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念涛
舅舅年长我不了多少,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时,姥爷还在世,在我的印象中是那么的精神。在那个小山村,姥爷还是个队长,大小负责一点事儿。我就曾看到过,姥爷抽屉里有一个非常小巧玲珑的木盒子,把上面的滑盖推开,里面就端端正正地睡着一枚印章。姥爷说,这就是权力,等将来你大了就给你。舅舅每每听了这话,面露不屑,立马跑到别的人家玩牌什么的去了。
虽然舅舅不屑于姥爷的权力,但没姥爷的时候才知道姥爷的影响力有多么的重要。可以说,舅舅不幸的一生,就是因为这种影响力的缺失而造就的。
那年秋天,大概是我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姥爷因为肝腹水,挺住了一段时间后,终是撒手人寰,剩下了舅舅孤儿寡母的。办完丧事后,舅舅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一个人挑起了家的担子。其实,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舅舅不再上山摘野果子了,也不再捉蝈蝈玩了。舅舅不再上学了,他得到队里挣工分养家糊口,日出而作或者日落而息时,看到他曾经的弹弓什么的,他却熟视无睹。舅舅自然是无法再带着我玩了,我常常拿着他的玩具,总是很纳闷,人,怎么就能够一下子长大了呢?
队里念及姥爷的一片功劳,也不排除同情的可能,给了舅舅一个手扶拖拉机手的岗位。当时队里只有这么一台拖拉机,舅舅开着它,神气极了,令人好生羡慕。舅舅每天摸着那些铁家伙,全然没有了孤单的感觉,那精气神儿全给融进了马达的轰鸣中。
村中也有人嫉妒,说凭什么给这么好的事儿他?干部们说,你们还要怎么的了?人家这样儿的你们谁遭受过?谁遭受过我把这位子让给谁。一句话,说者自然是把脑袋缩了回去。然而,舅舅再也不敢有那种神气了。在村中干活,总是低调得很,从来不让我坐上他的拖拉机。只有出村外干活的时候,他才会偷偷地带上我。
记得还是一个夏天,太阳升得老高,舅舅开着那台拖拉机,路过家门口时,冲我挥了挥手。我赶忙蹿了上去,舅舅一溜烟地开出了村庄。来到一片高高的塬上,舅舅把我放了下来,他说他要开始犁地了。我只能站在一个屋檐下,孤独地看着舅舅从这边犁到那边,又从那边犁到这边,我数着圈圈,在田野上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心想,真不该过来的。然而,舅舅依然顶着烈日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犁着,犁得我都没有耐心数下去了。
中午时分,舅舅终于来到了小屋下,停下拖拉机,径直走进屋,从水缸内舀起一瓢水,咕咚地灌到了肚中。我看见,那身蓝色的粗布褂子全都给汗湿了,他的脸庞晒得黑黑的,要是再晒一会儿仿佛就会流油似的。但他从来不戴帽子,从来就不。
小屋内,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早就弄好了菜专等着舅舅。屋内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但房子却是红砖房,水泥地面,平整得很。那男人,在地面铺了一个长条的席子,大大小小的菜碗麻溜儿地一顺地摆开。有鱼,有肉,有鸡蛋,真的是很丰富,最为奇特的是,除了白酒之外,居然还弄来了啤酒。
舅舅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他拿过一瓶啤酒,撬开后递给了我,说:“喝。”随后,他和那男人对着喝起了白酒。那一顿,吃得人油光满面,我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酒席。况且,还是在远离村庄的田野上。舅舅除了喝酒,一言不发,偶尔举起酒碗,向那男人碰碰。喝完酒后,舅舅又是只说一个字:“睡。”他就席地躺下了,扔下那男人独自忙活,那做派,简直就像大爷。
我躺下后,在两个男人的鼾声中又爬了起来。坐在屋檐下,看着大地在太阳下冒着烟,一切都静极了,除了偶尔刮来的风吹动一下树枝。我想,舅舅带我出来就是为了玩么?可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呢?夕阳西下时,在回家的路上,舅舅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问我:“今天吃得带劲不?”
听了这话,我觉得舅舅其实和我一样,还是个孩子。
村庄的活儿是有季节性的。忙完了一阵,总是有些闲时的。每每这时,舅舅才会带着我到处去玩。村庄的前面,有一方荷塘,清香四溢。我们脱光了衣服,下水去采莲子,刚刚小有收获时,村中的大人在岸上开骂起来。舅舅沮丧得很,爬上岸,说,算了算了。
于是,我们又去攀登村后的一座山,那山上有野果子。舅舅告诉我,哪样的果子可以吃,哪样的果子根本就不要碰。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往往总会走到一座坟前,那是姥爷的坟墓。每每此时,舅舅总是一副很惊诧的样子,双眼朦胧,不知道他在想啥。片刻后,他像是从遥远的梦中醒来一般,冲着姥爷墓碑上的名字,抹了一眼角的泪水,拉着我飞也似地跑向远方。
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村外的一个砖厂。那里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有一些不同的机械,特别是它们在运转的过程中,总是令我们新奇。我们穿梭在一垅一垅的砖坯中,我们的目光和那运输带一起转动,我们还知道某个机器的故障该怎么排除。我们去了一遍又一遍,从不觉得厌烦。
只有在工人们去吃饭的时候,舅舅带着我,悄悄溜进了窑洞。那里空气污浊,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字排开的窑门,有的用红砖严严实实地封死了,大概里面正在烘焙。我们一路走了下去,但见一个窑门,还未封上,透过窑门,里面的火在熊熊燃烧。舅舅盯着窑门,眼睛一眨也不眨,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尽管有鼓风机吹着,但窑内传出的灼浪依然滚滚。我拉了拉舅舅,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看着那团烈火。过了片刻,我再拉他,他说,再看看再看看。这一看,又是半个小时。直到工人们上工时,他才不得不离开。
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舅想当工人,但是没那命。砖厂是大队的企业,并且是如日中天的企业,岂是说进就能进的?在小队里开个手扶拖拉机就有人挖墙脚,何况是大队呢?岂不更难。可是,舅舅他又有什么错呢?他无非是想改变一下命运呀!
舅舅当不了工人,就意味着他改变不了命运。但舅舅从不气馁,每次空下来,他仍然要去砖厂,仍然要和那里的工人攀谈,仍然在窑门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有时他甚至会帮着那些工人拖板车、码砖、卸砖什么的,他依然是那样灿烂地笑着。
舅舅知道,他改变不了命运,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开拖拉机。然而,正当他认命的时候,时代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村中人只觉得土地金贵,相反把拖拉机当成了累赘,一是不会开,二是认为作用不大。汉子嘛,有的是力气。于是,就有人怂恿,要把拖拉机承包给舅舅。
舅舅欣然接受了。毕竟是与自己相处多年的伙伴,真要给了谁,还是会不忍的。舅舅接手时,与众人一样,并没有看到价值。其实,幸福的曙光正在前方悄悄地招手。
有了拖拉机,就可以接活儿了。况且当时中国的大地到处都充满了萌动的活力,加之舅舅的勤奋,活儿总是有的。什么拉砖、拖土、运石方,什么事儿都做,虽然还没有显现出财富的端倪,但拮据的生活却渐渐有所好转。
这段时间,不论舅舅多累,我们在家中总能够听到他不由自主地哼着歌儿。这感觉,真的很美。
这年的春节快到了,舅舅一扫往年的不快,早早就歇工了。在家的堂屋里,他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谷,发酵。这样的日子,只有等待,舅舅无所事事,像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村中到处窜,一会儿在这家抽抽烟,一会儿在另外一家打打牌。
没几天,稻谷快发酵好了,舅舅哪儿也不去,呆在家中,用个木铲翻动着散发出酒香的稻谷。舅舅像是要陶醉了一般,脸色红酡酡的。那一整天,舅舅专注地守在炉前,他看着温暖的炉火温情地舔着锅底,锅内的稻谷蒸出了气体,变成了晶亮的水珠依附在上面的铁盖上,尔后又顺着导管流进了酒池中。
当最后一滴酒落入酒池后,舅舅伸了伸发麻的腰,甚是愉悦。他装了满满一壶头曲,对家人说,这壶酒,谁都不要动了。
年到了,舅舅又忙活开了。虽然忙,但却不乱。第一天,到荷塘挖藕,上午挖完藕,下午就匀出一半挑到镇上去卖,用所得的钱再置办一点儿年货。第二天,到池塘里捞鱼,捞多少算多少,反正是个野塘。第三天,请人杀猪,家中每年要养一头猪,就是为过年准备的。第四天,打豆腐,豆香弥漫,勾人魂魄似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一切都是那么的诱人。
舅舅的快乐时光总是延续得很长很长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舅舅开始掌厨,顿时,种种香味和着舅舅的歌声从后厨传了出来,我们在厅堂玩耍,一见到出来一菜篮子熟食,我们就会奔过去尝尝,这时舅舅总是无限幸福地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又偷吃又偷吃。
微弱的灯光,把舅舅的背影照得很大很大。那夜,我们睡得很晚,我们被香甜包围着。我想,什么样的幸福能够抵得上这时的幸福呢?这一夜,舅舅是幸福的,姥姥是幸福的,小姨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时,舅舅就把我喊醒了。我醒来时,发现全家人都在忙活着,尽管气温很低,心却总会被热气腾腾的氛围所感染。一桌团年饭,在舅舅的操持下,花样百出。一家人围坐一起,生活的艰辛总会被快乐所掩藏。
吃完年饭,舅舅总要燃放一挂鞭炮,然后送我回家。他说,舅舅再好,也只是舅舅家,过年,还是回家去过的好。舅舅把我送到镇上,就不再前行了,尽管镇上离我家还有七里地。舅舅说,男子汉嘛,就得学会独立。然后,他揣给我两元钱,说,这是压岁钱。我一个人在田野上前行,但我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仍然站在那里眺望。
回到家中,我总会想,舅舅一个人在家玩些什么呢?是不是还会在小院里和小姨一起放鞭炮呢?抑或是躲在某个角落抽烟?酒当然是要喝的,舅舅好酒,但我从没看他喝醉过,即使因为高兴了或者郁闷了而喝高了点,他也从不像有的人似的抱着人说个不停。他往往独自回家,找一个床,独自躺下。他从不在外面过夜,因为姥姥在家,他不想让人替他担心,虽然姥姥从来就不说他什么。
刚开始的几天还想他来着,可随着年味越来越浓,我也融入到了伙伴们当中。直到大家比起谁收的压岁钱多时,我才想起舅舅给了我两元钱的压岁钱。尽管他们收到的是五元、十元的面额,但我从不羡慕,我觉得舅舅能给我两元钱已是不易了,这两元钱,有着他的体温,有着凝结在他心间的那份爱。
年初二,我拎了糕点,到舅舅家拜年。来到镇上,只见舅舅早早就守候在那儿,在寒风中,他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见到我,舅舅搂了搂我的肩膀,算是祝福了。而我要给他行礼拜年,他连连说着:“走,走,走。”于是,他带前走,我跟着他的后面晃荡,他明明看见我手中的糕点,却从不接过。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单薄的身子有些瑟瑟的。
舅舅恋爱了。
知道这件事时,还是那个春节。舅舅拎着年前特藏的一壶头曲酒,来到了村长家。他并不是要讨好村长,而是听了别人的安排。这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村长的女儿,在十里八村是有名儿的美人儿。
说来真是令人惊诧,她怎么会爱上舅舅呢?居然还帮着舅舅想办法怎么把自己弄到手,这事情真是奇怪得很。舅舅按着女孩的办法上门了,村长却以为是舅舅感激他的照顾,接过酒时很是爽快。
酒过三巡,待舅舅说明来意,村长给愣住了,这事儿整得太突然了。村长瞪着双眼,沉默不语。舅舅显然是低估了严峻的形势,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以及两个人背后的家庭有着怎样的差距,他以为世间真的有那么美好的爱情等着他。
舅舅灰头土脸地跑回了家,啥话也没说,钻到被子里不出来。
没几天,村中就传开了这事儿。有人说,这小子,可真敢想啊,也不看看自己是啥条件。也有人说,仅有个避风的窝,把人接回去不是遭罪么?不管别人怎么说,舅舅并没有趴下,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有时,其实他挺倔的,他就要等村长的一句话。但村长就是不说那句话,始终给憋着。
后来,村长的老婆终是憋不住了,跑到舅舅家,指着舅舅的鼻子臭骂着,你也不瞅瞅穷成啥样了,假如咱村中还有一家比你差的,我就同意你们的事。舅舅听了这话,人像崩溃了一样,傻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待人家走后,他就靠在他家的土墙壁上,后背不停地抻着。整整一上午,舅舅没有哭,只是后背处的墙,凹下去了一长条。
中午,舅舅没有吃饭,他对姥姥说,他要出去一下。姥姥冲着他,眨了眨眼,想伸手摸一摸儿子。但舅舅一下子就冲出了家门,舅舅仍然没哭,他一口气跑到了我家,十五里的路程,一下都没停歇。
母亲搂着舅舅,任他嚎啕大哭。舅舅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他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母亲的泪也流下来,她知道舅舅是个坚强的孩子,确实是到了没地方哭的地步了。
舅舅决定放弃了。不是怕什么,而是不想连累别人。然而,那女孩却不放弃。进出村子只有一条小路,每天出工时,那女孩都能够堵住舅舅。女孩每每含泪,说,你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嫌你穷么?你就不能翻个身么?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女孩说,她等舅舅,永远等舅舅。她还说,不让任何人再来伤害舅舅,谁要是再想伤害他,她就死给谁看。
舅舅是打不垮的,任何事儿都打不垮他。他已经苦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够苦到哪儿去呢?也许是老天觉得他太苦了,总得要给点儿甜头于他吧!不然叫人还怎么走下去呢?
舅舅的春天终于来了。由于他之前与砖厂那帮哥们的感情,他分得了一份拉砖的业务,每月也就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再加上周边村民盖房子的渐渐多了起来,请舅舅搞运输的也就多了起来。舅舅这时最高兴了,嘴角叼着烟,翘得高高的,他不怕累,越有活儿干越高兴。
每天收班后,舅舅总要用他的工钱相抵拉回一车砖,一半是次品,一半是正品。将拖拉机开到村长家门前,也不和谁打招呼,独自把正品砖卸下来码成了跺。然后又开回家,把另一半次品砖给卸了下来。
就像是每天的功课样,劳累后的舅舅坐在小院里,脱光了上衣,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端着酒杯,有时他也会从车箱里掏出一只卤鸡或者卤鸭什么的,他最放不下的恐怕就是酒了。旁边,有棵枣树,绿意盎然,树上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枣子。舅舅从不吝啬,常常是拿了竹竿冲着枣树狂扫一气,地上顿时红红绿绿的一片,路过的娃们乐得顾不及抬头。而舅舅又回到酒桌上,继续喝酒。
村长家的砖越码越多了,最后门前都放不下了,村长恨不得向舅舅求饶,要舅舅行行好,别再堵得连出门都困难了。舅舅默默无语,他知道,门内的那个美丽的女孩一定在偷偷地笑。
没多日,村长家开始盖新房了。没多日,舅舅家也开始盖新房了。日子正向着好的方向流动,舅舅觉得,每一寸光阴都写满了幸福。
幸福,来得理所当然,来得毫不含糊。房子盖好后,村长看到了舅舅的实力,大家也看到了舅舅的实力,没有谁再会反对舅舅的这桩婚姻了,舅舅用他的勤劳和智慧迎来了他的新娘。那一夜,舅舅喝醉了,他说醉就醉吧,反正是在家里。新娘,哦,不对,应该是舅妈了,她怜爱地看着舅舅黢黑的脸庞,静静地守候着他。第二天,舅妈说她看见了舅舅眼角的一滴泪。我笑了,说,怎么可能呢?这大喜的日子舅舅怎么会掉泪呢?况且舅舅是个从不掉泪的男人,不信你问问舅舅。
听了这话,舅舅躲躲闪闪的,像没他什么事儿样的。舅妈瞟了舅舅一眼,轻轻地笑了,她那白皙的脸庞,真是好看。舅舅很幸福,理当幸福。还在做新娘子的舅妈,丝毫没有新娘子的做派,天一亮就起床,挽起衣袖,像个主妇样做起家务。
舅舅的生活过得是如日中天了。业务越来越好,他盘算着,攒下一笔钱,再借一点儿,去换个大点儿的车。
然而,一场变故,将舅舅的美梦击得粉碎。
舅舅结婚一年后,添了一口男丁,那份喜悦真的是无从说起。这意味着,他的这个家将会兴旺起来。舅舅看着儿子,往往是情不自禁地笑,笑完了还要接着笑。他没有别的说的,他只想好好干活,让这个家富裕起来。
舅舅起早贪黑,整个村子就在他那“突、突、突”的拖拉机的声音响过老半天后才醒来。而到了晚上,人家往往是刚刚钻进被子,他那“突、突、突”的声音又把山村的宁静打破。舅舅像一张弓,被岁月拉得满满的,任再大的风雨也偏离不了他认定的方向。他的脸更黑了,人也更瘦了,而他浑然不觉,一天下来,他扔下一身的疲惫后,依然喝酒,依然抽烟。
满以为日子向好,全村人也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发达起来。那一天,他在工地上,被同村人叫了回来。儿子病了,等舅舅赶回去的时候,儿子的脸色发乌,舅舅立马把他抱到了医院。原来,儿子被舅妈抱到村中去玩,别人觉得可爱,就喂了一粒蚕豆给他吃。别的孩子吃得都没事,偏偏他一吃,就卡在了喉管中。
医生说,要做手术。舅舅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箱底,做手术。医生说,要输血。舅舅立马挽起了衣袖,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舅舅的一切付出都值得,儿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舅舅又感到了希望,数日来空空荡荡的心又被幸福胀得满满的了。
舅舅又要出工了。那一天,他发动了拖拉机,积攒了数日的力量在那一刻爆发。舅舅挂上了档,车子开出了村庄,那时的村庄还在清晨的朦胧中。舅舅又换上了高档,刚没走几步,舅舅觉得头晕,再走几步,晕得厉害,天旋地转。舅舅熄了火,趴在手柄上不得动弹,他是在天亮后被同村人扶回家的。回家后,睡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事,像是做了个梦似的,人好好的呢。
舅舅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又去发动拖拉机,然而没有片刻,又是一阵更强烈的头晕。舅舅急了,越急就越不能控制自己。医生说,可能与输血有关吧。好像只有这种解释更合理一点儿,但别人输血为啥就能好好儿的呢?为什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坏事儿就总是莫名其妙地落到舅舅的头上呢?
舅舅不能开车了,他的那个换个大车的梦想也破灭了。家里没有了经济支柱,好日子也一天天变得艰难起来。全家人只是在地里刨食,种种水稻,种种青菜,糊口而已。舅舅想着他那辉煌的往日,其实也没有后悔,一切都得向前看。
如果安于现状,肯定不是舅舅的性格。我知道他的执着,他之所以没有行动,恐怕是他还没有把事儿琢磨透,一旦琢磨透了,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和舅舅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了,我上小学了,自然是没有时间到他那儿去玩。即使去了,舅舅也没有多少时间陪我玩的。忽一日,放学回到家中,只见舅舅坐在屋里,他冲着我笑。看着他的笑,我读到了沧桑,我感觉我们之间像是有了某种说不清的隔膜。究竟是怎样的隔膜呢?不知怎的,就把他回归到了长者的位置了。
舅舅又出山了,他当然不会按照命运给他的套路整。他发现他们那儿的田地土质较好,水份丰沛,不知从哪儿引进了甘蔗苗,那年头,在咱们这儿是件新鲜事儿,一季节下来,甘蔗长得是又高又粗,喜人得很。
生活的劲头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回来了似的,舅舅浑身上下又充满了活力。每天清晨,舅舅踩着朝霞出门,骑着一辆28式载重自行车,车的后座两边分别吊着自制的方形木桶,木桶内竖着比人还高的甘蔗。
一个青年,踩着这样的自行车,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如果抛开生活的压力,这该是一幅多美的画卷呀!舅舅没有这么浪漫的情怀,他只想早点儿把甘蔗换成钱,然后再把钱换成生活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