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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是棵长青藤 (短篇3题)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6-07-19

何存中

“公社”并不是新词儿。用百度一搜,它有三条注译:一,中国古代官员祭祀土地、劝耕、颁告律法的地方。二,原始社会中,以土地为纽带,氏族成员共同生产、共同欢娱的结社形式。三,在一定的地域内,有相对独立的经济核算形式,以及文化风俗沉积所形成的精神默契,并生活在一起的社会组织。

四十多年前,我们的人民公社,估计就是在这些意义上建立起来的。

第一篇:带信

那时候农科所三个“公人”,住在公社后头的院子里。为什么叫“公人”呢?这是有讲究的。那时候你就是公社书记,也不能带家眷。所以公社院子里除了妇联主任之外,住的都是“公人”。“公人”也指公家的人。

农科所上台阶一个大门进去,就是四间屋。明摆着:一个厅三间房。厅是办公、开会和娱乐用的。有桌椅,桌子一人一张,椅子一人一把。墙壁上钉着钉子,排着挂的是红头文件,不是每人都有,但各人可以随时取下来看。真正的公共空间。房是住的,一人一间。所谓的私人空间。房门白天是开的,晚上睡觉也不屑关得。公是“公”的,私也是“公”的。“公人”之间,情之所至,兴之所会,相互穿破,一目了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屋是土砖与红砖混做的。门脸儿用的是红砖,山墙和隔墙用的是土砖,土砖墙用泥土和石灰粉刷,红砖墙清水勾缝,讲究的是一红二白。这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建筑风格。

三个人的单位,一个干事两个同志。那时候公社七所八站的头儿,冠以姓氏,对外都叫某干事。干事手下的都冠以姓氏,对外叫某同志。“干事”与“同志”,只有分工不同,能力的大小,没有职位高低,那就水乳交融。干事姓江,人称江干事,四十多岁,最大的特点是爱说笑话,说笑话时,他不笑让别人笑。那天早晨他早早地穿衣起床了,在厅里就着东边学校喇叭的声音做广播体操,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地做扩胸运动,吵得另外两个同志睡不着。另外两个同志就穿衣睡眼惺忪地起来了,来到厅里同他做。那两个同志,一个姓林,人称林同志。林同志最大的特点也是爱说笑话,别人还没笑,他却笑得涎儿滴。另一个同志姓赵,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人称赵同志。赵同志最大的特点,不管别人讲什么笑话,他都笑不起来。为什么呢?他听不懂其中所含的意义。

江干事做着扩胸运动,一本正经问两个同志:“你们知道隔壁的新婚夫妻为什么半夜吵嘴?”公社的院子虽然用墙隔着,但街上的人家就在墙外,一有动静就传到墙里来了。林同志摇头说:“不知道”,就笑得涎儿滴。江干事就问赵同志:“你知道吗?”赵同志说:“不知道。”江干事又问:“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清早不吵?”林同志又笑得涎儿滴,说:“不知道。”江干事问赵同志:“你知道吗?”赵同志说:“不知道。”江干事就说:“看来传达一个精神好难。知道的说不知道,不知道的不会说知道,你们是怎样领会精神实质的?”林同志笑得直不起腰,说:“都是猫儿惹的祸。春天来了,那猫儿在屋顶上叫了一夜。”赵同志说:“吵嘴与猫叫有什么内在联系?逻辑混乱,不要瞎扯好不好!”江干事没笑,把个林同志笑得肚子抽筋,喊着:“哎哟哟,”要江干事帮他揉,说:“要出人命的。”人家赵同志是真童子,处男呢。哪里知道人世间这么复杂的事?林同志在背后笑他“呆鸡巴”。

春风几度,夏雨几场,巴水河畔的田畈就明亮温暖起来了。这样的季节是杂交水稻育种的关键季节。一块块育种的田,青枝绿叶,迎风招展。那“母穗”插在中间,像“月信”过后的女人,风种万种,含着苞儿准备抽穗儿。那“父穗”插在两边,像“闻信”的男人,粗手粗脚,准备扬花儿。这就是“花期”。掌握“花期”是杂交育种的关键技术,不容错过。错过花期,那就是白忙一场。所以这样的时候特别需要农科所的同志下乡技术指导。所以县分管农业的领导一到这样的季节,就亲自给各公社打电话提醒:“同志务必注意,切莫误了花期。”电话是孔秘书在门口传达室接的。宽大的桌子上伏着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日夜相交负责上传下达。接了电话,孔秘书叫通讯员跑步去叫江干事。江干事跑步来了,问孔秘书:“什么事这样紧急?”孔秘书对江干事说:“最新指示,”伸出手指作了个十二。江干事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同志务必注意,切莫误了花期。”孔秘书说:“人误人一月,人误天一年。你是老作手。知道怎么搞就行。我就不教你了。”江干事说:“我要你教?你教你老婆吧。”孔秘书的老婆多年没见生。总是说怀上了,结果没怀上。孔秘书是公社院子里大管家,两人级别一样,资历相当,所以敢开玩笑。

江干事要主持面上的工作,不能去,就安排林同志和赵同志到江家墩去住队。江家墩是农科所杂交水稻推广示范点。江家墩是江干事的老家。江家墩在巴水河边,田畈开阔是推广杂交水稻育种的好地方。

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江干事对林同志说:“这样好不好?我不能回去了。你和小赵带行李下去‘同’一段时间吧。”这“同”指的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直到杂交水稻授粉成功了再回来。林同志就笑,说:“又要去‘同’呀?”。江干事问:“你笑个卵子。有屁就放。”林同志说:“我不知道么样‘同’?”江干事说:“还不是与往年一样。原屋住原人做原事。”往年到江家墩为了不增加生产队负担,江干事派林同志下去就住他家,由江干事的老婆料理吃住。林同志笑得涎儿滴,说:“不能再‘同’了。”江干事问:“为什么?”林同志说:“说实在话你家娘子太漂亮了。”江干事说:“漂亮与你么相干?”林同志说:“你不晓得极大地影响工作。”江干事知道这家伙又在开玩笑,于是不笑,一本正经地问;“你想怎么样?”林同志说:“这回去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江干事说:“什么要求?”林同志笑得嘴唇发亮,说:“让你娘子同我睡一回儿。”江干事说:“可得。”林同志问:“你答应了?”江干事说:“点头算事。”江干事以为林同志不再纠缠。那晓得林同志说:“那不行。你那娘子厉害得很。你不批,她不肯。口说无凭,你要写个条子我带去。”林同志就拿出纸和笔摆在江干事面前,要江干事写。赵同志说:“这怎么写?”林同志说;“你不要多事,江领导晓得几会写。”江干事就真的提笔在纸上写:“毛栗你好!多时未回,时在想念中。见字如见面。家里一切都好吗?你在家辛苦了。林同志说你长得漂亮,要我答应你同他睡一回。我同意了。你看着办。此致,敬礼!”江干事写完了,把那张纸叠成燕子状,对林同志说;“批了。你拿去吧。”林同志对赵同志说;“你拿着吧。”赵同志脸红了,说:“我才不管这些事。”江干事对林同志说:“不是你要的吗?你敢不拿?”林同志就笑得像朵花儿开,拿在手里,装在口袋里。于是就都不笑,商量工作,环节、数据,一项项都不是开玩笑的事。一个问:“记住了吗?”两个答:“记住了。”

清早潮湿,湿天湿地。林同志和赵同志就背着行李朝江家墩走。江家墩与公社不通公路,但通机耕路。遇到一辆从镇上出来拖化肥的手扶拖拉机,在路上突突地冒黑烟。林同志让到路边扬手说:“师傅带一脚!”手拖拉机就陡地一耸刹住了,驾驶员问:“林同志到哪里去?”林同志一看开手扶的是江干事的小舅子毛谷。林同志说:“还不是到你姐家去。”毛谷问:“去授粉呀?”林同志说:“小舅子,你说对了。”林同志叫驾驶员叫小舅子明显地占便宜,但小伙子并不恼,说:“林同志,带可得,但你两个瓷货儿要坐稳,摔破了我可赔不起。”林同志说:“你姐好吗?”毛谷说:“好!”林同志说:“还是那样漂亮?”毛谷说:“你去了不就晓得。”林同志和赵同志就爬上拖拉机在化肥袋子上坐好了,把行李放在脚头上。

手扶拖拉机驶到岔路处,一边到毛家垸,一边到江家墩,毛家垸是毛栗的娘家,江家墩是毛栗的婆家。毛谷把机子停住了,说:“下去吧。不能送到位。队里薅田,队长等着撒化肥。”林同志说:“可得,我望见你姐了。你姐在塘边洗衣裳。回去代我问泰山大人好。”毛谷说:“多谢关心。”把手扶开走了。赵同志问林同志:“你不是他家女婿吧?”林同志说:“这你不懂。我是看着毛谷长大的。”

林同志和赵同志就背着行李顺路走,不一会到了江家墩。河边的江家墩开旷,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点。一排排的房屋建在河边二级台地上,整齐划一,座北朝东。前排向阳的池塘边上。一户人家门前围着一个石头圈,种着一丛木芙蓉和几棵栀子树,还有一块指儿花。指儿花学名叫凤仙花,是女儿们用来染指甲的,所以叫做指甲花。夏天来了,蓝叶子的木芙蓉开红花,绿叶子的栀子树开白花,指甲花矮在中间。这就是江干事的家。

林同志和赵同志来到江干事的家门口时,胸前戴朵栀子花的毛栗在池塘边洗完衣裳,汗涔涔地提桶衣裳正回。江干事的家门前有坪,那坪宽敞,河边的土肥沃,那坪的颜色也肥沃,人脚踏上去黑得发亮。提桶的毛栗见两个同志来了,不说话就笑,那笑就是招呼。林同志笑着说:“我又来了。”林同志把“我”字咬得很重。毛栗说:“晓得的。进屋坐,我晒完衣裳,再料理,倒茶你们喝。”林同志笑着说:“不进屋,屋里有老人家,说话不方便。我们看你晒衣裳。”林同志就带头把行李放在圈子上,身子就着石头坐。赵同志也把行李放在身边,就着石头坐。毛栗说:“晒衣裳有什么好看的?”林同志说:“看花哩。”林同志就盯着毛栗的胸前看。那胸一颤一颤的。那花一闪一闪的。毛栗发现了,脸就红,说:“你要死呀!”

林同志说:“毛主任,我跟你汇报。”江是干事,毛是主任,干事归主任管。这是私定的。大家都这么说。毛栗抖着衣裳晒,说:“抓紧时间,搞简单点。”林同志说:“我会抓紧时间的。这回又要三同。”毛栗说;“同你个头。”林同志说:“不是同头。是同吃同住同劳动。”毛栗说:“哪回不是这样?”林同志说:“这回不同。”毛栗拧着衣裳,一拧水就流,说:“有什么不同的?”林同志说:“这回江干事有指示。”毛栗问:“什么指示?”林同志笑着说:“江干事带信回来了。”毛栗问:“什么事?你当面肉口传。”林同志对赵同志说:“好玩的?家信旁人能拆吗?”赵同志点头说:“是的。”毛栗问:“这个同志是新的吧?”林同志说:“对头。还没谈对相。”毛栗说:“江的信上说什么?”林同志说:“你自己看就晓得。”毛栗晒完了一竹蒿,准备晒第二竹蒿,就停了手,在衣裳上擦干手上的水,伸手对林同志说:“信呢?”林同志就从口袋里把那封折成燕子状的信拿出来,递给毛栗。

毛栗接过信,见那纸是溶的,说:“你肯定在路上拆开看了。”林同志说:“我发娘愿。没看。”毛栗问赵同志:“你揭发他。你对我说实话,他看了没有?”赵同志说:“我说实话,他在路上没看。”毛栗把信打开了,将纸牵直拂平。毛栗不认识字,就把信递给赵同志,说:“这个同志,你跟我念。”赵同志说:“不能随便念人家的私信。”毛栗气笑了,说:“谁说的?”赵同志说:“我娘说的。”林同志说:“这就是好同志。”毛栗把信拿过来,朝林同志一递,说:“那你跟我念。”林同志说:“不能随便念同志的私信。”毛栗问:“谁说的?”林同志说:“我老婆说的。”毛栗说:“你个剁头的。磨我。”

两个同志都不跟她念,毛栗没有办法,只好拿着信到垸中找识字的人跟她念。早饭过后垸人还未出工。毛栗先找的是垸中的二叔。毛栗说:“二叔,侄儿带信回来,怕是有急事,您给我念念。”垸中二叔是读老书的,取出老花眼镜戴着,拿着信,瞅了半天,就是不出声。毛栗说:“二叔,您念啦!”二叔说:“信上的字写得太潦草了,我不认识。”毛栗说:“您念个大概意思就要得。”二叔说:“侄儿媳妇,大概要不得。你还是找个年轻的念。”二叔不念,毛栗就找了个年轻的跟她念。那个年轻人是江干事的垸中兄弟。那兄弟倒是高中毕业,知识青年,眼睛好得很,拿着看了,只是不念。毛栗说:“你倒是念呀!”那兄弟忍着笑,说:“信上全是英语字母儿。”毛栗拿过信瞄着说:“不像是英语字母呀!”那兄弟说;“英语我倒是学了,但意思太深奥了,不好翻译。”

毛栗就想这事儿好像不对头呢?往回江带信回来她找人跟她念,信上的字念的人全认识,念得清,她听得明。要是她的儿不住读,叫上初中的儿念不就不求人。这回是不是出鬼了?她心里就猜出了几分来。那时候早饭过后,垸中的小孩子驮着书包纷纷上学。于是毛栗就到路上,拦着一个上三年级的小学生,拿出信来,让那小儿给她念。那小儿聪明,纸上的字他全认识,念得琅琅有声,青葱一片:“毛栗你好!多时未回,时在念中。见字如见面。家中一切都好吗?你在家辛苦了!林同志说你长得太漂亮了,要我答应你同他睡一回,我同意了。你看着办。此致,敬礼!”毛栗听完了信,就笑出了眼泪,摸着那孩子的头,说:“你真乖。念得真好。”小孩子说:“二娘,还念不念?”毛栗说:“不念算了。”小孩子就背着书包上坡了。毛栗转身说:“这个要死的。”毛栗把信折好了,依然折成燕子状,放在口袋里装好了后,就不动声色地回到家门口。

林同志和赵同志依然坐在圈子的石头矮墙上。那赵同志望着红花绿叶儿发呆。林同志见毛栗回来了,就笑着问;“怎么样?”毛栗并不回话,只是点头,只是笑。进屋掇了张椅子,让林同志翘着脚儿坐好。倒了一杯茶,让林同志捧在手里喝。就在赵同志想为什么掇椅子林同志坐,不掇他坐,为什么倒茶林同志喝,不倒茶他喝时,毛栗蜕下晒衣的竹蒿,拿在手,从背后朝林同志扫过来了。林同志扭头见势不妙,拿起手边的装笔本的袋子,起身便朝畈里跑。二人的行李没有进屋,还放在门前圈上石头矮墙上。毛栗赶得林同志燕子高飞。赵同志拿着装笔本的袋子,也跟着林同志朝畈里跑。玩笑开大了,有点过。那时候消息就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垸子。一垸出早工的男女就笑得肚子痛,眼泪水儿滴。那才叫欢乐。

林同志和赵同志在湖边杂交育种田里,埋头忙了整个上午,拉着粗大的草绳子授粉,一个来回,又是一个来回。太阳很好,花粉正扬,如云似雾。这马虎不得,要保证公穗的粉传到母穗上。接着测量记录数据,那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两个从田里钻进钻出,一身泥一身汗,糊得像个泥菩萨。

太阳到了中天,畈里江家墩的人们都收工回家吃中饭了。赵同志饿了,问林同志:“林同志是不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林同志说:“急个什么?还早得很。”赵同志说:“我觉得我肚子饿了。不知道你饿不饿?”林同志说:“你总没吃饭呀?”赵同志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林同志说:“就你晓得本钱?说这话俗不俗?”

这时候毛栗提着竹篮把饭送到田头。毛栗不说话,只是笑得响。田里的赵同志对林同志说:“饭送来了。”林同志说:“慌什么?”这时候毛栗把篮子放在田岸的马鞭草上,用张报纸铺了当席,朝外掇菜,两碗青菜,一碗咸菜,还有一碗蒸鸡蛋。毛栗把饭盛了两碗,抽了筷子摆好,还不见两个同志上岸,就喊:“怎么了?架子还蛮大呀!还要人请是不是?”林同志这才禁不住,抬起头朝毛栗嘿嘿一笑,那嘴角的涎儿格外亮。两个同志脚也没洗,就上岸吃饭。洗什么?吃完了还要下田。林同志掇碗埋头朝嘴里扒饭,像饿牢放出来的。赵同志掇着碗还在斯文,对林同志说:“我以为你不饿?谁知道你比我还馋?”林同志用筷子点着饭碗不做声。那意思是吃饭也闭不住嘴?

毛栗忍着笑,说:“行李我拿到屋里了。床铺好了,晚上到家里吃,在房里睡。听到没有?”

赵同志高兴了,说:“听见了。”

林同志低声说:“个苕东西!这时候最好莫做声。”

那时候太阳正好,照在地上,阳光下河畈蒸着蓝色的雾。风吹湖水,浪到湖心,闪闪发亮。

第二篇:指标

那个春天应该说是很好的。风儿活了,花儿开了,清早起来鸟儿也在屋后的竹林里叫。南柏树垸的花大姐忽然觉得日子没味儿,下床时朝男人大汉的屁股踢一脚,二人就吵了起来。吵嘴不是好事,主要是没有好结果。花大姐嘴巴不饶人就犯上,大汉忍不住就动手。犯上就是犯了娘。娘就在堂里扫地呢。哪能听之任之?大汉的娘劝不住,二人就吵着又要到公社去离婚。

二人都在气头上。一个说:“走哇!你这个‘白大料’!这回不去,你就不是娘生的!”“白大料”不是好话。巴水河边用来骂结了婚的男人:庙里的和尚才是“白大料”。意思是长着好看,其实没有实际作用。这话对于丈夫来说比较恶毒,妻子的苦衷也隐在其中。大汉说:“走就走!你这个花大姐!”花大姐也不是好话。巴水河边用来骂女的。花大姐就是花痴,光鲜华面其实有点傻。二人就朝公社走。花大姐边走边在垸中扬言,说:“这回离定了。”

大汉的娘束手无策,眼里噙着泪花儿,只有站在门口干望,隔壁的张婶过来劝,大汉的娘摇头说:“张婶哇!这日子一点味儿也没得,叫人怎么过?”巴水河边的人过日子讲究有味儿,如果没味儿那就很难过下去。什么叫味儿呢?大汉的娘对张婶说:“张婶哇!我也没得几多的要求。儿和女,孙儿和孙女,人家有的我家也应该有。人活一张脸,有眉毛就得有眼睛。不就是一代一代朝下传吗?有人传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甘心。润在心头,咂在嘴里,满口生津,这才叫味儿。这两个东西结婚一年多了,还没见生,不晓得是驴子不走,还是磨子不转?”张婶不好说什么,只得陪大汉的娘叹气儿。春天再好,大汉的娘心里苦。

花大姐和大汉沿着河边的机耕路朝镇上的公社走。一路走一路吵,中途还你推我搡纠了两个回合。花大姐放泼,抓住大汉的衣裳不放。大汉气不过把花大姐放倒地上,又牵了起来。花大姐的屁股上就染了泥巴。

二人抄近路吵到镇上的公社大院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管章子的孔秘书,正坐在进门的办公室的桌子前,掇着那个海碗吃早饭。公社干部们叫孔秘书叫孔老二,也叫孔一碗。叫“孔老二”那时候是贬意。因为正在“批林批孔”,所以姓孔的难免其咎。叫“孔一碗”褒贬各半。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没有手机,有什么指示和精神需要传达,就靠孔秘书趁吃饭时掇碗跑。孔秘书的碗大,饭和菜一碗装着,边吃边说,饭扒完了,指示和精神也就传达到位了。  

花大姐和大汉进去时,孔秘书埋着头,一只手朝嘴里塞油条喝粥,一只手按着桌子上的白纸,开动脑子冥思苦想。冥思苦想什么呢?想“人要进得去,猪要进不来”的实施方案。这是昨天公社书记给他下达的任务。这任务作为想法是好的,但实现起来有点难。

为什么呢?因为公社的院门临着大街,那大门为了方便下面上来的群众和上面下来的领导进出,一天到晚都要敞着,不准关,也不能关。那时候街上的住户养着猪,那些猪闲着无事,就爱成群结队歪到公社院子里看风景、找食吃,前头的嘴儿拱,后面的屁股拉,很不雅观。这是个老大难问题,多少年来没有解决。那一天公社书记推着自行车出门,准备下乡,看不过眼,就把孔秘书叫到大门外,对孔秘书说:“孔老二,给你一个指标,戴帽下达,限你三天解决这个问题。人要进得去,猪要进不来。”出门下乡的干部们就瞄着孔秘书。孔秘书掇着杯子喝茶,对公社书记说:“都是长了脚的,能有什么方法?”公社书记说:“这点方法都想不出?你当什么秘书?卫星都上天唱东方红哩!”公社干部就笑,说:“那些猪都是你的亲戚,你肯定有办法。”孔秘书是街上的人,隔壁左右的确与他家沾亲带故,人是亲戚猪当然也是。孔秘书就笑喷了茶,说:“你们这些狗东西。”公社干部们就爱看书记出孔秘书的难题。公社书记给他出难题,他们心里就快活。谁叫他是院子里的大管家呢?官不大,权大。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呢?手里捏着那多的指标。工厂招工的,推荐上大学的,那表格都从他手上过,约不过张飞不灵,红章子归他盖。还有过年过节的副食供应都有指标,猪肉的、菜油的、红糖的、香烟的、还有火柴等等的,印成票儿,盖上章子,捏在他手里。干部们要,得求他,由他发放,平衡关系。或多或少,任他做得水乳交融。人说公社书记不好当,公社秘书好当。这话也不全对。有甜处,必然有难处。这不难题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大门一天到晚敞着的,“人要进得来,猪要进不去。”这不是两难吗?这不是考我的吗?孔秘书掇碗边喝粥,边拿着笔按着纸想。通讯员站在旁边不敢打扰他。是的卫星上天都能唱东方红哩,难道我姓孔的连这个办法也想不出来吗?孔秘书问通讯员:“小李,你说怎么搞?”通讯员说:“你搞不到问我?”其实孔秘书不需要通讯员回答,他这样问完全出于习惯,说明他在开动脑筋。孔秘书到底是当秘书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会儿果然想出了好办法。他想如果在大门前排水沟上安道地栅,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吗?于是孔秘书就拿笔在纸上画,设计那道地栅。用螺纹钢排着间隙,焊起来。螺纹钢滑,中间又有间隙,猪的蹄儿细,踩上去就扯不出来。猪见了就不敢朝上踩,不敢踩它就进不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这么简单。

孔秘书高兴了,放下笔,很响地喝了一口粥,然后用手揉了一下肉鼻子,打了个响鼻,对通讯员说:“不过小事一桩哩。天下的事难得住姓孔的吗?”通讯员说:“那是的。”于是孔秘书就把桌子上的电话机拿起来,摇得风响。女接线员问:“喂,要哪里?”那时候公社的电话是手摇专线的。孔秘书说:“表妹,我是孔老二。插铁木加工厂。”孔秘书在家排行老二,他上头是个姐。女接线员说:“好的。表哥,我插进去了。你说话。”电话接通了。孔秘书叫铁木加工厂马上来人,照图加工安装。

孔秘书掇碗抬起头来发现长木椅上,这头坐着一个女的,那头坐着一个男的。女的披头散发,衣裳上糊了泥巴,特别是屁股上,像两块烙饼。男的脸上抓破了,现了血。孔秘书见得多,知道又遇到了难题。这两个肯定吵了一路,打了一路,到了公社院子还是有怕处,就都不作声,音静悄静地进来的。这两个人孔秘书认得,是南柏树垸的。孔秘书问:“吃早饭了吗?”长木椅上的两个人,一个嘴巴翘东,一个嘴巴翘西,气鼓鼓地不说话。孔秘书说:“要是没吃早饭,我去打粥来。”大汉说:“气饱了。吃不进去。”孔秘书就对花大姐笑,说:“他不吃你吃。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公社的油条很好吃的。你看几长的一根。”花大姐一哭,说:“孔秘书,我要跟他离婚。”那时候离婚的事也归公社秘书管。孔秘书说:“吃了再说。”花大姐说;“离了再吃。”孔秘书说:“离了粥就没得了,油条也没得了。”花大姐说;“那就不吃。”

孔秘书就从抽屉里拿出本子,抽出笔来作记录的样子。其实那是个电话记录本,根本不是离婚的本子。离婚的本子锁在下面的抽屉里。那时候离婚是件大事儿,哪有一来就动真本的?孔秘书问:“为什么要离婚?”大汉说:“你问她。”花大姐哭着说:“感情不合。”孔秘书问:“啊,这是件大事儿哩!怎么不合呢?”花大姐说:“孔秘书啦!你要我为作主。我到嫁他家一天福没享过。”孔秘书摇着头说:“不对吧。结婚那三天肯定是幸福的?”花大姐哭诉着说:“哪来的三天?结婚第二天他就听大队书记的话,动员我出工,说是移风易俗,要我带头破旧立新。害得我没休息好。下年评了我一个模范,发了张奖状。害得我一年多没怀上。他老娘就嚼蛆,清早鸡放埘,指鸡骂我,说她家的鸡都养公了不生蛋。”孔秘书说:“这真的不能全怪你。”花大姐说:“这个‘白大料’也不出来说句话。”大汉说:“我不是说了吗?”花大姐问:“你说了什么?”大汉说:“我对老娘说母鸡不生蛋是因为食物不足。”花大姐说:“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是人说的吗?”大汉说:“后来我老娘不是提你吃,提你喝吗?”花大姐哭着说:“我是鸡吗?你说气不气人?后来他老娘见我还没怀上,又指鸡骂我,说吃好了屁股被油包了。她的屁股才被油包了。”大汉愤怒了,举起拳头说;“你敢骂我老娘,是不是皮又痒了,没捶得?”花大姐说:“孔秘书,你看看这个‘白大料’就爱动手儿。”

孔秘书对大汉说:“这就是你不对!打得出儿来吗?这事需要共同努力。”大汉说:“我不是在努力吗?我做得多苦。劈山造田学大寨,挑水库队长要我打头阵。白天我努力,晚上我同样努力。晚上我一努力她就要我的命。”孔秘书说:“要命也不好。这不是要命的事。听号召齐心协力种庄稼,共同浇出幸福花。”花大姐说:“我才不跟他幸福花!”大汉说:“孔秘书,你看我怎样幸福得起来!”

孔秘书说:“我记得你们结婚在我手里登记的。那天我问你俩愿意幸福吗?你俩都说愿意。你俩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的。不是强迫的。”花大姐说:“是他不要脸缠我的。孔秘书,你不晓得大队只要放电影,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拉我朝树林里跑。就羡他读了几年书,跟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保尔和冬妮亚。还跟我唱《刘三姐》,说我是刘三姐,他是大牛哥,说跟我好就是死也值得。害得我怀上了。”孔秘书不笑,说:“你不能随便答应他。”花大姐说:“孔秘书,你不晓得,那夜天上几好的月亮。”孔秘书说:“难怪!那你就莫后悔。”花大姐哭着说:“怪我那时昏了头。”大汉说:“这事不怪我。你怀上了,我说结婚,你娘不同意,非要打掉不可。你娘说她家的女儿,要青头姑娘出嫁。笑话,生米煮成了熟饭,还论什么青头姑娘?”花大姐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有脸把这事也拿出来说。我还没满月不是嫁给你了吗?”大汉说:“要是不打掉,我家不是双丰收。我娘还有话说吗?那不是满天欢喜?”花大姐说:“你家欢喜了,那我家还要不要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只顾你家好过,不管人家的死活。”

花大姐连哭带喳,大汉针锋相对。两人各说各有理,互不相让。孔秘书插不上嘴,就合上本子,把本子收进抽屉里推上,笑眯眯对二人说:“实在对不起。同二位打个商量。县里有个检查组下来了,我要去接待。你们两个等一下,等我接待完了再来办。行吗?”大汉说:“孔秘书,要是忙,我们下回再来。”花大姐说:“不行。今天非离不可!”

孔秘书起身就到了院子后面去了,把二人晒在办公室里。通讯员与孔秘书配合默契,见势不妙也到外面去了。电话不响,他就不进来。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又出去。把花大姐和大汉留在办公室里。二个人就在办公室里接着吵,越吵气越大,越吵事越多,剪不断理还乱,杨花柳絮漫天飞。

二人吵到了中饭过后,吵着吵着吵饿了,就没了声音。花大姐问:“孔秘书怎么还不来?”大汉说:“孔秘书事多,你认为专门为你离婚?”花大姐说:“我问你吗?”大汉说;“办公室除了你只有‘白大料’。你问我能不回答?我叫你不要来,你要来。”花大姐就不做声。大汉也不说话。二人就呆坐着等孔秘书来。

孔秘书到哪里去了哩?县里是有检查组来了,他是要接待,那也要不了好长时间,见了面握手,交待一下,是不长陪的。公社的事儿多也多,但孔秘书是老手,一点也难不倒他,他晓得么样的事儿么样处理,讲究游刃有余。把县里检查组送到乡下去后,他就与公社电影放映员,在接待室里研究棋谱上的残局儿。接待室里有客室,白天电影放映员就在客室里。二人都是高手,也不真摆,下的是盲棋。一个说,“车六进三。”一个说:“炮三进七。”一个说:“打象将军。”一个说:“敞士。”如此这般十几个回合,研究透了,定了输赢。这才心满意足。然后带信叫通讯员把饭掇到接待室来吃。孔秘书问通讯员:“还在吵吗?”通讯员说:“没吵。”孔秘书说:“那就好。”孔秘书吃完中饭,放碗之后,回房间拿了一瓶丸药,拿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就纸把瓶子包好,装在口袋里。这才走到前面的办公室。

花大姐见孔秘书来了,就像见到了救星,起身迎接。孔秘书打了一个惊诧,说:“你俩还没走哇?”花大姐说:“我等着你来办离婚。”孔秘书马上作检讨,说:“确是对不起,事儿一多,我把这事搞忘记了。”孔秘书就朝桌子前一坐,把抽屉打开,拿出本子。还是那个电话记录本。问:“吵透了吗?”花大姐说:“吵透了。”问:“说通了吗?”花大姐说;“说通了。”问:“真的要离吗?”花大姐说:“真的要离。”

孔秘书一本正经地把本子翻开,眼睛盯在本子上,愣了半天。花大姐说:“孔秘书,你办呀!”孔秘书胯子一拍说:“哎呀!今年的指标用完了。”花大姐问:“那怎么办?”孔秘书说:“明年指标下来了,我第一个留着你。”大汉对花大姐说:“走吧!”花大姐说:“你这个‘白大料’,我不怕你狠。孔秘书说了,明年第一个指标留着我。”花大姐就朝外走。大汉尾随着。

大汉走到门口。孔秘书对大汉说:“等一下,你带封信回去,给你们大队的南书记。”大汉就站住了。孔秘书把包纸的瓶子,塞到大汉的手里,小声说:“记住了,算好时间,连吃半月后再行房,效得很。”大汉装作上厕所,把那张字纸看了,原来是个偏方,那丸药叫做“六子衍宗丸。”“六子衍宗丸”是孔秘书打听到的偏方。“六子衍宗丸”由六味中药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五味子、车前子、芥菜籽碾制做成的丸药,是民间补肾固精的良药。孔秘书把那偏方连丸药都给了大汉。大汉很感动,怪不得听人说孔秘书最近做了父亲,他老婆生了龙凤胎。

世事淡在风里,燕子归来寻旧家。

第二年孔秘书同公社书记一道下乡,到大汉所在的南柏树大队,检查早稻插秧。春光明媚,田平泥活,燕子追着风儿飞。孔秘书看见大汉的娘,抱着孙子送到畈里,让花大姐喂奶。花大姐坐在田里扯秧。花大姐心里快活了,就爱唱歌儿。唱《公社是棵长青藤》。花大姐记不住词,反复就那四句:“公社的青藤连万家,齐心协力种庄稼。手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花大姐识字不多,只上过扫盲班,新歌不会唱,就会唱巴河情歌儿。比方说《十想客人》:一想客人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纪小,我想客人好年华。比方说:《十指尖尖捧玉杯》:十指尖尖捧玉杯,我郎一去几时回?路上野花你莫采,床前冷落一枝梅。花大姐唱巴河情歌是娘教的。唱巴河情歌,她都记得词,一句也错不了。但上面有精神,说情歌是黄色的,不准唱。大汉的娘抱着襁褓里的孙子来到田岸边。那小儿露着脸蛋儿,又白又胖。柳红絮白的花大姐就洗手上田,从婆婆手里接过儿,也不避人,朝青草田岸上一坐,阳光四射,解怀喂奶。那小儿在花大姐的怀中吸得山响地动,痒得花大姐浑身乱颤,忍不住呵呵笑。

畈下的孔秘书见了那景象,对花大姐喊:“花大姐,你怎么不到公社找我离婚呀?我答应过你的。今年第一个指标我留着你了!”

花大姐脸红了,说:“你这个孔老二!”

满畈做活的人哈哈大笑。

花大姐多时搞清楚了。原来孔秘书是骗她的。那年月什么都有指标,花大姐把孔秘书的话信真了,以为离婚也有指标。花大姐回娘家时,把这事对娘说。娘说:“你真是个花大姐!离婚哪来的指标?”

那时候大汉的娘,赶回家拿来留着的喜糖儿,追着公社书记和孔秘书送。公社书记接了糖问孔秘书:“这也有你的功劳?”孔秘书剥着糖纸儿,把那糖砣儿朝嘴里丢,笑着说:“那是当然的。”

那时候巴水河畔犁耙水响,春天的太阳照在天上起雾儿。天明朗,地干净。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

第三篇:骑车

那时候为了方便下乡,县里决定给各公社的书记配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是上海永久牌的,架子高,钢圈大,崭新铮亮,从县里直接运到公社,公社的孔秘书亲自到车站接货。孔秘书把自行车从车站推到公社院子里时,众人的眼睛就亮了。

那时候自行车在农村是稀罕物,特别是永久牌的,就好比现在的豪车。孔秘书把自行车在院子里架好了,对台阶上喊:“陈六爹,你的铁马回来了!”那时候我们公社的人叫书记,不叫陈书记,而叫陈六爹。为什么呢?一是他资格老,土改干部,没人比得过他。二是他在陈姓之中辈派大,论起来都得叫他叫爹,甚至还打不住。巴水河边爹是祖父辈。全公社好比是一家子,大家随风就俗都叫他陈六爹。其实他那时候年纪并不大,也就五十多岁。

陈六爹听了喊,就从台阶走下来,围着自行车看,说:“这铁马好,比陈状元的白马好,不吃料,也不喝油。”陈状元是什么人呢?陈状元是陈氏家族的祖上,清末状元。他考中状元后,春风得意衣锦还乡时,红袍加身骑的是一匹白马,在巴河两岸留下许多美好的传说。

铁马有了,那得学会骑。孔秘书马上安排人教陈六爹。那时候农村没有会骑自行车的,只有邮电所的邮递员会骑。那邮递员朝各大队送报纸和信,骑在乡间的小路上,逢坎过缺,也不下车将车头一提,就径直过,看得人眼呆。孔秘书就派人把邮电所的邮递员叫来,下任务让他教陈六爹骑车。说:“不好玩,要教熟。”邮递员说:“那我就是陈六爹的师傅。”孔秘书说:“学熟了,再叫不迟。”

陈六爹学骑自行车颇费了一番周折。不管邮递员怎样地教,怎样地示范,他无论如何做不到骗腿上车。邮递员只得把自行车推到公社院子后的高坡上,从后面双手抓住车子叉开双脚扶稳,让陈六爹的两条腿,从车杠上跨进去,屁股挨到车座上坐着,然后顺着坡儿放。如此反复下来,两人就累得臭死。邮递员一身的汗,陈六爹也一身的汗。邮递员说:“你学车比西天取经还难。”陈六爹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陈六爹精神好,契而不舍到底学会了。可以骑,可以上路。只是不会骗腿。骑的时候双手扶着龙头,先把两条腿从大杠间插进去,一只脚抵地加速,等车子有了速度,然后屁股挨上座板,另一脚踩上踏板,骑着上路。这时候路上不能人多,人一多,陈六爹就慌神,双手捏刹,一个劲地摇铃,嘴里一个劲地喊:“让一让,让一让。”陈六爹这样的车技,在路上就难免出事儿。

陈六爹那次在路上出事儿,是古历四月间。古历四月间,早三田秧插下去了,得插油菜田和小麦田的秧。巴水河边把这个季节叫做搞“四快”。清早起来,陈六爹就把自行车推出来,龙头上挂顶白草帽儿,脖子上挂条毛巾,到黄龙庙大队一小队去。黄龙庙大队一小队是他住的点。那时候公社干部都住着点。农忙季节,各人住的点生产要搞好,尤其是书记住的点要带头。书记住的点搞好了,才能以点带面。不然他拿什么服人,以什么说人?

从镇上的公社出来,到黄龙庙大队,是一溜顺坡机耕路,随山而下。陈六爹踩车上车,顺坡的机耕路上正好没人。早晨的太阳刚冒出头来,日出风生,空气新鲜。那草帽是白的,就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飘,那毛巾也是白,挂在脖子上扬。那就醒人的眼睛。车子顺着坡儿下,不用踩。但得捏刹。不能捏紧,也不能捏松。得不紧不松,恰到如处才是。那时候陈六爹骑车不怕上坡,上坡他有的是劲,双腿蹭在车子上死踩,不担心车子上不去。那时候陈六爹骑车就怕下坡,下坡车子有惯性,他就紧张,眼睛盯着路面上,捏刹的手就出汗,分不得神,旁边的人更不能打岔。

陈六爹骑着车子,双手捏刹,全神贯注地在路上骑。山路两边是梯田。梯田种的是油菜。油菜割了,渠道的水灌到田里后犁了,泥波露在水面上。有个头戴破草帽,身穿破衣裳的人,正在路边的田里驾牛耖田。种油菜的田开的沟多,犁不平,得用耖子耖平后,才能插秧。那人看见陈六爹骑着车子顺路下来,就打招呼,喊了一声:“陈书记,这么早就下乡呀!”车子跑得风快,陈六爹扭头一望,就慌了神,自行车就控制不住,径直冲到山坡下,连人带车倒在路边秧里,摔得水起泥溅。

耖田的人怕陈六爹摔坏了,赶忙停了耖,朝坡下赶。陈六爹浑身透湿从田里爬起来,站在路边一气骂:“呵什么卵子苞?叫什么陈书记?哪个不晓得?陈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干部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惯坏了!”呵卵子苞是巴水河边的土话,意思是阿谀奉承。那人赶到坡儿下,一脸的难为情,问:“没摔着吧?”陈六爹一看,原来是老熟人。那人同他一起搞土改。只是他当上了公社书记,吃公家的饭。那人还是种田。陈六爹埋怨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没看到我是个新手,下坡时叫什么陈书记?陈六爹是什么人?这点坡摔得坏?”那人说:“对不起。”陈六爹说:“我骂了。不晓得是你。你莫见怪。”那人说:“我见什么怪?车子没摔坏吧?摔坏了我可赔不起。”陈六爹说:“车子是铁做的。没事的。”

陈六爹就把车子从田里扯起来,扛到山坡上。那里有口山塘。陈六爹把车子放到山塘边浇水洗。洗了后,太阳照着,那车子仍然放光芒。

陈六爹浑身透湿,把车子架在山路边,指着那块田就将那人的人。“将人”是巴水河边的土话,就是抬高自己,批评的意思。陈六爹说:“你看你耖的什么田?高一块,低一块,是人做的活吗?”那人说:“陈书记,你不晓得,清早起来我肚子饿,扶耖子的手没得劲。”陈六爹说:“我下田耖给你看看。”陈六爹就卷裤腿下田,扬鞭咤牛,开耖,风活水响。那人就站在田边看。陈六爹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不晓得见窍放窍。”那人问:“你要我做么事?”陈六爹说:“像个苕样!还站着做么事?我是同你换工。你回去把你穿的衣裳拿一套来。”那人这才明白过来,跑回家拿衣裳去了。

那人把衣裳拿来了,极难为情的样子。陈六爹就在田里停了牛,对那人问:“你看我耖得怎么样?”那人说:“耖得好,耖得平。”陈六爹说:“是不是比你强多了?”那人说:“也不见得。我要是吃你那饱的饭,不比你差。”陈六爹说:“兄弟,你说的是真话。”那人把衣裳拿在手里,说:“陈书记,实在对不住你。我没有拿得出手的衣裳。找了半天,只有这套补丁少一点。你晓得的。我家儿女太多,老婆又长年害病。”陈六爹眼睛红了,说:“兄弟,你吃苦了。”那人说:“陈书记,我多时想同你说句话。你太忙了。我不忍心打搅你。今天我看见了你,就喊了一声。哪晓得出了事。”陈六爹说:“兄弟,什么事?你说。”那人说:“陈书记,实在开不了口。”陈六爹说:“你这个苕人。我同你什么关系?从小穿开裆裤长大,屙尿淘得汤。”那人说:“下年民政局评照顾,我求你关照我家一下。”陈六爹把那人的手一把捏住了,说:“兄弟,再莫多说。我记在心里了!”陈六爹把那人头上的破草帽揭下来,将龙头上的湿草帽解下来,戴在那人头上。那人很感动。其实草帽打湿后,再也白不了。

陈六爹就到松林里把衣裳换了,走出来。那套衣裳虽然破,但补丁补得平整,针脚儿密。陈六爹穿在身上,就变了一个人。那人说:“陈书记,将就你了。”陈六爹说:“穿你这身衣裳,我觉得踏实。把我的衣裳拿回去,麻烦兄弟媳妇洗洗,晒干。下午我回来时换。”那人说:“陈书记。你放心。你的事我记在心里了。”那人话里有话,意思是我的事你也要记在心里。

搞得陈六爹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陈六爹就骑车上路,摇着铃儿来到蹲点的黄龙大队一小队。陈六爹到了黄龙大队一小队时,队长领着社员们正在田里插秧。陈六爹的那身打扮,让田里插秧的社员们吓了一跳。往日陈六爹下乡穿的衣裳是干部装,干净,没打补丁。那样的时候陈六爹走在田埂上作指示,并不见得下田。有时候也下田,只是作个示范,并不下死劲做。这次陈六爹穿破衣裳下来,社员们心里就打鼓,不知道陈六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社员们就不敢掉以轻心,男和女都不敢开玩笑,埋头在田里拼命做。

那天陈六爹一去不作任何指示,就卷起裤腿下田同社员一起插秧。陈六爹是老手,秧插得又快又好。社员们一心归命地插秧。那天的工效特快,质量最好。张大婶平常爱说爱笑,实地是闷不住,就假装丢秧失手,把一个秧把丢到陈六爹的屁股上。那个秧把连泥带水,打在陈六爹的屁股上,就开了花。男女社员就哈哈大笑。张大婶赶紧说:“六爹,对不起!我没望到你。”陈六爹抬起头,望了张大婶一眼,说:“你这个婆娘!”也不见发毛,弯下腰去继续插秧。

张大婶说:“六爹,长天野日,实在闷不过。我唱个歌你听要不要得?”陈六爹说:“当然要得。”张大婶说:“我唱《姐在房中纱棉纱》行不行?”陈六爹说:“要得。”张大婶说:“这歌有点黄。”陈六爹说:“要你说?黄不黄我不晓得?”那天张大婶就在畈里唱《姐在房中纱棉纱》。唱得山青水秀。陈六爹只是听,并没有批评。

那天工效很高,质量好,又很快乐。

收工后陈六爹骑车回来,到那人屋里换了衣裳。陈六爹对那人说:“今天早上的事,你就莫对人说。”那人说:“晓得。”陈六爹回到公社吃完晚饭,就开全体干部会。会上就把那人作典型,提出来表扬。陈六爹说:“清早我下乡路过双塘六队,双塘六队的胡长工真是不错!肯下力做活,田耖得多平。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就能过上好日子。”陈六爹对孔秘书说:“孔老二,我同你说个事。下年评照顾时千万注意!要给他家一个指标!他家太困难了。儿女太多,老婆长年病。记住没有?”孔秘书说:“记住了。”陈六爹说:“下年要是没到位,我就叫他到你家吃年饭。”干部们就笑。孔秘书说:“我办事你放心。”

那时候会开完了。孔秘书说:“陈书记,今天早晨你是不是在双塘六队的秧田里,捡到一条大草鱼?”陈六爹问:“造谣的?”孔秘书笑得呵呵响,说:“听说那条草鱼有一人多长。”陈六爹问:“谁说的?”孔秘书说:“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陈六爹知道早晨连人带车倒在田里的事,还是被人看到,传到镇上了。干部们哈哈大笑。陈六爹指着孔秘书笑,说:“你这个孔老二!你这个孔一碗!叫我怎么说你好?”

刚刚分田到户那年,陈六爹退休了。那年春节,他的儿带着儿媳回老家过年。陈六爹的儿在北京高能物理粒子研究所工作,研究粒子加速器,找的儿媳大学毕业,是北京城里的人。儿媳第一次到巴水河畔,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上了水牛哩,提出要骑水牛玩。水牛蹄子大,肉厚,背厚,骑上去肯定比骑马舒服。陈六爹就在垸中选了一匹大水牛,牵到竹林外的大路上,把儿媳的屁股扶到牛背上,教儿媳坐稳。然后在前面牵着大水牛,顺着大路绕垸一周,看那风景。

那时候是大年初一,垸中的男女老少站在远处看热闹,笑得肚子抽筋,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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