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秀
1985年春,快小学毕业了,语文老师带着全班的学生,爬上我们杨二岭小学前面最高的山坡,山花烂漫,天气晴好,老师对我们鼓励祝福一番后,指着隐隐的天际说:“孩子们,那就是长江!江这边是咱们的县城,江那边的左前方是庐山。你们谁到过长江?谁到过庐山?”……无人应答。
长江是什么样子的呢?甚至有点迫不急待,我放弃了学业,少小年纪就走出了山村,来到江边的县城自食其力。几天后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一路打听一路小跑着奔到了江堤上,江滩上秋草残败,杂乱荒芜,我急切兴奋又小心翼翼地走到江水边,江风浩荡,江涛滚滚,江水咆哮着滔滔东去,丝毫不理会一个来看江的激动的小小少年。
当我两次把庐山踩在了脚下后,才知道世界有多么的广大,人生还有着太多的远方。我没有甘于与长江相伴,数年之后又放弃了江城里来之不易的工作,赴向了海边的城市,边工边读。美丽繁华的海滨城市,本来有着我更广阔的天地,可故乡的江边小城里渐老的双亲、年幼的弟妹都让我放心不下,听从叔辈的建议,我黯然回到了家乡,匆忙嫁在了城郊,方便照顾父母弟妹。先生的家恰临长江,步行十几分钟便可走上江堤,寂静的夜晚,睡梦中甚至能听到护堤的杨树林在苍劲的江风中呼啦啦地歌唱。我们村子旁边新修了一条宽阔的公路,直通市中心,长江和公路之间有我家一大块的土地,几户有地的人家都憧憬着在那里建上门面房。我也悄悄地盼望着,我会和父亲在那块土地里盖上新房子,在自家的门面里做点小生意,安宁度日。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倒像是嫁给了江边的这块土地,怀揣着这样的秘密,对婚姻就增加了幸福感,虽然婚后的生活一直如此贫瘠。
为了和父母在那块土地建上新房,我又一次弃工,帮助父亲经商,与父母同住单位旧房。初涉商海,拖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没日没夜地在店里操劳,虽然苦累不堪,但年轻气壮啊,但有父亲的笑脸啊,日子再苦再累,心怀建房的梦想,终是辛苦却快乐着的。天意弄人,与父母同住的好日子才一年多,头痛多年的父亲被查出脑瘤,父亲从省城转县城住院治病的一年时间里,我没到过父亲的病房一步,没为父亲端过一杯水。我默默地承受着亲朋们批评我不孝的冷语,却没人知道,我只是咬紧牙关更加拼命地赚钱,我认定,只有更多的钱,才能为父亲治病,也只有更多的钱,才能和父亲住上公路边的新房子。
炎炎夏日,当医生说要将骨瘦如柴的父亲转回家里疗养时,我再无心经商,日夜守护在父亲的身旁。直到一个多月后,秋意沉沉,秋风瑟瑟,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世,我都不能接受,父亲竟会抛下我们不管!父亲怎能抛下我们不管?也许父亲早在亲朋们探望的悲戚哀伤中,已察知他心爱的儿子,才十四岁的儿子,在二十一天前,突遭横祸离开了人世?苦难的母亲,重伤的妹妹,父亲的债务,弟弟的官司……生离死别,冷了人间,悲不能言,分秒如煎。
我们的村子早被城市包围成了城中村,江侧的那片土地,村里人都没能建上门面房,开发商们急不可耐地快速竖起了庞大时尚的明惠置业、春程物流。我家住在长江边,父亲逝后,不看长江已是十八年。车祸伤身,大病初愈,今秋黄昏,携友临江。青山不语,江水不言,江风清冽,残阳缠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景永恒,劫后重生,回首往昔,情难自禁,依然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那个走出大山的小小少年,看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