背着汉奸名,你们两个在一起,是腐肉烂疮!我屋里两个人,都亏得我的无店保住的,她屁点大,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这么严重,无店哪里保得住你!”
无店正好组织大队社员学习回来,全套红卫兵装束,衣服又长又大,腰里皮带一系,像飞进一只绿皮公鸡。推门听到半句话,立即发威,“我哪个保不住?我看只有台湾保不住!给我一把枪,我明天就把台湾解放!”进门看到软香,正可怜巴巴地哀求铜奶奶,无店叉把腰,嘴一张,“我替你做个主!你给朱望店当老婆,我马上把你变成一个好人。”
无店的嘴,要吞月。
就这样,软香也躲进无店的保护伞。第二年,姆妈软香生下了我,父亲为我取名朱金伞,那是我父亲望店对他的妹妹,我的姑姑无店的感恩和报答。这把保护伞,是我的无店姑姑用声音换来的。亲爱的无店姑姑为让全家人活着,她在绝境中找到这个生存办法。只不过,伞,原本,是用来挡雨水的,却让姑姑接满泪水。我挚爱的无店姑姑虽然青春年少,但声带严重摧残,她早已成了哑巴。
时光飞逝,哑巴姑姑无店没有男人要,无事可干,整天听收音机打发时间,她关心时事,关心时局,关心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变动和升迁,所有中央出台的各种重要政策,她都能知晓一二三。有一天清晨,她听到一个重要消息,有个叫温州的地方,女同志章华妹领到全中国第一份个体营业执照;同在那一年,她又收听到,有个叫年广久的男同志,在防震棚顶上晒钱,他雇了十二个人卖瓜子当老板了!无店姑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跑进厨房扯住铜奶奶的衣服,把收音机贴在铜奶奶的耳朵上,铜奶奶别的不明白,但有两个字,她听清楚了,那两个字是——老板。
有人当老板了!梦想从天而降,猝不及防,铜奶奶顿时热泪盈眶。“油,可以卖了?米,可以卖了?针线布头,可以卖了?长伙,也可以卖了?”铜奶奶问无店,无店姑姑知时事,她肯定点头。“懂了!”铜奶奶望天吐气,满眼春色,突然一拍大腿,“妈的个巴子,回岳口开我们的聚仙大蒸去!”
铜奶奶一分钟都等不得,扒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赶到岳口。几十年过去,将她抚养长大的岳口,已陌生得无法相认。她在汉江边下车,当年聚仙大蒸的楼房早已夷为平地,还有园林宝塔,护国寺,她儿时玩耍的这些地方,都没了,唯有汉江水奔腾不息,还在,那壮美的汉江!
铜奶奶理理头发,头发白了;掸掸衣衫,衣服破了;摸摸脸颊,脸皮皱了;手里提的袋子,是破裤子缝的,空荡荡。想当年,她兴致勃勃来看店面,着青衫,挂荷包,戴遮阳帽,花容月貌,那个立志要当老板娘的女人,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农妇,为了一碗蒸菜,半个人生都在挨批斗。铜奶奶跑的这一趟,又是来看店面的,她心中感慨万端,总是有泪水梗在喉咙,想哭,却哭不出来。岳口,已失去往日的繁华,但是,人,依然在岳口活着。铜奶奶很想让人知道,聚蒸大仙的老板娘回来了,她人老了,心,却一点没有老,志得意满。所以,她一定要镇重宣布。于是,她看到一个老人,便问:“您啷个晓得聚仙大蒸么?”老人抬起头,想了想,“早垮哒!那老板是个汉奸,臭狗屎,枪毙哒!”铜奶奶好象被人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她继续往前走,遇到一个中年男人,又问:“你晓得聚仙大蒸么?”男人仰头想一想,“听说以前有一个,那老板是反革命,老板娘是地主的小破鞋,杀哒!”铜奶奶的脸上又被打了一耳光。她又拦住一个年青人,“聚仙大蒸在哪里?”年青人摇头,不知,铜奶奶有点生气,怎么能不知道呢!哪家没有吃过我们的长伙!等铜奶奶走开,年青人又叫住她,大声说:“大妈,有一个的!那家一屋子的汉奸反革命拐东西,一梭子枪毙,死绝哒!”铜奶奶的脸,仿佛被人一拳头打烂,血喷血溅。她不服气,又逮住一个放学的小男孩,“乖伢儿,你晓得聚仙大蒸在哪里?”小男生睁着稚气的大眼睛,“不晓得。我晓得神仙在哪里,在天上。
铜奶奶一路走回来。月儿高挂,星光闪烁,这月,这星,半点没有改变,而岳口变了,变的不光是景,还有人,人心,她珍爱的聚仙大蒸,早就变成人眼里,心里的一堆臭狗屎。往常,只要想起无店烧了聚仙大蒸的牌匾,铜奶奶就恨得咬牙,此时,铜奶奶有牙,却无力再咬,要是这牌匾如今还挂在堂屋,人们都会说,那是糊了一坨屎在墙上。铜奶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店子一天没开,自己没当一天老板娘,祖祖辈辈经营了两百年的聚仙大蒸,却变成了一坨臭不可闻的屎。
铜奶奶眼前是黑的,再往前走,前面也是黑的。过渔薪时,对面开来一辆东方红三号,是辆马力充足的拖垃机,铜奶奶想撞死;拐到乡村的土路上,铜奶奶见到港边的老槐树,枝枝丫丫粗壮结实,铜奶奶想吊死;走到村村相连的白水港,水流哗哗响,铜奶奶想淹死;进到村口,一条黑狗汪汪叫,铜奶奶想,狗子咬死都行,好歹也是个死。她万念俱灰,铜奶奶变成了铝奶奶,可以变形,可以融化,即使生,也不如死。她想放声大哭,一定要痛快哭一场,把这些咸得发苦的眼泪,还给那317场批斗会,太不值当了,还有无店的声音,一生的痛,一起还给这狗命运。铜奶奶的眼泪涌上来,正要张嘴打哇,冷不防,被一个人拦腰抱住。
抱她的是人,是软香。软香姆妈大声说:“好消息,马国堂死了!”
铜奶奶心情不好,杀父仇人死了,当然是好消息,不过,铜奶奶不想高兴,软软地说:“马老革命瘫在床上,身上长了疮,我想要他晚点死,多长几个疮疤慢慢地烂死就好。”
软香姆妈又把声音提高三度,“他死不死我不管,我高兴的是,他在北京当大官的儿子,回来给他办白喜宴,大官儿子今天登我的寒门,请我的朱师傅给他烧长伙!”
朱师傅就是望店。马上就要死掉的铜奶奶,一下子活过来,气提到嗓门口,“软香,死砍头的,不许唬我咧!我是想死的人咧!”
软香姆妈只管拉着铜奶奶去看,是一瓶桔子罐头,贡在柜子上。软香姆妈的大嘴,扯到耳根前,“马国堂的儿子送来的,是请朱师傅做长伙的接礼!”
软香姆妈没有唬铜奶奶。老革命马国堂的去世,是一件大事,省里、地区、县里各级领导都赶来吊唁,送的花圈都摆到了村口。马老革命的儿子名叫马前进,在北京当大官,说着一口普通话,知书达礼,孝子贤孙,他要为父亲操持一场盛大的白喜事。
朱师傅,我的父亲望店,终于迎来人生第一次大鸣大放,大显身手,大张声势的时刻。马前进说:“朱师傅,我没有什么要求,白喜的长伙要办得风风光光,给老父亲光荣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
朱师傅欣然领命。当夜,他守着一盏小油灯,细致地为酒席造计划。人数,桌数,菜数;大蒸,小蒸,清蒸。全村、全镇、全天门,没有谁的官比马国堂的官大,也没有谁,比他的儿子当的官大,他的白喜事,自然档次最高,与众不同。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要大排场,大长伙,大热闹,大气派;朱师傅的长伙,更是要大味,大蒸,大碗、大盘子,连火烧粑子也要最大的,大过脸盆,大面子。
朱师傅拟好菜单,天已大亮。他领着八个帮厨,坐着县里借的东风汽车,进城采买。铜奶奶起大早,跟着去。她抱着一把算盘,背着布袋子,钱,由她保管。东风车穿过田野,铜奶奶看到昨天路过的那棵老槐树,竟然那么细,怎么能吊死铜块子呢!又看到流动的白水港,竟然这么浅,怎么淹得死铜块子呢!东风车路过渔薪,车水马龙,开得慢一些,母子俩相视而笑,喜上眉梢。
这三天的白喜宴,创下两个第一,一是建国以来,方圆百里最热闹的葬礼;二是改革开放几年来,最高级的长伙。葬礼上,哭丧的,吹响器的,念经的,抬棺的,还有前来赶礼的乡亲,热闹非凡,鞭炮声不绝于耳。小孩子围着墙边堆放的花糕、寸金、糖饼子、水晶糕,又唱又跳,过半个小时,跛腿的王司仪就会来发放一次。白喜就是大喜,马老革命戎马半生,建功立业,一生圆满,送葬的人们,没有哭,只有笑,那支哭丧的队伍,嚎哭比大笑更劲爽。北京回来的大官马前进,好素质,没有官架子,陪着各级领导,上烟,递茶,嚼炒蚕豆。领导们坐满屋,又坐满隔壁的屋。日头慢移,一寸寸,等得心焦,所有人只等着一样东西上场,那就是长伙!
吃,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当年,我的父亲望店差一点饿死的时候,吃,这个字已经狠狠地剜刻在心里,所以此时的父亲,在厨屋里,身着崭新的蓝布长衫,坐镇指挥,沉着稳重,恬淡安康。十个煤炉子,红红火旺。新搭起来的六个红砖灶,大锅们沽沽冒气。灶台前,三个帮厨在炸肉果,炸鱼块,炸麻花,炸麻叶子,油腔滑调;一群妇女在剥蒜,剥青皮豆,拣白玉玲珑的芋环,欢声笑语。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将军,但并不都生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在马国堂的葬礼上,我的父亲,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将军,正指挥千军万马,展开一场惊天动地,与味蕾的殊死决战。父亲的脸,祥和端庄,心中柔情似水,宽宏大量。他要的长伙,是饱餐,是舒服,是快乐。嘴,滑,爽,嫩,牙齿轻轻一咬,像严冬冰凉的手伸进白棉花,温暖,吉祥,周身热哄哄,浑身有劲,如果碰到拖拉机,一定能跑赢它。
父亲的长伙,顿顿十二个大蒸,大碗大盘,八仙桌上挤得放不下酒杯。蒸五花肉、蒸鲢鱼块、蒸猪排骨、蒸猪蹄、蒸猪大肠、蒸牛肉、蒸全鸡、蒸全鸭,八个粉蒸;蒸蟮鱼、蒸泥鳅,两个炮蒸;蒸蓑衣圆子、蒸襄河鮰鱼,两个清蒸。这是一场人间盛宴啊!用料整整一百种,象征马老革命百年圆满;总共上菜八十种,那正是马老革命的人间寿辰。父亲的每顿长伙,寓意深刻,打动人心,把那爱恨情仇统统忘掉了。心,光荣神圣,就在那云彩里,蓝天上,纯净如透明的空气。铜奶奶抚着她的儿子,声音颤抖:“伢儿,你大度,大橱,比你爷妈强。可是我的儿子,你的姆妈为什么总想哭汪汪呢?”
白喜宴上,每天都有人醉倒。领导们的长伙,是摆在屋里的,开始吃得一声不响,中途敬酒的人多了,领导们就放开大吃,吃到最后,也索性划起拳来,喝得脸红脖子粗。人间美味让大官和小官,失去界线,找到尊严,为味蕾同欢呼,共享受,这,正是人间的一大公平。三十年后,当年代表荆州地区前来送花圈的一位年青人,后来也当上大官,有一回他到天门视察工作,坐在五星级酒店,面对美味佳肴,动情地说:“可惜望店师傅死了,要不然,我要找他来做一顿长伙吃,那可是要咬掉舌头的长伙,吃一回,想一生。”
马国堂的白喜宴开过之后,铜奶奶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她要重开聚仙大蒸。可惜,我们家没有钱。因为父亲狠起命,一定要治好无店姑姑的喉咙,他辛苦地挣钱,姑姑辛苦地花钱,到武汉做过三次大手术,最终,姑姑声带切除,彻底成了哑巴。
尽管没钱开店,店,却已经声名远扬,是父亲,勇敢地扛起祖上的荣光。他到天门县城,请人做回一条横幅,红绸缎,上面“聚仙大蒸”四个字,黑亮亮,建军小学苏校长写的,浑厚有力,用了一百八十斤的力气。父亲走东家,串西家做长伙,管他一桌两桌,十桌八桌一百桌,走去就把横幅拉起来,店,开起来。聚仙大蒸的横幅今天挂在槐树上,明天挂在杨树上,后来挂在公社、镇、县政府的树底下,走廊上,门框上,甚至,去荆州城里做长伙,迎贵客,厨房里也红鲜鲜地挂着,实在没地方挂时,父亲就披在自己身上,人到哪,店到哪。
聚仙大蒸的声名,引来各级领导下乡驻队在我家。那时候,汉沙公路是鄂北鄂西通向武汉的唯一主干道,父亲常到各级政府做长伙,他的吃客自然都在省里,地区和县里。干部们公干,常在路上走,进城出城,路过时弯一脚,歇一歇,把车停在树下,田边,吃一顿饭。粉蒸螺蛳是父亲最为拿手的蒸菜,每个领导来,都要蒸一碗,省里来的大领导,还要带一碗。我们家,早就成了干部们不请自来的餐馆,有的吃饭记帐,公社月底结算;有的给现钱,有的不给钱,给钱的,父亲总要推来推去才收下。
这时,我已经长成小小少年,努力学习,成绩优秀,墙上贴着我的奖状。村里的木年哥,第一个考上大学。软香姆妈抚着墙上的奖状,深情款款,念念有词:“朱金伞,金雨伞,明明白白要当官,聚仙大蒸需要保护伞!”
天门,这个全中国著名的状元县,1983年荣登中国状元榜,全国高等院校录取人数位列全国第一,2222人高考,947人被录取,504上名校,人民日报载文“江汉才子出天门”。我们种粮种棉交提留,太苦了,太累了,跳出农门是我们的唯一出路,哪怕提着煤油灯做作业,背着大米和酸腌菜过生活,我们斗志昂扬。没有哪一年,比1983年更威风,更美好,家家都在炸鞭炮,村村都在欢送大学生;这一年,农民彭立诚家贴出一幅春联,“人有勤劳致富两只手,家有吃穿住用四不愁。横批:永跟党走。”,这幅春联,后来成为2013年高中历史教材的课后习题;这一年,发过龙卷风,下过暴雨,淹过禾苗;这一年,全县农民开洋荤,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下乡拍摄《棉花使用硼肥》的电影;也是这一年春上,在省城离休的老革命吴清华派她的儿子回乡来,专请父亲,前往武汉市,为她做八十岁寿宴。
吴老革命的寿宴,摆在省里接待外宾用的武汉东湖宾馆。起先,父亲不知,吴老革命的寿宴上,只有一个菜是他的。父亲身披横幅,带着管钱包的铜奶奶和十八个伙计,抬着十个大蒸笼,背着六坛大麦酱,请一辆东风车,连人带笼,迎风呛尘地拖到武汉。到达东湖宾馆才知,父亲的菜,只有一个,那就是压桌。
父亲没有失望,反而心生豪迈。压桌,这是吴老革命给予他的最高礼遇,对厨师来说,压桌就是第一,没有之二。父亲走进东湖宾馆,无论怎样的眼花缭乱,气势逼人,都没法磨灭他的志气。没有丝毫犹豫,他在宽大气派的大厨房,自信地拉出他的横幅,聚仙大蒸和东湖宾馆,同在。
吴老革命前来看望家乡的厨师,颤微微抬脚进门,迎面碰上聚仙大蒸四个大字,顿时老泪纵横,她一把搂住铜奶奶:“铜块子,我的乖乖!你的四寸婆婆,长伙手艺天下无双啊!”
我的父亲,率十八个伙计,正在东湖宾馆蒸压桌。东湖宾馆的师傅个个牛上了天,随使挑一个,都给省长做过饭,中央领导到武汉视察,也落脚东湖宾馆,连毛主席也来住过。父亲这个乡巴佬,土厨师,穿着自缝的厨师大褂,十八个齐整亮堂的伙计,把白生生的莲藕,摆在十几米长的大案板上,父亲一声令下,十八把刀,齐齐整整剁藕块,咚咚咚,叭叭叭,块块一样宽,个个一样长,连藕洞洞,都是一样的大小,穿起来,仿佛一条火车隧道。天门蒸菜,就像一只朝气蓬勃的犟驴子,生生地踢开武汉市的大门,把身怀绝技的大厨师们,惊得目瞪口呆。剁完藕块,伙计们站起身,排成列,等着父亲分米粉,分麦酱,分盐,分味。父亲,是虔诚的,细致的。他的眼,是一杆秤;他的手,是一只勺。分好,又一声令下,伙计们拌米粉,拌酱汁,那脆白生生的小藕,瞬间就像滚进了泥坑,在喘息,在渴望,在煎熬,等待着,在浴火中重生。
聚仙大蒸是宾馆的一道风景,父亲的压桌,更是。山珍海味上过之后,已杯盘狼藉,人们已饱得无法下咽,这时,父亲的压桌登场了。这压桌,是纯粹的清蒸,一点肉味都不沾,整个酒店里,忽然飘荡荷香,仿佛一池荷花盛开,浓香的小麦酱,又撒下一把田野的春风。香,吹得到处都是,天上有,地上有,手上有,头发上也有,满面都是香喷喷的风。粉蒸莲藕,俏丽地端坐在透明闪光的玻璃桌面上,像成熟而婀娜的女子,挑战,挑逗,发嗲,吃,原来竟然是一道美人关。
父亲大获全胜。东湖宾馆主厨说:“朱师傅,你到武汉来,我给你开聚仙大蒸,让你当老板。”我父亲一口回绝,他收起鲜红亮堂的横幅,说:“做大长伙,摆大排场的酒席,一阵摆二十桌,三十桌,五十桌,一百桌,我的蒸菜馆要一座楼,天门剧院能坐几多人,我的蒸菜馆就要坐得下几多人;我的平原有多大,我的酒店就得有多大。我的聚仙大蒸,你开不起!”
父亲微笑着,骄傲地领着他的伙计们,扛着蒸笼走出东湖宾馆。夏风和煦,艳阳高照,父亲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可是,父亲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回长伙,竟然是他的生命绝响。
同是这一年,这一天,软香姆妈受风寒,正在家里打虐疾,门哗啦一声推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朱老板!朱老板!”
软香姆妈披着被子跑出来。她并不认识,女子淡淡地说,“我认得铜奶奶。”
来来去去的省里领导大都说武汉话,硬梆梆的,很洋气。软香姆妈听出她纯正的武汉腔,又见她穿一身黑西装,跟前来吃饭的领导们一样,半点也不怀疑。姆妈热情万丈,“你是省里下来公干的吧?”
女子没有回答,慢慢说:“知道王省长吧?我跟王省长一起吃过你们家的蒸菜。我是赵主任。”
说实话,家里来过的各种官员太多,省长厅长市长处长县长都好记,但主任多得数不清,又无大小,姆妈根本记不得。不过,这省里的干部,再小也是个官。姆妈说:“我们聚仙大蒸全仰仗干部们上门吃饭,才得以颜面风光,大官小官一样待见,都是我们的贵客。”
姆妈去接赵主任的行李,是一个黑色旅行包。赵主任脸色紧着,没放手,紧挽臂上,直接说:“我点个菜,粉蒸螺蛳,吃完就走。”
可惜,父亲去武汉做长伙,三天后才回。赵主任的粉蒸螺蛳吃不成,但见天色已晚,软香姆妈便自顾留客:“赵主任,我们家就是驻队的点,吃喝你放心,公社可记帐。若是公社不记帐,我也好吃好喝款待你。今日吃个粉蒸肉,我能做;明日我给你买鲢子鱼,无店姑姑会做粉蒸鱼;后日我清早去捡螺蛳,朱老板回来亲手给你做。你点的粉蒸螺蛳是个天仙美味,全天下只有朱老板做得好。”
天,没有下雨,这省里的贵客,姆妈也留定了。吃这个菜得等三天,赵主任眼现迟疑。姆妈极是殷勤,“等五天的都有!沙市的王局长,要吃玉兔蒸香,我请人到大洪山上抓兔子,抓了足五天。”
这样,赵主任才决定留下来,等。她抱着大黑包,左顾右盼。无店姑姑正好端来洗脸水,姆妈接过脸盆,捧屁说:“领导出门一定带着机密文件。我好生替你保管!”
赵主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软香姆妈不想听她做何解释,就算包里是金银财宝,也不要她一分钱。无店姑姑接过黑包包,很重,猜不出来。四下张望,软香姆妈便拉开墙边的雕花柜子,是五十年前的老柜子,塞满蛇皮袋,不过很安全。无店姑姑小心翼翼地放进黑包。没有锁,软香姆妈找来一根铁丝,把柜门绞紧,又当着赵主任的面,哗啦摇柜门,“赵主任放一百个心,机密文件全锁好了!哪个来看一眼,我用镢头夯死他!”
当晚,赵主任住在无店姑姑的床上。新换洗的被褥,怕赵主任委屈,软香姆妈喷上花露水。清早,姆妈骑着自行车去买肉菜,无店姑姑在家里听收音机,赵主任不言不语,歪在床上,一会看手,一会望墙顶。第一天,日子好过,蒸肉蒸菜煮鸡汤,好吃好喝,赵主任一样吃了一口,很秀气的样子,放下碗筷,倒头就睡,大门都没有出。软香姆妈笑着说:“这个女干部跟别人不一样,人家干部都到田里转,河边圈,她睡在屋里看了一天手。”无店姑姑仍有当年的政治素养,双手比划道:“她是省长的主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不能随便逛,要有个威风样子!”
第二天,照例,软香姆妈端出蒸鱼蒸菜蒸蛋饺,赵主任只挑了两筷子,不想吃。软香姆妈很惭愧,右手打了一下左手,又说:“委屈了精贵客人赵主任,明天朱老板回来给你做好吃的。”赵主任不言语,又躺回床上,看手,看屋顶。晚上,窗外风光好,月亮升起来,星星落得很近,好像就在房顶上,风一吹,像要掉下来,院子里也能捡几颗。无店姑姑洗过头,在院子里看月光。软香姆妈也来看。星星这么亮,得叫赵主任出来吹风,看月,透口气,说个话。软香姆妈便鼓足勇气去请她,叫一声:“赵主任,月亮星星一满天,武汉市没有呐!请你出来看看,好漂亮呐!”
赵主任没有回话,软香姆妈走近看,她眼睛闭得紧紧地,已经睡着了。姑嫂两人便无聊地在院子里聊天。无店姑姑比划道:“我的哥哥好生威武,女干部等他的长伙,一等就是三天,我的心开出一朵花。”软香姆妈说:“你心里只开一朵花,我心里的花,开满一园子。”
月挂半空,无店姑姑轻手轻脚回屋拿扇子,月照床头,她一眼看见赵主任瞪着大眼睛,死死地望着黑暗,眼角淌着泪水。姑姑吃了一惊,悄声退出来,比划给软香姆妈她的嫂子,“她在哭咧!”
软香妈妈悄声说:“省里下乡的干部,是要精贵些,又是个女干部,有点娇气。”
无店姑姑连连摆手,“明明没有睡却要装睡,哪里有睡在床上看了两天两夜手的女干部?哪有省里领导驻队没有人陪同的道理?这不是正常的女干部!”
无店姑姑双手乱划一阵,软香姆妈不懂,姑姑就打开收音机,搜出一个叽叽喳喳的台,贴在姆妈耳朵上,晚间新闻正在播报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公告,无店姑姑政治意识强,比划说:“会不会是个坏人?”
姆妈说:“王省长带来的人,肯定不是坏人。”
无店姑姑一定要搞清楚,便拉着软香姆妈摸进屋里,轻轻扭开雕花木柜门,打开赵主任的黑包包。借月光一看,两人吓了一跳,一扎扎整整齐齐的十元面额大票,姑姑眼尖,瞟一眼,数出整整30扎,估约3万元。
三万元是多少?当时一个万元户就要上报纸,当典型,农民人均年收入309块钱,三万元是一个农民劳累一百年才能挣回的钱,是个天文数字。把钱原样放回,两人逃回院子。无店姑姑气急败坏,“她一定是个坏人。”姑姑要去报案,软香姆妈考虑周全,苦苦拉住她,“她要不是坏人,你得罪不起呀!”
终于到第三日傍晚,父亲和铜奶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见到女干部赵主任,父亲大吃一惊,原来这位赵主任利用职权,盗走银行金库现金三万元,是警方正在追捕的特大盗窃犯,在强大的严打刑事犯罪的战场上,连小偷都枪毙了,她盗窃金额如此之大,必死无疑。果然,与父亲见面,她无语泪流。父亲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父亲母亲,没做商量,月光清亮,软香姆妈到田里扯青葱,砍包菜,摘南瓜;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在厨房倒出螺蛳,一个个拣,一颗颗挑。无店姑姑仍要坚持报案,她拉着父亲比划说:“这是好机会,我们要立功受奖,戴大红花。”
父亲微微笑,一边用古老的纺花锭子挑螺蛳,一边轻声说:“妹妹,赵主任等了三天,就为吃一顿我做的长伙。来人世一场,临死就这个要求,我们活着的人,要尽量满足她,这原本就是我们聚仙大蒸祖祖辈辈做人的本分。”
姑姑要去报警。她一把打翻刚挑出来的螺蛳肉,滚下一地。父亲耐得烦,蹲下身子,一颗颗捡起来。姑姑又冲上来,再踢一脚,父亲一把将他的妹妹抱住,温柔地说:“犟妹妹,我们家祖上有一碗上路蒸,就是给将死之人的宽慰,祖上世代无偿赠送的上路蒸,积下了阴德,才有如今蒸蒸日上的聚仙大蒸,哥哥为她做的,其实就是一碗上路蒸,让她吃饱,心满意足地去死,这就是祖上美好的心意。”
月光如水,我的父亲母亲宽容大度,洗菜,切菜,剥蒜,发灶火,神圣而庄严。炒螺蛳时,火大油滚,呛着父亲的眼睛。他一边流泪,一边翻炒。为父亲架柴禾的是铜奶奶。月亮照在水缸里,映在盆子里,墙上,也映着父亲的背影。二十年前,少年的父亲也在这间厨房,在明亮的月光下,做出人生第一次长伙,是一碗麸皮蒸藕,那是祖父的上路蒸。父亲的厨师生涯是从一碗上路蒸开始的,仁慈是他的起点。
铜奶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那个生下来就和她在岳口街上打架的亲密爱人,她的丈夫,死在饥荒岁月,临死吃的是儿子做的麸皮蒸藕。麸皮,就是麦糠,如今,圈里的黑猪,吃的就是它。铜奶奶的眼泪滴落在灶台,哭得好伤心。软香姆妈说,“灶里的火都要哭熄了。”铜奶奶擦把泪,又笑了,“我的儿子,给赵主任吃好一点,让她的亲人想起来不要哭。”
父亲,细致地拌好食材,每一样都亲自尝过,怕多给了盐,他要赵主任吃的恬淡,可口,美好,品尝人间的甘甜,来过人世,知世上情深义重,没有白来。
粉蒸螺蛳上桌了。赵主任拿起筷子泪如雨下。仁慈的父亲,已经忘了当年四寸奶正是死于这一碗上路蒸,他微笑着,亲切地说:“粉蒸螺蛳天下奇美,你只管吃舒服,吃舒心,吃得心意圆满。”
赵主任挑了两口,突然站起来,趴在地上,给父亲磕下三个响头。
我的软香姆妈,源源不断地从厨房里给她端来菜,蒸土豆,蒸豆架,蒸南瓜,蒸白芋环,摆了满满一桌。新打的八仙桌,油漆深红发亮,赵主任一个人的宴席,气派豪迈,柔情万丈。这一夜,破天荒地没有停电。如豆的灯光照着饭桌,蒸菜的香味在暗夜中浮动,夜风殷勤,抚着赵主任的脸,有泪,就把泪风干。风知道,人生不要有泪。女干部端起蒸菜碗,狠命地往嘴里扒,吃完一碗又吃一碗。确实,她吃完去死的,毅然绝然。今夜,是我的父亲,为她铺好通往天堂的路,父亲小心翼翼,精心照料,她只需要安心走,便是苍生正道。
女干部还在吃。逃亡路上她没有安心吃过一顿饭,吃得太香,太忘情,她得把后面的几十年,一顿吃完。吃,真的很美好,享受生命,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享受爱和温暖。她大口吞咽,太急了,不时地鲠住,打呃。我的铜奶奶先哭了,软香妈妈也哭了,父亲也哭了,一直站在一边气势汹汹的无店姑姑也哭了,那些吃野菜,吃粗糠,吃槐花,吃树皮的日子涌上心头,还有祖父临死前吃下的那碗麸皮蒸藕,吃有多么幸福,他们,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等到女干部吃到第五碗时,大门突然破开,十几名警察冲进来,夺去赵主任的饭碗,将她打倒在地,一脚踏上。
速战速决,赵主任被枪毙了。
我父亲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当夜,他和女干部一起被逮捕。赵主任罪大恶极,父亲深受连累。铜奶奶奢望一碗蒸菜能救回儿子的命,每天带着软香姆妈和无店姑姑下河摸螺蛳,揣着一碗碗粉蒸螺蛳,前去求人。那些曾经的食客,铜奶奶认识一半,任拿哪一个,只要愿意说一句话,或许都可以成为父亲的保护伞。可是,镇上,县里,地区,连省里都去了,过去的各种“长”“主任”,没有人收下她的天下美味。那些日子,每隔几天就有一批犯罪分子游街示众。有一天,铜奶奶又去送粉蒸螺蛳,在县城遇到游街的车队,我的父亲,胸前挂着窝藏犯的黑牌子,在鸿渐路口与铜奶奶的目光相遇,父亲顿时泪如泉涌。铜奶奶捧着一碗蒸菜,怕菜冷了,外面包着蓝花小方被,她想告诉他的儿子,活着是有希望的,便举着那碗蒸菜,呼喊父亲的名字:“望店!望店!”
天下美味送不出去。铜奶奶一病不起。那天早上,软香妈妈赶做的上路蒸还没有端上来,铜奶奶已撒手人寰。霞光万道,透过窗棂照进屋,铜奶奶半张着嘴,口里满含霞光,美轮美奂。没等奶奶入土,无店姑姑和软香姆妈坐火车去北京,求救马国堂的儿子马前进。最终,是马前进救回父亲的命。父亲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送往新疆劳改农场改造。
那一年,我在镇上读高中,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考上大学,当官,为家里撑起一把真正的“金伞”。我发奋学习,通过预考,备战高考。当我在炎炎盛夏里结束高考回到家时,没见到无店姑姑。软香姆妈告诉我,父亲在新疆劳改农场写回一封信,说他病得很重,就快死了,这封信是托付姆妈,要好生照顾无店姑姑一辈子,请姆妈不要离开她。姑姑接到信,二话不说,当天夜里去河塘下笼,捉鳝鱼,做好一碗炮蒸鳝鱼,一大早就走了,她说去新疆,给哥哥送一碗上路蒸。可是,一去三个月,千山万水,我的哑巴姑姑沓无音信。
同年,我考上大学,我发誓,决不返回这个伤心的地方。四年后,拿到哈佛大学的奖学金,去美国求学。临走时,我回过家,软香姆妈万分不舍,不舍我的,还有满院子的月光,亮堂堂的,照着姆妈和我的小窗。姆妈的枕下,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条幅,是父亲的店——聚仙大蒸,姆妈说:“他们把我们当坏人,再也不来我们家吃饭,联络点也取消了。”我忍着泪,“妈,烧了吧!从此,我们家不做长伙,也不做联络点,我们做我们自己。”
时光匆匆,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我,有一次和妻子爱伦休假去旅游,在旧金山的一条僻静小街上,我看见一个餐馆,门楣上挂的牌匾,上书四个中国汉字,竟然是聚仙大蒸。我眼热心跳,仿佛见到至爱的亲人,迫不及待地跨进门去。前台坐着一个黑头发姑娘,我走上前,眼泪,已经哽在喉头。这一年,我的软香姆妈去世了,这店,仿佛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根。我激动地问:“有长伙吗?”姑娘回头望着我,好像没听懂,我大声说,用了我的大荆州方言:“女伢儿,你家有长伙吃么?”我的泪水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我要吃粉蒸螺蛳,你家有么?”那姑娘仍是怔怔地望着我,我又一次大声问:“你家有炮蒸蟮鱼么?”她摇头,我再一次追问,“你家有粉蒸茼蒿么?有玉兔蒸香么?有火烧粑子么?”
我放声大哭,向她讨要:“有么?你有么?”
没有人懂。我被爱伦拉出店。我流着满面的泪水。我对艾伦说:“这就是我家的店,你懂么?我家祖祖辈辈开的这家店,你懂么?”
艾伦也摇头,她不懂。
有一年,我到台湾讲学,休息时去参观当年老兵们住的眷村,在杂乱而破旧的巷子里,竟然也看到了聚仙大蒸,只是牌匾老旧,房屋也快垮掉了。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老兵开的小饭馆,那老兵早已去世,这是一座空屋。
又一年,我到日本做访问学者,和美国教授科比恩一起去考察,路过三条市一个小镇的小饭馆,我停车吃饭,身着和服的日本姑娘送来一个菜单,我一眼看见两个汉字——压桌。
我用手指着压桌,美国教授怂肩,摇头,他不懂汉语。日本姑娘明白我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粉蒸莲藕。这碗蒸菜,藕粉红,米沁白,生生死死粘在一起,婉如一对血浓于水的挚爱亲人,这,正是我们家的压桌,她用清新的藕,荷花的香,粉蒸而出,连那装蒸菜的碗,都是一样的青花。想必,这家店主的祖辈到过中国,他是一名侵略者,他把我家的香带回家,将这碗压桌,流传了整整70年。
美国教授饿了,一边抢着吃,一边连声向日本女人赞“OKOK”。我静默无言,忽然,一句家乡话从心里跳出来,我脱口而出:“锅里炒——烩屎(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