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喇叭爷姓柳,叫柳亮,跟我爷爷是叔伯兄弟。因为他早年干过吹喇叭的营生,所以乡亲们就叫他喇叭爷。他命运不济,一生坎坷,到了晚年,方时来运转,按说真该享点清福,谁知偏偏在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候,却欢欢乐乐地走了。幸亏他临终前吹奏的《农家乐》被录了音,使他有了传世之作。这《农家乐》曾被市人民广播电台作为农村节目的前奏曲播放了好长一段时间,乡亲们听了感到好亲切,尤其是我爷爷听了时常潸然泪下。喇叭爷确实是我们喇叭村的骄傲,是我们喇叭夼村的象征。尽管他过世好多年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我们这一带山村里流传……
我们喇叭夼村坐落在一条山谷里,这山谷外口阔,里面窄,看地形像个喇叭,村名由此而得。据说不知哪一辈上,南方有个风水先生路过这里,瞅摩了几眼,对村里的人说:“这是一穴喇叭地,将来出息好了,村里能出个大官,出息不好,就会出一个会吹喇叭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一琢磨,还真叫那位风水先生说对了。公元一九零九年,喇叭爷降生了。过生日那天,家里人找来毛笔、小锤、还有一只小喇叭,摆在他面前,让他随便拿,按风俗,拿到任何东西,就能暗示他的前程。那时喇叭爷伸出小手,在那几样东西上面划动着,全家人都捏了一把汗,睁大眼睛,看他究竟拿起哪种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喇叭爷摸到那支毛笔,家里人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谁知他却把毛笔推到一边,偏偏拿起那只小喇叭,直往嘴里塞。许是他父亲忌讳风水先生那句话,伸手欲夺下来,让他重新选择,他死死不撒手,夺急了,哇地哭将起来。看到这种情景,大家乐得直擦泪花,唯独他父亲躲在墙角,连声长叹,心中暗想,等着瞧吧,长大非出息个吹喇叭的不可!
且说喇叭爷长到七八岁时,就少言寡语,说话瓮声瓮气的,孩子们都不愿跟他玩耍。但是一到春天,他就成了孩子们的首领,他们成天泡在河边的柳林里。喇叭爷会攀援到柳树上,折下一些长着一串绿蝌蚪样的嫩枝别在裤腰带上,再不就用牙咬着,溜下树来,孩子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他,坐在一块绿草坪上,表示愿做他的喽罗,央求他给他们拧柳哨。他便嘿嘿一笑,逢求必应,用左手捏住柳条,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慢慢地扭动着,估计够做一支柳哨的材料,便把多余的枝梢掐断,用牙咬住折茬,一丝一丝地抽出一截嫩白的柳条,然后将管状的树皮掐头去尾,将细头捏扁后,再用指甲刮去外皮,直到露出一层薄薄的豆绿色的嫩皮为宜,一支柳哨就这样做成了,轻轻一吹,就会发出单调而明快的声音。孩子们一人一支,有的嘴里含着两三支,呜呜哇哇地吹着,仿佛一支小小的乐队在演奏一支春天的歌。喇叭爷自然不会随风就俗,他有的是绝活,他会扭出一支很长很粗的柳哨,一吹,那声音跟他说话的腔调差不多,也是瓮声瓮气的,他管它叫大洋号。吹腻了,就用小刀在中间挖几个小孔,一边吹一边用手指轮番按动小孔,就会发出婉转悠扬的声音,令孩子们羡慕不已。毋庸置疑,这是对柳哨的重大改革,单凭这一手,就巩固了他在孩子们中间不可动摇的“首领”地位。
那时喇叭爷家里很穷,因此他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过早地结束了。十二岁那年,父亲把他叫到跟前,抚摸着他的头说:“小亮(他的乳名),你这么大了,该找个活计干干啦,咱家土地少,死逼着出去吃碗‘百家饭’,满天下三百六十行,你看好了哪行,咱就拜个师傅学点手艺,以后成家立业,也好养家糊口。”
“嗯。”喇叭爷咬着手指,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他深知家里太穷了,几个姐姐过早地帮父亲下地干活,帮母亲料理家务,自己纯粹是沾了男性的光,一直耍到如今。应该出去挣点钱,减轻父亲的负担。尽管他留恋故乡,但还是答应了父亲。
“那么你是学木匠还是学瓦匠呢?”父亲征求他的意见。
“我,我想……”喇叭爷欲言又止。
父亲催促道:“你想干什么只管说嘛。”
喇叭爷说:“我想去学吹喇叭,当吹手,我看那份差使容易学。”
父亲差点笑出声来,自从他生日那天拿小喇叭到今天他选择行业,父亲更相信那位风水先生的话,认为这是命里注定的。再说他家里正好有个当吹手的亲戚,跟他学艺也有几样好处,一来不用破费太多,亲戚还能真心实意地教;二来大凡雇用吹手的人家都有一定的身份,不管男婚女嫁,祝寿喜丧,都要好好伺候,干这行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能吃一辈子好饭食,当下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大早,爷儿俩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亲戚家里。那个亲戚见喇叭爷长得墩墩实实的,脖颈又短,能运气,是个当吹手的料儿,就爽爽快快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俗话说得好,是亲三分向,烧火就热炕。这个亲戚便耐心地教喇叭爷吹喇叭。虽说喇叭爷目不识丁,但却有这份天赋,且有吹“大洋号”的底子,所以拿起喇叭,仿佛在那前世干过这行似的,嘴一鼓,就能吹出一串嘟嘟啦啦的音韵,还沙迷迷的,充满了喜悦的气氛,把个亲戚乐得不行。
喇叭爷学了几个月的光景,就把师父传授的几套曲子练得滚瓜烂熟,并能在此基础上生发出一些花样来。他有时到村西的柳林中练习吹喇叭,附近干活的人无不停下来侧耳细听,都夸他以后必定会出人头地。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便领着他约上伙伴给人家赶“好日”。俗话说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有些人家娶媳妇,爱摆阔场,事先告诉轿夫,轿子进了村,一定要慢慢地走,死逼着吹手们捏着喇叭挺着肚子一个劲地吹。然而,一些久经世故的吹手遇上这种情况,就互相使个眼色,彼此心知肚明,你吹一阵子,我再接着吹,音节也拖得老长,即便吹一上午,也不会累得慌。喇叭爷却不然,一来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二来看热闹的人多,这阵子不露两手何时露。你看他脖颈胀得老粗,腮帮子鼓得溜圆,手指在喇叭杆上灵巧地按动着,那金色的喇叭就会吐出一串串洪亮、浑厚、动听的旋律。本来是一种热闹的场面,这阵子却鸦雀无声,人群里不时传出阵阵夸赞声。他们一直能听到喜主门口。喜主见这位年轻的吹手吹得这么好,又如此卖力,就赏给喇叭爷一些钱。喇叭爷从不私下腰包,总是交给师傅,让他分给大家。伙伴们都佩服他的为人,也佩服他的才能,他的名声也在这一带山夼里传扬开了。
正如喇叭爷的父亲说的那样,干这一行的名声不好,本来有“王法戏子憋吹手”之说,意思是说:学戏是打出来的,演的又是帝王将相,故叫王法戏子;吹手则靠憋气吹奏,“憋”与“鳖”同音,所以就贬嘲为“鳖吹手”。像喇叭爷之类的艺人被认为是社会上最下贱的人,直到他三十五岁时还没娶上媳妇。他的爹娘又积劳成疾相继过世,几个姐姐也都出阁了,他孑然一身,只有那只心爱的喇叭与他终日相伴,有时候他那座破败不堪的茅屋里会传出高亢的如歌如赞的曲调,有时候会传出如泣如诉的旋律,乡亲们都知道他在诉说着心中的愁肠。
腊月的一天傍晚,风雪交加,天昏地暗,我爷爷赶集回来,在村外遇到一个姑娘,她倚在地堰上,看年龄十五六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几缕长发披散在额前。爷爷问她:“闺女,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到这里?”
“我,我没有家,是从,从李百万家逃出来的。他老婆用,用烧火棍烙我。”姑娘有气无力地叙说自己的不幸,“我爹和我妈,都死在他家里……”
啊,多可怜哪!爷爷上前扶起她,为她捋了捋额前的长发,但见姑娘长相挺好,左眼角上果然有个红红的伤疤。爷爷的手有些颤抖,几颗泪珠滴落在伤疤上。“闺女,我给你找个主吧,保准不会让你遭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