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忠厚
人一旦于眼前的事情渐渐淡漠,往日的陈年旧事反倒清晰起来,总爱絮絮叨叨,他,老了。
也许是人到了年纪,也许时下这日子过得太滋润使人感到索然,没了以前的那般兴趣,也就常常回想起那逝去的岁月,尤其是儿时的许多时光与趣事。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过年,是那份挥之不去的“年味。”
农历的岁末年初,称作 “过年”。虽是数九寒天,但伴着腊八粥的芳香馥郁、打糍粑做豆丝的乐乐呵呵、晾晒腊鱼腊肉的红红火火,迎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大年愈近而年味愈浓,乡村四野,农家小院,就连空气中的年味也一天天地稠酽起来。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迎接着新年,欢庆着新年,享受着新年。
回忆小时候过年,竟然抱怨而今“年味”太淡。其实,在我们记忆图层的底色中,儿时的那般“年味”它更多的是一种岁月的苦味,穷味,只不过潜意识中遗忘了许多而已。就象当年没饭吃,总是一日三餐稀粥咸菜一样,现在城里人不是都要到农村吃锅巴粥,觉得它特香,吃起来有味,背后的原由还不是城里人平时鱼呀肉呀的吃腻了,才忆起了稀粥的味道。但在我们农村人的记忆里,那个年代一碗一碗的稀粥又是什么味道呢?还不是个穷味,苦味。白天三餐粥,夜里三泡尿。
记得儿时到了年底,随着炮竹声的响起,总是个兴奋劲,老人便说:“细仔盼过年,大人望插田。”年来了,一切都要图个新,父母总会给小孩子们做一、二件新衣服,这也是个脸面。家中还要杀猪杀鸡,塆子里还要分塘鱼,都是好吃的。过年了还要贴春联、走亲戚,大队里还要唱戏,虽不象现在有电视,看春晚,但农村大队里都有宣传队,要演节目。也有的村子请专门说书的艺人来说书,从这个村子说到那个村子,什么罗通反唐、薛仁贵征西。我们在自己塆子听了又赶到别的塆子去听,那年过的才真是个有味。只是,在大人们心里,过年也许是一种压力,没有好收成,田地里长不出好收成,拿什么办年?于是过年也就成了他们心里的一道坎。年关,年关,过年成了穷人的一道关。
我家在农村,那年月农村里都很穷,我们家更是个穷。我家九口人,兄弟姊妹六人,还有外婆,全家就靠父母种田争工分过日子。每到年底塆子里分红,我家总是超支,不用说平时塆子里分粮分油到不了位,有时就连过年分塘鱼也没有份,一次大年二十四,湾子里车塘,我与弟弟站队分塘鱼,到我们名下,队里说你家超支户没鱼分,我们只好提着空篮子回家。于是,在这一年三十晚上,家里贴对联,父亲自己作了一幅对联,上联是“这才巧年年该债,”下联是“莫着急慢慢还开。”横联是“苦去甘来”。这一年,也幸得在广州的姨妈给寄来了三十元钱,这个年才算过过去了。
每年的大年初一早晨,开门的吉祥鞭炮声唤醒了沉寂的村庄。各家的大门开了,辞旧迎新的脚步声响起来了。这是乡亲邻居穿着新衣服新鞋登门给长辈们拜年。小孩子们的嘴巴早被大人教得甜甜的,“爷爷过年好!”“奶奶过年好!”“叔叔过年好!”“婶婶过年好!”有的孩子与父亲、哥哥一起,也有的不愿意与大人一起,自己邀请几个房下同辈份的孩子一起拜年,从村子的东头拜到西头,每到一家进门便是打恭作揖,然后再按家中大人教的“新年大发、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祝福新年,这就是拜年。于是,人家便放起鞭来,并倒茶、发烟,一人一根,一个村子转下来袋子里自然也就咕咕当当地不少于二、三盒,这可是个大收获。我们做小孩时,人们抽的都是一毛五左右的大鸡公、圆球、游泳牌子的烟。哪比得现在过年,物质上很丰富,要什么有什么,喝的是五粮液、茅台酒,抽的烟都是大中华、黄鹤楼四五十块一盒。平时大人们是不让小孩抽烟的,只是过年例外,个个细东西也都屁股冒起烟来,象个人样,从初一开始个个都变成了烟虫,一股的烟味。所以儿时的“年味,”在我的记忆中那就是“烟味”。
我们塆子是个二姓村,熊万几乎各占一半。据说是清朝末年一对郎舅和的从外地搬来种田,后来“发”了这一塆子后代。我记得万姓房下有个与我父亲同辈份的“大叔”,过去家里穷得伤心,父亲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就用张草席子给埋了。听大人们讲,解放后分了田地,可他过去穷怕了,总想翻个大身子来,又到处开点荒地,不久却得了个病,过去叫乱脚管子病,现在叫脉管炎,一双脚烂得流浓出血,乍的也诊不了。村子里也有人说是到处乱挖,犯了鬼神。幸好塆子里就有“马脚”,北方叫做跳大神的,给他请神下马。那个“马脚”我们要叫大爹,是个有文化的先生,所以“神”起来的时候还满口诗文,四言八句,听说当时给吟了四句诗:“乡主久困在龙潭,解放一到把身翻。心想枝叶开满顶,命不逢春也是难。”后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一家真的是没好过起来,不是穷,就是病,一个大儿子,二十都出了头,得个怪病就那样走了。有一年,大队给他家照顾了几件新棉袄,他家老二与我们同年岁的,我们大年初一到湾子拜年,人家发了根圆球的烟,他抽了一半就灭熄了,装进了口袋。还没出门走几远,我就看到他衣服口袋冒起烟来,大年初一把件新棉袄烧个大洞,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样的替他纠结,人呀人,这就是命吗?想不通。
年味,凝滞在逝去的童年记忆里,有苦味、烟味。年味,又是凝结在舌尖上,在我的感受中,那是一股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喷香的鸡汤味,尤其是母亲煨的鸡汤,更是一股土罐柴火煨出的香味。一年又一年,我们就在这样的年味中,慢慢长大了。
也许,今天城里的人们早已不爱喝什么鸡汤了,就是坐月子的女人,从前那是最好的进补之食,现在都怕吃它而消失了美妙的身材与线条。要知道,在我们儿时的年代里,鸡汤为何物?平时那能见得上它?就是一家一户过年杀上几只鸡,那也是招待客人的,家里人除了在年初一吃上一、二块鸡肉,喝上几口鸡汤,也就算尝到了年味。
我们那个地方,过年来客,最看好,最讲究的招待便是用鸡汤下面,再加上一到二块糍粑,农村人说是“烧茶”。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的年代,过年鸡汤待客,那是一种礼节,一种讲究。面对那一碗香甜可口的鸡汤,客人往往也只是闻闻香味,吃上一二块肉,汤水是可以喝的,但切不可将鸡肉全装下了肚子里去,尤其是鸡腿不能吃,要懂得回碗,这叫“讲礼”,过年来客了不烧鸡汤是失礼,客人若将鸡腿吃了那也是失礼,这其实都是表面的名堂,背后的原由就是一个字 “穷”,是一种穷讲究,鸡杀的不多,从初一到十五,一大串了的客人要来拜年,头三天最关键,特别是初二是外甥拜舅爷,初三是女婿拜岳父,初四是内侄拜姑父,这来的都是贵客。过了初四来的客人,那叫姑娘婆婆客,家中准备的鸡子就那么二、三只,鸡腿也就六个,一碗鸡汤里面放一支鸡腿,你若是将鸡腿吃了,那人家家里再来了客人么办?没有了鸡腿,就算肉放的再多也不“江湖”,主人也就不好意思,没了面子,这是最让人窝心的事。主人家一面当着客人说“都吃了哈,不讲礼,”这恐怕多少有点言不由衷。还有的人家怕出了那挡子事,索性将鸡腿上系一根红线,是对不懂事的“细客”一个提醒。还有的遇上客人不懂规矩,没讲礼的,再来客人“烧茶”没了鸡腿,就到隔壁左右借上一只,算是一种应急措施。
记得那年,我与爱人谈朋友回家过年,年初四回城里。车站傍边湾子有一个亲戚,是我岳父当年搞土改住队时的房东,我们叫叔叔,跑来硬是要接我爱人去他们家讲个礼,也就是烧碗茶喝。后来我爱人回到车站时给我说:“怕误了班车,他家下了一大碗鸡汤,我时间紧来不及吃,喝了两口汤,只吃了个鸡跨子就跑过来了。”我听后真的是有一点啼笑皆非,笑她是个城里伢不懂乡里的规矩,闹出个笑话。别的都可以吃,唯那只鸡腿可是要“回碗”的呀。
年的轮回中,父母一年年老去,我们一年年长大。自从离开老家,生活在城市里,每年我都会带着妻小回乡过年。年底二十七八单位放了年假便携妻带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用带,就给父母点钱,和着在省城工作的二弟,在农村的三弟,三个小家一起团聚到父母的大家庭中,几十号人口一起过年,来个真正的合家欢乐过大年。至于年怎么过,买鱼称肉、烧菜弄饭那都由父母统一安排、精心运作,我们不操半点闲心,只管好吃好玩,就连洗碗扫地那点细事老人也不让我们动手,说是回家过年,不如说是回家做客,回家做爹。人呀,说真的就算是活到了一百岁还是有爹有妈好,总在父母的呵护中,总有父母的疼爱。父母爱儿女是一种天性,至于儿女感恩行孝,那就要看德性了。
离家快四十年了,家乡却总是在我的梦乡里闪现,尤其村子里那帮儿时的玩伴一直都在我的情感世界中,保存着一份浓浓的乡情、亲情。他们就是我儿时故乡的闰土。这多少年来,每每回家过年,总要与他们好好玩一玩,喝酒、吹牛,再就是打麻将。大年三十吃完了年饭,我们就找上哪家开始玩牌。有时玩到夜里二、三点钟回家,一叫门,父母亲便起床,父亲立马将热水打来让我洗脸、泡脚,母亲到厨房将灶里煨好了的鸡汤给我一大碗。多少年里,就算是天寒地冻,起大风,下大雪也是这样,在父母眼里我总是个照顾不够的孩子,那怕是后来成家了,有儿子了都还是这样,我爱人不时埋怨起来:“这大个人自己做不了,还要老人起来料理?别惯事了,我在家可不会这样伺候个爹。”说实话,面对父端上的一盆热水,接过来捧在手中,全身早已温暧无比了,这是家的温暖,是父爱的热量。母亲给我的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那是我至今吃到的最美味的、最可口、最润心养肺的滋补,有母亲的这碗鸡汤打底,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好吃的口昧了。而今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是平时每次听说我要回家,母亲还是那样,头天杀好了鸡,用柴火在土灶里炒了后再用陶罐放到灶灰中煨上一夜,那才是真正的土柴土灶土鸡汤。我相信,除了母亲,再不会有人能煨得出这天底下最香甜的“汤味”。
父母亲一生劳累,就是在那个穷困的乡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用一双勤劳的大手养育了我们六个儿女,他们太累了,太苦了。没想到就在六年前的老历年底,没等上我们回到家来,一个天寒地冻的阴雨天,父亲就那样走了。走得那样的匆忙、那样的急促,新春的对联还没来得及帖上,家门前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打扫,待客的年鸡还没来得及 “福”,却让一个悲切、伤痛的“年”与我们和泪洗面。
父亲去逝后,我决定每年接母亲到城里过年,也好让我们做儿女的给老人办年,让她着实地好好轻闲一回,享受“年”的清福,感受一下子城里的年味。
农村有个风俗,哪家“老”了人,来年春节过年就是“大年,”死者为敬,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要在大年初一过去拜祭,乡下称为“拜大年”。前年春母亲在城里过年,作为家里的老大,我还得回家去给一位去逝的大伯“拜大年”。年三十回到家,几个房下兄弟拉去打牌,一直玩到了凌晨三点才散场。三弟在镇上盖了房子做生意,家中老屋空着没人住。要是以前,那定是一敲门父母便起来为我忙着端水泡脚,热鸡汤,可而今一个人开门进屋,偌大的老屋空荡荡的,好生冷清,没有了往日过年的热火与温暧,这是我人生记忆中最伤心难忘的一幕,最黯然的一夜。开着灯,躺在床头上乍的也睡不着,就那样望着墙壁上父亲的遗象,一个人不停地抽着烟坐到了天明。
这一夜,我真的是想了好多好多,有了很多的感悟。家,是我们的根,有父母在,我们不管是平时回去看望父母,还是春节回去过年,那便是回家。父母不在了,我们回村子里只能是做客了,人生的事情原本很简单,有时也很复杂,其实人的内心深处是很脆弱的,我们的情感终究是有着许多的茫然与无奈的,平时也许对它不屑一顾,触摸不到它的敏感,顾及不到它的跳跃,只是为一些子的忙禄和浮燥而淡漠了它的渴望、它的真实的呼喊。可是人终有灵魂孤寂,情到深处之时,譬如父亲去逝后,我回到空荡的老屋之夜,那一人独坐难眠的情景,想来不也潸然么?
年,到底是什么,什么又是年味?
几千年来,老祖宗传下的最隆重的民俗就是过年。它通过各种传统的方式与形式表达人们对生活的愿望、情感、理想与追求。无论是贴春联、吃年夜饭、祭祖先,还是守岁,燃放鞭炮,拜年等等,这些年文化的方式代代延续,其实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它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也就是热烈、团圆、亲情、祥和,此中包含着无比强大的精神需求与情感寄托,这才是年的真实内涵,才是年味的确切表述。中国人每过一次年,就深化一次我们家文化的亲和力、凝聚力,对于亲情的眷恋,也就是在升华人生的情感与意义。
现在有一种很有趣的现象,一方面人们都在抱怨年味儿越来越淡了,一方面却是每到春节将至,年前的半个月,在各个地方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都能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拥挤着,要在大年三十前赶回家,在年根的时刻和全家人团圆在一起。回家,为的是过年,回家的路途,那叫春运。这样壮观的场面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是很少见的。有一个老外对此不理解,问其什么叫春运,何为过年,我们告诉他,那就是他她们的妈妈要他她们都在同一天晚上回家吃饭,为了这一个晚饭,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民族就这样不知劳苦地来回跑了走了几千年。
那是一种对家、对故土根深蒂固的强烈的眷恋。忆中的年味,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儿时年的味道,总是伴我一路成长,那腊月里特别的醇香,总是让我回味,因为那里有生我养我的亲人,有散发泥土芳香的美好回忆,有乡亲们对传统地域民俗民情民风文化生生不息的传承。
或许,现代生活变异,我们找不回来往日的年味,但这一声声抱怨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年味,并不只是物质的,它更多的是精神与情感层面的,富人有年,穷人也有年,或许过得更有它的年味。现在的物质比过去丰富多了,可是,相比我们儿时那贫穷的日子,那拮据的生活,大家总抱怨而今的年味淡了许多,老是回想起那逝去了的年味,原因恐怕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