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枝
娘家的湾子叫柳家大屋。据说,是以从前有过一幢闻名远近的大屋而得名。童年的时候,一到放寒暑假,母亲就把我从武汉送回老家柳家大屋,我就会缠着曾祖母要她讲大屋的故事,可是,她老人家也没有看见过大屋,只感叹地说:“大屋没有了,大屋的后人不争气,把家产分散了,变成了一家一户的小屋了。”让曾祖母引以为荣的,是柳家祠堂和柳家祖坟山。
柳家祠堂就在湾子的西头,历经沧桑,现在已然是一所待拆迁的小学。我每次回娘家,总要去里面走走转转,因为,在那里留下了我童年、少年和青年早期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将专门作文纪念我心里的这一圣地。
柳家的祖坟山叫栗子山,在湾子的东南面。说是山,却与湾子连成一体,一样的海拔,一样的平坦。湾里的房屋、田地、池塘和祖坟山的地势比周围的湾子都高,貌似一个山丘,无论长江发多大的水,哪怕是为了保大武汉而在附近分洪,湾里的一切都会安然无恙。也许,除了湾里历代祖先里曾经出过十位“大先生”(泛指进士、学士、举人和有名望的律师、教师等有官位和学识的人),这里的地理环境好(地势高、水陆交通方便)也是周边几省的柳氏宗亲把祠堂和祖坟山选址在这里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童年时应该也有去祖坟山玩过,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对祖坟山的第一记忆产生在1959年冬月的一天。在这前两天,因为没有细粮充饥,89岁高龄的曾祖母因吃了粗糠哽在喉咙里不能够下咽而去世。我头上包着绿孝布,随着一群人跟在躺着曾祖母的棺材后面,悲悲切切地哭着走向栗子山。那个时候的祖坟山,在一个9岁的孩子眼里看到的是荒凉和凄惨:坟上的枯草和山上的枯草连成一片,东倒西歪的墓碑上面字迹模糊。疼爱我的太婆婆就要永远睡在这里了么?我没有被允许和男人们一起把曾祖母送到墓地,所以哭闹得十分厉害,赖在地上不肯走,还是我那个虽然饿着肚子却仍然很有力气的大伯母把我强行抱起来扛回了家。
1961年秋,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不想在武汉生活,她毅然辞去工作,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回到老家。那个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老家的祖坟山居然被武汉市一家叫做“南林”的大企业开垦出来种上了红薯。有一次,趁守山人离开,堂兄带我同湾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偷红薯,他拿挖锄,我就挥着一条布口袋,跳着舞步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伙后面。到了山上,他们个个奋力挖红薯,我负责把堂兄挖的红薯装起来。他的速度肯定没有我快,我就忙里偷闲到处逛逛。看到满山绿油油的红薯藤,还有杂乱地散露在红薯藤间的墓碑,觉得比两年前给曾祖母送葬时看到的景象好很多。我去问堂兄太婆婆的坟在哪里呢?他大声地吼我,叫我快干活,我气得哭了。在武汉生活的我,因为有按月供应的口粮,似乎对饥饿没有很深的体会。农村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历了三年吃野菜、粗糠的日子,现在看到红薯,比看到宝藏还要高兴。他们知道,自己多挖一些红薯,就有可能让家人饱餐几顿。这个道理我当时还是懂的。我一边哭一边把红薯上面的土扒拉干净装好。突然有人喊:“南林的人回来了——”,堂兄抓起袋子和锄头就跑,他们一下子就都跑进村子最东南边的一家了,我却老被红薯藤缠住脚,跑不动,又急又怕,干脆就站在那里拼命地哭喊:“救命啊——”最后是堂兄跑过来,把我背出了红薯地。我记得,回家以后,堂兄挨了大伯母的打,说他不该带我去坟山,万一受了惊吓生病就难办了。然而,关于栗子山的记忆,也就仅此一次给我留下的是与悲哀和思念无关的回忆。
栗子山上连续种了几年的红薯,原来隆起的坟墓竟然都平了,墓碑也都倒了。刚刚从饥饿之中逃生的村民也没有心思去勘察自家的先人坟墓到底在哪里。也许是栗子山上的红薯不仅救了南林的工人,也救了全湾人的命,三年自然灾害过后,湾里的人没有找南林的人扯皮,他们在当年的红薯地里种植小麦、棉花和油菜,从此湾里的耕地面积扩大了几十亩,为子民休养生息增加了福祉。每到清明节期间,从远处看,满山的油菜花灿烂地开放,在太阳的照射和春风的吹拂下翻涌着金浪,袭人的花香把去祭祖的人们迎上山坡。走近了瞧,一片片油菜花里镶嵌着绿油油的小麦,小麦林里间种的棉花已经发出了嫩芽,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黄绿相间的美丽大地毯上。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栗子山,少年时期,到了这个季节,只要不上学,我就会跑去山上,流连忘返。参加工作以后,每一年的清明节我都要上山,前些年我远在珠海,年年也要赶回来,祭奠亲人,欣赏美景。
栗子山上原来那些逐渐模糊的墓碑都被集中起来放到祠堂附近的池塘旁边摆着。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后来这些墓碑大都被做了池塘的踏步。我们的老祖宗没有怪罪后人对他们墓碑的践踏,他们的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子孙后代平平安安地生活着。
母亲于1975年10月9日去世。她安葬在栗子山南坡新开的墓地里,这片地叫“八升地”。2014年5月18号上午十点半的时候,母亲的墓被起开,母亲的遗骨被重新安置,在我们的护送下迁到了公墓......在移墓之前,我带着弟弟妹妹和侄儿去到母亲的墓前跪拜,想起母亲39年前去世时候的情景,我泪如雨下。那时候家里十分贫困,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几块钱吃饭,基本都买了药给母亲渡命。听到母亲已经不行了的消息,我向自己任教的高中借了150块钱跑回家。外祖母趴在母亲的头旁哭着说:“你的大女儿回来了,你莫担心了,安心的走吧”。我看见一行泪水从母亲的眼角里缓缓流出,我拉着母亲的手,哭昏在母亲的身边。二舅掐我的人中把我唤醒,说:“你不能够这样,你要挺住,你爸爸已经完全倒了,什么事情也搞不成,你要作主把你妈妈的事情办好。看着我年迈的外祖母和祖母,看着我被母亲的去世击得手足无措的老实厚道的父亲,看着我那四个(大弟弟当时在咸宁做渠还没有来得及赶回)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才9岁)无助的眼神,我强任悲痛和舅舅一起打理母亲的后事。我把出嫁的时候(同年2月)婆家买给我的两块衣料拿来,一块深色的的卡布做了母亲的垫褥,一块绿色的纺绸做了盖被,一口临时做油漆的薄寿枋,就这样埋葬了母亲。现在,母亲的墓要搬迁了,我默默地祷告:“妈妈啊,愿你在新的地方好好安息。我们为父亲在你的旁边预留了墓地,你要保佑父亲健健康康地活过100岁,到时候无疾而终来陪伴你。你放心吧,我们都过得很好,每一年清明节都会来看你的。”我看见大妹妹也在抹眼泪。
从新墓地回来,我和湾里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姑绕湾子周边转了一圈。湾子的东面和南面已经是做成了宽阔的公路和高速公路,湾子东头的几家已经搬迁。遥望祖坟山那一带,野草遍地。因为村庄要拆迁,没有人耕作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了。
栗子山啊,我们的祖坟山,曾经载负了我无限的悲痛、无尽的哀思和无眠的遐想,是我心里的一块圣土。如今,她完成了历史的使命,永远地从地图上消失了。在她的怀抱里,即将产生一个大的企业。我再次想起了“南林”,想起了红薯地,想起了许多许多......
有谁知道,若干年以后,我们的栗子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但愿有权操作栗子山地产的人们,好好打理这一片土地,让她造福更多子民,不负我们柳氏祖宗和后裔的无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