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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跳舞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19

□李红学

老海在舞场一露面,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里。老海把自己整得太出众了。银灰色的西装,深蓝色的领带,头发梳得丝丝根根到位,一双皮鞋也擦得亮光闪闪。谁低头,都能看到一张吃惊的、张着大嘴的脸。舞友们并不喜欢这类人。不是他们嫉妒,也不是他们心眼小,只是这舞场太普通、太大众了。这里下岗的多,待业的多,退休的多,做个体小买卖的多……这些人进了舞场,就给舞场定了性。一块钱一张票。月票十块。有时候忘了带钱,跟老板打个招呼,照样进来跳。老海的到来,多少就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普通人说话也有普通人的特点。看啦,我们舞场终于来了一个领导!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老海真是个领导。在单位任个正处,只是现在已经退下来了。

老海是那种没有官相的人。但是没有官相不等于没有官运。没有官相的老海宁愿相信自己的处级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或者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矛盾的产物。但看见同僚们为一个正处,甚至一个正科争得前赴后继,斗得你死我活,老海就有心要好好珍惜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只是官场与他的想象千差万别。比如说他爱唱爱跳,身份却要求他严肃、严谨、严密,似乎你不摆出一身的凝重来,就不配那个处字。老海是很注意形象的,说得准确一点是有点小资情调。他在意甚至刻意追求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瘦的飘逸。这是老海的小九九。只是一旦入了官场,就好比坠入了吃的海洋。不到半年,老海就发现腰带紧了,肚子大了,双脚也迈成八字步了。其实这只是迈入官场的初级变化,只要锻炼锻炼就能原形毕露。只是身份不允许老海按自己的喜好去做。老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的膨胀,心中的那个小九九也犹如受孕成功的胎儿,一天天的茁壮成长起来。一宣布退下来,老海就觉得自己像鱼儿游进了水,像鸟儿飞上了天,他要投身舞场,他要重塑他的飘逸。

老海跳舞也有领导者的风范。他只跳三步,而且只请舞场最鲜亮、舞姿最出众的周圆圆做搭档。周圆圆是个舞迷,一天跳三场,谁请都跳。舞友们称之为舞德好。只是这老海,一来就搭上了周圆圆,而且还跳最招人的三步。飘悠悠,荡悠悠地。一些舞友就不服气了。你一个新来的舞贩子,凭什么抢我们的档?有的舞友干脆指着老海的鼻子拐着弯的骂。海处呀海处,你真是老牛吃嫩草,越吃越有味呀。他们把“海”字的音拖得长长的,又把“处”字的音咬得重重的,再加上地方口音,“处”字就成了“嘘”字。两个字连起来一听,怎么听都像村民赶猪赶鸭的呵斥声。老海不怕他们嘘,照样带着周圆圆放飞着,放飞得飘飘欲仙。老海知道,等他们嘘累了,嘘烦了,就不嘘了。真的,没多久,他们真就不嘘了。不过,他们的口气还是涛声依旧:这只老孔雀,哪里不好呆,偏要跑到这里来开屏!

老海在舞场算是站住了脚。他只想跳舞,只想找回从前的飘逸。可日子长了,他那领导的脾气就露了相。以前跳集体舞的时候吧,谁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谁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三百平还冒边的场子,有的地方挤得肩膀挨肩膀,有的地方却空得可以开个小舞场。大家没觉得没有什么不好。老海却发现了问题——舞场的利用率太低了,大伙跳舞的激情也没有得到最大的发挥。老海就像做数学题合并同类项样的,把几个同类分合成几拨。动作比较大的,比较张扬的一拨。动作比较收敛的,比较单一的一拨。还有喜欢围着舞场做青蛙跳的一拨……刚开始几天,大伙不太愿意接受老海的安排和管理。跳舞是个随心所欲的事,不用搞得那么正规。而且也跳了多少年了,习惯了,难改了。可是老海却有着非凡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老海说,跳舞图个乐,但要乐得有水平,有档次。就这话,不愠也不火,却有着一股魔力。大伙悄悄地按着老海的安排做了。嘿,还别说,人人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充分的释放。那种快乐中的自由和自由中的快乐,让大伙体会得淋漓尽致。一个舞友站在看台上往下一看,嘴巴一张,眼镜都飞出去了。妈呀,比大型团体操还壮观。

夏天刚刚露出小手,从人们的着装就体会出了她的热烈,外套自然就穿不住了。这天,周圆圆穿着紧身的红色外套在跳探戈。这探戈可不是好跳的。它聚集了各种舞的精华。摆头、踢腿、收腹、送胯,一招一式都需要两人的默契和配合。跳得好,自己感觉就好,就舒服。也给别人长精神。跳得不好,就松松垮垮的,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前面已经说过了,这周圆圆是个舞迷,跳起舞来总是百分之二百的投入。可她今天只跳了两节,就甩开了小手,一双时尚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流氓!与她搭档的小伙子只有二十郎当的年纪。他呆了,不知所措的望着周圆圆。周圆圆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一脸的委屈,便跳起来,扔起巴掌,啪地一下煽在小伙子的脸上。这一声实在太响了,连音乐都震破了。大家都是好热闹的,也是好心肠的,纷纷停了跳舞,围了过来。

老海正在看台上欣赏,见大伙往一个方向流动,知道有事了。老海是不怕事的。老海在职的时候就高兴找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来做。老海就不慌不忙的、很有风度地走了过来。大家一见,两边一分,让出了一条道。大家已经领教过老海的高招了,这回,他们又想看看老海的高招。

周圆圆一见老海,就像落进沙漠的鱼儿见了水,小眼睛鼓了鼓,泪水就流了下来。周圆圆手一指,说,他耍流氓!那个小伙子挨了一巴掌,还被众人结结实实的围着,还被周圆圆一口一个流氓的训着,脸红了,耳朵红了,连脖子都红了,却说不出一个字。老海问周圆圆到底怎么回事,周圆圆不说,哇哇地哭。老海的领导脾气就上来了。哭有什么用?到底什么事?说!这一声完全可以和刚才那一巴掌划等号。周圆圆脖子一硬,指着小伙子的档部,说,他拿那个东西戳我!

这一声就是原子弹爆炸了。大伙可以容忍男男女女公开的打情骂俏,却见不得这样的偷鸡摸狗。一群人冲了上去,一定要给小伙子一点颜色看看。在中国,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这么多人冲上去,那个小伙子就是浑身是铁,也要被打成了铁饼。老海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但事态如果再发展下去,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老海有心让小伙子冲出包围圈,过后再给个交待。但一群人已经攥紧了拳头,急红了眼。箭在弦上,不发不行呀。老海略一思索,只好牺牲自己了。一群人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管你海处不海处的,谁敢阻拦,就让他一起灭亡。哗啦啦。也不管是鼻子还是眼,冲上去,就是一顿老拳。有几个还不解气,飞起脚,哗啦啦,又是一串连环腿。

老海的嘴巴歪了,鼻子出血了,两只眼睛也成了金鱼眼。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却是看谁谁都是横鼻子、竖眼睛的怪物。小伙子去扶老海,老海却在地上摸摸索索抓到一个东西。是个圆柱体。老海感觉是个手电筒。拿到眼前一看,却是横横竖竖几个手电筒在晃。老海明白了。

老海想说话,嗓子里却一股股的血腥往上涌。老海忍着。老海的嘴巴已经塞满了,两个腮帮子鼓成了两片扬起的帆,老海咬着嘴唇,咽了。老海哗啦哗啦脖子,啊!真像咽了一堆垃圾。老海举起手电筒,对那小伙子说,是你的吧?小伙子有老海的保护,基本上完好无损,但依然是一脸红红的羞涩相。小伙子摸了摸裤口袋,接过了手电筒。小伙子说他下夜班,直接来锻炼的。舞友们恍然大悟。原来是手电筒惹得祸。

老海回到家,多少有点英雄受伤凯旋归来的意思。老伴就数落他。多大年纪了,还逞匹夫之勇。老海当然有理。事情紧急,我若不挺身而出,后果不堪设想。老伴知道老海的脾气,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更何况这事已经成为过去了。老伴又说,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就吸取教训吧。老伴是叫老海吸取教训,以后不要再管闲事了。但是老海却从老伴的教训里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老海又要管闲事了。

第二天一早,老海又十分出众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舞友们哗地一声围了上来,一个个就像热血沸腾的粉丝见到了自己心目的大明星。一位体态轻盈的中年女人问老海,你身上挨了那么多的拳头,就没有什么想法吗?中年女人手里卷着一个纸筒,像记者在做着采访。老海望着天,追了追天上的云彩。老海又张开嘴,十分夸张的啊了一声。老海说,我是不是有黄继光挺身堵枪眼的气概啊。就这一句话,中年女人落了泪。好多的舞友一早上都没开口说话。

老海请来了木匠,在舞场做了一面墙的壁柜。壁柜见方大小,齐齐整整,像办公室的文件柜。舞友们的钥匙啦、包包啦,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这个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舞友们你一个,他一个,一会就把柜子占满了。老海觉得没有章法不能长久,就将柜子分成会员柜和过客柜两种。舞友们一身轻,身子像长出了翅膀,跳起舞来飘呀飘的,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一算账,老海就傻了眼。木匠师傅七算八算的,竟然要五千多块钱。老海在家一直是甩手掌柜,在单位虽然有些签单的权利,但也是雾里看花,根本不知道钱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可是木匠师傅算得头头是道,一点怀疑的地方都没有。老海一拍胸脯,算了,算我奉献了!舞友们也很有觉悟。这是大伙的事啊。老海能动这个脑筋就不错了,怎么能让老海又掏腰包呢?穷是穷点,可心是热的呀。大伙你几块,他几块的,就凑了三千多。舞场的老板也是侠骨柔情,啪地甩出几迭票子。大伙七手八脚一数,还差六百六。老海说,行了,这个就算我的了。就图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吧!

老海板着指头一算,自己已经跳了半年舞了。老海第一次进舞场就给自己做了计划:三个月铲平突起的中部,半年重塑飘逸的原型。现在突起的中部是铲平了,另一部分——胃却鼓了出来。那鼓出来的地方从上到下呈倒三角状,顶尖部分齐刷着,像削掉了蒂的梨子。老海不怕这些。老海有决心,有信心,不管是葫芦还是瓢,老海都能铲去。

老海就改变了风格,只要音乐一响,管它是三步还是四步,都往舞池冲。老海要加大活动量了。可跳舞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你高兴和她跳,她却不高兴和你跳。或许出于礼貌和你跳个一曲两曲的,但总有些别扭。而有的人一搭档上,就能二人合一。用舞友们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那么一回事了。真正是“舞逢知已千舞少,舞不投机半曲多”。可老海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音乐响起,才想起请舞伴。若大一个舞场,那么多的舞友,该请谁呢?看到舞友们胸有成竹、成双成对的滑进舞池,这才明白,人生大世界,舞场小舞台,也有很多东西等着老海去学习呢。

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老海从不轻举妄动。老海在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是一种心态。有了这样的心态,老海工作顺,老海生活顺,老海所有想做的事情都顺。现在老海进了舞场,又碰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自然就会将这种心态发扬并光大。不知到该请谁,那就谁也不请。但是一直这样呆在一边挂眼科可不行。飘逸不是看来的。更何况两只脚也经不住音乐的诱惑。老海便搭了架子,做了一个孤独的舞者。老海舞得投入,老海舞得到位,老海舞得如痴如醉。

看到老海的行为,舞友们大吃一惊。老海太出众了。出众得有些出格了。交际舞是一对一对的跳,老海却跳成了独舞。这是交际舞的升华呢?还是对交际舞的挑衅呢?舞友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却只有一个目标——跳舞。你老海爱怎么跳就怎么跳,我们只是吃惊一下而已。但令老海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老海身后竟跟上了一队长长的孤独的舞者。他们昂着头,摆平了双肩,扯直了腰身,也舞得投入、到位、如醉如痴。他们已经成了舞场中一道流动的风景。老海往后看了看,笑了。老海做了一个孤独的舞者,老海是一种无奈的转移,老海用舞把无奈踩在脚下。但老海没想到这种无奈却成了一种指南。看来和老海有相同经历和过程的舞友真不少。老海狠狠的偷着乐了一回。

又有一件事让老海做了一回领导。舞场有个不大爱说话的姜姓老者。有的说他六十多,有的说他七十多,到底几十多,谁也没有考证。这不重要,反正舞友们十分的尊重他,亲切的称呼他为姜太公。姜太公没了一条腿,没了很多年。后来就装了一条假的。姜老太就是带着一真一假两条腿进的舞场。刚开始,大伙不知道姜太公的情况,只感觉他走路一低一高的,左右摇晃。而姜太公一般又跳哆步。这种舞是小年青的专利,对身体的平衡和弹跳要求特别高。姜太公跳的时候就左边歪一下,右边歪一下,有点像鸭子甩着屁股在慢跑。跳舞也有个双向选择。姜太公的条件,自然是加入老海孤独的舞者行列了。后来,舞友们知道了姜太公的情况,就有一些女舞友主动和他档搭。跳得最多、最带劲、最合谐的就是那个问老海挨了那么多拳头有没有什么想法的中年女人。

事就出在中年女人身上。前面说过,舞逢知已千舞少。人和人用语言交流都讲个缘分,更何况是用肢体交流的跳舞呢。俩个人就看对眼了。舞友们说他们热呼得不得了。一个馒头,你一口,我一口,就像在吃鱼翅。婚姻自由,姜太公有个夕阳红,晚辈们乐歪了嘴。只是中年女人一对双的儿子不答应。坚决不答应。一对双一连几天跑到舞场来闹,指着姜太公的鼻子骂。老流氓!老色鬼!老王八!什么难听骂什么。开始,姜太公还沉得住气,后来就以牙还牙了。美太公说: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听着,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老子就要做你们的爹。老子不把你们调教好,老子就不信姜!一对双连脖子都气歪了,冲上来就和姜太公扭在了一起。中年女人拦了这个拦那个,谁也拦不住。大伙也不跳舞了,哗地一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说什么的都有。但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谁也不能说谁对谁不对。女人脸皮薄,噙着泪,走了。

姜太公拖着一条假腿找到了老海。姜太公说,你要代表舞场组织,出面管管那两个小王八蛋。老海在职时也是做过思想工作的,这点事,毛毛雨。老海想了想,说,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姜太公急了。姜太公说,还不急?我都七十三了。还能活几天?夜长梦多,现在就跟我走!

姜太公熟门熟路,两个人就来到了女人的家。姜太公叫老海进去,他躲在外面听动静。一对双看到笑眯眯找上门来的老海,脸色就要平和一些。一对双也有一对双的道理。一对双说,他们并不想干涉老妈的婚姻,只是姜太公太老了,还拖着一条假腿。担心老妈以后要遭孽。老海说,别看姜太公年纪大,身体却是棒得很。别看姜太公拖着一条假腿,照样跳华尔兹。老海见过姜太公跳华尔兹,虽然起伏大了点,但多炼炼,一定能跳出别样的风采。一对双见老海这样说,不太相信,但也不好再坚持。一对双就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姜太公随便参加个什么比赛,随便得个什么名次,他们就敲锣打鼓把老妈送过去。躲在门外的姜太公一下就跳了出来。臭小子,说话算话!一对双也是豪言壮语。谁说话不算就是王八蛋!

接下来就是老海的事了。老海做工作当然很有一套的。一二三条下来,舞场老板就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当场就表了态:Ok!ok!

没几天,舞友们就看到了交际舞大赛的通知。老海的名字自然写在了交际舞大赛领导小组组长的位置上。舞场组织交际舞大赛,这可是个新鲜事。跳了多少年的舞,谁都想有个测试,有个展示。这个叫海组长,那个叫海组长,报名呀,填表呀,问这问那呀,老海那个忙呀,比当海处的时候还要忙。老海就笑了。我是来跳舞的,不是来当官的。怎么又搞了顶乌纱帽戴上了呢。这还只是个开头,还有好多事呢。首先就是要想办法,让姜太公得个名次,让那一对双的兄弟,敲锣打鼓地把他妈送到姜太公家去,让他俩双宿双飞。以后还有什么事呢?路漫漫其修远兮!老海心底升起一股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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