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汉昌
她贴近我的心犹如草原的花
贴近大地。
——泰戈尔
一
我和她开始恋爱,可以说是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的。
那是在她们下魏塆里的稻场。那个稻场是在她家屋后。稻场北面是小队新盖的一排仓库。当时最流行的是革命样板戏,于是小队便请回本塆的画家魏联宗(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在仓库前面画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打虎上山。我自小喜欢美术,当看到魏联宗画的活灵活现的杨子荣,所以印象特别深。
那天我是去下魏代销店买酱油的。当我从塆东头的石桥上来,径直从稻场经过时,稻场上篮球场正在进行篮球赛。在新盖的仓库前,塆里有不少的人看球,非常热闹。在这群看球的人群中,我第一眼便看到她和姐姐也站在人群中看球。姐妹俩雅致大方,在人群中非常惹眼。特别她,姣小的身材,浓浓的秀发,脑后是较为传统的发型,但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笔筒裤,碎花上衣,脖子上围着白色丝巾,口罩扎在衣服里,露出的白色的口罩带呈"V"型扎在胸前,如同画龙点睛,给她增添了几分姣美。淡黄色的碎花上衣和笔筒裤搭配十分协调,与她本身的气韵浑然一体。虽说衣着较为时新,但不炫目。不难看出,她在衣着上既有追求又讲究稳重、朴实,可见其用心良苦。
我来到稻场便听到看球的人群,正在为下魏球队呐喊助威。而她和姐姐亲非常亲热地在一起,文静地站在那里看球,没有振臂高呼,只是脸上堆满了快乐的笑容。我觉得她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可惜那时她叫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与她相遇是在1971年秋。那年大队搞计划生育,大队小学有位老师结扎了,要我去给他顶几天课。其实,怎么样给学生上课,我心里一塌糊涂。上午8点刚到,我拿着教课本走到三王庙前那排四季青树下时,见她一手拿着锄头,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赶到四季青下拦住我,说:"这是我弟弟,正好是你顶课的那个班,请你多关照。"她说着,还蹲着将她弟弟的上衣往下抻了抻。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弟弟,嘴里连声"嗯"着。其实怎么样关照,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还未答话,没想到她说完,扛着锄头匆匆走了。旁边有人惊奇地问我:"你认识魏友英?"我听了也只是笑了笑。其实,我对她确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叫什么。
第三次与她见面大约是在1973年春。那时我负责大队安瓶厂宣传队,宣传队员大多数是从安瓶厂抽选的,最令我遗憾的是女队员中,没有一个歌唱好的。晚上排练时,我把这个想法与大队团支部书记讲了。她思索了一会振奋地说:"我们塆里魏友英的歌唱得好。"
因与上次见面,差不多相隔一两年,基本忘记了。现在听到魏友英这个名字,一片茫然。"这人我没听说过。"我说。
晚上,我把各取所需友英的事,向下魏塆的宣传队员打听,下魏塆的宣传队员纷纷说:"她家在塆子最东头。"
我仍然没有一点感觉:"塆东头……"
"就是小桥一上来的那家,烽火砖,一正两横的老房子。"
我还是一头雾水。
这时有人说,就是跟少吵嘴的那个!
提起这个,我倒想起件事来。有次我在大队广播室,与大队的广播员珍珍说话,下魏塆一群姑娘伢从窗前路过,其中有个叫少的姑娘,正好走在广播室窗前,也许是她的同伴们正笑谈她吵架的事。她一副无奈的嗓门特高,我听得很清楚,便从窗里向少笑道:"你是打赢了还是输了?"
少说:"我怎么赢得了?我家既无当干部的,又无势可依!"
她的这番话所指,我一点不清楚,只认为她是凑热闹。
珍珍在一旁向我说:"她这是指桑骂槐,说魏友英的坏话。"
我不解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说魏友英?"
珍珍说:"魏友英一心想出去当工人。"
当工人,没有哪个年轻人不想。我也是这个行列,没有找到工作,哪有心情关心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是,那个年代,亲房叔伯没有当干部的,当工人的想法只是黄粱美梦。于是我问:"她家有在公社当干部的吗?"
珍珍见我问得认真,便无奈地笑了笑:"没有。"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唉!"接着又问珍珍:"她和少怎么了,好像针尖对麦芒!"
珍珍解释说:"她俩吵过嘴,都在怄气。"
想起这事后,当人们再提到魏友英时,我算是对她略有所闻。但我脑子里对魏友英没有印象。虽然说安瓶厂的姑娘们,用形容加比喻向我介绍,不过,她长的是什么样儿,性格怎样,我仍不清楚。但推荐她的意见很统一,我便同意了。晚上排练,魏友英来了。当我一看到她,突然想起稻场上看篮球的她,心里"啊"了一声,原来是她?
那次我看到她后,虽然对她的印象很深,因觉得和她如隔天涯,也没放在心上,时间一长便忘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现在却走到一起来了,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太小。
魏友英来到排练场,向我只是笑了笑,算是对我打了招呼。下魏塆的姑娘们看见了魏友英,便纷纷喊了起来:"姣子,你应该唱首歌呀!"
"姣子?"我听了不觉奇怪;回头问珍珍:"她不是叫魏友英吗?怎么又叫姣子?"
珍珍长得胖乎乎的,后来听说,她和魏友英是叔伯姐妹,她是武汉的知青,初回来时,还住在她家空屋内。
珍珍见我问,便笑着说:"她妈从小就叫她姣子"。
作为父母,给子女取小名,实际是疼爱的一种方式。姣子,这是个令人琢磨的小名。作为女孩子,便非常特别,让人听后,感到一定是个很美丽、很精灵、很可爱等潜意识,一般的女孩子是不配这样叫的。
魏友英见大家要她唱歌,她知道不唱是不行的,于是答应给大家唱《北京的金山上》。
她的嗓子特别好,又有一定的音乐知识。《北京的金山上》当时特别流行,宣传队的每一位队员都能哼上一两句。但能唱到她这个水平的,确实没有。隔壁看抽风机的老头,以为谁把开收音机的开得这样大,忙过来看,见是姣子唱歌,非常吃惊:"我还以为是开收音机呢!"
不过,我听她歌里的颤音特别多,让我感到似乎接不上气来。后来一想,觉得她这是脸皮薄,害羞,多唱就会好的。
魏友英唱完这首歌,大家还要她唱,她见推不脱,便同意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当时,女孩子唱这一段样板戏非常流行。魏友英定了一下神,便开始唱了起来。当她唱完第一句,在场所有的人都使劲鼓起掌来。我听了也非常震惊,没想到我们大队还有样板戏唱得这好的姑娘,不得不暗暗看了看她。她长得小巧,精明,漂亮,且有思想、有追求、有特长,但性格十分挑剔。特别是衣着,看上去是漫不经心,但实际却十分在意。母亲叫她姣子,既是对她十分疼爱的表达,也是她长得精致小巧,惹人喜爱的体现,更是她聪明而又精怪的性格赢得的。
姣子嗓音特别好,特别是结尾的那很长的拖腔,唱得很圆润,很准确。也许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演唱,唱着唱着,嗓子发颤,一口气没换过来,便停了下来。自己却笑得不行:"对不起,我唱不了,唱不了。"
大家正听得入迷,没想到她一下停了下来,说什么也不依,非要她唱。姣子自知躲不过,只好又从头开始再唱。也许是刚才唱过一次,她现在情绪稳定多了,起音也把握得比上次要好,很顺利地把李铁梅的这段唱完。
珍珍坐在我身旁,也许,她对姣子的这个唱段也很满意,便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她姐姐的歌也唱得好。"
我听了不觉一怔:"啊?"
"她家姊妹们都会唱歌。"
"是遗传吗?她妈可能会唱歌。"
珍珍听了我这傻愣愣的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看了看她,觉得笑得有点儿怪,不知我是说错了还是什么。
珍珍说:"她弟弟在葛店高中读书,歌也唱得好。但他们姊妹中,只有姣子的声音最脆最甜。"
这时,姣子唱完李铁梅的那一段后,大家似乎还没有过足瘾,喊着要她还唱一首。我向她们说:"行了,现在抓紧排练,她的歌,今后在舞台上听更好。"
通过这一次,姣子算是与大家见面了,后来,再没有唱歌,每次来宣传队,总是和珍珍从在一起坐,看着安瓶厂的那些队员疯闹,我很想和她聊聊,试了几试,没那个胆量。
这一次,我虽然一直没有和她说过话,也算对她有所了解。后来宣传队没办了,姣子也没来。她在我的脑子里,却难以抹去。
二
我的成长,父母总有操不完的心。小时候操心怕冻着了饿着了,巴望我快点长大。长大后又操心我读书,读完书后回到农村,以开始操心我的婚事,盼望早点成家生子。其实,那时我们每一位父母都是这样。当孩子们成家立业后,他们便老了,田地又换上一代新的庄稼人,一代一代,无限循环。就像土地上的庄稼一茬一茬地生长、结籽、收割。一代一代的庄稼人,都是在子女周围的那些田埂地边度过,让人从小走到老,又回到土地中,长眠于地下,了却自己一生。
我们家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虽有兄弟俩,可我大弟弟十二岁,因此,父母对我的亲事特别看重。他们希望我快点长大,早点成家立业,延续香火。
我还在读书时,我姑婆是刘钱塆的,她跟我在她们刘钱塆介绍了一门亲事。父母虽没对我说明,但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略为知道,心里非常反对。因他们未说明,我只能把反对放在心里。那时我不到二十岁,对未来抱有丰富的幻想,什么要走出黄必荣村,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呀,干出一番事业来,得到社会的认可呀,等等。因此,我怎么会这样早便订亲呢?如果这样,便像钉子一样,也把自己牢牢地钉在农村,再想走出农村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那便比登天还难。因此,我对未来计划,是先有工作,再考虑婚事。谁知这与父母的意愿相隔千里。面对这个局面,我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能按父母的安排,应该由我作主!
现在,父母正急着给我提亲,心里便暗暗盘算着,如果两位大人向我正式提出这门亲事,我会一口否定,决不动摇。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在父母面前从来是言听计从。这次是我第一次反对父母的意愿。因为这关系到我人生的幸福和美好的未来,所以,我对我自己的追求不能有半点松动。自己虽然是这样想,但见父亲那严峻的目光和母亲慈祥的面容,还是让我有害怕,也有些不忍,甚至产生了动摇。为了坚定信念,我自己给自己鼓足勇气,再三告诫,一定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以至我中学毕业,母亲怎么没有把这门亲事告诉我,后来我才打听到,女方父母不同意,说我身子单薄,不像是种田人而没同意。我知道后,心里非常高兴,谢天谢地,感谢这位伟大的母亲,给我减少了不少麻烦。
每想到这事,我偷偷地为自己庆幸,幸亏我不像是他们理想中的庄稼汉子,要不,麻烦就大了!
姑婆见这家不同意,亲没定成,像是欠了我的债,又在塆里为我物色。
我从小起,姑婆对我痛爱有加,没帮我定上一门亲,她似乎感到过意不去,因此,事情并未因此而结束。果然,姑婆又在本塆西头介绍了一位姑娘,女方父母也同意了,于是把上门的日子也很快敲定下来。
那时,我家在全队算是富裕户。每年的年终分配,我家分钱总是在五百至六百元之间,好的年成,甚至超过了六百元。尽管如此,我母亲过日子还是非常节俭。如遇天旱,菜园没有菜,也舍不得上街去买,只是炒米粉当菜。以至姣子嫁到我家后,第一次嚥这种菜不禁笑道:"这不是吃饭嚥饭吗?"
我们家过日子不仅平常很节俭,即使是过年,除了称点猪肉,小队分上十几斤鱼外,其他的菜很少买。到我订亲的这年,估计我家积攒了超千元,一个农户家有这么多钱,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
但是,为我的婚事,两位大人用钱非常豪爽。眼看第一次上门的日子到了,母亲买了缎被面料,的确凉衣料等布料,还有鱼肉饼子,一共买了两大篮,不知用了多少钱。
儿子定了婚,是父母最为喜悦的时候,即使是大把地用钱,她老人家也用得高兴。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不同意去。母亲听我说不去,非常吃惊:"这是姑婆的关心,你怎么能不去?"
我说:"我不同意现在就订亲!"
母亲听了,激动地说:"怎么不订?你现在二十岁了,塆里像你这样年纪的,都订了亲呀!"
于是,母亲反复给我做工作,向我说了不少好话,我就是一句话:不愿意!
不同意婚事,也就是说,我不愿意按照他们的安排,提着他们准备好的礼物去刘钱塆上女方家的门!
母亲见我不去刘钱,急得不行:"这好的一门亲,你为什么这样气人啊!"
不管母亲怎么劝说,但我心里明白,如果我上门了,就等于把这门亲事订下来了,过两年父母便会吵着让我成亲,我的一生便和他们一样,在黄必荣这个不小天地里度过。特别让我害怕的是,知道自己不习惯种田,春种夏收,所有农活都要从头学。再说,如果种田,一定会跟牛打交道,而我闻到牛的气味,便感到非常刺鼻而作呕,将来怎么犁田种地?
可是,父母花了不少钱,不仅家里把上门的礼准备好了,女方家还请来三姑六婆,等待新女婿上门,要好好热闹热闹。如果我不去怎么向人家交待?
母亲跟我说了不少好话,我还是无动于衷,后来便带着哭腔跟我说话。姐姐也感到事情严重,也在一旁帮助妈妈做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同意。
母亲见做这么多工作不管用后,便绝望了,一下坐在堂屋里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她哭自己的命苦,养的孩子不听话;哭对不住我姑婆,她一心照顾娘家,没想到还是没有给她顾面子。其实,母亲非常善良,非常爱我,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怎么能让母亲这样伤心地哭呢?看着母亲呼天喊地地哭,一声声地,像是锋利的快刀,刺得我的心在滴血。
我一下子在母亲面前跪下来,紧紧抱住母亲,哭着向母亲求情,说好话,千万不要给我订婚。可是劝了好半天,母亲不但没有同意,还越哭越伤心,有时甚至半天吐不过气来。我从未见妈妈这样悲痛,顿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以至我那颗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了。
我明白,母亲的悲天动地又万般无奈的哭声,简直让我万般无奈。我害怕被母亲的哭声摧垮了我的防线,动摇了自己的决心,便忍心离开这个家,离开了母亲,冲出了大门。
我从塆前跑过,再穿过铁路涵洞,穿过了铁路,一直往塆南的长山跑去。我跑得很快,只是想尽快把家里那一切让我无法解脱的东西摔在身后。
是的,我怎么会这早就订婚呢?现在,刚刚出了学校门,对自己未来,怀着美好的憧憬。如果订了亲,我便会被家困住,就像一根绳索,把我牢牢地捆在农村劳动。可是,如果呆在农村,我出不了力,做不了农活,将来怎么过日子?
我肯定,母亲不知道我的这些美好的愿望,以致我和父母想法大相径庭。他们迫切需要的是抱孙子,以续香火。我迫切需要的是工作,有了工作,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
长山种的全是棉花,这时棉花禾子已经枯黄,即将要扯起来种麦子。我在光秃秃的棉花林中毫无目的地跑着,顾不上棉花枯枝划开了我的小腿,一直没命地奔跑,不知要跑到哪里才会停止脚步,不知跑到哪里才是尽头。我揣着一颗惶惶之心就是这样跑着。
"昌伢,你还不站住?"这时,一声最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过来,不用看我便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我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顿时惊呆了:姐姐扶着母亲站在我的身后,站在长山地边!我一下明白了,原来,姐姐和母亲一直跟在我后面,这让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样大的年纪,既然跑得跟我一样快。现实让我如同晴天霹雳,让我感到天旋地转。我的出逃这也彻底失败了!
我站在棉花地里,看着母亲和姐姐,傻愣愣的,不知所措,如同到了世界末日,感到非常绝望。
跑了这长时间,还是没跑脱母亲的视线,我还能说什么呢,去与不去,就等待母亲"宣判"吧。我想,现在,到了这步田地,母亲的话没有理由不听了。也许,我就这个命。
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
可是,又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和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抱头痛哭,这悲伤的气氛深深地感染了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终于向母亲和姐姐走去,什么也用说,什么话也是多余的,就在这长山地头,我和姐姐依在母亲身边只是哭得天昏地暗。
我哭的是自己还未走入社会,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烦心事,辜负了妈妈一片好心。姐姐哭,是心痛弟弟,也心痛母亲。我估计母亲哭的心情比我们要复杂得多。她是哭自己的命苦,哭自己养的不是听话的儿子,哭……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的哭声停下来了,接着母亲和姐姐止住了哭声。我想,现在是决定我的命运的时候了。如果她老人家还是坚持要我去刘钱,我怎么好反对?我不敢往下想。
谁知,母亲还是没有说话,姐姐首先发言了:"妈,昌伢实在不愿意去,哪就算了吧。"
"你怎么向人家交代?"母亲说:"人家早作好了安排呀!再说,这多钱不是白用了?"
"要不,我去吧。"
母亲好半天没吱声,最后说:"注意篮子里的鸡,要不,屙粪会弄坏底下的缎子被面。"
缎子被面在那时是最贵重的礼物。
这场风波,由于有了姐姐从中幹旋,让我意外得到平衡。姐姐去刘钱回来后,把那边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母亲说:昌伢没去,人家也没有怪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令我吃惊的是,本来是新女婿上门的日子,而新婿没有去,人家怎么接受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好在这事算是过了关,我也懒得多想。
很快到了春节,按乡下习俗,女婿在大年初三要去给岳父岳母拜年,我还是不愿意去,又是姐姐代表我去的。
春节一过,端午节又到了,还是姐姐替我去送礼。就这样,到了1973年端午,我终于向母亲说,再不麻烦姐姐了,我去吧。母亲一听,欣喜万分,手脚也一下利索了,仿佛年轻了几岁。
我同意去,并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是刘钱这个人家的善良、很真诚感染了我。试想,新女婿三年来都没上门,他们都能够接受,而且没有任何怨言。
再是这个姑娘感动了我。订亲是人生大事,关系到自己一生,而订亲三年来,没和我见上一面,她竟能够认可。
按照中华民族最传统观念,男女感情是在结婚后才培养出来的。他们多数是从订亲开始,直至结婚进入洞房,才是第一次见面。她们最为纯朴,一旦把亲事订下来,即使还未见面,更谈不上感情二字,便把这一生交给他,认定是他的人了,至死不渝。
我觉得这位农村姑娘就是这类的性格,既传统又单纯,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倒像做贼似的,对她心虚。于是打算先和她接触按触再说。
然而,我去刘钱后,她躲在房里没和我见面,我也没有主动去会她。我认为她在娘家是害羞。
到了三月,春光明媚,大地花红柳绿,于是我想把她接到我家来,这样便有接触的机会。她来到我家,全部时间只是陪着我母亲。为了让她与我母亲分开,于是我请她一起去华容街照相,母亲听了格外高兴,一个劲地催。
其实,我这样决定,是为她提供与我交流的机会。在华容,我主动向谈自己的打算,有怎样的目标,她没有一句话,好像这些与她毫不相干。
我的努力事倍功半,不知再怎么往下发展。
我彻底绝望了!
1974年4月下旬,正是插早秧的时候,大队安排我到岱庙搞食品代销。那时岱庙是公社所在地。我来到岱庙食品所后,领导要求我在那里住下来。我终于走出了那个家,只身来到岱庙,跳出了原来生活的小空间,可以自由发挥了。不到一个月,我便向刘钱送去了断交信。
这封信发出后,我在岱庙心神不定。不知这封信是否可以断交。按乡下风俗,男方向女方退亲,女方家人会到男方家里来评理甚至吵闹,我不知女方是否来我家这样做。不过,如果他们这样做,我是认可的,毕竟伤害了人家的感情。可是我更担心父母,他们要替我受苦了。
十天后我才回来,家里很平静,父母也没埋怨。没有反应才是最大的压力。我偷偷地问姐,她说他们来过,向父母讨公道,只此而已。我听后稍放下心来,上帝保佑,这事便风平浪尽地过去了。
三
当我好不容易退了亲事后,本想好好清静两年再说。可是,事情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塆里人知道我退亲后,上门提亲的人蜂拥而至。
然而,面对上门提亲的人,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本来,我打算退亲后,过两年再提亲。没想到事情没有按我的预想发展。
提亲的人确实很多,他们向我母亲介绍姑娘的特长,不是会纺会织,便是会描花绣朵,或是会做农活。
这些听起来让我心烦。最让我难以应付的是我丁桥的姨婆,她在丁桥给我介绍了一位,反复叮嘱,这姑娘能吃苦,天不亮便起来,在外面做义务工,还当过会计。这些人都是关心我,都是长辈,既不能责备也不能失礼。无奈之下,我只好走出屋来,不想再往下说。
一晃过去差不多两个月了,虽说提亲的还是络绎不绝,但没有一桩让我心动。其原因后来慢慢弄清楚了。原来,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为我提亲,主要是因为我父母勤劳节俭,在外名声较好。再是我的家庭有存款,这在那时算是上较为富裕的人家,于是上门说亲的络绎不绝。
每当我回来,母亲把上门提了哪些亲,向我一一介绍,谁来提了哪个塆子的亲事,每当我听到"这姑娘会织会纺"时,却兴趣全无。父母一点也不知道,我所追求的姑娘不是会纺线,而是要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有……然而,他们给我介绍的,与我的追求好像非常遥远。我还能说什么呢?
母亲见我一言不发,自知我没有同意,非常难过,暗自抹着眼泪,默默地走开了。
每当看到母亲暗暗流泪,我心里非常难受。
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一天,我卖完猪肉回家,正在喂鸡的母亲,手上还拿着木瓢,忙向我说,二嫂昨天来提过亲,说的是下魏的姑娘。
"下魏?"我听了不觉一怔。
"哪姑娘叫姣子"母亲又补充了一句。
姣子?就是那个魏友英!就在这一刹那间,蛰伏在我心中难以言状,不知怎么表达,非常甜蜜而又向往的感觉,豁然蹦了出来,让我怦然心动。
这曾是我心灵深处珍藏的形象,她那温润的笑容,我在心中不知勾画了多少次。我一直认为,她与我非常遥远,这辈子只能是可望不可及。现在,二嫂将她跟我提亲,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迷离的幻觉到即将变成了现实!难道这是美梦?如果是,那么,不是黄粱梦吧?
母亲见我老半天没有回话,以为又是像先前那样回绝了,手上拿着的木瓢,一下滑落在地上。
"妈,你这是怎么了?"我忙问。
"唉!"母亲只是长叹,什么也没说。
此时,魏友英的形象还在我的脑子里。她爱好音乐,音质甜美,仿佛就是我心中的缪斯,我的女神!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上前为母亲拾起掉在地上的木瓢,拉住母亲的手,急迫地告诉母亲:"这门亲,行!"
母亲从未听到我这样干脆利落地表过态,现在终于听到了,她精神为之一震,顿时非常兴奋,转身倏地走出门,步履非常敏捷,仿佛一个下年轻了不少。我估计她出门是找二嫂去了。
二嫂的年纪差不多大我一倍,但她同我是一个辈分,所以不管年纪多大,都应该喊嫂子。她娘家也是下魏,与姣子是本房。不一会,母亲回来告诉我,二嫂去下魏正式给我提亲去了。
此时,我从兴奋之中又回到了迷茫的王国。我怎么同意订亲呢?不是清楚地做出了计划,不找到工作,决不订亲的吗?
可是,魏友英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人生难得一知已,我能错过这个机会吗?
如果真的与魏友英结婚成家,我又不会种田,我们将来怎样生活?
我一个直追求工作,曾找过大队书记,他说我不应该去当工人,还是去当兵好。当兵比当工人的前途更大。
1971年,我报名参军,体检合格,想到书记曾经同意我当兵,非常高兴。谁知父亲听说我要当兵,忙找书记不同意。书记本来没打算安排我,这下找到理由了:"你父亲不同意。"
我追求多年的希望一下子泡了汤。
按照大队规定,凡参军体检合格的,没有安排当兵,可安排当工人。这时正好金山店来招工,谁知小队长跟我父亲商量,我叔伯兄弟困难,不如照顾他去。
当工人的机会,可以说是"煮熟的鸭子飞跑了。"
当工人也没走成,后来书记安慰我:"你是读书的料,将来去读书吧。"
那时,没有高考,大学生中专生全由大队分配。既然书记同意我去读书,我能不高兴吗?第二年,正好四川铁路学院分来一个大专指标,也有一个中专指标。中专安排了珍珍。这个大专应该非我莫属了。谁知下余有个当兵退伍的,是书记的本房侄儿,于是书记安排了他。
四川铁路学院读书的机会又给错过了。书记向我保证,下一次不论哪里来了读书指标,一定安排我。可是,1976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没有读书指标给大队了。
想到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有工作?
于是,魏友英全部成了我人生的希望,这门亲也是我最好的期盼。
可是,她会同意我吗?或者说,她们家会同意这门亲吗?
这个问题,使我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而怅惘。不知道她母亲是否答应这门亲事。再说,她母亲同意了,她父亲呢?我最担心的是她父亲,因为她父亲在武汉工作,不比乡下种田人,他看问题要全面得多,层次也要深得多。那么,我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过关吗?
母亲见我神情有些怅然若失,便安慰地说:"不要急,明天人家会有消息的。"
我觉得明天也非常遥远,可是,婚姻问题是大事,人家需要琢磨,需要权衡,不可能立即表态。既然这样,明天再说吧。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了,却毫无音讯。我每次从岱庙回来,母亲知道我是回来打听下魏的消息。可是,她只是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明白,下魏也许是没戏了。
下魏的亲事,我觉得没多少希望,于是自己告诫自己,下魏既然没有希望,思想上应该淡化。
这天一早,我在岱庙卖猪肉,下魏楚庭来到卖肉的窗口,高兴地跟我说:"我大婶约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她家。"
我一愣:"你婶?"
我知道楚庭说的"我婶"是哪一位。他是我在安瓶厂最要好的朋友,他与姣子家是亲房叔伯,与她家的关系很要好。我在安瓶厂时,他称姣子的母亲,总是一口一声地"我婶"。当我今天从他的口中又听到"我婶"时,一切都明白了。"我婶"即使是从楚庭口中出来,也感到非常亲切。
"我婶叫我特地赶来,约你今天晚上去她家。"
"去她家?"
楚庭高兴地说:"我大婶对你印象蛮好,叫你去,说明这门亲事存在了!"
"啊!"这可是个意外的好消息!
楚庭办事很细心,还把姣子家是哪幢房,怎么走,一一告诉了我。
老天终于眷顾我了!我非常兴奋,卖完猪肉,我便高兴地回家,把这个消息了母亲。
母亲一听,喜出望外。可是又一想,晚上怎么去?第一次上门,带不带节礼?
按当时乡下一般规矩,第一次上门非常热闹,带上节礼,还要办酒,非常隆重。
当母亲听说上门的事,忙说:"第一次上门,应该带些节礼。"
我说:"她妈通知晚上去,显然不是正式上门,而是商量事情。"
母亲听了,觉得也是。眼下,这门亲虽说还没正式定下来,但总算有消息了,她老人家那皱巴巴的脸上,被满意的笑全拉平了。
不过,今天晚上去,这门亲事是否能订下来,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还是云里雾中!那么,成与不成,听天由命吧!
母亲也是非常着急。
我自己一肚子心事,还要装着无事一样地劝她老人家。我说:"妈,不要太操心。成不与成,着急也没用。"
母亲见我这样乐观,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许笑容。
姣子的母亲不让媒人传递消息,而是直接与我见面,这在当时较为封闭的年代,我觉得她老人家的这种交流的方式,在当时并不多见。老人家豁然大度,开朗坦诚的精神,令我十分敬佩。
后来,我慢慢知道,母亲出生于大户人家,还上过学堂,《女儿经》、《三字经》等国学书籍也读过,至今还能背上几句来。她对女儿的婚事,她既用非常传统的方式管控,又用非常时新的观念勾通,这种不拘礼节,面对面面交流的新观念,实在难能可贵。
不仅如此,我每次去,老人家除了她自己要向我嘱咐外,还注重我与姣子交流。只要她要说的事,向我说完后,便用嘴向房门挑了挑,暗示我去与姣子相会,我们有了这样的的独立空间,说起话来无拘无束,非常愉快。
母亲让我早早吃罢晚饭,我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匆匆向下魏走来。一路上,我不停地猜测,母亲今天要向我讲什么,我能否回答上来。思想时而紧张,时而开心。我最不会回答的是老传统式的问题,也不会用老传统方式客气,心里真像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但我最关心的还是,今天去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对这个想法,我觉得一定是个好消息。对此,我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如果她家不同意这门亲,即使是晚上,也不会通知我上门,更不愿意和我见面。再说,她们一家很讲道理,那么,既然通知我去,即使不同意这门亲事,最起码是善意的,积极的。特别是她家只是说去去,没有任何要求,这说明去是非常随便,既没有压力,又没有约束,我何苦要自己折磨自己呢?这样一想,心情好多了。
我从小桥上来,便到了下魏塆头,正好天刚刚煞黑,若大的塆子,亮起了一片灯光。徐徐北风,刮在脸上,虽有些凉意,但我心里热乎乎的。我今天做的是从未经过的事,我要见的人也是从未见过的人,我不怎样才能让老人对我满意,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在门前迎接我的是母亲。她亲热地向我说:"来了?"
母亲的个子较大,人也很精神。她说话非常亲切,第一句话便使我感到就像母亲见到儿子一样,关心、痛爱之情溢于言表。她老人家和善待人,使我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
也许是因堂屋很宽大,电灯的光线不足,使堂屋内似乎有些昏暗,但视觉还是很清楚。
其实,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走到堂屋上首,见一老者坐有旧藤椅上,母亲告诉我,这是婆婆。我忙喊了一声,上前行礼。老人家高兴地笑了笑,说:"坐,坐吧。"
母亲亲热地让我在堂屋边的小桌旁坐下,轻声地问我今天是什么时候从岱庙回来的,父母身体还好么。
我和母亲这样漫不经心地拉着家常话,她老人家不像我预计的那样严厉,而是很善良,待人也很诚恳。她老人家告诉我,她们经常在大队部周围薅草,经常见我在安瓶厂上下班,她从那时,对我便有好感。并且对我不停地赞扬。我听后非常愧疚,觉得自己没有老人家说的那样好,还有很多不足。最后,母亲说:"你和姣子的事,已经有这长时间了。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全大队都知道了,我们会向全大队人证明我们的诚意,开亲便是亲,便不会改变的!"
我见母亲的话,斩钉截铁,字字千斤。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忙站起身来,向老人家连声"谢谢"。
母亲把向我要说的话说完后,便用眼光向我示意了一下,又翘起嘴向房门挑了挑。我意识到母亲是让我去房里。我不知道去哪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一定要听母亲的话,于是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原来,姣子在房里!
她坐在床头鞋柜上,手里正在做针线活,见我进去,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后,笑着说:"做不成,做不成!"
这一连串的"做不成",让我刚刚轻松的情绪,又一下紧张起一为。刚才,母亲的话让我十分兴奋,现在,姣子这三个字,让我的情绪一下迭入低谷。我呆呆地看了看姣子,心里一片迷糊。站在那里,不知是退出还是坐下。
我这是怎么了?我努力镇定下来。不管姣子同意不同意,我本来就有思想准备,怎么一到现场便失态了?。
母亲非常精明,她在堂屋,肯定知道房里发生的一切。正在关键时刻,她老人家出现了,我如同遇上救星,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母亲。
"汉昌这伢好,你同意不同意,我说了算!"
老人家说话非常果断,一句话便扭转了局势。"汉昌,坐下说话!"
我见母亲说话这样慷慨,心情稍加安定,便在床前另一个床头柜上坐下来,飞快地看了姣子一眼,小心地问:"你会做针线活?"
我这话与姣子刚才的话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是答非所问,无话找话。但只能这样,一是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二是这样就算与她搭上话了。
这时已过寒露,天气有些凉,姣子穿的是一套夹衣,但不是很新。她的皮肤微黑,我知道这不是她皮肤的本色,是做农活给晒的。不过,她最值得称道的是眼睛,不仅亮晶晶的,而且特别灵活,如同两潭秋水,清澈见底。
姣子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停下手里的活,在态度和方式上作了改变,她笑着问我:"你觉得我们那样行吗?"
我估计她说的"行吗",其潜台词就是不合适,也不般配。要说,她确实很漂亮,如果我与她比,显然逊色。这使我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和爱斯梅拉达和加西莫多。
可是,我怎么回答合姣子"行吗"的问话呢?赤裸裸地回答我不行,与她不般配?我于心不忍。
我说般配,自己也学得没信心。
我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想不出适合的话来,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以掩饰尴尬。
"这怎么可能呢?"她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怎么会想到会跟你谈呢?"姣子自己也不相信。她说完,又低下头来,开始做活了,嘴里又是一串"肯定做不成。"也许这便是她的结论。
"怎么做不成?"坐在床前藤椅上的母亲接过话,大声而亲热地说:"说亲就是亲,怎么做不成?"
姣子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认真地说:"我说做不成,就是做不成!"
"汉昌,"母亲说:"莫听她的,我说你好,她敢不听!"
我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轻声地说:"感谢您老人家看得起。不过,姣子如果真的不愿意,这也不要紧,我可以接受。"
"我们两家结亲的事,全大队都知道,我们说话是算数的。要不,会让人家说我们没信誉,我们是实在人家,开亲便是亲!"
母亲虽这么鼓励,我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姣子刚才的话,句句刻在我心里,怎么也抹不去。母亲虽然同意,可姣子还没有点头啊!这样一想,我又开始惶惑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接着说:"后天是星期六,晚上她爸爸回来,你也来,让他老看看,如果没意见,便就这样定下来。"
母亲说话非常磊落,一句一个坑,铿锵有力。
"妈,他是什么?城里工人?国家干部?跟他订亲,我的一生将会怎样,难道你不明白?"
"种田怎么了?"母亲说:"我看汉昌将来一定有前途,全大队像他这样的好伢不多!"
母亲说着,姣子却没有再做声了。不过,我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她执意不可,母亲即使再满意,也只能忍心作罢。
四
按母亲安排,我与父亲见面如期履约。这天不同的是,母亲让我来她家吃饭。这是我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我想,母亲同意我在她家吃饭,说明关系又加深了一层。不用说,母亲对我确实是真心。
但陪父亲吃饭,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会向我说什么,如果知识粗浅,所问的事回答不上来,那就没戏了,于是心里感到很大的压力,以致惶恐之至。
当我走进门时,父亲坐在堂屋一边的小桌上,正在有滋有味地喝酒,他虽然还是家乡口音,但明显夹着武汉话。他不敢看父亲一眼,诚惶诚恐,不敢怠慢,忙双手捧起酒杯,向父亲敬酒:"老人家请喝。"
我和父亲喝完酒后,他并没有寻问我的个人情况和家庭环境,只是大谈以色列派出战机狂炸耶路撒冷,巴基斯坦死了不少平民。他对以色列的野蛮行径表示愤慨。转会儿又对美国大发感慨:"这耶路撒冷全是美国一手制造出来的,祸及巴勒斯坦人遭受屠杀。"
我那时年纪虽说只有二十出头,但也喜欢看《参考消息》。他老人家提到以色列这次派出大规模的飞机狂炸耶路撒冷,使巴勒斯坦平民被炸死的消息,幸好我也看过,心里有底了。我绘声绘色地把什么原因导致以色列制造如此惨烈的大屠杀,于是一、二、三条地向老人一一分析。这样,我的话与父亲接上轨了,他老人家谈得很愉快。
这样谈的时间长了,母亲觉得父亲忘了主题,于是说:"你朗嘎喝了几多酒?"仅仅是一句话,便点醒了父亲。他毫不在意母亲的话,高兴地说:"怎么着,孩子们的事,有你安排就行了嘛。"
母亲知道,父亲说出这话,表示他对女儿的亲事没有异议。母亲便安排父亲洗脸去了,却和我来到那间房里。
姣子正在房里看书,见我进门,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向我说什么,笑着向母亲说:"妈,你看这事真的能成?"
我看了看一旁的母亲,她老人家明白姣子的心事,便认真地说:"怎么办不成?人家是多好的孩子,我喜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喜欢他。人家向我介绍部队里的军官,还有城里的工人,我看都不看一眼,你们都二话不说。这次我明明当着他表示不同意,你们还不放弃,他是什么?"
"他一家都是勤劳节俭,苦吃苦做,这才是革命群众的作风,我们不跟这样的人家接亲,还要跟谁接?"也许是受那个时代的影响,母亲的话中还有不少政治语言:"再说,人家家庭清白,人缘好,他父亲还当队长,为人耿直,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大队书记也信任他。不像我们家,遭人妒忌,在塆里队里抬不起头来。"
母亲的这句话,说到姣子的伤心处。她们小队像她这一班青年,大多数没有文化,有的安排在公社企业,有的安排在大队的安瓶厂。她身个小,做活吃力,怎么不想到企业去?可是,这些事怎么会轮到她呢?她父亲是武汉的工人,姐姐是庙岭区吴屴公社干部,总不能好事全放在她家吧?
人们这样一说,姣子只有叹气。她叹自己命苦,在小队,整天不是泥里水里,便是肩挑背扛,没有一点轻松事,全是苦活累活。她自知身个小,但又不服输,干得非要比人家强,工分赚得多。这命地苦做,导致她身体透支。沉重的农活,把她皮肤磨砺得十分粗糙,手脸晒得油黑。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去追求美好生活?然而,她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却非常遥远。
"不说安排我出去当工人,就连大队的安瓶厂也进不去,"姣子气愤地说:"我要是进了安瓶厂,一定会比他们干得好。"
母亲理解女儿。她说:"这算得了什么?你看汉昌,在大队安瓶厂做,领导喜欢,把他安排到公社食品。你也会有这一天的,是金子是埋不住的,只是时机没到!"
姣子苦笑地说:"如果这样,只有等到太阳从西边出了!"
这天,母亲留我在她家歇息。母亲休息后,姣子和我谈了自己的理想,谈了自己辛酸,也谈了自己的绝望。
她们塆里,像她一般年纪的,基本上出了嫁。即使没出嫁的,但也定了亲。可是她不甘心就这样混下去,一辈子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她的话很多,而且越说越激动。是的,一个有抱负青年,谁不想"跳出农门",在外面干出一番事业?
可是,作为农村的回乡青年,与知青,与城镇的商品粮,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有国家政策呵护,工作还要挑三拣四。而作为农村回乡青年的我们,心怀抱负,可是政策被锁死了,没有我们一出路,姣子几乎有些绝望。
我和姣子谈到这些,确实有共同感受。因为我们是同时代的青年,都是生长在农村,那时要想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靠才能,而是靠关系。没有关系的农村青年要想"跳农门",比登天还难!
这次和姣子谈心后,加深了我们相互了解。第二天起床后,她帮我打来洗脸水。我想洗漱后回家,没想到姣子留我吃饭。
第二天我回家时,母亲送我走时说:"姣子昨晚的话,莫放在心上。等姐姐几时回来,也与你见见面。"
我听了母亲的话暗暗一惊,没想到我们的事还要通过姐姐这一关。
那时,公社的干部不是每个星期天休息,全是和农民一样,甚至比农民还要辛苦。为了等姐姐休息回来,事情便浅搁下来。
我与姣子的亲事没定下来,引起了大队不少人的关注。我到大队去玩,一般在广播室,他们见我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