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洲
一
那天二叔打电话过来,问方兴清明回家的事。方兴支支吾吾,只说现在还不能定。这许多年,一直在外面打拼,过年都不回家。清明节回家,方兴还真的没有打算。二叔忙说,知道你们公司刚开张,事情多,走不开。回不回都行。是有个事要和你商量,现在村里搞美丽乡村建设,村路两旁全部栽红叶石楠,家门口的那棵刺槐树刚好在路边,影响统一规划,问能不能砍了?
"不行!"方兴的话斩钉截铁,星火四溅。二叔的耳根有被灼伤的刺痛。
家门口那棵刺槐树是方兴的命根子,方兴不许任何人动。方兴六七岁的时候,又矮又瘦,但很机灵,特别喜欢爬树。每年,刺槐一开花,他就猴子一样往树上蹭,跨在树杈上摘槐花。一朵一朵摘了往嘴里送,然后像吸奶一样吸得波波响。他不怕槐树的刺,也不怕槐树的高,只怕奶奶喊。奶奶一喊,准没好事。不是用石头砸破的痰盂被奶奶发现了,就是尿湿了的床单和才补好又被撕破了的裤子让奶奶心焦了。奶奶焦不过,就会喊方兴,就想把他拉到面前来打几下屁股。要是方兴不在家,奶奶就会扯开嗓子满村子找。有一次,方兴听到奶奶又在喊他。正骑在树杈上的他吓得赶紧往更高的树杈上躲。那次奶奶把整个村子翻开了,村里的人也帮着找,还有人去了更远的港堤和附近的小集市。找了几个小时,方兴还是无影无踪。奶奶急得嚎嚎地哭,还用耙子去茅坑和水塘边捞了半天。后来是快天黑的时候,邻居婶娘去猪圈喂猪才发现,头顶的槐树上,方兴趴在树杈上睡着了。婶娘轻轻喊回奶奶,她都不敢大声说话,怕万一把方兴吓醒了,掉下来。
方兴被抱到地上之后,奶奶狠狠打了他。边打边骂:我说你怎么总是撕破裤子,原来是上树啊?边骂边哭:我让你上,我让你上,我先打死你,免得你摔死。
方兴不哭,奶奶其实没下力打,不痛。而且奶奶在哭,他就不敢哭了。
奶奶要砍掉槐树,她怕方兴再爬。从满脸的抓痕和那些撕破的裤子来看,他是隔三差五,说不定是天天都在爬这棵树。奶奶一想就更害怕了,所以一定要把那槐树给砍了。
方兴死活不同意。在木匠用锯子锯槐树的时候,方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拼命地央求奶奶。他还想从木匠手中夺过大锯。但那不可能。木匠的手大锯一样可怕。粗糙的皮肤像锯齿,只轻轻一捏,就能让方兴痛得叫娘。
木匠开始锯了,那一排寒光逼人的锯齿像魔怪的獠牙。槐树哭了,吱吱的哭声小老鼠一样钻进了方兴的小心脏。方兴心痛。他嗷嗷地哭着,发飙了,小山羊一样冲了过去,用头狠狠地撞倒了蹲着的木匠,然后和木匠滚在了一起。
槐树最终没有锯,方兴誓死保护着它。方兴答应奶奶再也不爬树了。他紧紧抱着槐树,像抱紧自己的妈妈,稚嫩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二
方兴一刻都等不了了。他要马上回家。
朋友不想方兴回家。公司现在很忙。从厦门回湖北来回要坐几天的车。清明高峰期,挤车更辛苦。他心疼方兴。朋友把身体挂在方兴肩膀上,嗲里嗲气地说:"哥哥,不就是一棵树吗?那么远跑回跑去划不来。再说了,公司离不开你,人家离不开你嘛。你就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一张阴阳怪气的脸飘忽着,像冥钱。方兴想用打火机点了。
朋友是个娘娘腔,特别依赖方兴。但实际上,娘娘腔给方兴的帮助更多。
几个月前两人合伙开了广告公司。说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小店。开公司之前,他们在同一家广告公司打工。他们的性取向是正常的。见了大姑娘一样会心跳加速、会面红耳赤。但他们都觉得最开心的还是两个人相拥的时候。相拥?是,比如勾肩搭背过马路。再比如一起抬着广告牌,很和谐地向左、向右、往上抬一寸、向下挪一点。那份默契让娘娘腔常常脸红。
摇摇头,方兴觉得自己口味是重了点。不知不觉和一个男的腻歪了两年。最要命的是,为了自己,娘娘腔还把一直做得很好的工作给辞了。老板一个劲留娘娘腔,升职加薪,好话说尽,他还是辞了。那次,方兴在业务上出了点小差错,被老板抓住不放,扣了方兴的工资和年终奖。方兴毅然把老板给炒了。娘娘腔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又怂恿方兴开公司。娘娘腔说,能做广告公司的金牌员工。就一定能做广告公司的金牌老板。于是两个人开始凑钱。说是凑钱,其实方兴就只有手上辞工时老板给的一个月工资,其他的就都是娘娘腔的。
娘娘腔有钱,门路也广。路边的闲置仓库好像是专门为他们预留的,而且那么大的仓库,一年的租金只需要两千元。还有那些复印机,打印机什么的,基本上算是化缘化来的。
"非凡广告"就这样开张了。娘娘腔叫艾非,比方兴大几岁。
打字、复印、传真、广告单、拉横幅、制作广告牌,架设灯箱……-这些业务,轻车熟路。娘娘腔更是意气风发,一口顺溜的厦门话弯弯曲曲地绕几个圈,一大堆的活儿就来了。学校、医务室、交警大队都约好了一样的来订做指示牌、标语牌。一时间两人累得叫苦不迭。
方兴打心眼里感激娘娘腔。娘娘腔知道方兴还欠着债务,而且家里的房子还没有装修,娘娘腔一心要帮方兴发财。方兴喜欢娘娘腔,不过不说。他要维护硬汉的形象,只是柔如碧水的感激之情经常会从眼神里流出来。娘娘腔从库房抱出来一大摞广告单的时候, 看见方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怪难为情的,他故意搡了搡方兴,说,讨厌,干嘛总是看人家嘛?
鸡皮疙瘩又起来了。方兴摇摇头,他勒令自己快速入定。
娘娘腔还在嘟囔:神经病,为一棵树跑来跑去。一边嘟囔,一边清理广告单。
"你懂个屁!"方兴爆了粗口。虽然一直很大男子主义,很果决。但方兴很少和娘娘腔红脸。
娘娘腔也不和方兴真的吵。到处去给方兴找顺路车。
娘娘腔说,我刚好有朋友要进城。
顺路车能随叫随到?娘娘腔,你TMD总是让我震撼!下午两点,娘娘腔的朋友把豪车开到了方兴面前。方兴再一次震撼。途中,娘娘腔微信他:帮你买了车票。15点55分。K244。
又是一阵热流。像毒药。蔓延,蔓延,方兴一阵颤栗。
三
挤上火车之后,方兴才知道朋友给订的是软卧。疲惫一下子被软柔拥入怀中,方兴感觉像睡在了妈妈的怀抱。周围的世界静谧了,火车轻微的颤动像催眠曲,很浓很浓的睡意袭来。他轻轻地合上了眼。他记起该和娘娘腔道声平安的。于是微信了娘娘腔,一个热泪纵横的表情发过去之后,回复里的笑很邪门:"别激动,那是你自己的钱。"415。5元,我去!但其实方兴不心疼,这久违了的感觉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如果能买,他愿意天天像这样,总是睡在妈妈的怀里。
方兴没有妈妈。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人间。淡薄的记忆里,也有一些妈妈的画面,画面中老槐树是最清晰的背景。
妈妈喜欢坐在槐树下。纳鞋底、织毛衣、和嫂子们聊天。或者只是抱着方兴,轻轻地拍、轻轻地哼。妈妈的乳房半遮半掩,一只乳头被方兴含着,另一只则被他的小手紧握,生怕被人霸占了去,紧紧地握着。其实快四岁的方兴早就断奶了,但妈妈由着方兴。那时候槐花开得正香,晶莹纯白的花一串串从树叶间探出头来,像无数只眼睛齐刷刷朝向方兴。方兴感觉它们是在偷窥。他不敢睡了,盯梢一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小手早就从妈妈的乳房上移开了,他准确地拽下妈妈的衣衫,遮掩了妈妈的乳房。硝烟弥漫,一场乳房守护战剑拔弩张。清风是和事佬,它吹动槐花,把丝丝缕缕的香抖进了方兴的怀里,把洁白洁白的花瓣吹落到方兴的嘴里。槐花有丝丝的甜味,像极了前些日子断了的母乳。方兴吸得很贪婪。千朵万朵压枝低,一伸手就能摘到低处的槐花。妈妈摘了很多。一朵接一朵,方兴吸得痛快;一朵接一朵,笑容在妈妈的脸上绽放,比槐花还美。
"亲,睡得舒服吗?记得起来吃中饭"。微信里,娘娘腔的笑脸很暧昧。从甜蜜里被吵醒,方兴很生气,他吼了娘娘腔:到了老子的地盘,用不着你担心。你还是趁着假期去相亲吧。我就是回来相亲的,如果成功了,我会把女朋友带过来,到时候你别失落。
娘娘腔不说话了,方兴觉得很解气。但有隐隐的痛。
11:26。离鄂州还远着呢。其实方兴早就醒了的,车厢广播过N遍中餐的信息,方兴没有理会。他不想从记忆里醒来。
还有好几个小时。方兴想接着睡,但睡不着了。已经醒醒睡睡十几二十个小时了,还怎么睡得着?方兴很焦躁,怎么努力都回不到睡眠里去,回不到记忆里去。
方兴干脆坐了起来,下铺很方便,拉开窗帘就能看风景。
早春的鹅黄和新绿在窗外荡漾。苏醒的大地跳着快乐的舞蹈。长堤是舞动的彩练,远远地抛过来,为眼睛铺设了豪华的地毯。这地毯被雨水冲洗过,湿漉漉的。偶然有老农牵了老牛从地毯走过,就会刻下蹄印。绿黄相间的地毯上,那蹄印分明而深刻。
过了南昌就是湖北的地盘。就是方兴的家乡了。
方兴忽然难受了起来。家是每一次旅程的终点。每一次离开和返回家乡,方兴都会有刺心的痛。既没有远送,又没有近迎,像一只无线的风筝,轻飘飘的,留不下任何印记。他觉得他的任何努力都很多余,毫无意义。为谁活着?活给谁看?活着本身难道是一种错误?
摇摇头。
方兴再一次警告自己快速入定。他责怪自己又阴暗了,又不阳光了。
活着比什么都好!一定要活得有模有样!这是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奋斗目标。
四
18:21分,到达鄂州。晚点了半个多小时。方兴警告自己淡定之后,心情轻松了很多。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次回家还是有意义,绝不是单单只为了一棵树。回家祭祖,让祖先,让睡在山上的爸爸妈妈看看自己,看看我方兴活得很好!
家里还有年近九旬的老奶奶。还有二叔。还有细姑。细姑!我最亲爱的人!轻轻地唤了一句细姑。方兴感觉心里有刺,像老槐树的刺,扎人。但方兴喜欢。
迎着早春尚还寒面的晚风,方兴把从心里冒出来的"细姑"硬塞回了心里。再一次被刺扎痛,他在痛感中快步走出火车站。
他很想很想见到细姑。细姑其实就是二婶。但为什么要叫细姑呢?因为细姑是奶奶的外甥女,也就是说细姑和二叔是两姨对亲,是嫡亲的表兄妹。和二叔对亲上下走动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让喊细姑。一家人都喜欢细姑,她的皮肤很白,是白里透红的那种白。她的牙齿很白,是洁白洁白的白。还有她的个子不是很高,大姐喜欢和细姑比高,二姐喜欢扒细姑的后背,让细姑背她。方兴则喜欢看细姑梳辫子、穿衣服、刷牙,然后看细姑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天一天大起来。方兴知道细姑的肚子,住着弟弟或者妹妹,他们在使劲地吹着细姑的肚子。他希望弟弟或妹妹不要睡觉不要偷懒,早一点把细姑的肚子吹破,然后出来和方兴一起玩。
方兴比二姐小六岁。和上面的姐姐年纪隔远了,不合伴。方兴希望细姑能早点给他生个玩伴。有事没事,他就往细姑房间里转。细姑是个新媳妇,村子里都是陌生的,挺着大肚子也不好到处去玩。细姑喜欢牵着方兴的手屋前屋后转转。
很多人都说,方兴好像是细姑的儿子。别人这么说的时候,细姑和方兴都会笑。后来妹妹出生之后,方兴还真的吃过细姑的奶。农村里说,生了女孩,第二胎要是想生男孩的话,就必须找个男孩来吃几口奶,好调胎。
细姑让方兴吃几口。一开始方兴不肯。三四岁的男孩子开始怕丑了。方兴不肯吃,二叔没办法。细姑就更没有办法。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但有一次,细姑在槐树下给妹妹喂奶,方兴的眼睛看直了。"咕咚""咕咚",一声一声吞奶的声音,让方兴把持不住,他也咕咕地吞了几口口水。母亲看见方兴的馋像,就把方兴硬推到了细姑的怀里。方兴不停挣扎,但细姑的奶水太足,只那么轻轻一触碰,奶水就冲了出来,喷到了方兴的脸上、唇边。
舔了舔,方兴含羞跑开了。事后,方兴仔细回味过,那味道和代销点的糖一样诱人。
"亲,到站了?"娘娘腔又微信了。
"嗯!"心里装着细姑,方兴温柔了很多。忽然间,方兴觉得细姑是丝绸,包裹了方兴石头一样的坚硬。
"拍张照片看看?"娘娘腔能准确把握时机。他是黏人的猴子,喜欢顺着方兴的温柔往上爬。
"好"方兴微微而笑。被一个人这样惦记着,很幸福。
五
在鄂州出站口,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方兴的脸更朦胧。但照片中,方兴那排洁白的牙齿很洁白很洁白。老夫聊发少年狂,方兴去好久没有更新的QQ空间发了一条说说,图片上的水印"I'am here "。准确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马上二姐夫的电话来了。"你回家了?等着我来接你。"
二姐夫在鄂州开出租车。方兴是不想惊动二姐一家的。二姐这个人故事太多,拉了线索,那些记忆就会炸裂。
方兴基本上不招惹她。因为二姐,他连大姐也不招惹了。比如说和大姐聊了QQ,聊得开心了,大姐会忍不住和二姐分享。二姐马上就会打电话过来,说方兴不和二姐聊天,骂方兴偏心,不喜欢二姐。再比如,假期去了大姐家,没有去二姐家,或者是接受了大姐买的衣服,而不要二姐买,这些都可以成为二姐发火的理由。
后来方兴把两个姐姐都拉黑了。他不希望,家庭的故事总是跟着。他要在网络上做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但二姐夫还在方兴的好友里。现在他很后悔,他应该把亲人都清除出去的。
知道方兴回家了,会去给爸爸妈妈上坟。二姐肯定又会伤心死。二姐是基督教徒,不能给父母上坟的。她不怪自己的信仰彻底拉断了和父母的联系。她只怪自己命苦。
二姐的命确实苦。父母先后出世后,十二岁的二姐就和十五岁的大姐一起去学了裁缝。然后又一起跟着老乡去了武汉的服装厂打工。进厂的时候,大姐经过考试被安排做了车位。二姐因为年纪太小了,没有身份证,只能在后道手工钉扣子。这份手工二姐做了三四年。直到后来被后道的组长骗到河南老家,生了一个女儿,二姐才知道那个男人大他十几岁。
间隔了三年,那老男人想要二姐给生个男孩,但二姐怀不上了。说是输卵管堵塞。那人把二姐给休了。从河南离婚出来的那年,二姐才二十岁。二姐没有回家。她去了别的城市。从黑暗里跑出来,她把那一息尚存的年轻擦拭出了夺目的光彩。二姐天生丽质,而且聪明好学。不管多么窘迫的生活,二姐都会坚持看书学习,所以二姐虽然只念到初一,但她的经历让她变得很沉稳,那沉稳让她看上去有一份知性的美感。经过简单的培训后,二姐做了一家旅行社的导游。一次带着旅行团来鄂州旅行的时候,她巧遇了现在的二姐夫。
此后,二姐朝阳而居。只是,二姐并不快乐,因为她的往事,还因为和细姑的关系。她曾经无数次梦回过娘家,梦醒时也有过要二姐夫开了的士送她回家的念头,但每一次,都没有成行。她无颜面对细姑。
六
二姐和细姑有太多的恩怨。
那年,方兴六岁。父亲遭遇车祸,走了。母亲日益憔悴,始终走不出阴影。同嫁一个村的大姨请了大神来家里作法,驱赶家里的邪气。大神屋前屋后屋左屋右看过之后,说是家门口有一棵槐树。槐树是"木中之鬼"。母亲听说后,立即要砍。
槐树长在两家中间,原则上说不清是谁家的,大家都共用槐树的树荫。农忙季节在树荫下绾草把;农闲季节在树荫下,款天、做女工、喂小孩。槐树开花的时候,细姑喜欢摘槐花做槐花饼。细姑舍不得槐树。况且,这槐树有很多很多年了,应该和最近两年的家庭变故没有关系。
"真是信神信鬼。砍了几可惜。"细姑只是轻轻嘀咕了两句。但被二姐听了去,她的嘴长,跑去和母亲说了。母亲气得当即就发了火。父亲走了一年,母亲怨叹了一年。那怨气一直积攒在心里,憋足了劲要撞出来,细姑的这一句话是导火索,把母亲所有的怨恨引导到了细姑的身上。
母亲和细姑之间早就有嫌隙。母亲认为,奶奶是细姑的姨娘,奶奶肯定偏袒细姑。在母亲看来,细姑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好东西,或者说得到更多的家产。实际上呢?奶奶怕母亲会这样想,尤其是父亲走后,奶奶更迁就母亲,怕的是母亲丢了孩子不顾不管。
夹在母亲和奶奶中间,细姑吃了很多亏。细姑体恤奶奶,怕奶奶受气。所以细姑一直忍。父亲过世的时候,细姑才生下孩子不到半年,奶奶怕母亲不好想,非要细姑扯下乳头去田里插秧耘田。如果奶奶偶尔帮细姑洗了几件衣服,母亲则会说奶奶把细姑当宝贝。
母亲经常无缘无故骂细姑。
那次细姑还了嘴。细姑的嘴笨。母亲很猖狂了,像一把锯子扑向细姑,快速而又剧烈地上下咬切的牙齿是锯齿。
大姨还帮腔。"新人三年。新坟三年。这凶的女人。"细姑嫁过来还不到三年。也就是说,坏家运可能是细姑带过来的。父亲可能是细姑克死的。
这是一枚重型炸弹,把细姑炸得面目全非。细姑变成了过街老鼠。母亲、大姐、二姐天天喊打细姑。骂细姑克死了父亲。后来她们还找过算命的,细姑属老鼠,父亲属马。子午正冲!
"死老鼠,臭老鼠。"二姐骂细姑的时候,把痰吐到细姑的影子上。
七
最厉害的一次"战争"在一年之后。母亲在"战争"中死亡。
方兴想起来心就痛,就后悔。能后悔吗?如果能,方兴相信,细姑一定会一忍再忍。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已经被喊打了那么多年,她不在乎再多忍一次。
如果能,方兴一定会听母亲的话,和细姑划清界限,不和细姑好。只要母亲能活着。
如果能,细姑可能都愿意不嫁过来,不属老鼠。只要大哥不死,大嫂不仇视自己。
如果能,细姑一定会忍的,她一定会咬死嘴唇,咬出血也要忍住,就算母亲把方兴打死,也绝不插手。
但是没有如果。就在那个五月。在那个槐花初开的日子,母亲走了。
为了挣钱养孩子,母亲经常外出打工。有时候很久很久都不回家。大姐二姐和方兴就跟着奶奶过。但方兴喜欢跟着细姑。和细姑和妹妹一起疯疯癫癫。那快乐让方兴忽略了很多。他几乎都没有问母亲去了哪里、几时回。那些天,他只关注槐花。
方兴知道细姑又要开始做槐花饼了。
搬来高板凳,娇小的细姑立在板凳上,踮着脚。她伸长手臂,远远地把槐树枝拉到面前,一串一串地摘下槐花。方兴和妹妹在板凳下端着菜篓子接。还唧唧咋咋地喊,这边这边,这边有一串漂亮的。那边那边,就你这边的。是的是的,又肥又大。
细姑的头被喊晕了。那些可爱的槐花像在和细姑玩捉迷藏。他们一喊,就惊动了那些最漂亮的槐花。细姑找不到她们了。
于是细姑再把板凳换动一下,再立上去,战战巍巍地摘。
其实每一串槐花开得都一样。其实方兴想告诉细姑,他能爬树,能在树上摘更多更肥的槐花。
但方兴没有说,他喜欢看细姑摘花。白衣飘飘的细姑像仙子,像是在给方兴摘星星。
是天上的星星。
方兴知道细姑喜欢自己,有时候方兴想要细姑给他买东西。细姑会说,你要不要天上的星星?细姑去帮你摘?方兴想要细姑给他摘天上的星星。
接下来,细姑就要做槐花饼了。她先将采摘下来的槐花择洗干净,除掉花上的小杆儿。再将白白的面粉放到一只土陶钵里,撒上碾细的粗盐,然后加水将面粉调成面浆,将洗净的槐花倒进去,将鸡蛋加进去。
看细姑煎饼的时候,方兴和妹妹一人占一个椅子,椅子靠背紧贴土灶。两个人站在椅子上,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铁锅。看锅底的水慢慢烧干,锅底慢慢热起来,亮起来,红起来。
拍拍灰,再在围裙上擦擦手。细姑站在灶台旁,她往铁锅里倒一点水,水星四溅。细姑说倒点水,油散的均匀。往锅里搁点油,细姑的手开始魔术师一样动起来了。舀一勺面浆沿着锅壁,一旋、倒进去,再一转锅,将饼子翻个面。细姑就再去烧火。片刻,煎得两面金黄的槐花饼出锅了。薄薄的、香甜软糯。
两个孩子开始抢。细姑用锅铲把一个槐花饼划成两半。一人一半。
然后再开始煎第二个。第三个。……
"煎饼的时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细姑一边煎,一边教他们。妹妹尚小。方兴觉得自己应该记着。有时候,火会中途熄掉。细姑会重新点火,然后嘬着嘴巴把头伸进灶门里去吹,火着了,细姑变成花脸猫了。
方兴想早点长大,想给细姑烧火,给细姑煎槐花饼。他的小眼睛把煎槐花饼的每一步工序都记牢了。若干年后,方兴还记得。
方兴还记得,细姑每一次做槐花饼,会喊来屋前屋后的孩子过来吃。多年之后,方兴理解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境。
但方兴觉得还是"独乐乐"好些。幸福有时候是一种隐私。如果被人看见了,会招来麻烦。那个黄昏,如果方兴只是偷偷的幸福,就不会引发战争。
那个黄昏,方兴带着妹妹到处去喊小伙伴,"我细姑做了槐花饼,叫你们去吃。"
"我细姑做了槐花饼,叫你们去吃。"妹妹口齿伶俐,但经常把称呼搞错。
那个黄昏,方兴和妹妹都很得意,他们得意地炫耀细姑的手艺。
那是个燥热的黄昏,应该是快要下雨了,也或者是被方兴和小伙伴们搅热的。捏着槐花饼,他们在马路上,过道上,屋檐下跑来跑去。
八
暴风骤雨说来就来。母亲突然回家了。
"方兴!方兴----------"像冲天炮,母亲的喊声把那个黄昏炸得乌云滚滚。
看到方兴吃着细姑做的槐花饼,"细姑细姑"地叫过不停,母亲气来了。她忽然很害怕,原来,方兴不要母亲也可以很幸福。
母亲觉得细姑抢了她的儿子。母亲冲到细姑家里,拿扫帚打方兴。要方兴丢掉槐花饼。方兴不肯。光顾着去打闹了。方兴还没有吃够呢。
方兴躲在了细姑的身后。
哪有这样的道理,在自己家里打孩子。这不是打狗欺主吗?细姑像老母鸡一样把方兴护在了身后。细姑觉得,再怎么欺负人,她也只能打方兴。不能打自己。
但母亲真的打了。扫帚落在了细姑的身上。忍了三年,不只,是四年。为的是最后的尊严。现在,尊严被鞭刑了。
细姑忍无可忍!恼了。细姑骂,疯子!细姑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扫帚,并用力地推开了母亲。
母亲跌倒了。她爬起来,再打。细姑这次让开了。细姑习惯了一退再退。她拽着方兴,准备退回到房里去,躲开母亲。可母亲的哭声躲不开,骂声躲不开。屋子像个大罩子,母亲的哭骂是密集的子弹,细姑无处可藏。
母亲哭,"扫把星,克死了我家男人";母亲骂"婊子,要抢我的儿子。""臭B,自个生不倒儿子,抢别个的儿子。"
母亲一直很毒辣。细姑的女儿已经三岁了,这期间,细姑打过两次胎,都是女孩。这是细姑的痛处。"我是生不出来儿子,没你厉害。"细姑吵架的本事实在是糟糕。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招架。
"走草的猪婆,"细姑的这句话要了母亲的命。方兴当时不懂,这句话为什么能要母亲的命。这不过就是一句骂人的话呀。长大之后,方兴才知道,母亲在那之前曾经偷偷地做过手术,在家里关了一个月不能出门。那一个月,母亲喝了很多鸡汤,奶奶家养的鸡几乎都杀给母亲吃了。方兴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最让人不耻的手术。
母亲疯了。撞墙。她把脑袋狠狠地撞向细姑家的墙。她要死在细姑家。
那场战争很疯狂,细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母亲再一次冲向细姑的时候,她都没有躲。扫帚狂风暴雨一样打在身上。
村里人都来劝架。但没有人帮细姑。他们都怕母亲,母亲是伤心的人。
方兴怕母亲打,那个黄昏,趁大家都去劝架的时候,自己偷偷爬上了门口的老槐树。
那一晚上,没有人来找她。
母亲被村里人劝回家之后,歇了半天。但等众人散去后,她又跑去细姑家死打烂缠。还拿着老鼠药要死在细姑家。
细姑被拉到了别人家。
母亲在家里哭了又停,停了又哭。凄凄惨惨戚戚。多年之后,方兴回想起那个晚上,她觉得母亲不是喝药死的,是眼泪流干了死的。
方兴不敢回家,偷偷从狗洞钻进细姑的家里,和妹妹和奶奶一起睡了。
那晚上果然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一树的槐花都掉了,一朵摞着一朵,铺满了惨白的地面。也有成串地掉落下来的,像送葬的引路钱。
那晚上,母亲走了。
母亲喝老鼠药不是一回两回了,方兴不知道这一次是真的。
二姐再一次跳了起来,她撕咬细姑。要细姑赔母亲。细姑哭得没有眼睛了。她抽自己,为什么不能忍。方兴也哭得没有了眼睛。外婆和舅舅和大姨他们要打死细姑。母亲还在遗书中说,方兴也属马,不能再让细姑给克死了。方兴不知道该听谁的。但方兴后来还是无法和细姑很亲热地在一起了。毕竟他亲眼看见细姑和母亲吵。
后来,方兴姐弟三都搬到了细姑家里,方兴他们天天吃细姑做的饭。但姐弟三都恨细姑。大姐和二姐事事都跟细姑对着干。方兴不想参与战争,他总是趁人不注意就爬上那棵老槐树。
九
二姐制造过一次人命案。
二叔一直埋怨细姑生不出儿子。细姑怀孕又有几个月了。二叔从工地请假回来,带着细姑去医院,找熟人做了B超。结果又是女孩。医生还警告说,这一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堕了。细姑已经连续做过三次手术了。子宫受伤严重,如果再堕胎,恐怕以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二叔五心烦躁。愤怒的双脚不知道应该踢向哪里,只能不停地踢那棵槐树。
二姐在厕所和细姑对头一碰。二姐的眼睛鼓得像青蛙的肚子,张合之间,眼皮夸张得像血盆大口。二姐想把细姑给吞了。
细姑只好闭着眼。她懒得看,也不想看。分明是天敌一样的嘴脸,细姑却要保持平静,甚至要笑嘻嘻地面对。这可能吗?"克星"、"扫帚星"、"后娘"像三座大山压着细姑,可她不能倒。她还得挺直腰支撑他们的人生。他们已经没有了爸妈,奶奶已经没有了大儿大媳。细姑是整个家庭的支撑。
没有人知道细姑的重要性。二叔烦的时候照样吼她。奶奶偶尔也会向亲戚受苦,好像一直在受着细姑的气。尤其是大姐二姐他们,根本是不要细姑过安静日子。
农忙的时候,你们不该去帮忙插秧吗?谁家的孩子不去帮忙?有爹有娘的孩子都要去帮,你们没爹没娘的厉害些是吧?一分钱的事都不做。还打不得,骂不得?唉,比祖宗厉害。算了算了。细姑痛心他们那么大了 还不懂事,更心疼他们是没有大人的孩子。
二姐不知道细姑心疼他们么?不知道。二姐是木头人。明明那些换季的衣服,变作花样给做的好吃的,那些都是细姑的心啊。心挖给你们吃了还是嫌苦,还是一样当仇人。
二姐在细姑进厕所门的时候,故意很用力地挤细姑的肚子。
"痛啊!臭货。"
出于正当的防卫,细姑推倒了二姐。
二姐哭得像发地震,她是哭给二叔看的。她知道二叔在家。
二姐说细姑打她。还说,二叔,你不在家,她天天打我们,不让我们吃饭,要我们天天帮她挑水、烧火。
二叔五心的烦躁,火苗一样串出来。细姑披散着的头发被被他揪成了草把。
细姑!方兴想去护细姑的。就像上次细姑护着自己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细姑哭。直到细姑的下身流出血红的血。
"亲,坐上车没?这么晚了。还有回去的车不?"又是娘娘腔微信他。
"阴魂不散。TMD,你干嘛总缠着我。你滚。"
方兴不知道是要谁滚开。他只感觉在一幕一幕凄惨的回忆中,烦躁火球一样越烧越旺。他要烦躁滚开。要往事滚开。要TMD鬼魅一样纠缠在记忆里的故事滚开。
他绝望地关掉手机。他只能关掉手机。还能关掉什么?人生吗?如果能,多好!
细姑的孩子死在了腹中。在医院引产出来之后,二叔看到了那孩子还没有发育好的小JJ。医生说过,这胎不能堕,应该不单单是要保护细姑的子宫,还应该是暗示了这胎是你们想要的孩子。那些年,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是要坐牢的。医生也是仁至义尽了。
孩子没有了。细姑连哭都不想哭了。大出血的时候差点要了命。如果再哭,那命就彻底丢了。细姑还有很多孩子要管。很多事没做。细姑对自己的母亲说,这是大嫂来索命的。现在赔给她了。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大风大浪。细姑的心早就洗空了。其广阔可以撑船行舟。
只是经历过这件事之后,细姑彻底变了。就像老槐树,年复一年地奉献鲜花、清香。同时也长出了保护自己的刺。大姐二姐是跌落树下的可怜孩子。
方兴依然在树上。他还那么小呢。细姑还是会在方兴哭的时候把他抱紧。
十
又到槐花飘香的季节了?
方兴猛然发现,火车站广场上的那棵槐花已经快开花了。
今年春来得早。天天大太阳。槐花竟然早开了一个月。
情不自禁。方兴走到了槐花树下。踮起脚摘了一串。嗅一嗅。吸一吸。再仔细地看一看。
看什么?
看槐花树的枝干。粗糙、沧桑。
看槐花树的槐花。洁白、清香。
方兴的脑海再一次浮现出了细姑的脸。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和那两排依旧洁白的牙齿。
在外面打拼,方兴难过伤心的时候,就会和细姑视频,细姑那两排洁白的牙齿真是动容啊。"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媳妇回来?别笑。是真的。""我想做奶奶!"嘻嘻!细姑咧开嘴笑。像牙膏广告里的白牙齿,每一粒都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方兴曾经给细姑的白牙齿做了特写。在自己征婚的广告短片里:
"笑脸如此甜美,婆婆如此年轻。我!你值得拥有!"
二姐夫在槐花树下找到方兴的时候,方兴正对着槐花傻笑。
花痴了。二姐夫高兴方兴的变化。方兴一直是忧郁王子。也难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有细姑疼着爱着。可方兴自己催自己早熟。就像眼前这槐花,被太阳天天晒着,省略了的那些水分,让槐花少了许多清亮。
被自己强烈要求长大的愿望促使着。方兴一直很稳重,忧郁。但向阳。
细姑说,好好活着才是活着的意义。
这句话支撑了细姑那么多年,也一直支撑着方兴。
二叔亲眼看见哥哥出事后,二叔就变了。他成了赌徒,只顾及时行乐。细姑一直想用自己的真实行动唤回二叔对生活的雄心壮志,但作用不是很明显。细姑是有办法有策略的,有时候也会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的办法来对付二叔。细姑学会了打麻将,偶尔也会效法二叔的夜不归宿。
那段时间二叔和细姑打架的频率很高。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有一次最狠,二叔听说细姑和某人有"那个关系"。说他们牌桌上挤眉弄眼,牌桌下迎来送往。
当时的方兴已经懂得"那个关系"是什么关系。
二叔是在夜里把细姑关在房间里打的。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细姑是"走草的猪婆"。
"今天,我要X穿你,看你还走草。"二叔的声音引发了地震。方兴用舌头舔亮窗户玻璃,往里面看。雕花大床在剧烈地摇晃,细姑是被掩埋的活体,呜呜呜,苦得很伤心,但一点也不敞亮。细姑是在捂着嘴巴哭。
那一霎那,方兴居然希望二叔能再猛烈一点。他感觉被自己囚禁在黑暗里的仇恨被二叔的骂声惊醒了。他记得细姑也骂过母亲的,就是那句话杀死了母亲。他希望能把细姑杀死。
那个晚上,他一直站在细姑的墙根下,屏住呼吸,听细姑的动静。如果细姑真的去寻死的话,还是要把细姑拉着。他其实怕细姑死。
但细姑没有寻死的念头,只在床上睡了好多天好多天。
那些天,细姑没有要方兴做作业,没有要方兴帮奶奶绾柴把。方兴彻底成了野孩子。
方兴像闯出黑坛子的鬼魂,在村子那些关于细姑的议论里游荡。
"造孽。"
"根本没有那样的事,也真的是,谁造这样的谣"
"莫说,那个人一辈子作孽。受气包。"
"说起来,那几个伢还不是她养大的。跟自己的伢一样"。
"对自己的伢还没有这么好。幔子嫁到河南去的时候,她二叔要去河南抓她的。还不是细姑阻止了的。还一个人去了河南。那次带那么多鸡过去,也亏得她了。"
幔子,是方兴的二姐。那次去河南,二姐还给细姑脸色看。细姑就是受气包,她无所谓,回家后还和村里的人说,幔子的孩子好漂亮。
方兴在村里人的议论里,看见了自己流浪的灵魂。他感觉他的肉身好像不愿意接受他的灵魂了。他的肉身嫌弃他的灵魂肮脏。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母亲,你却不懂得珍惜。
方兴终于去房间里看细姑的时候,细姑脸上的伤痕还没有完全好。方兴心疼细姑。埋怨细姑不会躲。细姑说:"我让他打。打一次,能让你二叔好几年,我愿意!"二叔本性并不坏。每一次打过细姑后,二叔会自责,会变好。原来细姑在用苦肉计!细姑呀!细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细姑说过:死很简单。活着才是难事。
细姑说过:幸福很简单。在不幸中营造幸福才幸福!
和细姑一起在电脑里听音乐的时候,细姑喜欢听佟大为版本《光阴的故事》,一点忧郁一点哀愁,但还是有阳光从缝隙里穿射出来。
方兴在和细姑耳濡目染的生活中学会了乐观和不屈不饶。
细姑求娘家舅舅帮方兴申请了贫困助学金。申请了贫困生救助。方兴顺利考上了大学。
方兴发现细姑很高大。像那棵槐树,那么亲近却需要仰视。
十一
方兴让二姐只送到西山车站。晚八点,车站还有回家的班车。二姐夫不肯。非要亲自送回家。二姐夫喜欢回方兴的老家。每次在火车站如果碰到了老家人,二姐夫就会送回家。价钱好说。二姐夫会买点水果给奶奶。然后吃一碗细姑做的面条再回家。
二姐夫说,慢慢地,幔子已经和细姑和好一点了。前些时候,幔子还回家看了奶奶的。说也奇怪,自从和细姑的关系缓和之后,幔子的身体变好了很多。而且,还神奇地怀孕了。医生说,"放下"其实就是治疗不孕的妙方。临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才不到一年的时候,家里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方兴不知道。但高兴。
方兴责怪二姐夫不早和自己说这些。早知道应该约二姐一起回家的。
二姐夫说,知道幔子又怀孕了,细姑还带老母鸡进城来看过幔子了的。就前两天。不过好像细姑的身体不是很好。二叔带细姑去医院做了检查,但结果他们不肯说。
细姑病了?没几天还和细姑视频了的。没听说生病的事啊。那笑容裂开来还是像太阳一样的温暖。
方兴止不住就想给细姑打电话。忽然记起来,因为决定回家很突然,都没有和细姑讲。
方兴开了机。微信嘀的一声惊醒了方兴。娘娘腔说:我捧你的时候你是杯子,松手的时候你就是个玻璃碴子。--给那些不懂珍惜的人。
娘娘腔生气了。方兴本想回个信解释哈。可又觉得什么解释都很苍白。
现在,他只想给细姑打电话。想告诉细姑他回家了。方兴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前通知细姑,是想要吃细姑做的那碗面吗?不是!方兴是希望细姑能像一个母亲那样坐在家里等他回家,如果有车子经过,就跑出门来望一望。方兴是希望回家后,细姑能捧着自己的手,像捧着杯子。他怕细姑如果撒了手,自己会变成玻璃碴。
二姐夫的车子开进村子的时候,路灯下两排红叶石楠整整齐齐地分列路两旁。像是在迎接凯旋的英雄。可在方兴看来,他们笔直的站姿是在给出征的武士鼓气。
方兴这次回家是来战争的。他记起他是要回来保护那棵老槐树。但当他远远地看见,家门口的那棵槐树那么突兀地站立在路中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棵树是站在批斗台上被人指点的公敌。原来公路扩建了。槐树已经算是立在路中间了。
方兴忽然没有了底气,就像以前村里到处乱飞的垃圾纸屑,在这个美丽的乡村早就无处藏身;就像在这个温暖的春日,心底的仇恨隔膜也无处藏身一样。
因为路上二姐夫的车子出了点故障,方兴他们到家的时候确实很晚了。细姑做好的面在铁锅里保温着。细姑实在困就睡了。
方兴忽然不想惊动细姑。只让二叔陪着一起到厨房里吃饭。
二叔说,没想到你突然就回来了。
"其实,那棵槐树村里人还没有决定要砍,上面的领导说现在建美丽乡村,古树是宝贝。虽然这棵槐树占了道,但有历史。"
"不过。不过……"二叔支支吾吾。
"不过什么?"
"你细姑这些天身体不好。你姨妈请了道士来说,还是槐树的原因。毕竟是"木中之鬼"。那气场始终对人不好。道士问你细姑,是不是头疼,是不是一跳一跳的。说得和你细姑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能信迷信。要到医院去看。"
"姨妈是个迷信头子,一天到晚信神信鬼的。莫信。"
"怎么又和细姑好了。她们不是死对头吗?"方兴在心里犯了嘀咕。方兴知道那次造谣的人是姨妈。方兴怕这次又是姨妈害细姑。
"现在,你姨妈和细姑好了。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打牌。经常一起去庙里说是为你求姻缘。"
二叔好像看出了方兴的疑问,连忙解释,神情好兴奋。
"那也不能全信。还是要到医院去。免得耽误了"方兴压住自己的高兴。是呀,看着亲人之间一个个地和好了,谁不高兴。
方兴紧张细姑。他早就把细姑当母亲了。至于那个死去了的母亲,就让她安睡吧。方兴早就不想麻烦她了。谁叫她不好好活着。
"你就是笨蛋,那么怕细姑抢了家产,但还是把所有的家产让给细姑了。"有时候拿着母亲的遗像看的时候,方兴就想骂母亲。他觉得一个人最珍贵的财产应该就是自己的孩子。而母亲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撇下不管,都给了细姑。
他还想,日后如果生了孩子,他会教孩子喊细姑奶奶。坚决不能叫"二奶",那不好听。再说,细姑像自己的母亲,比自己的母亲还亲。
方兴记得还在念初中的时候,五一劳动节,细姑非要方兴停下写字,和自己一起去插秧。方兴坚决不肯。方兴说要做作业。方兴说,要我做作业的是你,现在不要做作业的还是你。你是独裁者!
细姑不听。在教育方兴的问题上,细姑从来不让步。她说五一劳动节就是放假让你劳动的,不劳动,你不会知道幸福是怎么来的。
方兴那一刻讨厌过细姑。但后来方兴发现,田畈地垴到处是劳动的人。同学也很多。而且在太阳最大的时候,细姑还让自己回家了,而他的同学都不能回家去歇着。方兴是个很细腻的孩子。那么一比较之后。他就确信了细姑是把方兴当亲儿子疼的。
方兴紧张细姑。他暗暗下过决心要给细姑找漂亮贤惠的儿媳妇的。他怕细姑生病。
"检查结果到底么样沙?"二姐夫问二叔。
二叔的脸马上就红了,是那种无法遮掩幸福的羞涩。
"医生说,可能是怀孕了。"
天啊,都快46了。都十几年了。现在怀孕了。
"医生说,现在还不是很明显,过段时间再去复查。"
十二
一会儿悲,一会儿喜。方兴彻底失眠了。他干脆走出房间,站到槐树下。
槐树啊槐树,你一定是木中之鬼。想着那么多次围绕着这棵槐树而有的战争,方兴觉得这棵树真的不是一棵简单的树。尤其是对于方兴来说,这棵树就是方兴的守护神,更是方兴的保护伞,一直在呵护着方兴的幸福。
方兴记得就在两年前,拆了老屋做新房子的时候,二叔非要把槐树给砍了。因为二叔觉得一次性把厨房做起来最好。槐树的树枝刚好散开在厨房的地基上。可方兴坚决不同意。方兴知道这么多年,二叔根本没有多少积蓄。给方兴做房子的钱都是细姑到娘家去借的。
细姑要挟娘家人借钱,说自己没有儿子,方兴就是自己的儿子。细姑要方兴早点有房子,早点结婚。
借了十几万,再做厨房,需要借更多。方兴怕细姑压不起。还有一个,那是方兴的小秘密。方兴害怕做了厨房,就要方兴自己开火做饭。方兴不想和细姑分家。方兴想就是结婚了也不分家。
方兴已经有了决定。
天还只蒙蒙亮,方兴上了树。方兴已经很久没有爬树了,现在的方兴还是那么敏捷。就是有点怕刺,手臂和卷起了裤管的小腿已经被刺了几道划痕。他忍着疼。骑在树杈上,他开始摘槐花。一串一串地摘,然后很准确地抛到树下铺好了的西装上。
方兴要给细姑做槐花饼。他觉得细姑一定想吃槐花饼的。
给槐花树拍了一张照片之后,方兴开始锯槐花树。锯齿很钝。每锯一下,槐花树就吱吱一阵,方兴就哼哼几句。像是一场对话,一问一答之间颇有意味。而且越到后来语气越轻松,感觉是一道已经快要解开的方程式,方兴的脸上呈现出了明朗的笑容。
方兴把锯断的树枝拍了发给娘娘腔。方兴突然想和娘娘腔说话。很温柔地说话。
"神经病,不是说不能动那树的?"这么早,娘娘腔居然醒了,而且还知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