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兴桓
懵懂之初,我生活在东边朱村的一座深宅大院。老宅连五正屋一进九重,依山就势,坐北朝南。两侧笔直的巷道连着横屋,东巷不远处有一栋二层洋楼,三十多个天井让老宅的角落都通透光亮。正南大门前一大片青石坪,门口塘水影印这座徽式庭院的多姿绰影,两排青石板路向南蜿蜒三四里地通达金牛镇。
老宅冬暖夏凉。夏日,正堂屋是族人聚集纳凉的好地方,大家席地而坐谈论过去与现在,不断重复这座老宅曾发生的轶闻趣事,在我朦胧的意识中不断沉淀。
这就是以前的行素堂,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曾经誉享一方的书香门第。高祖孔阳取贡生后不再追求科举场上的功名,转而潜心在家辟馆授业,三个儿子子春(我的曾祖父)、郁春、懋春在清光绪年间的1883年、1898年、1903年先后以进士登朝,“同怀三进士”被誉为百里第一家。高祖的诲人不倦还惠及一些寒门子弟,由他引荐培养,柯逢时、左宜之、黄大华、张埱澜等先后公车北上,考中进士,其中柯逢时后来官至一品钦差大臣。明清两朝五百多年武昌县共取五十六位进士。可见,行素堂当时在科举场上真是了得。
人世沧桑,战乱和社会变革深刻地改变了这座老宅。在我记事时已物是人非,行素堂的后人大多数客居异乡。正大门“兄弟进士第”的金匾,石头狮子,堂房的匾额字画,厢房的藏书典籍都消失了。只有院墙上渍浸的水墨画,梁柱、窗棂上蒙尘的雕刻,天井旁残存的天竺、牵牛花以及庭院隙间的桂、棕、樟、柏、冬青、栀子、枇杷树,蓦然激起大人对过往斯文的一闪念。
合作化高潮时,我开始发蒙,原先的书房已成蜗居之所,摆在天井旮旯的饭桌便是书桌。父亲用宣纸中楷国歌歌词“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给我做字帖。父亲在咸宁当教员由母亲教我临摹习字,有时讲励志苦读孝悌友爱修身积善的故事,我虽似懂非懂,但对母亲严厉中包含的慈爱感到真切。不久母亲患病到汉口就医,大办食堂又挤占了我家的堂房和天井,临摹习字刚起步便戛然而止,宅院的树木砍作柴禾,种上白菜萝卜。大家不关心环境的变化,而是想法填肚子。三年自然灾害刻骨铭心的不仅是饥肠辘辘,还有乡村小学的闲学、打混、无序。进入小学五年级,哥哥当机立断把我转到金牛小学插班。该校教学活动规范有序,重视语数开设体音美课。教写字图画课的老师在解放前毕业于美院,佝偻着背戴着深度眼镜,他教我们静物写生,鼓励我们临柳宗元字帖,一个半学年培养了我对书画的初兴。
在我顺利进入大冶二中读初中不久的1964年,哥哥从华中工学院(现在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机部二院(上海),全家高兴了一段时间,家境也稍宽裕。一个秋晚,父母把读高中的姐姐和我叫到老宅的厢房,谈了哥哥读书的往事,鼓励我们学好数理化,用过硬的成绩争取自己的前途。第二年我居然获得数学竞赛第一名。1966年大串联的喧闹淹没了校园的宁静,单纯的学生如同脱缰的野牛在红海洋冲锋陷阵,整个社会被深深卷入。而大凡政治运动,我家里总有“被运动”的感受,这次更是未能幸免,父亲受到很大冲击失去了教职。曾经无忧无虑的我顿感郁闷和落寞,但尚存一丝的读书念头驱使我随波逐流,拿起笔干起刻写翻印标语传单的事来。学业荒废了,写字还真有长进。
复课闹革命的夭折导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姐姐和我回乡当农民。恰遇老宅的居户们争先恐后拆大屋改建,改建房可赚得现金使手上活络,可得到久违的鱼鲜肉甜和酒香。于是青砖换土砖,大梁换树梢,高墙被拆低,有的墙脚砖也被挖走,天井飞檐不复存在,整个大院变成互不相干的一坨坨屋垛子。我家只能顺其世变改建房屋,不动墙脚,降低高度,改变出水。拆卸大梁时,父亲沉默不语,其无奈和苦闷可想而知。
农村三年体验了农村的穷和农民的苦,也体会到父老乡亲的宽厚。后来还推举我当会计兼宣传报道,当时我还在村头墙上以黑体字刷写“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等标语。1971年我被招工进厂,年轻的工友大多是从农村刚熬出来的知青,充满激情。都比着办墙报,我积极投入其中成为主笔之一。经常写练毛笔字,还摹仿毛体手书“卜算子€酚矫贰碧醴诶险岱浚蓟蛟诖謇镂罅谟疑嵝创毫酶盖椎男巳ぁ8盖椎米娓盖资谟壮屑已ВЧΦ咨詈瘢匆皇趾米郑滴倚醋质撬媸致叶⑸媪圆痪涣偬延谐そ?
1977年底我以初中学历参加高考,春节前收到预录通知,父母很是高兴。大年初一出天方在老宅外放了串长鞭。年后,姐姐和我又开始新的学生生活,虽未满足所填报志愿,但能带薪读书也算亡羊补牢。1978年底父亲恢复工作重返教职,不久哥哥被派往美国学习考察和国家引进技术洽谈。一家人又重回书香之中。
而立之年我再次走出校门,本安于老宅传承当个教员,毕业分配却留在教育局机关。此时整个国家的社会政治生活发生深刻变化,影响着每个人。80年代初的干部“四化”中,在沪江浙人为主流,清华交大同济浙大生荟萃的一机部二院,哥哥被提拔为院长,1993年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姐姐在80年代中由高中数学教师转岗到政府培养使用,80年代末被选上副市长。
在教育宣传部门十多年,使我能广泛接触文化人,其中不乏高人大家,增长了一些见识。在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任上,有机会陪同吴丈蜀、周韶华、钟鸣天、陈立言、周永基、谷有荃、孔可立等书画家在我市的采风与创作,他们对传统文化的精深感悟、精辟解读、经典诠释使人茅塞顿开,所赐的墨宝仍是我家中最珍贵的珍藏。
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但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宅仍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父母搬到城里居住,父亲豁达开朗母亲乐善好施,二老耄耋之年仍惦记着老宅。不用老人催促我每年都回去看几次,再将老宅及旁边的树木、村子里近来发生的事逐一相告,让二老释怀。
跨过世纪,我任职3年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被免,专司政府副秘书长。友人与我戏言:“别人顺着竹竿子能爬上去,给你一个梯子也是瞎的”,我笑道:“我是无本经营,飞来的帽子丢了也不意外”。后扪心自问,不忽悠,不为名利折腰,有这个位置养家糊口不是很幸运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再任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腾出了可打发的宽裕时间。我便寻来赵孟頫、董其昌、王羲之、王献之的字帖临摹起来。由于基础薄弱,开始点横撇捺都难入位,临得不像。日复一日但从未失去信心,因为习字为我提供了学习消遣的平台,能将工作中遭遇的无聊和烦恼抛到一边,还可增添了几份雅致与欢乐。
弹指一挥间,2011年春节刚过,我夹几本字帖,徒手离开办公室开始退休生活。10年前的选择让我有了习字的些微基础,不久便加入到市老年书画研究会的活动中,结交了一批有共同兴趣的良师益友,开始读临文征明、祝允明、王铎、孙过庭的字帖。欣赏领悟其草书的飞流直下、自由奔放之美。书画研究会每年有多项活动,在参观张裕钊纪念馆中,我得知张裕钊的侄子进士张埱澜,不但是我高祖孔阳的弟子而且是其女婿,张裕钊与我高祖有金兰之谊。
去年清明节回乡,看到老宅随时可能倒塌。虽然这仅占原行素堂的二十分之一,但毕竟是尚存的完整的一块,哥哥姐姐要求按整旧如旧进行整修。我组织施工人员在炎天暑热中忙碌一个多月了却心愿,老宅修好后哥哥填了“思佳客·修缮老宅赋”:梦追先公诲后贤,三春京榜诏天寰,钦差异地垂青史,士第门楹艳虬川。堂九重,叹今焉,残墟坦荡楚天宽,盛世修缮颓垣壁,敬仰书厢勤奋篇。
现在我们每天都快乐地生活着,搭上时代顺风车,一双儿女已在上海安居乐业。我和老伴就像候鸟,带着字帖和毛笔,鄂州上海两边住,并随季节变化游走各地。但无论转悠到哪儿,每逢清明和春节都要回到老宅看看,因为行素堂“孝友为政,诗书立身“的过往永远值得后辈的牢记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