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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鱼”诗词意象的多重解读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19

□ 余国民

武昌鱼,得名于三国时期。据《三国志·吴书·潘濬陆凯传》记载,吴甘露元年(公元265年),东吴末帝孙皓从建业(今南京市)迁都武昌(今鄂州市城区),当时,东吴百姓溯流供给,以为苦患,加上政事多有不顺,黎民穷困。左丞相陆凯上疏,且引童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进行劝阻。这是最早有关“武昌鱼”的记载。

武昌鱼,俗称樊口鳊鱼,学名团头鲂。樊口,是樊水注入长江的出口处。闻名遐迩的武昌鱼,一直生长在长江与樊水交汇的深水之中。据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武昌县志》“物产篇”记载,“鲂,即鳊鱼,名缩项鳊,产樊口者甲天下。是处水势回旋,深潭无底,渔人置罾捕得之,止此一罾,味肥美,余亦较胜别地。今县前有一家市之,鳞白而腹内无黑膜者真。”1956年,华中农学院水产系教授易伯鲁先生用科学分类的方法,经过反复调查考证,将外形区别不太大的三种鳊鱼(即三角鲂、团头鲂、长春鳊)区别开来,把产于鄂州樊口的团头鲂定名为武昌鱼。

由语言典故到诗词意象

“武昌鱼”最早只是一个典故。典故是指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典故包括两种情况,一是古代故事,叫事典;二是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叫语典。三国童谣中的“武昌鱼”是个语典,陆凯在给东吴末帝孙皓的奏疏中引用儿童们吟唱的歌谣,用“宁……不……”表示舍弃后者选取前者的选择句式,又用“建业水”与“武昌鱼”加以对比的方法,既表明了反对迁都的意见,又表达了对东吴故都建业的怀念之情。在这里,是说“武昌鱼”味道再美,品质再好,也只是作为“建业水”的一个陪衬,话语中所蕴含的是对“武昌鱼”的一种冷漠甚或厌恶的感情。

最早在诗歌中引用“武昌鱼”这一典故的是北周诗人庾信,他在《奉和永丰殿下言志》中写道:“弱龄参顾问,畴昔滥吹嘘。绿槐垂学市,长杨映直庐。连盟翻灭郑,仁义反亡徐。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庾信是南阳新野人,梁代诗人庾肩吾之子,父子二人同为太子萧纲的文学侍从。建康失陷后,庾信被迫逃往江陵,投奔梁元帝萧绎。元帝承圣三年(公元554年)他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杀萧绎。他因此被强留长安,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又称“庾开府”。诗人写这首诗时,已近不惑之年,永别了江南,且屈事二君,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诗中流露出对故国深沉的思念之情。诗歌最后两句“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虽然还是一个语言典故,却赋予了新意。这里的“建业水”和“武昌鱼”,不再是对比关系,而变成了并列关系,思想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武昌鱼”和“建业水”一样,都成了诗人怀念的对象,成了江南故国的代名词。

千百年来,诗人词客们在作品中反复引用“武昌鱼”这一语典,久而久之,逐渐赋予了一定的思想感情,形成了一个著名的诗词意象。所谓意象,是诗词中情意与物象、景象的融合,是诗人词客的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的有机统一。意象的作用是引导鉴赏者破译诗词的情感密码。比如“月”的意象,其内涵与情感是非常丰富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是纯洁、美好;“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团圆、思乡;“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是悲伤、愁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辽阔、绵远。“武昌鱼”意象的内涵与情感也很丰富。比如,“武昌鱼美应难恋,历数须归建业来。”(唐·孙元晏《武昌》)是留恋、惋惜;“新酒秦淮缩项鳊,凌霄花下共流连。”(唐·唐彦谦《寄友》是愉悦、欣喜;“建业水甘供日饮,波中亦有武昌鱼。”(宋曾极《南轩》)是悠闲、快乐;“冷宦昔同清献鹤,冰盘今恋武昌鱼。”(民国·朱峙山《贺汇川先生以八秩初度答湘中诸友》)是怀旧、思乡。

元代词人卢挚《最高楼》写道:“长沙客,宁食武昌鱼。未觉故人疏。归舟唤醒乡关梦,宾筵容揽使君须。听民谣,今五绔,昔无襦。待留与、南州谈盛事,更恰好、南楼逢老子。明月夜,古来无。江头春迷鹦鹉,幕中秋水映芙蕖。绿尊倾,红袖舞,醉时扶。”卢挚,是元代著名文学家,号疏斋,涿郡(今河北琢县)人。卢挚一生显宦,曾供职朝廷,后任职湖南等地,复入为翰林学士,迁承旨。这首词是词人的即席之作。词的上片,主要写词人来武昌的原因以及对东道主的赞颂。开头两句,化用三国童谣,点明行踪。宁,宁可,常与“不”等副词配合使用,表示比较两方面的情况之后选择其中的一面。很显然,这个“宁”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表达了词人对“武昌鱼”喜爱之情。这里的“武昌鱼”,不仅仅是一个典故,已经成为词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具体可感,给人以联翩的浮想。词的下片,抒发自己躬逢盛宴的欣喜之情。此次宴会,主宾双方,尽是名流,可谓群贤毕至,完全可以留作往后美好的回忆。何况又是在著名的鄂州南楼,明月秋水芙蕖,其意义自然非同一般。卢挚本性好酒,眼下,觥筹交错,红袖起舞,美酒佳肴,相互映衬,正好一醉方休。

由泛称到专指

所谓“泛称”,是指某一类事物,而“专指”则是指某一种事物;一个是集合概念,一个是单一概念;一个是复合意象,一个是单纯意象。一千七百多年来,“武昌鱼”经历了由泛称到专指的过程,或者说由抽象到具象的过程。早期是泛称“武昌的鱼”,后来则专指武昌樊口一带出产的缩项鳊、团头鲂,或称“武昌鱼”。事物都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人们认识事物也有一个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过程,“武昌鱼”也一样。这样说,或许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也丝毫无损于“武昌鱼”的赫赫大名。

湖北,素有千湖之省的美称;鄂州,也有百湖之市的雅号。“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诗)不必说古云梦泽是何等的壮观了,武昌大地,作为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在三国时代,江湖连通,水域宽广。东吴以水军立国,在武昌建都,到达鼎盛时期。东晋以后,宋、齐、梁、陈,代有废兴。千百年来,鱼米之乡,名不虚传。这里的鱼素来品种全,数量多,质量好,味道美,相传孙权常在钓台大摆鱼宴犒赏三军将士。因此,人们便在“鱼”的前边冠以“武昌”二字,与别的地方的鱼以示区别。三国末期,“武昌鱼”声名鹊起,连东吴的黄口小儿也久闻其名,脱口而出。即便是六朝时期,武昌也是历代的军事重镇,说到“武昌”,谁人不晓,“武昌鱼”的雅号自然不胫而走,誉满江南,乃至全国。一般来说,三国、两晋和六朝时期,人们所说的“武昌鱼”,多是泛称,隋唐以后,既有泛称,也有专指,需要仔细辨别。这期间,人们对“武昌鱼”的了解和认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比较、选择、拟定以致确认的过程。

“秋来倍忆武昌鱼,梦著只在巴陵道。”(唐·岑参《送费子归武昌》这里将“武昌鱼”与“巴陵道”对举,其意是说武昌的鱼和巴陵的道路。此诗属于七言古诗,对举而非对仗,应该是泛称。“太湖浪说朱衣鲋,汉浦休夸鳊。”(唐!李群玉《石门韦明府为致东阳潭石鱼鱠》)“缩项鳊”当然是专指武昌鱼。“建业龙盘虽可贵,武昌鱼味亦何偏。”(唐·徐夤《吴》)七言律诗中的颈联,要求对仗,“建业”对“武昌”,“龙盘”对“鱼味”,分属两个音步,是泛称。北宋的王安石有一首诗《别方邵秘校》:“迢迢建业水,中有武昌鱼。别后应相忆,能忘数寄书?”这里的“武昌鱼”,应为专指。诗中虽然也提到了“建业水”和“武昌鱼”,而本诗属于五言绝句,一、二两句并非对仗。

唐宋以来,吟咏“武昌鱼”的古典诗词有一百多首。在五、七言律诗中,其颔联和颈联,也就是需要对仗的第三句和第四句,第五句和第六句,常常有这样的句子,上联是“地名+事物”,下联是“武昌+鱼”,比如:“扬州鹤”对“武昌鱼”,“江夏水”对“武昌鱼”,“辽海鹤”对“武昌鱼”,“太行路”对“武昌鱼”,“湘南雁”对“武昌鱼”,“汉阳酒”对“武昌鱼”,“桑落酒”对“武昌鱼”,“淮浦雁”对“武昌鱼”,等等,这些名词性的偏正短语,分别组成地名对地名、事物对事物的结构方式,这些诗句中的“武昌鱼”多为泛称。

1956年,毛泽东主席从长沙来武汉,畅游长江,留下了著名的词作《水调歌头·游泳》,开篇写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运用“才……又……”表示承接关系的句式,既表明时间的短暂,又传达出对“武昌鱼”的欣喜与赞美之情,与三国童谣构成对比,成为吟咏“武昌鱼”的千古绝唱。湘谚有云:“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毛泽东将“长沙水”与“武昌鱼”两个典故信手拈来,既点名了此行起行起止的两个地名,同时又构成了词中两个优美的意象。这里的“武昌鱼”则是专指。

由写实到写意

诗人词客在长期吟咏“武昌鱼”的过程中,其内涵也有发展与变化。有的写实,即写“鱼”,咏叹“武昌鱼”这道美味佳肴;有的多为写意,托物言志,借物抒情,借“武昌鱼”以抒怀。

苏辙在《赋黄鹤楼赠李公择》的结尾写道:“谁道武昌岸下鱼,不如建业城边水?”苏辙与其他诗人不同,一是将三国童谣反其意而用之,二是将“武昌鱼”和“建业水”两个典故分别拆开来用,一看便知,这是写实。像范成大的“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鄂州南楼》),像高斯德的“建业水易滋,武昌鱼多忆”(《送石浮弟归金陵》),像贺铸的“建业水清供白酌,武昌鱼贱足音邮”(《和别清凉和上人》),像范德机的“云里衡阳雁,网下武昌鱼”(《秋江图》),像姚燧“我怅离群,阳春寡和,溉鬵来食武昌鱼”(《绿头鸭·又寄疏斋》),像严烺的“此去且听衡岳雨,相思莫寄武昌鱼”(《留别万二芝轩》),像张肖鹄的“得酒不愁无物下,山头客卖武昌鱼”(《汉阳侨居山头》),像陈叔通的“入口肥鲜堪记忆,儿时曾食武昌鱼”(《庐山记游》),等等,都是以写实为主的。

诗词中更多的是在吟咏“武昌鱼”时,饶有寄托。这里有三种情况。

第一,用“武昌鱼”或借代武昌,或借代地方官职。前者如,方岳的“采石月明才夜讲,武昌鱼美又春江”(《送程伯茂佥书武昌》),用“武昌鱼”借代朋友要去的地方武昌。再如,姜夔的“一月三见梦,梦中相与娱。日日潮风起,怅望武昌鱼”(《春日书怀》),也是用“武昌鱼”借代武昌。苏籀的“建业鱼食武昌水,延陵皋壤霸王都”(《苏念八郎下第西归梁益》),这里活用三国童谣,不说“建业水”和“武昌鱼”,却说“建业鱼”和“武昌水”,实则指代苏念的行程,由建业溯流而上,到达武昌,而后西归四川,颇有创新思维。陆游的“频倾京口酒,亦食武昌鱼”(《初夏杂咏》),也是用“武昌鱼”借代武昌。后者如,王洋的“要使仇香非醉尉,定知不负武昌鱼”(《送犹子之官武昌》),这首诗是写给诗人去武昌做官的侄儿(犹子)的,用“武昌鱼”指代地方官职。

第二,借“武昌鱼”表达对故地或家乡的思念之情。元代诗人丁鹤年祖籍西域,随父落籍武昌,后逢战乱,流寓东南沿海一带,但对他的第二故乡武昌,始终未能忘怀。他在《次向自诚韵》中的颈联写道:“华表忽归辽海鹤,仙庖频食武昌鱼”,颠沛流离中,在朋友家中,忽然吃到了久违的武昌鱼,惊喜万状,溢于言表,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清代塾师余自奎是武昌西洋畈人,流寓京城,在弟子陈中孚家中设馆授徒,远离家乡,历时七载,每当夜深人静,便以诗寄情。他写有组诗《伤家信被焚感赋十首》,其十写道:“梦魂犹忆武昌鱼,樊口秋来自未除。河水烹鲜胜海错,于今方解老孟书。”清朝大兴文字狱,动辄得咎。这组诗是诗人的家信被焚烧后有感而作的。在诗中,明写“武昌鱼”,实写家乡武昌,夜来一梦忽还乡,家乡武昌鱼最难忘。朱峙山晚年寄居省城,1954年武汉、鄂州一带发生特大水灾,在报上看到雷山及对岸黄州孤塔略图,系念家乡,写有《读图感作》一诗,前面四句写道:“五年从未赋归舆,农圃无能计早疏。秋暮真如遵渚雁,春初长忆武昌鱼。”以“武昌鱼”作为故乡的代称,抒发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一个“长”字,照应了首句的“五年”,点名长久之意,说明思乡之情更为长久,更为浓烈。

第三,借“武昌鱼”抒发对武昌风物的赞美之情。武昌鱼同武昌酒、武昌柳一样,是武昌的一张亮丽的名片,诗人对此,往往赞誉有加。如刘过写道:“江夏水生归未得,武昌鱼美价无多”(《喜雨呈吴按察》),武昌鱼物美价廉,深深地打动了诗人。晁冲之写道:“鼓枻厌骑沙苑马,行厨饫食武昌鱼”(《送王敦素》),饫食,饱食的意思。诗中代王敦素描述旅途中的快意,舟车劳顿,但饱食了一顿武昌鱼,倒也值得。马祖常写道:“携幼归来拜丘陇,南游莫恋武昌鱼”(《送宋显夫南归》),这是本诗的尾联,显然是从反面叙说希望朋友别贪恋武昌鱼的美味而误了归期,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极言武昌鱼的美好。何景明写道:“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送卫进士推武昌》),流露出朋友间的深挚情谊和达观放旷的人生态度,也对武昌鱼表达出赞美之情。张之洞更是别出一格,他在《秋日同宾客登黄鹄山曾胡祠》中的尾联写道:“我也浮沉同湛辈,登盘愧食武昌鱼。”诗人陪同宾客,登山盘桓,谒祠望远,不禁百感交集。一个“愧”字,含义颇丰,表达出诗人愧对前辈,愧对俸禄,愧对百姓的情怀。这里的“武昌鱼”意蕴丰赡,不仅仅指“武昌鱼”这道楚乡佳肴,还应包括朝廷俸禄父母衣食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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