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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 生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7-03-24

□ 胡雪梅

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理想社会,有多理想呢?这天,刘超英去买麻绳晒被子。有本小册子黄得像菜叶,白送,也没人要。超英遇见,高兴地捧起来。

胡师傅伸指头,“《为人民服务》,老书,值一根绳子的价钱。”

超英摇头,“我若是背下来,肯不肯把老书送我?”

这本小册子比超英的年龄还大。胡师傅讲:“过去一百年了,我不信你背得下来。”

超英呵呵笑,“胡师傅,木鱼脑壳敲得响哦!这书,是我父亲教的,刻在心里头啦!”

超英张口就来:“张思德的死是为人民利益而死,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刘师傅手指头一个个点完,“嗯嗯嗯”,把小册子递给超英,“真是个恶姑娘!可惜造反的日子过完了,不然你是个革命闯将。”

提着绳子回家,好朋友喜桂讲:“超英,这你也能背,你可以当神经病。”

超英撅出小嘴,脸颊的两个酒窝,盈得满当当,实在要得意,便讲:“我们是文革时期的爱情结晶。你不知道我出生时有多稀奇,太和镇医院一年没生孩子,马医生的指甲壳,都长出一寸长。”

喜桂讲:“你爸游了街,居然还能造你。”

超英讲:“我爸是个神!我妈说,他斗得怂脖子歪脸,还是神气昂昂,说天下太乱,一定要生个包大人!”

生个包大人,说起来容易,养起来难。这不,超英把毛主席写下的名篇背得滚瓜烂熟,也只考上荆州工业技校,分配到当时红红火火的东山水泥厂,做了一名化验员,跟包大人离题万里。不过,超英很勇敢,爬上八万八窑炉挂标语;也很聪明,新闻稿写得呱呱叫。广播里也放着她的声音,好事坏事,界线划得明明白白,讲得头头是道。厂里宁书记是个南下老干部,穿四十四码解放鞋,指着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嘴巴嗫成一把扫帚,“啧啧!小嘴巴钻墙几个洞!”

“电钻嘴”刘超英声名响,是个大红人。到锅炉房洗澡,外面正飘雪,澡堂的李阿姨乐颠颠,“小电钻!把澡堂子广播一下,赞我们烧的热水,洗了不长冻疮。”到食堂打饭,打菜会抖手的江师傅,向来一脸傲慢,吃喝现管,很有权利,从小窗递出满满一瓢猪血豆腐,红油漂漂,也讲:“就是超英要来吃中午饭,”忽而脸一垮,“不然我少放一铲子油!”

有一天,超英闲逛,在水泥厂半山腰,遇见现在做她丈夫的男人,名叫朱大宝,厂办秘书,戴金边眼镜,瘦,长,细竹杆,扯不起两斤胖头鱼。看上去极其斯文的一个人,其实是条眼镜蛇,在坡上将超英撞了一下,超英就中上剧毒。

超英结婚的时候,穿的红衣裳,盖的红被子,是工友们凑钱送的;八个新碗,碗底个个印着大红福字,是老父亲余书匠从天门竟陵镇送来的;新煤油炉子,绿色的,是嫁到监利的小姑子送来的。两人布置新家,喜滋滋。那时候结婚讲腿子,超英数着桌子、凳子、床,又加数一台雪花飘飘的黑白电视机,外面竖的天线算一腿,说:“跟刚结婚的李师傅相比,腿是一样多,我们少了一只机。”

超英指的是日产三洋录音机,那时候,音乐界正在大刮西北风,所有的录音机都在唱“我的家乡并不美”,高昂,激越,真是有理想,穷死我们也不怕。朱大宝扳过超英,眼睛亮闪闪,一本正经,“不少啊,我还有一只战斗机呢!”

那个时代,看黄片,或者裸奔,婚前性行为,都属于流氓行为,要捉去的。没有刺激性的东西看,闹洞房便成了青年人撒个野,看个小稀奇的地方,无非是亲个嘴,咬个苹果,超英的洞房就挤得水泄不通。愣头愣脑的小金和犟头犟脑的小李,为看亲嘴起了争执。

小金说:“是哪个驴蹄搭在我脚上!”

小李说:“明明是狗踩出的脚印!”

两人揪着领口,要打架,桌子撞得咯吱响。超英陪嫁的一摞福碗,摇晃几下,倒了,叭地一响,摔碎一只。这碗,真是金贵,清代官窑烧制,轮到超英名下,是父亲膝下无子,没人可传,才给的,紧急时当掉,能当钱花。大家面面相觑,超英跳将出来,她头戴红花,身穿红缎袄,深浓的眼影花成两个黑洞,大声讲:“这,就叫岁岁(碎碎)平安!”又一手扶小金,一手搂小李,“我说一句话,驴脚也好,狗脚也好,都是我超英爱的脚,这事分不出理。为公平起见,我和朱大宝再亲两次嘴,一次为驴脚,一次为狗脚。”

超英不红都没有道理。她爱管闲事,为职工解疙瘩,为夫妻吵架摆道理,很快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包大人,连平时眼睛珠子直往上翻的政工科长王国红,都高看她三分,讲:“刘超英是水泥厂的高标号水泥,可以筑葛州坝。”

那几天,葛州坝正在合拢,大干快上,超英接到为职工分苹果的任务。

在超英负责分发苹果以前,又大又红的苹果捡出来,特别发给书记厂长和各级领导,舍不得扔掉的烂果子,也要分给职工吃。职工们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厂里火气冲天,爱蹦爱跳的熊师傅,王师傅,陈师傅等等各色师傅,都来跳脚,骂人,掀过苹果筐子。不过,王科长更狠,他敲着办公桌,眼睛半睁半闭,说:“当官的就像天上派下来的神仙,掌管你们的生死,看你不顺眼,打个勾,看谁活得不顺气。”神才不怕人狠呢!

那时候苹果精贵,是用水泥换回来的。超英也算个天上派下来的小神仙,把好苹果分给领导,是她的权利,转干,提干,涨工资,随便在哪里摸一把,手上都能沾油水,好处多得是。可超英偏不,她不吃饭,不睡觉,先把苹果大大小小捡出来,再搭配好过秤,累得直不起腰。有一天,南下干部宁书记踱着方步来,像受了委屈,讲:“超英啊,我老婆回了娘屋,苹果我得自己拿。”

超英正在算帐,低着头,“书记您看中谁拿谁。”

宁书记暗喜,翻过堵在门口的办公桌,跳进苹果屋,高兴地讲:“昨天开了总支会,他们说你的脑壳是石头做的,我就说不是。石头也分种类,有花岗石、鹅卵石、砸不破的,也有透明的石头,像玉石、水晶 ,一点就透。”

超英笑而不语。宁书记在苹果屋里挑来选去,却是挑一百盆苹果也没有二样。他便一个个地挑,专捡大的拿。超英斜眼瞥见,讲:“书记要高风亮节,把小苹果都挑回去呀,那我马上去广播,发表扬稿喽!”

宁书记一愣,把大苹果放回去,又讲:“刘超英呀,我服气呀,你的脑壳材料,确实是石头做的。”

那个时代的宁书记,受党的教育深,觉悟高,不仅没生气,反而连夜把这事讲给厂长李广元听。李厂长不信,也亲自来试,那天恰好遇到马有钱,也来挑苹果。

马有钱是水泥厂的一名供销员,长得头大身子小,整天提着一个黑皮包,那个年月搞计划经济,供销员是个“精精”,喷喷香,响当当的大红人。厂里的钱钱,大都揣在他的皮包里,进货出货,油头粉面,十天有八天在外奔波,看起来像条流浪狗,其实过着大爷的生活。烟,抽得最好;酒,喝得最多;见识,最广。送货去趟大武汉,大卡车要跑一整天,路上哪个小饭馆开放早,抢先卖了淫,他都搞得清清楚楚。真是嘴有一只,腿有一双。手,倒是用不着,只要能跑会说,手倒无处用。

两个红人遭遇在一盆苹果面前。一个样样分得清,一个样样算得精,还真是有戏呢!

李厂长挑苹果,背着手看了一圈,超英佯装不知,一声不吭,反正没有二样的。马有钱见此情景,爽朗地甩甩两下七分头,白净又细长的手指,有五根,忙不迭地选下两盆苹果,拣出又大又红的,放进李厂长盆里,再把又青又小的,拣到自己盆里,边拣边讲:“领导多辛苦啊,领导是功臣啊!领导就是应该吃大苹果,红苹果,这样分苹果,不尊重领导,没规距,不公平。”

李厂长的苹果盆子堆满大苹果,再堆,就滚下去了。马有钱还不满意,献完自家的大苹果,又顺手去拣别人的大苹果,一并献给厂长。超英看见,不由分说,把苹果一把夺回来,一字一句,说:“都是国家职工,都吃一样的,要公平。”

李厂长没有从超英手上讨到半分钱便宜,还好,他也曾经是个出生入死的老游击队员,打赤脚送信的,根正心红,不仅不记恨超英,还逢人便表扬,“刘超英的个娘老子,闭眼睛瞎生,倒是生了个包青天,简直是朝天上打了一记响炮!”

超英苹果分得好,李厂长信任她,把发福利的事情交给她。发福利,等于发钱。超英分白糖,分绿豆,发冰棒票,发汽水,到冬天,分鱼肉,分棉油和各种物质。苹果有大小,鱼肉有肥瘦,超英这个包青天的名声,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的手,就是一杆秤。从前分物质,总有人骂骂咧咧,掀摊子,现在有超英掌秤,大家笑逐颜开。

于是,书记和厂长一致同意,在年终表彰大会上,点名表扬超英。老革命的表扬,真诚,发自内心。大会场上,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宁书记挺直腰杆,像做战前动员,讲:“刘超英同志跟机器一样精确,像花岗岩一样坚硬。我们厂就是要有刘超英这样的好同志,公平公正,这就是我们牺牲生命,搞革命要的最终结果。”

如雷的掌声中,超英上台领奖,先进工人们一人奖励一只开水瓶,却独独奖励超英一只寒光闪闪的铁饭碗。这只铁饭碗来历正宗,是上海老大哥制造,宁书记托战友专门到淮海路买来,又从上海千里迢迢寄回。发奖品的李厂长,拿起铁饭碗,在木桌上当当当,敲了三声,对着话筒大声讲:“听听!多好的铁饭碗!锃锃亮,看!把我的脸都照出来了!天,也照出来了!这就叫不锈钢!这只铁饭碗,不,钢饭碗,是刘超英的!我们奖励她为职工端平一碗水,奖励她为人处事公平公正,一身正气,这样的好同志,她的饭碗永远是钢!”

超英神清气爽,捧着铁饭碗回家,朱大宝早已收拾好碗柜,父亲送来的天门福碗摞得像塔,站在碗柜里,象守城的将军。超英把铁饭碗放在福碗上面,朱大宝连连咂嘴:“红人啊!给咱家修了一个金顶!”

有老革命们的器重,超英获得提拔,到政工科管起全厂的工资册。那时候,工资册就是职工的经济命脉,半级工资也就五块钱,工人们常为此打破脑壳,宁书记其实是把看管三百多个火药桶的任务交给了她。上任第一天,职工老贾就提着一块砖头来讲理,他冲到政工科,一跳八尺高,青筋直暴,讲:“我工作20年都没涨工资,那个懒婆娘,成天不上班,凭什么她加半级工资?信不信我今天一砖头拍死她!”

懒婆娘,人称小金花,是马有钱的老婆,她上班来逛一逛,混一混,手上缠着毛线,从早到晚打毛衣,挑花,讲闲话,要不是马有钱护着,金花肯定铁花一朵。马有钱消息灵通,听说工人工资要加级,他走上层路线,偷偷给小金花多加了半级工资,不幸被老贾发现。

超英缴下老贾的砖头,拉他坐下来,严严实实地说:“贾师傅,别说是马有钱的老婆,就是宁书记的夫人,违反了规定,我也要把她拉下来。”

超英调查核实时,供销员马有钱逮个机会跟超英讲:“超英妹妹,你要想清楚!你手里这个破碗碗,你当是个金盆盆!老贾是什么?是一碗清水,我是什么?我是一碗糖水。”嘿嘿两笑,又讲,“你和我都是书记厂长的红人,我们互相抬桩就能红得发紫。”

超英说:“我不是红人,我是工人。我讲原则,不给谁抬桩。”

马有钱不恼,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票票,捧给超英,讲:“这是老毛米铺子的麻油票,也不多,才五斤,一壶,做个凉拌菜,滴几滴,是个香味,你拿回家试试。”

超英推开,“不要。我不吃这个。”

马有钱又变戏法一般,捧出一张黄票票,讲:“这是陈太婆油铺子的大米票,泰国进口大米,市长一级的干部,绝对没有见过,吃得好过瘾,牙齿都不认得舌头。你吃了试试!书记厂长都试过。”

超英再推开,“不要,我不吃这个。”

马有钱还是不恼,笑灿灿地收起票,毕竟,腐败还搭着一层遮羞布,有点怕丑,只在供销员这一个层次小小地活动,吃香的,喝辣的,几条烟,几瓶酒,搞紧俏物质时,才有一个小小的红包包,再多些,也没有给的。要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包大人”,上来就吃腐败,太性急了。从这以后,马有钱对超英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小恩小惠做起,一点一滴地侵蚀。他说话客气,做事小心,出差回来,给超英带礼物。先后带过杭州的丝巾,闪亮的蝴蝶发卡,珍珠雪花膏,雪花银首饰,甚至还有一个玩具彩蛋等等,样样都蛮细致、贴心,说送礼,也不像送礼,不收才是铁石心肠,不近情理,错。

马有钱的“马屁经”,是真有一套, 他家小金花挖出一块巴掌大的荒地,结下一条吊儿郎当的丝瓜,他郑重其事地摘下来,送到厂长家,给厂长老婆打丝瓜蛋汤;难得卤一只鸭子,要把两只鸭腿撕下来,送到宁书记家,让宁书记的小孙子啃得有滋有味;碰到哪个副书记、副厂长打喷嚏,也会连夜熬姜汤……每个人都收下马有钱的各种好意,只有超英,各种礼物都拒绝,在别人眼里,倒成了一个怪怪。

马有钱的平步青云,理所当然,一个“怪怪”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当上供销科副科长,科长,那个派头啊,皮鞋锃亮,头发油亮,满面红光,门牙烂了两颗,他不舍已,到武汉镶下两颗金牙,笑起来黄灿灿,看一眼都要发财。

没过几年,老书记和老厂长双双离休,新来的书记厂长都是上级派下来的,肚子大,脑壳扁,舞文弄墨行,开会总结行,就是落实到卖水泥,抓生产,就不行了。走上层路线的马有钱,几瓶酒,几条烟,几次外出考察,坐两回火车,加一趟飞机,他就钻进领导们的腹肚里,像孙悟空要芭蕉扇,不给就揪心,扯肝,不从不行。很快,全厂上下都被马有钱盘得转转团,自然而然地,他又挂念起小金花被超英拿掉的那半级工资,这个味,如今的他,是厂里的孙悟空,一定要“玩”回来。

那时候,汉产的红双喜牌香烟,是个地位烟,用来摆谱的。抽这个烟,嘴巴上歪25度,眼睛闭成两条缝,鸟得不得了,能搞一条红双喜的香烟,有一条大腿,肯定挎在天上。

这一回,马有钱下了狠心,拿着两条红双喜香烟,放到超英的办公桌上,讲:“超英呀,领导更换,就相当于变天呢!每个人都要站进一支队伍里来,这样才好办事啊!”

超英很认真地推开红双喜香烟,说:“老书记特别奖励我一只铁饭碗,我能坐在这个位置,全仗着我端平这碗水,我不属于哪一支队伍。”

马有钱嘴角扯开,开导她,讲:“老书记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还记得那千年的屎。”

超英说:“老书记在职时,你天天送丝瓜给他打蛋汤,喊他长命百岁。”

马有钱笑笑,讲:“你就是听不懂好话拐话,真话假话,好好一个人,偏偏脑壳里灌了325号水泥,苕头苕脑。”

325号水泥是个普标水泥,糊墙用的。超英说:“告诉你,我脑壳灌的是625号高标水泥,建长江大桥,建高楼大厦!洪水冲不垮,地震震不垮。说假话的人,嘴里要烂三个洞。”

马有钱见话不投机,收起他的烟,嘴里“啧啧啧”,两颗大金牙,黄灿灿的,讲:“我嘴里烂三个洞,那我就修三个金洞洞。”

烟喜人不喜,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这时候腐败已经气势汹汹地来了。腐败一来,水泥就卖不动,发工资要靠借。大家不觉得借钱是丑事,倒把会借钱当本事。厂里最会借钱的,是马有钱,他屁股吊的债最多,所以屁股翘得最高,要是有人说他翘屁股,他就把屁股摇几摇,讲:“长根尾巴多体面,我要插面红旗!”

事实的确如此,那时候没有马有钱会借钱,全厂三百多号人,就开不出工资,老的小的饿死一大片。马有钱背一身债,就像背着一只炸药包炸碉堡,十足一个大英雄,整天神气活现,一手遮天。收到的各种款子,他都揣在怀里,一分钱也不拿出来。厂长书记有权,但没钱,这俩英雄好汉早死在一分钱面前。马有钱的老婆小金花,成天背个皮包包,手指头一拈,一张五十块,绿油油的,谁见,谁眼放异彩。花钱如流水暂且不表,单说她的服饰,华彩丽亮,穿金戴银,十八岁的姑娘约会情人,也不过喷个花露水,她的香气是法国的,漂洋过海的味。书记厂长吃了他们家的丝瓜,香烟,等等,嘴软,手短,望着他哈气。新书记偷偷说:“超英啊,救救厂子吧,敢管他的人,就只剩下你!”

厂有厂纪,家有家规,超英受重托,找马有钱谈心,超英说:“厂子是国家的,我们是国营企业,不是个体户,不是你家开的,职工要遵守纪律,尤其是财经纪律……”

马有钱打断话,指着自己的心,讲:“我要是心不红,我把借来的钱拿去自己用,开工厂,开公司,我把厂里三百多号人饿死光,包括你刘超英,我能饿死你全家!你信不信!我的心红不红,你去问钱,钱知道!”又忽地站起来,把身后的凳子一脚踢开,举着他的牛皮黑包包,脸涨得黑红,讲:“看到我这个黑包包了吧!这就叫皮包公司!我开皮包公司养活全厂三百多人!坑蒙拐骗样样干,我容易吗?啊!国营企业?好啊!你要国家养你们啊!”

超英无话可答,马有钱便指着超英的鼻子,又讲:“刘超英!我告诉你!我老婆穿了一个漂亮衣服算什么!我老婆戴了一个金戒指算什么!这是我的本事!有本事叫你男人给你买!买不起可以找我要!我给你是你不要啊!”

马有钱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半路又回头,手一挥,大声说:“这个月工资水了!没有钱发!全厂去喝西北风!”

从政工科冲出来的马有钱,背着手,背着头,背着包,屁股后面掉着一串钥匙哗哗响,如今他能借到钱,厂里大小仓库的钥匙,都被他收走了。他说工资水了,声音响亮,财务科的张会计听见,吓得跑出来,屁巅巅地跟上去,说:“财神爷,超英不是这个意思。”马有钱停下脚,怒目横视,张会计吓得往后一仰,又说:“哎哟!刘超英的脑壳是625号水泥加钢筋搅拌的,钢筋混凝土,七厘米厚,钻都钻不破……”

超英气得脸发青,腿打颤,从此,她就有了一个新名字,叫625。事实就是如此,马有钱不拿钱回来,就没得钱关晌,烟筒不冒烟,工人没事干。要不了几天,炉子熄火了,发一次炉子得花几万块,损失惨重。大家望着马有钱气势汹汹的背影,一直到他走远了,很远了,新厂长才无可奈何地悄声对超英讲:“有钱就是狠啊!如今不比当年,厂子没钱就得垮,职工要挨饿,他的小金花就是多戴了一条金项链,有金项链也撑不死她,没金项链也饿不死我们。超英,别生气,他要横就横,要竖就竖。”

超英不服气,说:“厂子是国家的,他拿国家的钱穿金戴银,那就是贪污。”

不信邪的超英,去求助上级领导,实际就是告状。可是,超英第一次向上级领导状告的消息,一夜之间,马有钱就知道了。在这个上级部门也为工厂生存而焦头烂额的时期,与其说超英在告状,不如说超英在为马有钱表功,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一状,上级部门发现,原来水泥厂还有个实打实的能干人!无意中,超英把抓不到老鼠的厂长告倒,倒把抓到老鼠的马有钱,告成了风风光光的厂长。

马有钱一直在领导岗位上敲边鼓,这回是名正言顺,红头文件批准上任,真不是吃素的。他紧跟形势,马上在厂里推行减员增效,把可有可无的岗位下掉,谁也不敢吭声。于是,超英的丈夫朱大宝便第一个掉了,从厂办秘书调到磅房,为粉煤灰过磅。

朱大宝在厂里十几年没动过窝,企业改革,行政后勤人员向来是改革砍下的第一刀肉。马有钱下他这一招,即是顺应时代潮流,也是还给超英的五块钱过结。超英心里明白,但是嘴上,纸上,都找不出拿他的办法。减员增效是改革开放的大潮流,重要得力的措施,不接受是你思想不够解放。朱大宝丢不起脸,不肯就范,要超英找马有钱求情。超英实是求事,对朱大定说:“你这个位置确实多余,别人能下,你也能下。”

朱大宝不死心,去求马有钱,马有钱搬指一算,讪讪地讲:“幼儿园还缺一个婆老巴子,你个性好,温吞吞的,正好去托儿所引伢。”

朱大宝恨得要撞墙,牙齿咬得咯蹦响,马有钱哈哈哈三笑,又讲:“你老婆恶得很,都改名625了。她专摸老虎屁股。我就是气她。你想做个体面人,要你家625给我下跪。”

朱大宝老实讲:“不关她的事,我给你下跪好不好?”

马有钱头直摆,“你下跪值个屁呀!”

这一天,超英正在洗碗,朱大宝跳进厨房,负气十足,说:“当初我看马有钱就是个人才,歪门邪道都能来,你有眼不识泰山,敢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现在他得手,把我按进粪坑,活活淹死我。我不能去磅房,我怕人笑话,你去给他下跪!”

朱大宝好没志气,超英气坏了,把手里的碗一顿,“像你这种废渣料,早就该下磅房,是我这碗水没端平!”

碗从水盆边滑下去,超英心下一紧,伸手去抢,碗掉到地上,摔得稀里哗拉。是父亲送来的福碗,结婚摔过一个,八减一,剩下七个碗;她又摔破一个,七减一,剩下六个碗。超英捡起碎片,心疼得眼泪直掉。朱大宝忿忿然,大声讲:“不晓得同流合污的人,就是不识时务的人,认不得天王老子,625,就等着被他整死吧!”

超英确实不认马有钱这个天王老子,就这次,她决定把625高标号钢筋混凝土当定了,正儿八经地告了马有钱,写下白底黑字的材料,十页纸,告马有钱不守企业纪律,打击报复,任人唯亲,一手遮天,是个“南霸天”。递上纸状的第二天,上级领导就找超英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刘超英啊,你作为政工干部要懂得方针政策,加强政治学习,改革时期,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啊!”

这一次告状,马有钱又不战而胜,赢了个风风光光。他连夜召开全厂大会,号召全厂干部带头改革,支持改革,把没有技术的朱大宝作为改革第一刀,坚决砍到磅房去。

颜面扫地的朱大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磅房上班,没过几天,他就跟磅房的小寡妇好上了。

距今十几年,搞男女关系的,叫皮绊,是个贬义词,讨好勾引领导们的妖精,是跟着盘古一起到人间的。超英管妖精,手段一直极其残忍,两个字——开除。

可是,腐败来得太快,以排山倒海之势推翻人们的世界观。开除三两个后,风气不但没正,皮绊的名字反而越叫越响,叫“第三者”,不久又改名“情人”,最后,中国人民将这个坏女人正式命名为“二奶”,通行全国。歪风邪气居然打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变成高高在上的“奶”字辈。

小寡妇名叫玉子,长着水蛇腰,丹凤眼,浑身上下冒火星,碰谁谁着。遇着朱大宝正气得像火焰山,轰地一起火,烧得比窑炉子的温度还烈。超英把情人们堵在磅房的大磅上,那几个黑乌乌的大秤砣还摇得当当响,超英扫一眼,用了一千斤力还压不住砣。超英瞬即崩溃,两只手变成钉耙,乱耙乱耙,指甲里耙满鲜肉。

超英是当然的胜利者,可那几个黑秤砣,却沉沉搁在心里。拿一千斤力气做爱,都可以推走火车头。她两只眼睛哭得烂桃样,脚踩棉花飘,端得平别人的碗,端不平自己的碗,真是悲哀呀!

超英的家事,闹得全厂皆知。有一天下班,她在半山腰遇到马有钱,超英正走背时运,自是不愿理他,故意绕着走,马有钱却偏要追上来,逮住超英,讲:“625,我不计前嫌,我帮你开除玉子,让你出一口恶气。”

超英斜眼一望,回:“是那朱大宝的错,要开除就开除朱大宝。”

马有钱吃惊地捂住嘴,“这碗水你都可以端平,你是个真正的包青天。”

超英说:“现在这世道,没有青天,全是钱是说了算。你不用污辱我,全世界的老鼠都是你一个人捉走的,我也不会仰着头看你,不跟你同流合污。”

马有钱后退半步,不能放过收复超英的机会,他又讲:“全厂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是个特例。你心中有正气,你容不下我,我心中没正气,可我容得下你。厂里要继续深化改革,全员下岗竞聘,别人我都不要,只留你一个。你跟着我干,吃香的喝辣的绝不亏待你。你家朱大宝我也留下,岗位随他挑,我说话算数!”

超英冷冷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回:“厂子是大家的,不是你的自留地,你说了不算。还有政府管,各人去留,是政府说了算,我们的水泥厂是国营的,国家的!”

马有钱头直摆,讲:“超英哪,你眼睛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啊!你没看到啊,厂子是我的!你的工资是我发给你的!”

超英扭头就走,马有钱金牙灿黄地冲她后背喊:“625,你者个么事啊!你眼瞎啊!国营的也照垮啊!政府不管你了,我就是政府呀!”

就在超英的家走到绝境之际,全厂职工围剿玉子,每天都有人抓玉子的头发,抓得她像稻草人。玉子犟嘴,讲:“刘超英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在人前装包青天吗?现在改革开放了,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要个包大人有屁用!你们护着她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玉子这句话,换来的是耳光,正义与好处,这是两个水火不容的东西,连公平正义也敢污辱!是或非,在大家的暴力里鲜明表达出来,给超英以莫大安慰。大方向还是对的,为工人们端平一碗水,绝对是对上加对,她的坚守,正是别人的需要。多少年她一直感恩,她的家,是工人们从老虎嘴里夺回来的。

情人入侵,超英的家差点散伙,这事儿老少皆知,包青天还能做下去么?事实证明,超英的脑壳就是用625高标号水泥搅拌的混凝土,她擦干泪水,在职工大会发言,大声讲:“我死也不会向情人们低头!向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低头!所有歪风邪气都滚开!我们的工厂要光明、堂皇地生存下去!”

她说到做到,向歪风邪气,歪门邪道宣战。她一定要救厂子。刘超英抓情人就像打过街老鼠,先后打下四个贪污的副厂长,两个搞男女关系的书记和副书记,中层干部不计,就连不可一世的马有钱,最后也因为搞大女工李晓红的肚子,证据确凿,最终被超英拉下马去。东山水泥厂就这样挣扎到二千年才破产。大家公认,超英立下汗马功劳。

谁知道超英做出多大牺牲呢?

在东山水泥厂改制前,超英的身份是工人,她明白,机会很多,但是她把领导们盯得紧,下手狠,不仅没人在上面帮她说话,而且她还在上级部门落得个恶婆娘的名声。上面的,叫她恶婆娘,下面的,叫她包大人,民心总是不能与官心一致。厂里各种以工代干,出纳统计还有内勤什么的,都转成了干部身份,只有她转不了。公平和正义,的确很难坚守。有时半夜里想起这些事,她也睡不着,觉得自己的待遇很不公平。但这个事实,她无力改变。朱大宝就劝她,讲:“看你跟谁比,跟我比,你在天堂;跟厂领导比,你又在地狱,还有很多职工你都不能比,他们在十八层地狱。你当个中层干部就平平安安的,晓不晓得底层的工人们,天天搞改革,吃不香,睡不着,哪天没有想吊颈啊!不是我们想得开,早就吊死光了。”又安慰,劝,“企业里的干部不等于政府的干部,屁屁都不算,他那个企业干部也只比你强一篾片,改革起来照样死B。”

朱大宝已经认可自己无能,因为每次岗位竞争,他都败北而归,再加上泡情人这事,就好比他长着小尾巴,穿再漂亮的衣服也藏不住。渐渐地,他闭门不出,坚持圆满按时完成家务劳动,再后来,他在滨湖桥下闲逛,跟一个民间楚剧团搭上火,成了票友,在滨湖桥头跟人学戏,吟吟哦哦,专心致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这是他的悔过表现,超英看在眼里,正式原谅了他。这时期,情人已经进化成甜滋滋,娇滴滴的二奶,皮绊爬到奶字辈,超英突然明白自己苦苦净化着的社会空气,其实是螳臂挡车,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谁,谁不是肉酱呀!想到生不逢时,大败而归的玉子,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不可一世的马有钱离开厂子时,专程找过超英,他抓着油亮的头发,气得脸污青,讲:“刘青天,你是逆风而行的人,我是顺风而行的人。顺风就是大方向,你那公平正义的一套,早就吃不开了,现在改革开放,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我会抓老鼠,我是好猫,好猫会变老虎。这回你把我开除了,好,你等着!看老虎如何收拾你。”

超英说:“开除你,就是因为还有公平和正义。”

马有钱牙一雌,讲:“公平和正义要看是谁说了算。如今我有钱,那就我说了算。”

超英义正词严,“如果这个世界的公平和正义是你说了算,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马有钱冷笑,讲:“时代变了,你眼睛瞎得连洞都没有!我告诉你,吊死还是上好的,怕是老虎要把你活活撕成两片,嚼着吃,不吐骨头。”

赶走马有钱,工资又开不出来了,年青又有技术的工人跑走大半,厂里的烟筒,冒一阵烟,熄了,又冒一阵,再熄。风一吹,烟筒就做出要倒的样子。思想工作很难做,习惯端平一碗水的超英,经常手打颤,碗里的水,已经很少。只要提改革,就是减员。与减员同行的,还有竞争上岗,多年来亲如一家的工友们,争抢饭碗,大吃小,强吃弱,装卸车间竞争上岗时,竟然打出一条横幅——扛不动水泥包的,滚。

超英端的碗,水太少了,却比满的时候荡得更厉害。新厂长上任了,他是局里说尽好话才派下来的机关干部,在这个工厂艰难生存的节骨眼上,厂长们唯一的利器就是改革。不能干的,下岗;不会干的,下岗;不听话的,下岗;不顺眼的,下岗,好象来的不是人,而是天下滚下来的一块巨石,砸得人们晕头转向。领导们动不动就开会,关紧门开,盘算哪个岗位要下人,简直就是个断头会。那日子里,送礼走夜路的就多起来,各人打着小算盘,找亲戚,求朋友,没人求的,求烟求酒,苹果梨子就不要拿来求了,便宜东西没有人要。于是,流行了一句话,“你不认得爹,钱认得”。都怕离开工厂这个大集体,就算死,也想死在一起。

当又一场深化的改革到来时,业务能手贾师傅因一向不听话,被宣布下岗。贾师傅下岗是一个信号,他能下岗,就打破了底线,无人再能幸免。此时的贾师傅虽然脾气暴,可改革大潮,一浪接一浪,把他冲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再硬,再强,有金钢钻,揽瓷器活,那也不行,下岗这道命令,是国家给的,是坨屎,你也得吃下去。贾师傅起初也很厉害,自恃有金钢钻,不服啄,带头抵制下岗,十几个老职工跟着他一起静坐,上访,揪住现任曲厂长的衣领子,瞪着眼睛要打人。曲厂长很可怜,也很霸道,一边撕扯,躲闪,一边指着贾师傅的鼻子,大声喊:“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你就上岗了!你到牢里上岗,你天天有事做!把牢底坐穿,你一辈子不下岗!”

改革这股洪流轰隆隆,席卷全中国,哪里有烟囱,哪里就有竞争,哪里有竞争,哪里就有下岗,改革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下来,贾师傅这根犟木桩,犟也没有用,被连根拔起,冲得无影无踪。于是,抗争失败的贾师傅,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老鹰,来求助超英,可怜巴巴,讲:“超英,你都看见了,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我吃饭,厂子不要我,我们一家怎么活?”

超英心痛不已,可厂里又有几个月没有发工资,各种债主登门要帐,张会计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也不知厂里还能坚持多久,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了,这个现实,谁也改变不了。超英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可贾师傅却把“包大人”看得天一样高,竟然一把跪在她面前,七尺大丈夫泪如雨下,“超英,你是我们的包青天,下岗,我们打落牙,受了,认了,可是谁该下岗,谁不该下岗,要评功劳,讲公平,赶我们走,却换回临时工上岗,哪个临时工没有后台撑!你能不能为我们主持正义?”

是的,厂子还在,下岗要讲关系,上岗也要讲关系,这就是现实。超英咬咬牙,再一次写下长达十页的告状信,把下岗过程中,以权谋私,破坏公平的问题又急切地向上级领导反映。信,是超英亲自送去的。没过几天,上级领导再次召见超英。领导是企业管理局的吴局长,吃得胖头大耳,平时一脸和气,这回逮着超英气急败坏,严厉批评,他讲:“刘超英啊,你醒醒吧,厂子都喝西北风了,谁还管公不公平呀?改革是大势所趋,国家发展的大政方针,你这个政工干部可要提高认识,看准路线,不要走歪了路。你可是625号硬水泥啊!不能被几个工人的眼泪打动了心!就这几个工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抵挡得改革洪流,谁要抵挡,谁就是找死!”

局长的手,拍得桌子哗哗响,超英没吓住,顶风上,说:“贾师傅一辈子在厂里烧煤窑,伟大的葛洲坝都有他的汗水,叫老工人说走就走,像轰鸡鸭一般,要人家走,也要讲功劳,讲贡献,讲公平啊!把正式工下掉,让临时工上来,既然没有这岗位,那怎么又有人上了岗!”

局长见超英坚忍不拔,钢脑壳敲得碰碰响,只好收起威风,坐下来,端起水杯,喝口水,慢慢讲:“超英啊,改革就是要打破铁饭碗,没有正式和临时的区别,劳动一视同仁。”

超英不服,“下岗的都是老工人,却不见领导下岗,这公平吗?”

局长说:“谁说领导没有下岗?那马有钱不就下岗了吗!”

超英认真地说:“他是犯错开除,这不能混淆。”

局长喝口水,说:“马有钱也很不服,找过局里,他也有道理,说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功过可以相抵。”局长讲到这里,笑了,“说实话,他犯那点错,真的不叫错,是你在厂里有份量,在群众中有威望,你态度坚决,你寸步不让,他才会因男女关系这点小事而下岗。他下岗,不是错,全是因为你太较真。”

超英站起来,很激动,说:“一个行为不正的人,思想肮脏的人,做出这些丧失道德的事,我就是要跟他较真。”

局长说:“他是个能人,有他在,厂子不会垮,工人就不会下岗。”

超英愣住了,局长又说,“贾师傅下岗其实是你造成的,你为什么要那么正直呢!你容得下马有钱,让这只黑猫去抓老鼠,不就相安无事了?”

超英要辩解,局长手一摆,拦住,又讲,“刘超英啊,事已至此,大家捆在一起就是没出路,要饿死的!我们让贾师傅们出去,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瞪眼,再讲,“下岗不是去死,是寻找生机,寻找发展道路。贾师傅五十岁了,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一年不如一年,再有多大贡献,企业生存艰难,养不起啊!”

超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眼珠子红鲜鲜,问:“局长,我问你,老工人是企业的包袱吗?”

局长给超英续杯水,答非所问,讲:“国家就好比一辆列车,现在列车上装得太多了,跑不动,得轻装上任,列车才能跑得快,不然,车就会翻,会搁置。工人老大哥,要为国家作想,顾全大局,做出牺牲,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顶梁柱!老大哥要有老大哥的样子!”

超英哽咽着,继续追问,非得讨个理,说:“火车跑不动了,就把老大哥扔下去,就这样扔了贾师傅吗?扔了李师傅吗?扔了老师傅们吗?他们年纪大了了,哪经得起扔,经得起摔打,到最后,也要连我一起扔了吗?”

局长又瞪大眼,说:“还没扔下去呢,怎么就知道他们经不起摔?可能摔成碎片,也可能摔成一个香饽饽呀!老工人有经验,有技术,有生存能力。”见超英一副要撞火车头的倔样子,又语重心长地讲,“超英啊,你一定要在这次大规模下岗的过程中好好表现,你的工作,组织会另有安排。现在你的任务是,做好工人思想工作,把他们送下岗,奔向新生活,希望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超英含泪离开局长办公室,厂里第一批下岗工人的名单贴在食堂门口,贾师傅打头阵。

走了一批工人后,几经改革,东山水泥厂仍然不能起死回生,上级部门多次考察,调研,大至市长,小至街道办主任,都来为振救东山水泥厂抠脑壳,想办法,可烟筒还是要熄了。有一天,走投无路的厂长正在给前来调研的杨副市长汇报困难,工会赵主席插了一句嘴,他说:“其实啊,我们还有一个起死回生的菩萨。”

副市长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厂长赶紧说:“有个叫马有钱的,是个能人。”

副市长点点头,厂长又说,“可惜,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们把他除名了。”

杨副市长微微笑,又摇了摇头。

厂里领导都是上面派来的,对领导的点头、摇头理解深刻。可是,马有钱也不是谁家养的儿子,可以随便叫回来,于是,书记厂长和工会赵主席三个人,穿得干干净净,沐着清晨阳光,来到马有钱家中。三个人神清气爽,觉得厂里三大家的领导都到了,马家该是蓬荜生辉的,赵主席开口便讲:“你现在是个红人,市长都晓得你,要把你搬个救兵。”

谁想马有钱坐在红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讲:“是刘超英把我赶走的,我要刘超英亲自来请我。”

书记讲:“刘超英算个老几?”

马有钱哼哼两声,讲:“不吃,不喝,不拿,不占,不讲情面,全厂都信她,红得发紫。她是厂里的老大,不灭掉她的威风,什么事都不好办。”

这叫群众基础好,令人信服。那时候的信服,是实打实的,正气要压住邪气,全是众人相衬。三个人面面相觑,心服口服。出了马有钱的家门,书记厂长对马有钱的态度自然气鼓鼓,但也不敢说。这就是实情,马有钱上上下下打点周到,逢年过节,都要送年货上门,从一包糖,到一条烟,给压岁钱,也是他先开的张,说的几好听,图个吉利,喜庆,娃娃笑,其实那就是个如今的红包。那些好烟好酒,哪能白吃白喝,受口气,理应当,气,也不敢还嘴。

迎着朝阳往回走,各想心事,突然,工会赵主席指着日头,“刘超英要是上门请他,太阳要从西边出。我也不答应!”

请不回马有钱,书记急了,“他是杨市长的红人,请他不回,我哪里去交待!”

赵主席说:“你莫急,我给红人办个更隆重的,叫他红得发癫。”

赵主席天生有才,不能嫉妒,他组织窑炉二车间的共青团突击队,共十三人,棒棒的小伙子,加一个长辫子漂亮丫头,扛着一面红旗,呼啦啦排好队,声势浩大地去接马有钱回厂。马有钱本来是要翘死过去,跟刘超英拼到底的,谁知那十三个小年青,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抬回了厂。

东山水泥厂再次迎来能人马有钱,群情振奋。马有钱头发梳得油亮,白衬衣打着红领带,走路像跳摇摆舞,进厂先召来超英,讲:“刘超英,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超英长叹口气,说:“能救活厂子,胡汉三,南霸天,刘文彩,你想当谁当谁,只要工人不下岗。”

马有钱仰天大笑,讲:“刘超英 ,工人下岗,这就是改革。我不是地主老财,我是企业家,是爹,我是来养活你们的!”

随即,马有钱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他拍着桌子喊:“时代在前进,包不起二奶还搞什么企业家?我们要打破公平。公平是什么?公平就是大锅饭,公平是企业发展的拦路虎,工厂是什么?工厂是森林,老虎就是要吃掉兔子。”

饭碗不保,没人敢吱声,马有钱终于完成猫变虎的过程,“哇呜”一声,全厂寂静,威风凛凛,这就叫做生存。

要说,这马有钱确实有一点本事,他一到任,烟筒又冒烟了。拖水泥的东风卡车,也呜呜开进厂区,月底关晌时,全厂职工奔走相告。厂子起死回生,大家都松下一口气。磅房的朱大宝,一边哼戏,一边过磅,过得不亦乐乎。食堂和澡堂也重新开张,红烧血豆腐,仍是在超英来吃饭时,江师傅特意多放一铲菜油。工人们下班后,提着塑料桶,端着塑料盆,三三两两去洗澡,一切都恢复正常,连看大门的狗狗都拴了只银色项圈,像个正式职工似的。为了鼓舞士气,超英不计前嫌,打开广播,每天朗诵生产报表,说:“今天产量超昨天,看到明天了!大家加油啊!”

不过,超英的美梦很快破灭,突然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一元钱卖厂的广告。这不是吓人的,矿山,几千万,卖!机械厂,几百万,卖!食品厂,几十万,卖!一块钱,卖个天翻地覆,不怕你的眼珠子惊得掉出来。

当债台高筑的东山水泥厂的卖价贴在厂门口时,工人们沸腾了。超英正在家里发面蒸馍馍,听得屋外人声鼎沸,她解下围腰,两个箭步冲出去,一群师傅正在说话,一个讲,“一块钱买两个馍,马有钱这回要走狗屎运了!”一个说,“我们这群老师傅是厂宝,可不是一块钱能卖的。”长得憨头傻脑的大块头憨师傅踮起脚,最后说,是一锤定音的:“就是的!光是刘超英一个女英雄,就是个金人儿,企业宝,马有钱花上好几万,也买她不走。”

超英站一旁,听这话,一下子买,一下子卖,待价可沽,显然有点戳心,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块钱不仅戳得心疼,眼睛也被戳得流血。超英脚一剁,说:“不行,我要为厂子讨个公平!”

超英奔上前,要撕掉卖厂广告,跳着脚够了几够,没够着。憨师傅自告奋勇来帮忙,一回头却见马有钱站在身后。他一只手抱着皮包,那里面装着他的借款条子,赈帐条子,当然也有别人的欠款条子。他是会计,也是出纳,是厂长,也是供销员,一个工厂全在他的皮包里。马有钱“啪啪”拍了两下皮包,油头一甩,目光穿过憨师傅,锁定超英,讲:“哈哈!我不笑都不行!包青天,一块钱把厂子都买走了,你还能值几万块钱么!”又手指一划,一把横扫工友们,又讲,“你们的刘超英值好几万,你们把刘青天留给自己!我告诉你们,不学习,不进步,跟不上时代,在这个时代,刘超英就是时代的绊脚石。”再用手指点着憨师傅,“喝完酒睡一觉,醒来好好想一想,你值多少钱!”

没人敢接他的话。都训得低头耷脑。马有钱很有几分力量,自兀对天大声讲,“这是时代的列车,谁也休想拦住!”

超英两眼怒睁,猛地跳起来,要撕广告纸,第一下没撕到,跳第二下,够着了,但没有撕下来。不过,马有钱最后这句话像发炮弹,终于把超英打飞出去,她拼尽全力,“滋”地一声,把广告纸撕下两条大口子,一手攥一条红纸,两拳握住,恶生生地说:“就算开来一个火车头,我也一头撞了!”

超英去告状。她这回告的不是马有钱,而是水泥厂的上级领导,诉状只有一句话:厂是大家的,一块钱卖厂,让国有资产白白流失,对不起工人几十年打拼的血汗!

可惜,超英的这纸诉状,又一次逆风而行。诉状送到市里,省里,她亲自去的。不过,这一次告状,就像放了一个软屁,没有声音,也没有臭味。上级部门不理睬,东山水泥厂在她的责问和呐喊下,以一块钱成交。

买厂的是马有钱,他以英雄企业家救国救民的形象,站上历史前台。那一刻,他身披大红花,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油头发甩来甩去,讲:“我买下的不仅仅是一块地,一个烟筒,一个车间,更重要的是,我买下了几百工人的饭碗,买下了工人们的希望,我买下的是社会责任……”

当晚,马有钱喝得熏熏醉,歪歪倒倒跑到长江边,对着浩荡东去的长江水,吐得肠子外翻,对着呜咽的江水,大声叫喊:“给我钱!给我钱!给我钱!”

从厂长到老板,心情的变化还是其次的,关键是身份变了。从前的马有钱是人民公仆,厂长,支部书记,革命带头人;有上级领导,有政工科长,有人拍,有人恨,也有人管;亏了,赚了,都是大家的。如今做了老板,他是个体户,是爷,吃肉,喝汤,死拜,挺尸,随他的便。就像孙悟空翻了一个跟头,一下子跳到十万八千里,换了人间。当上老板,马有钱坐在新买的老板椅子上颠了两下屁股,众人捧场,他讲:“哼,什么老板椅子,分明是个老虎凳!”吩咐人去把超英叫到跟前,讲:“超英妹妹!”言语透出一些温柔,“我看你是个公平正义的人,你给我干人事部长,十几个干部,我只留你一人,我要你给我端碗。”

超英说:“你不是最恨端平碗吗?”

马有钱讲:“我不是要你端平碗,我是要你端好碗。我叫你怎么端,你就怎么端。我给你高工资,你给我打工。”

超英白他一眼,马有钱又讲:“超英妹妹,企业改制就是让我这只乌鸦变成了凤凰,你若是不听我的话,转眼间我将你这只凤凰,变成黑乌鸦。”

此时,工厂易主,马有钱是老板,企业的主人,他是真理的持有者,强者。马有钱有点得意,讲:“刘超英,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肉,剁手,剁脚,还是剁耳朵腮子剁鼻子,全随我的心。”

这是实情。超英答不出话来,死死咬住嘴唇,如果非得说话,定要先喷一口血。见超英哑巴了,马有钱得意洋洋,又讲:“我是看你有一颗红心才要留你的。”

说到“一颗红心”,超英的火气便哧地一声,把头发都恨不得点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吃的喝的全是工人的血汗,三百工人的血汗你全揣在怀里,为所欲为,你就是个吸血鬼,配谈什么红心,你只有一颗黑心,黑心上还沾着臭狗屎!”

超英的话,像铁铲子刮锅底,刺得人心慌。马有钱腰一叉,脸一犟,大声讲:“625,你搞清楚点!哪一次发工资不是我去借钱?为了养活你们,我求爹爹,告奶奶,坑蒙拐骗样样做,这么多年,是我养活了全厂三百人,是你们吸了我的血。改革开放砸了你们的大锅饭,那不能怪我。没有我马有钱,你们都得饿死!我这颗心,苍天可表!”

这一席话,要是在从前,要激起公愤,会被工友们打得睡在地上嗷嗷叫,但现在不同了,在几次下岗潮中死里逃生的工人们,又一次冲到潮头,是冲下岗,还是冲上岗,命运全掌握在老板马有钱手里,连咳一声的人都没有。

马有钱蹦蹦两下,大声讲:“都听好了,是我养活了你们!”

超英吐出一口唾沫,“我呸!”

超英扭头就走,马有钱冲她后背,喊着,讲:“刘超英!我马上要你下岗!”

众目睽睽,超英回头,一字一字地说:“我宁可饿死,也不会给你打工。”

马有钱哪里服,紧追几步,又讲:“刘超英,你记住!从今天起我在家里养两条大狼狗,是专门为你养的,等你讨饭讨到我家门口,我放狗咬你。”

超英停住脚,大声回:“我讨饭乞食,也不会吃你一口饭,喝你一口水,我饿死在你家门口,也要用屁股对着你!”

好的。

超英终于下岗了。她这位政工干部,靠笔杆子和嘴巴吃饭,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等于一分钱的技术都没有,但超英要活下去,她去批发裤头,橡皮筋,袜子,老人用的挠痒痒,在胜利街上摆地摊。与她对街相望的,是砍甘蔗的贾师傅。贾师傅还穿着厂里发的灰色劳保工作服。这一天,他跟一个八岁女娃娃讨价还价,贾师傅说:“娃娃,你信不信我这双手,烧了20多年水泥,筑了葛洲坝?”女娃娃咬着薄唇,不管筑了什么坝,非得少给一角钱。贾师傅也不相让,又说,“这双手砍甘蔗给你吃,砍四根甘蔗,赚不回一块钱。”又叹口长气,双眼泛红,“娃娃呀,人家一块钱,就把我的厂子买走了!”

贾师傅在这边讨价还价,马路对面的超英听得清清楚楚。见娃娃始终不肯多给一角钱,超英急得跑过来助威,讲大道理,说:“娃娃,伯伯一大家人等着卖甘蔗的钱吃饭饭……”女娃娃大瞪眼睛,理直气壮,“我爸爸也下岗了!我爸爸也赚不到钱!我一分钱也不会多给你们!”

甘蔗不好卖,超英的挠痒痒更不好卖,可找不到活路的好朋友喜桂也来摆地摊了。

喜桂原是水泥厂的化验员,半辈子捧着两个烧瓶,一个铲子,在生产车间和化验室摆来摆去,青春全送给那条灰尘仆仆的小路。摆地摊,她也是追随超英来的,跟超英进了一样的货,摆在超英一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与此同时,胜利街上一夜之间摆满了袜子裤头挠氧氧,下岗工人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找马路要饭吃。超英心中悲伤,怀念工厂的时光,便对喜桂说:“钳子,锤子,车床,刨花,机油,水泥袋子,还有厂门口的看门狗狗,那些都是我们的亲人,命根根。”喜桂不懂,看着满街的小地摊,开心地说:“等我赚了大钱,我在那街心心立一块碑,下岗工人万岁!”

超英说:“放你的屁!”

挣钱难,所以有一天,天下飘起小雪花,别说小雪花,就是下黑雪,也要出来刨食。街上已是白茫茫一片,贾师傅捂着耳朵,跺着脚,说:“马有钱这个狗杂种确实不简单,借钱能借回几百万,我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那是多难的事。”

喜桂哈着手,也说:“当初要是跟定这狗官就好了,不会下岗流落街头,这冬天的水泥厂,窑炉子多暖和,留下来的工友们一定正在烤红署。”

超英眼望大街,雪花迷蒙,是的,要是超英低一下头,现在,此时,她就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烤火,烤被雪打湿的棉鞋。几缕心酸涌上来,超英狠狠咽下,没什么好想的,做一个人上人,还是做一个流浪者,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饿死也要用屁股对着马有钱的家门”,这不是玩笑,是誓言。

雪不停,全世界都下白了。这时,街头走来一群人,前面两个人衣着光鲜,一台摄像机跟着他们,喜桂突然大叫:“看,马厂长来了!”

马厂长就是马有钱,他正穿过风雪向超英走来。

多日不见,老板马有钱越发地精神抖擞,他现在是企业的救星,市长心头的大红人。能人就是能人,他不仅一块钱买下水泥厂,还一块钱买下一个机械厂,一个食品加工厂,一万元买下一个矿机厂,摇身一变,成为著名的企业家,组建了集团有限公司,红得发紫,就连身边的杨副市长,也只能跟他肩并肩,身后有两个年青的随从,各撑一把伞,一把红,一把黑,副市长送鼓励,马有钱送温暖,两人的风光和气势,一半对一半。

见到路边摆摊的下岗工人,副市长握手,马有钱送钱。红票子,漂亮得很。电视台的记者跑前跑后,对他那只递上红票子的手,给予特写镜头。马有钱每次都很配合,身子侧一点,好把钱,红色的百元大钞露出来,那把伞,也识趣地躲到一边,不能挡住镜头。远远地,超英真切看到,钱,是实打实送了,拿到钱的下岗工人们,有的哭了,有的不哭,钱不咬手,以前对马有钱骂骂咧咧的,都收下了,叫花子不能跟钱较劲。

就这样,一行人走近超英和她摆在地上的小摊子。喜桂不想回避,挣钱太难,哪怕一百块,两百块,都是救命用的。她站在马路牙子上,七分欣喜,在飘落的雪花里,等着她的老领导,老厂长送来温暖,如果还有返厂上岗的机会,也不错过。

怀揣着大钱的马有钱,一步步走近。走到路边卖肉元子的老师傅摊子边,他们全体停下来。老师傅是机械厂的下岗职工,超英并不认识,但她看见杨副市长握住老师傅的手,老师傅呜呜地哭,满是委屈,经由北风吹来,打在喜桂脸上,喜桂还没有等来温暖,眼圈已经鲜红。

超英站在路边,货品摆在地上,是手套,棉袜,还有帽子和围脖,都是昨天专为这场风雪进的货,只是步行街上冷,行人少,没有卖动。今天这风雪,没人吃冷的,卖甘蔗的贾师傅改卖烤脚箱,是他自已用木板加一根发热管做的。贾师傅老远也看见马有钱,他马上提起烤箱,逃走,却又不自主地停下,返回,把他的烤箱重又放回原地。两百块钱,要做十个烤箱才能赚到,他如果不低头,就是自讨苦死。下岗就是让工人们知道,钱是大爹,大娘,老祖宗,嫌不得,只能一个字——爱,两个字——死爱。

马有钱已经走到贾师傅面前。这其实应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此时,仇人的翘翘板,已经坏了,倒在一边,贾师傅就是那个坐在翘翘板上,下不来,嗷嗷喊着救命的人。于是,贾师傅先服了软,喊了一声:“马厂长!”

贾师傅已没了一丝从前的傲慢和脾气,话音带着颤。所谓一分钱难死一个英雄好汉,指的就是贾师傅。马有钱看着昔日对他能打能骂,能为小金花的半级工资提砖头板人的贾狠人,听着那声马厂长,就像听见饿得奄奄一息的老狼的哀鸣。贫穷是个好东西,令英雄气短。马有钱的身份不同以往,集团公司的总经理,翻天覆地,随便拨一根汗毛,都比贾师傅的腰身粗壮一百倍。钱也是个好东西,武装一个人,用不着读多少书,汗毛硬,等于腰杆子硬,等于脾气硬硬,是个平方数,要翻倍。马有钱那紫红色的大衣,把大地衬得雪白雪白。几大的气势啊!所以,他走上前,紧紧握住贾师傅的手。马有钱的手,鸡架一样,却是暖暖的,暖得贾师傅热泪盈眶,脱口而出,“马厂长,我算是明白了,借钱,难;赚钱,难上加难!你是我的大爷!”

马有钱很满意,慷慨地掏出两百块钱,贾师傅心里想拒绝,可手,却无法拒绝,已经不争气地伸出去,把两张红票子攥在手心。马有钱对身边的人,准确说,是对身边的记者说,“这是我的老职工!”又拿出两百,一共四百块钱,塞到贾师傅手上。钱,真是太好了,贾师傅的老娘,等这钱买药;女儿,等这钱买书本;妻子,等这钱买米买油。都是天大的事,等不得。所以,贾师傅连说八个“谢”,掏心掏肺,于是,马有钱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说:“保重保重!”

正说着话儿,杨副市长一行已经来到超英面前。雪花湿了马路牙子,结下薄薄一层牛皮冰凌。超英多次告状,杨副市长当然认得,电视镜头也对准了超英。马有钱沿路撒钱,沿路收获着感谢,感恩,成功和高贵,到了超英这里,他看似有点收敛,退下两步,一只手撑住下巴,像是欣赏,也像是惊讶。超英蹲下来,收起地上的货物,要走。摄像头却已对着她,她抬起头,对摄像头说:“你们不要拍我,我和那位马有钱势不两立。”

马有钱听这话,并不生气,想要钱的人,还在排队,整条街,整座城的下岗职工都在等他雪中送炭。看着超英面前的一捆挠痒痒,女英雄放下杀威棒,捡起了“老头乐”,他想笑,真是活该啊!但是他忍住了。这位讨饭死在他家门口,也要把屁股对着他的女人,他决定多给一点钱,他不信,欠钱已欠得两眼冒金花的“包青天”,还有几分狠气,还会讨要公平。马有钱掏出一沓钱,递到杨副市长手上,不是几张红票票,而是一沓百元大钞,数都没数。

马有钱指着超英,特意向副市长介绍说:“她过去是名政工干部,有文化,有正气,是个好同志。”

副市长说:“认识认识。你受委屈了,我们国家要发展,要好好地感谢你的支持呀!”

那沓钱在感谢声中,散着鲜艳的光芒,只等超英接过来,收下。马有钱要从她手上买走公平,买走她的人生理想和不懈追求,买下她高昂的头颅,还有“死了也要把屁股对着马有钱家门”的誓言。超英推开副市长拿钱的手,说:“我不要他的钱。”

副市长命令说:“这是政府和企业家们对下岗职工的关心和温暖,收下来!”

摄像镜头重又对准超英,领导发了话,还有哪个敢不听,谁也没有想到超英说,声如洪钟:“饿死也不要他的钱!”

副市长把钱塞给超英,超英一把扔到地上,钱,掉在雪地上,红鲜鲜的,超英一脚踏上,死死碾进雪里。

超英的强硬,没有给她带来半点好处。贾师傅在雪中相遇马有钱后,一声大爷,就把自己重新喊上了岗,没几天,喜桂也返厂了。超英工作没着落,前途无光亮,但是,她还想活得正直漂亮,绝不能讨饭讨到马有钱的家门口,让他放狗咬。在政府号召下岗职工到农村去创业的浪潮中,超英决定到长港农场去种田求生。

超英去种田的消息发布出来,马上成为下岗职工自谋职业的先进典型。上级领导等这个典型一定等得太久,八字还没有一撇,市委党报的记者已经架好照相机,为她悲壮地拍下一张“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重头再来”的模范大彩照,第二天登上头版头条。

那个晚上下着小雨,丈夫朱大宝捧着报纸,兴高采烈,对同样兴高采烈的女儿旋子说:“哎呀,你妈妈走到哪里都当模范,就是下岗了,也能当上再就业明星,是个不则不扣的625啊!”

朱大宝没有说错。超英去种田的消息,连新华社都转发了。网络兴起,红遍中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时间,养鸽子的,养猪的,种竹子的,下岗工人纷纷登上报纸头条,他们成群结队去农村,找土地要吃食。

那时候,种田是要交公粮税费的,种不好要倒赔。长港的农民已经成群结队去深圳打工,到处都是抛荒的田地,只要你不吵,要多少田,给多少田,不象十年后的今天,一块田要抢得打破脑壳。超英要了五亩地,养活她和女儿,足矣。可是签合同时,她看到田田相连的荒地,心急心痛,牙一咬,多要了五亩。

打点行装,准备下乡去,旋子的行李也装好一箱子。分别在即,朱大宝似乎没放心上,在家里声情并茂地练习刚学的新戏,唱到动情之处,泣不成声。

前路茫茫啊,超英心好急,关紧房门,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父。

写下这一个字,她便无力地趴在桌上,准备好的豪言壮语顿时化成泪水,小河般流淌。这时,朱大宝的哭唱也隐隐传来。夫妻俩,一人在屋里哭,一人在屋外哭,各哭各的,风马牛不相及。

屋外雨越下越大,把朱大宝唱戏的哭腔盖住。超英的信写完,读一遍,又哭一场。把信装进信封,写下地址,放在显眼的位置,端详一会儿,又拿起来,拆开。她是想像着父亲兴高烈地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兴致勃勃地读到信的情境,重读第二遍。这一遍是父亲的心情。下岗,饥饿,眼泪。父亲一夜都不能眠,咳,喘,叹息。于是,超英吞咽泪水,撕毁重写——父,好消息,我当地主了!

没多久,朱大宝要跟一个草台戏班子,辗转湖北湖南唱戏去,走的时候,超英手里的钱,只能买一样东西,她让朱大宝选:A,手机,可以联系家里;B,多功能复读机,可以跟名家学戏。朱大宝嚅嚅着,“我有一个理想,唱好戏,带一个剧团,赚钱养家。”他红着眼睛,选了B。

是的,朱大宝什么都不会干,唱戏,是他为再就业选学的一门手艺,相当于八十岁老太学吹鼓手。有一点离谱,但赚钱养家这个信念,足以令人感动。

超英的地,离城很远,她包下之前,已经抛荒几年。齐腰深的草丛,像废弃的森林,牛羊猪撒欢,是一群在天堂赴宴的牲口。

这一天,超英身披大红花,各路精英几十人,簇拥着,赞美着,仿佛她是攻城掠地,凯旋而归的花木兰,扎扎实实享受了一回当红人的滋味。市领导,局领导,记者等等,各路精英们,一直将她送进租来的篱笆屋。屋里的地上,长满白斑;裸露的房梁,伸出两只嫩绿的草叶儿,窗户破了,罩着塑料布。布也破了,几束张望的目光露出来。

住下的第一个月,前来探望的各级领导,隔三差五来一拨,问长问短,问完话,到午饭时间,便开着各种车,各自散去。超英家没有好吃的,一盘冬瓜,一盘南瓜。超英端起碗,扒两口,她的女儿旋子说:“娘诶,他们到镇上吃餐馆去了。”超英问:“你怎么知道?”旋子皱起小眉头,“我放学路上碰到了,好多车,在太平湖活鱼馆,还行猜酒令呢!”超英把饭盛好,端给旋子,旋子扒口饭,嘴里嚼得叭叽响,又说:“娘诶,他们叫你模范,你莫信,模范就是莫吃他们的饭!”

第一个春天下种前,超英要找老工友们一起干,江师傅开了小餐馆,不能来;木匠齐师傅约电工李师傅去干装修了;纪委伍书记在卖钙片;工会赵主席最有本事,租下体育场的台子,教小朋友打乒乓球,已经改名教练……还有几个女工,长得强壮些的,去深圳樟木头做保姆,有姿色的,升级当“二奶”。虽然大家过得灰头土脸,但都没有饿死,说种田倒贴钱,不干。

抛荒的地,一片连一片,春风吹起点点新绿。地,种活了归超英,种死了,也归超英,这叫机遇与挑战共存。早起,超英在田里挖水沟,踩一脚铁锹,望一眼大地,小苗苗迎风摆。旋子跟着她,在田垅无事打转转。母女俩撒在这广阔的庄稼地里,就像两只小麻雀,旋子便七分落寞地对超英说:“妈,不给我们饭吃的人好久都没有来了!”

超英铲下一锹土,一望,两眼茫茫。是的,才过去几个月,参观访问的一个都不见,模范已经成为“莫管他们的饭”了。旋子又说:“妈,住这里鬼打死了都没人知道,我们回城去吧!”

超英埋头挖了一锹又一锹,田垅忘不到边,她哪里不想回城,可是回城就叫半途而废,是逃兵。超英说:“我的乖乖,这么穷,回城去人家要放狗咬我们。”

旋子小眼一瞪,“就是那个马有钱!等我爸爸赚钱回来,我买架炮轰死他!”

旋子买炮的梦想,当然永远都不能实现,因为他们的亲人朱大宝沓无音信。一年四季的风吹啊吹,把超英吹得面容憔悴,黄不拉叽。这天,她进城去卖老母鸡,在明堂菜市场与马有钱的老婆小金花意外相见。

马有钱得钱得势,把小金花养得肥美硕壮,身上挂满金银首饰,染黄的头发迎风飞舞,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长毛狮子。超英避让不及,两人相撞,老母鸡吓得咯咯叫,花鸡毛乱飞。

认出对方,小金花先说话,“啧啧啧啧!包青天,你还有卖鸡的一天啊!”

两只老母鸡正在拼命咯咯叫,像是怕被狮子吃掉似的,超英才不怕呢,说:“劳动所得,堂堂正正地卖。”

超英按住鸡。小金花的嘴,原本就是刀子做的,变成有钱人,嘴巴也升级成了斧头,砍起来要不鲜血四溅,要不火星直迸,讲:“那么狠的女人!死也要把屁股对着我的家门口的人!小心死在街心两头翘,屁股找不着方向。”

超英抓住一只鸡,捆好脚爪子,另一只老母鸡蹦蹦跳跳地逃走。超英要去捉鸡,避开小金花,说:“你放心,无论如何都要留一口气,屁股对准你家的门。”

小金花一把抓住超英,出一招狠的,讲:“五百块钱!你的鸡我买了!”

说着从红皮包里掏出钱夹子,抽出五百块钱扔在地上。钱,飘落着地,小金花昂着头,倪着眼,像阔太太打发叫花子,超英说:“不卖给你。”

小金花又抽出五张红票子,扔到地上,豪气万丈,讲:“加五百。”

超英说:“不卖。”

小金花又抽出五张钱来,还是扔到地上,“加五百。”

超英把鸡捆好,大声说:“不卖。”

小金花翻翻钱夹子,没有现钱了,便摘下金灿灿的大戒指,像扔泥巴一样,砸到超英身上,叉起腰,气势汹汹,讲:“几万块钱买你两只鸡,够你吃几年,你想死我也叫你死不成。”

戒指从超英身上滚下来,围观的人已经聚集里三层外三层。钱,金子,贫富斗,令人振奋。小金花越发自鸣得意,好象鹤立鸡群,大声讲:“你个卖鸡的能经得起金子砸!”

众人围观,超英十分难堪。穷是坏人,穷无尊严,所以,更多怜悯的目光将她罩住,好像她是被神仙一拂子扫下来的妖怪,拖着一根大尾巴。人群中有人喊:“捡着捡着,不捡白不捡!”有人喊:“该你拿的,两不相欠!”

超英的泪水涌到喉咙管,要嚎叫,是的,为做过几天包青天,讲过几句真话,办过几件公平事,嚎就嚎一回恶壮的,为公平正义良知,嚎三天三夜,七天七夜,把小金花和马有钱齐齐哭到阎王那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念头闪过,超英就死死地咬住了嚎。不能嚎,嚎就是低头,是妥协,给包青天脸上抹黑。包青天不怕贫穷,不怕狠人,提着个虎头铡到处砍脑袋,只为求一个公平正义。超英咽下嚎,把两只母鸡提起来,挎在肩上。母鸡们悬爪吊头,咯吱吱叫。这时,超英弯下腰,捡起一张百元钞票。

都以为,她要以辱换钱,她可以以辱换钱,这相当于被人打了,占理,拿到赔偿。众目睽睽,超英又弯下腰去,再捡起一张钞票。小金花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得意洋洋地看着超英又弯下腰去,这次超英捡起了金戒指。人群里响起掌声。小金花面露笑容,骄傲不已。超英又弯腰去捡。不过,这一回,她捡的是一坨母鸡刚刚拉下的鸡屎,灰白相叠,干的,温热。她把两张钱叠好,把戒指和鸡屎包在一起,一把塞进小金花手心,挎着两只老母鸡,昂首阔步地走了。

那日,超英担着两只老母鸡跑回家,一路上忍着眼泪,急切地要关上门,痛痛快快哭一场,没想到刚进门就看见提前放学的旋子。旋子的小揪揪辫,一个冲天,一个冲地,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眼睛落到老母鸡身上,说:“娘诶,你担了两只死鸡。”

超英回头看,两只母鸡不知何时吊死了。她一路只顾悲愤交加,忘了这两个换钱用的宝贝。解下鸡,超英心中痛惜,旋子惊呼:“妈,我们煮鸡吃!”

好久没有吃过肉,再熬下去,旋子就要啃脚趾头吃了。超英生火发灶,大锅开水沽沽冒泡。有鸡吃了,母女俩士气高涨,拔鸡毛,煮鸡汤,煮到月光满满,一锅喷香的鸡肉端出来,红润透亮。旋子说:“妈诶,你先!撕一只鸡腿先!”超英撕下两只鸡腿,塞一只到旋子嘴里,自己嘴里含一只,含含糊糊地说:“庆祝胜利!”

母女俩吃了个饱,管他春风秋风吹来一遍又一遍,管他老去的红菜苔,新长的绿菠菜,远远的村头桃花盛开。人要倒霉,鸡屎都能当贵人,小金花这回该领教了钱财如粪土的滋味吧!

是的,这一坨鸡屎立下的奇功,传遍大街小巷,喜桂晓得了。

喜桂早已在马有钱的工厂做后勤,拖地,倒垃圾,偶尔帮马有钱擦皮鞋,是个贴心员工。喜桂休息时,来农场看过超英。有工作,有工资,喜桂心中安定,面容安祥,她对超英讲:“何必过得这么苦,不如向马总低个头,你马上就上岗了。”

马总就是马有钱,他已经组建了集团公司。时代发展有多快,在乡下种田的超英是难以想像的。超英在电视上看到过马有钱,他的黄金牙换成白金牙,不是在市里开会,就是到省里去开,西装革履,风头正健,越发地喜欢甩头,几根软塌塌的头发,一甩就趴在额头上,风都吹不动,狠人哪,把自己脑壳上的头发都征服了。偶尔听到他在电视上讲话,从前那个开口就低头,讲领导是功臣辛苦了;昂头讲,群众无用是我养活的人,也会人前啊啊,嗯嗯,哈哈,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跑,人要得势,鬼都打不到他,活成了一个精精。

喜桂对马有钱的拨高,丝毫不能改变超英的想法,她说:“不管他是马总,还是头肿脚肿身上肿,我不会向他低头。”

喜桂来过三次。第一次来,她是诚心诚意看望朋友的;第二次来,她是马有钱的间谍,来探听超英种田能不能活下去;第三次来,就是超英大战小金花取胜之后,喜桂成了马总的说客。

照理说,超英用鸡屎砸了小金花,马有钱应该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可事实正好相反,小金花带着鸡屎臭回家后,马有钱得知超英生活极度困难,特派喜桂来劝降。

喜桂说:“马总说集团公司就是需要你这样不畏权势,敢讲真话,有志气的包青天,要我来请你回去,你说是个宝。”

超英说:“他一辈子说谎话,办假事,拍上面踩下面,见眼眼开,要我给他打工,他妄想!”

喜桂说:“马总的事业很兴旺,又兼并几家工厂,招了几千人上岗,真的是他养活了我们呢!他现在很需要你当人事部长,一个月能挣几千块。”

超英想都没有想,说:“他发的都是不义之财,我死都要把屁股对着他家门口。”

喜桂说:“那你是跟钱过不去。”

超英说:“这不是钱的事。”

喜桂说:“这就是钱的事。马总说了,他请你回去,条件很低,只要你认得字,愿意每天早上带着员工们诵读,他让你读什么,你就读什么,只要你听话,集团人事部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超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脚一剁,把窗台边的一盆含羞草震得掉下来。

超英恶了几次,喜桂不来了,马总也没了音信。从她登报当上就业明星,到脱掉下岗工人这件外衣,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只需要一个年头的四个季节。在超英种地的日日夜夜里,来过考察的,调研的,参观的,学习的,赞美、鼓励、观望、失望,依次像排队上厕所,都屎一样拉出去,没了。机遇没有与挑战并存。转眼,七个春夏秋冬也没了,七年来,超英死不低头,活活地和土地拚体力,拚时光,拚志气,秋风,把她吹成地地道道的农妇,而春风,却把旋子吹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美艳无比。

不亏。

这一年,旋子要进城读书,超英收拾行李准备返城。红菜苔,白菜苔,芹菜齐齐老开花,超英抱着一面椭园镜子和她的福碗,这是她终生相依的两个宝贝。镜子,是朱大宝用来练戏的,万万不能丢,要问她有没有丈夫,这个镜子可以证明,她有,丈夫造饭碗去了,追随理想,不知行踪。超英用蛇皮袋子把镜子包得严严实实,她确信,镜子里有个亲人,是她和女儿的朱大宝。碗,她用绳子串起,系紧。有饭吃。绝对有。碗,正是用来装饭的,要用生命保卫碗。旋子背好书包,脚在泥地上刨,进城令她无比幸福。出门时,超英突然收到父亲写来的信。

这一年,老父亲已过八十四岁,耳朵聋得听不见炮声,信是用毛笔写的,字字像半斤重的螃蟹:超英,我的亲人!

读到第一句,超英便热泪盈眶。父亲写:昨晚好黑,我看到菜地里的老坟点花灯,是清明了。亲人,我好想你们。

超英的泪,又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其实,乡下的父亲早已患上老年痴呆症,怕他走丢,堂侄在他腰里拴根绳子,划地为牢。父亲写:超英,像这么种地,会累死的,因为你是地主,你若累死,是为自己累死的,你的死比鸿毛还轻。

父亲死到临头,心中还装着英雄的理想,要死得比泰山还重。超英捧着信,哭得抽。信飘到地上,旋子捡起来,读了几句,说:“妈诶,家爹说要我们死得比泰山还重,那要死多少回才能赶上一座山呀!”

超英心中悲伤,一手抱着朱大宝的园镜子,一手提着父亲的福碗,自顾往前跑,旋子跟在后面,叫:“妈!妈呀!”母女俩跑过一望无际的荒草田,归来的雁群飞过,白云飞过,美丽春天的分分秒秒一一飞过,超英对天呼喊:“父!父呀!”

到沙洋镇上,超英给老家打电话,堂兄告诉她三件事:第一,父死了。第二,父正在抹澡穿寿衣。第三,父收了一个瓦盆,遗言给你。

从老家奔丧回来,超英领着旋子,抱着瓦盆,来到江师傅开的小餐馆。这里,已成为下岗工友的大本营,原在厂里食堂干厨师的江师傅给这大本营起了个好名,叫洪七公俱乐部。

众所周知,洪七公是个叫花子,江师傅店里卖的,就是叫花鸡。当初,超英离城的消息,是从报纸上发布出去的,披红挂绿;如今超英返城,走的是小道消息,披麻戴孝。所以,当超英到来的时候,把江师傅吓了一跳。她提着一个蛇皮袋子,染了头发,玫瑰红色,眉毛纹成两把污青的镰刀,嘴唇抹着鲜艳的口红,穿大红运动服,红球鞋,头上捆的孝布条子,扎成蝴蝶飞。她身后的旋子也穿红衣服,脚蹬亮闪闪的红皮鞋,头戴红蝴蝶,活像一大一小两只火鸡。

江师傅有一百个问题要问,超英一直摆头。旋子说:“我妈喉咙嘶了,说不出话。”超英示意旋子说,旋子接着说,“我家爹没养儿子,堂舅怕没人哭,请来两个哭丧的,我妈好生气,她跟哭丧的比赛,看哪个声音大,我妈盖不住他们,我冲上去,帮我妈大哭,我们哭赢了。”

旋子赛哭后,嗓子依然清脆响亮,她遗传了朱大宝的好嗓门。热腾腾的江鲢煮鱼汤端上来,江师傅说:“早点该告诉我们,再穷也要请辆车,拉三十个工友去,我们哭上个三天三夜。”

超英埋头喝鱼汤,旋子的巧嘴滔滔不绝:“我家爹睡在木板上,我和我妈守灵,到下半夜,我妈想不过,把堂姐叫来给我们染头发,我想染成黄头发,我妈非要染成红的,她说红色表示我们有斗志。”说着,她俯身提起一个蛇皮袋子,“看,家爹给我们留了一只瓦盆,也是红色的。”

这是一只土窑烧制的暗红色粗制瓦盆,放在地上,敦厚老实。旋子说:“我家爹的病,整得一分钱也没有,总得给他可怜的女儿留个什么,就遗了这只瓦盆。”拿起来,举起盆子对着光,嘻嘻一笑,又说,“我家爹痴呆了,留了个尿盆子。”

江师傅说:“是个念想,尿盆子也宝贵。”

旋子抱着瓦盆坐下,多年前给超英颁发钢碗的老书记,也拄着拐棍来了。老书记无事常到店里闲坐,老得走路都打摆,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像个雪人。他瘪着嘴对超英说:“伢,我无能啊!”

超英咽口泪水,老书记还没忘记他的革命使命,说:“我们搞革命就是让人民公平,没想到越革越不公平,倒把我们工人的命给革了,提着胯子扔进河里,会游地活着,不会游的淹死个去球。伢,你算能干的,没有淹死,还养出一个漂亮姑娘哟!”

超英本想把哭泣留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偷偷哭,无人看见,好哭得尽兴一些,谁知道老革命书记的一席话,提前扒开她的泪堤。她哭起来,先是坐在凳子上哭,后哭得溜下去,坐在地上哭,又哭得睡在地上。老书记要去扶,江师傅说:“莫扶莫扶,让她哭,在这个世道里,坚强没有用,不学会哭,那就不如死了个别!”又叹口气,“哪个下岗工人没有哭上一天一夜的时候呢?她这么有理想,这么高贵的包青天!”

都知道,超英奔丧回来了。这天清早,贾师傅提着一块排骨,两截白莲藕,还有几袋零食来看老厂宿舍看她,推门进来时,超英吓了一跳。贾师傅穿得油光水滑,皮鞋跟子糙得水泥地面滋滋响,他现在是马有钱、马总的人事部长,成了政协委员,混成个有头有脸的人。贾师傅开门见山,讲:“超英,我们太傻了!”

超英不明这话从何而来,贾师傅已经滔滔不绝,又讲:“我不骗你!跟狠人对着干,老实人总归要吃亏。这个世道,低头就能保护自己。穷人的生存法则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低得下头,就能赚到钱。头越能低,越能过上体面人的生活。要讲什么公平和正义呢?我算是明白了,那都是老天爷画的彩虹,现在你送给我,我也不要。”

超英说:“我就是要那天上的彩虹。”

贾师傅点根烟,软包黄鹤楼,是个扎实的地位烟,说:“我们饿着肚子,除了要吃的,别的什么都不要。”又说,是劝,苦口婆心地:“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人事部长的吗?是那马有钱总是想把你找回来,他天天念你的好,训我们像训龟儿子,说你心中想着别人,能端平一碗水。我就想啊想,头都想破了。有天早上我心一横,我到他办公室去,给他念我写的文章,标题就叫为马总服务,他听后笑得打颤,就把人事部长让我当了。”

旋子在写作业,她抬起头,说:“娘哎,要我爸回来,把这个为马总服务唱给他听,我爸就能当副总经理。”

贾师傅眼睛一鼓,“你爸爸哪有我厉害?我现在每天早上七点半,领着人事部一群人诵读经典,读报纸,读论语,读菜根谭。如今诵读是我们的企业文化,我们都坚持三年了。我把马总活活念成了人大代表。”停下,又郑重地说,“是到省城开会的人大代表,大代表,举陀子的。”

贾师傅向马有钱低头告饶后,全家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念一纸文章,便一跃成为白领精英。烧水泥的贾师傅找到通向权势利益的法宝,不过他对超英一点不吝啬,把这不二法门一一道来,又对超英说:“我不骗你!你去向马有钱低个头,他也只是要你读个什么文件,什么报纸,什么古诗文,喊个什么口号,反正我都不管。马总有的是钱,他给钱,叫干啥就干啥。有钱赚就行,有好日子过就行。那狗屎粑粑大家都吃了,就证明狗屎粑粑是可以吃的。马总叫你回去,也就是叫你吃一口狗屎粑粑,我们都吃了一盆子呢!你看我,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超英心中悲凉,说:“贾师傅,你变坏了。”

超英把贾师傅往门外推,赶他走,两人在门缝拉扯,超英说:“你能吃狗屎你就自己去吃,别叫上我。我死无全尸也不会吃狗屎粑粑。”贾师傅心肠好,还不死心,扒着门框再劝,“超英啊,人要懂进退,人参燕窝能吃,狗屎粑粑也要能吃啊!”

贾师傅上门力劝超英吃屎失败。死不投降,超英又一次英勇地关上通向好日子的门。她四处打零工,见事做事,百事不挑,钟点工,护工,清洁工,超市理货员,码头搬运工,度过了很多没钱看病,煮生姜水,煮车前草,煮鱼腥草治病的日子,如果拉肚子,就活活把自己饿好……日子经不起晃,旋子上高中,考戏校,一天天就把她的头发晃白,腰身晃成水桶,眼睛晃老花,岁月只剩下老,穷,苦,一口硬气和一只瓦盆。

穷得叮当响,旋子常发问:“娘诶,家爹送一只瓦盆做么事啊?又卖不了钱。”

超英狠狠白她一眼。这只瓦盆,在超英母子生活极度困难之时,拿出去卖过,确实是一只普通烧制的瓦盆,一分钱也不值。抚摸瓦盆,超英眼露悲伤,便说:“父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一定以为是个金盆子。”

那些日子,陪伴着她们的,就是这一只父亲遗下的瓦盆,超英隔三差五擦拭一遍,擦得一尘不染,仿佛亲人就在身边,珍爱无比。就在日子一天天老去的时候,老工友玉子突然来报,说她看到朱大宝了。这个消息当即把超英炸晕,玉子像抓住一个小偷,说:“他根本没有失踪,他在城里唱戏。”

自从朱大宝拿着超英送给他的复读机离家后,先是过年过节有个电话回来报平安,过一年两年,便音讯全无。猛然听到朱大宝的消息,超英晕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说:“你铁定看错,要是他在城里敢不回家,我剁脑壳给你看。”

玉子说:“你不信?我带你捉他!”

当天晚上,玉子带超英去镜园捉朱大宝。那晚演出的剧目是《铡美案》。超英和玉子坐在剧场,戏班子的锣鼓家业敲起来,秦湘莲领着儿女哭哭啼啼上台。女的。不可能是朱大宝。台上秦湘莲唱得凄婉动人,台下传来稀落落的掌声。正当观众们进入剧情时,台下有人递了两条烟到台上。台上的人接过烟,台下的人又扔出一个红包,砸在秦湘莲头上。剧场一阵骚动。秦湘莲一只手抓住,眉眼望扔红包的男人,一勾,便又凄艾地唱去。接下来,锣鼓家业猛阵敲过,陈士美抬脚,踱步,慢条斯理,趾高气扬地走到台中央,亮相,甩发,唱。

人群里一个男人的鸡公嗓子大声叫:“好!看赏!”

超英跟随所有观众,将目光转向“看赏”的男人。这男人戴着宽边眼镜,肉陀陀的鼻子放红光。这个人,竟是超英的冤家对头马有钱。

超英这才知道,这个晚上的戏,这个剧场,和这个名叫奋进的剧团,都是马有钱的。他正在给凤凰大厦办封顶庆祝会。马有钱发财的机会实在好,他买下的几个工厂,经营不力,中途也差点垮掉,但他办法多,点子足,赶上房地产热,用工厂地皮开发房地产,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他做的房子,成片成片,是城市风景。开两会,他坐在第一排,届届都有他的专访,风光得不得了,在当选人大代表,去北京开会前,他还为养老院捐款建房,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慈善家。

马有钱和他的客人们坐在台下正中央,周围还坐着一群捧场的男男女女,他们之中许多人曾经在东山水泥厂任过职,有一半犯下各种错误被超英下课。台上的陈士美唱腔好,扮相靓,马有钱频频站起来,手一挥,“赏!”中华香烟,大红包,便一个个送上台去。

戏,唱得更有劲了。超英说:“朱大宝绝对不会给马有钱唱戏。”

玉子说:“你是苕,你以为朱大宝是给马有钱唱戏,他是唱给钱的。”

两人正拌嘴,包青天在冤鼓声中出场。

这包青天身板瘦弱,尖声利嗓,玉子惊叫:“看,朱大宝!”

超英瞪大眼睛看台上,灯光很亮,包青天一脸黝黑,画得面目全非。玉子说:“这眉眼,这动作,画成什么我都认得。”说着,便向台上挥手。超英抓住她的手,“这哪里是朱大宝?朱大宝唱小生,是十枝梅的唱腔,包青天唱的是高腔。”

玉子急了,“不管什么腔,包青天就是朱大宝。”

超英说:“朱大宝唱不了高腔。”

玉子说:“管他什么腔!”

超英幽幽地说:“他唱不了包青天。”

马有钱和各色嘉宾频频看赏,架式颇似一群地主老财。每一次加赏,玉子的嘴都要咂咂响。超英对赏没兴趣,只是紧盯着包青天,像要寻财宝。其实,那戏台上的包青天,超英第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她的丈夫朱大宝。可是,她不能相认,不会相认,不肯相认。十年,他没有回过家。他没有剧团。他没有钱。他养不起旋子。无法兑现赚钱养家的承诺。黑暗处,超英仰望聚光灯下激越高歌的夫君,他现在不仅是马有钱的人;戏,也是马有钱的戏;唱的,也是马有钱的大剧场。这一回,他背叛得实实在在,是那个一枪毙命的叛徒甫志高,可超英却热泪盈眶。终究,他实现了自己的艺术理想,登上这华美剧场的舞台。

马有钱的“看赏”声,一次次惊动全场。锣鼓敲得人心慌,那黑脸的包公,越发唱得精神百倍,要是一头驴,一定会死死拉磨三天三夜。玉子嘴里喃喃着:“这怎么不是朱大宝!”超英嘴里也嚅嚅着:“这怎么可能是朱大宝!”

日子如流水,冲刷无尽岁月。任有多少青春时光,壮美时光,一律没收。如今,马有钱的集团公司早已上市,小金花生的儿子马立志成气得很,留美归来,担当大业。马氏家族企业集团的发展驶入快车道,他们家有非常著名的企业文化,那就是晨时上班,诵读经典。马氏家族企业在家家门口都竖起金字牌匾,是一代伟人毛泽东“为人民服务”五个草书的原本照刻。周围居民可有耳福,逢初一十五,集团中心办公区内要举行百人诵读,场面恢弘,激动人心。

即便这样,岁月这个包青天,是实打实的,有钱无钱都要变老,马有钱的头发落了,驼背,瘦,两条裤管子,风不吹都会打飘。他还是经常上电视,只是变得比从前更爱讲话,对着镜头一张嘴,满嘴都是白金牙,明晃晃的,不知吃了什么好东西,真牙掉了个干干净净。没有牙不要紧,舌头能用就行,牢牢抓住话语权。

冬天,大雪纷飞,市里开慈善晚会,给贫困人群筹款,马有钱唱主角,谁举100万,他定要用101万压住,最后的讲话是他的;六一儿童节,他脖子上挂着红领巾,去学校抱孩子,给穷娃娃送学费;金秋九月开学,他资助贫困大学生,要多少给多少,最后的讲话,也是他的;春节前给养老院送物资,他要亲自去,摸摸老人的被褥,陪老人们吃一顿他捐的牛肉水饺,最后的讲话还是他的……他不断地捐,不断地讲,保护江豚,保护神农架的金丝猴,捐款都是一掷千金的,爽快至极的,就象一刀砍下仇人的脑袋。终于,他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大善人”。

先是报纸上这样称呼他,慢慢流传开来,偶尔在路上走,去公园打打太极拳,常有人认出他,有人叫他善先生,有人叫他善爷爷。听说香港首富李嘉诚请贫困大学生吃饭,他二天也去请;看李嘉诚把剩菜打回家,他也打。提着一个便当袋子,脚穿一双手工布鞋,沿太平湖边神清气爽走回家。湖边居民种了丝瓜,吊在空中摇摆,他停下来,望着那条丝瓜嘿嘿笑。他的财富人生,其实就是借一条丝瓜起步的,的确很传奇。

在马有钱做大善人的时候,超英正在中心医院做清洁工,在病房拖地,抹窗户,倒掉病人留在床下的痰盂。超英的头发全白了,隔几个月,旋子给她染一次。病房早就安装了有线电视,超英常在拖地时,看到马有钱在电视上讲话,从前她要呸一口,如今她不呸,用拖把把床底下的痰盂狠狠撞到墙角去。有时候痰盂打翻了,咕噜咕噜滚出来,有尿时,尿就洒一地。为此她还遭到病人的投诉。

超英的烦躁,是从旋子给她介绍工作开始的。

那是春天,时光大好,正在抹窗子的超英接到一家大型企业的聘用通知书,聘用她为人事部长。这是超英等了十六年的聘用书,这个职位过去叫做政工科长,她将走马上任,去干她的老本行。那天,超英扔掉抹布,先去美发店烫染头发,再去商场买新衣,还买了一双中跟红皮鞋,路过化妆品店时,又买下一支眉笔,一管口红。

超英精神焕发,提着大袋小袋一路飞奔。回家,换衣服,换皮鞋,描眉毛,涂口红,转眼年轻十岁。她土豪一样,摆停出租车,过滨湖桥,过莲花桥,过明堂,过凤凰大道,风把她的眼睛,吹出泪痕一条条。

上电梯,走红毯,她推开那扇窗明几净,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香香的,暖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几百人的办公区域,植物翠绿,鲜花盛开,一台台计算机整齐排列,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他们满脸陌生,满面骄傲,青春绽放。超英原本豪情满怀,众志成城,就像她多年前,昂首挺胸地走进东山水泥厂的办公室,那里面有灰,有报纸夹,有涂着黄油漆的办公桌,有一架水盆,一只计算器,一个竹笔筒,还有墙头上贴的职工守则,女职工计划生育表,有吵嘴打架的夫妻,有撮是撩非的职工……那时的她,一个人擎起工厂半片天。

超英往里走,是百米长的流水线,数百名工人低头作业,机械声嗡嗡响,地面光洁如新。她越走越陌生,仿佛走进一条时光隧道,穿越去了另一个世界。就这样,她头晕目眩地坐在总经理大吧台对面。这是个年青人,朝气蓬勃。他桌上,墙上,都写着英文。超英不识。年青人望着她微笑,他就是法国归来的总经理。超英感觉神情恍惚,紧张拘束,不知他们之间,谁是另一个世界的天外来客。年青的总经理和她讲话,温文儒雅,有中文,有英文。超英不懂。终于,超英先失了望,站起来,道别。总经理非常有礼貌,一直送她到电梯口,微笑说再见。

再见,其实就是永别。超英忍住没有哭。没在办公室里哭,没在电梯里哭,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哭。她一口气赶回医院,穿起肮脏的白大褂,拿起磨得光滑的拖把,先到妇产科,拖掉满地的婴儿粪便、尿液、纸尿片儿。忍住,没有哭。又到五官科,拖去地上的鲜血,粘液,浓痰。忍住,没有哭。最后,她来到肿瘤科。病房,安安静静;地上,干干净净,昨天那两个病人,都死了。

她把拖把洗得干干净净,每次拖肿瘤科的病房,她一定要用最干净的拖把,这是她给予别人的,人世最后的温情。太干静了。没什么可拖的。生命走得一尘不染。她手握拖把站在病房里,这只拖把就是她的使命,伴侣,不能分离。人生壮志,理想之光,越付出,越受伤,经年不回,岁月不回,时代的列车,早把她抛在千里之外,万里之外,银河之外,宇宙之外,她没有挤上车,自然,也没有归途。她忘了,生命是不能重来的,这条单行道上,只有勇士,没有斗士,她只是和自己斗争,最终,她把自己杀死了。超英没来得及捂住脸,泪已溃。

这一刻,她是忘了马有钱的,忘了那些年的对抗,忘了贫穷和辛劳,忘了丢弃自尊,坚守在华美剧场里演戏的丈夫,忘了她的旋子,亲亲的女儿,那一声,“娘诶,你要把福碗装满!”全忘了,还有父亲遗给她的瓦盆。她生命中应该有,这样的一次遗忘。

忘了。超英的心,绝望而冷酷,一辈子用竹篮子打水,一辈子浑然不知,坚守没有意义。

从这一天开始,超英烦躁,失眠,抑郁。医院王教授给她介绍过两个病人的特护工作,价格开得很高,她没有信心拿下来,不是她不想挣钱,是她突然看不得那些中风、偏瘫、生活无法自理的病人,看见他们,伺候他们,她就会想,假如时光倒回,我刘超英是个包青天,包青天提着虎头铡,龙头铡到处砍坏人的脑袋,会给你们倒痰盂吗?假如一切重来,我刘青天还会那么理想,固执和坚守吗?假如时代的列车倒回去,我刘青天还会逆风而行吗?很残酷。这世界没有假如,只有一只痰盂摆在超英面前,黄汤汤的,骚得要死,接受,是她惟一的退路。

超英下班回家,挤28路公交车。车站的灯箱橱窗里,从冬季开始,就贴上了马有钱的大幅相片,光彩照人。先是,她在28路车站看到,后来,她在7路车站也看到了。再后来,1路也有,2路也有,全市109条公交线站台上,都贴上了他的大彩照。“大善人”的脸,清瘦柔和,从容优雅,镜片后的眼睛神采奕奕,光芒而又慈祥,是真正的家喻户晓,万人拥戴。第一次见到时,超英有心要从花坛边掰下一块水泥块子,把橱窗砸烂,照着马有钱的脸上踢几脚,但是她没有砸,她知道,他是全市人民的“大善人”,赔不起,砸不得。第二回见到,是在她下车的站台上,那是市区的中心地带,繁华拥挤,她看到地上有一块香蕉皮,捡起来,要朝着橱窗扔去,却看到一个小孩子跑到橱窗前,指着马有钱的照片说,“这是善爷爷。”

就这样,超英放下香蕉皮,放下水泥块子。马有钱的照片,也这样从冬天挂到冬天,春天到了,也没有取下来。有时候,超英拖了地,神情疲惫;有时候刚护理完偏瘫病人,没有洗手;有时候,给刚刚离世的病人抹澡清理,没有换衣服……她匆匆忙忙,奔波在市井的时光里,从这个站台上,那个站台下,马有钱透过明亮的橱窗,一直追着她,看。看她染过的黑发下面,雪花一样细密纤弱的发际;看她苍黄的脸上,紧锁的眉头;看她一个人来去匆匆,孤独而又落寞;看她的旧包包里,那只用花布包着的不锈钢铁饭碗,时不时掉出来,碰得咣当响。这还是多年前,老厂长专门为她颁发的铁饭碗,摞摞经是划伤的痕迹……他始终是笑着的。超英走到哪里,他的笑,就执意追到哪里,如一张天罗地网,用目光织成的,插翅难逃。

终于,超英在马有钱追随的目光中,病倒了。

超英拿到诊断书,王教授告诉她,她还有手术的可能。没有十年,二十年的生命,绝对没有了,但可能还有一年,两年,五年。于是,超英怀揣着手术通知单离开医院。这一路,她心情复杂,万念俱灰。走到28路站台,上车,刷卡,下车。华灯初放。春风阵阵。乍暖还寒。站台上橱窗里的马有钱依然笑着。路过。超英在他面前站住,近距离对望。超英说:“我就要变成鬼了!”他还在笑,不怕,不屈,不挠,不退缩,足够坚强。超英又说,“我死也要死成一根扁担。”再把怀里的手术通知单摸出来,展开。他仍是一如继往地笑,超英说:“你看,老天要帮你!”

没有人知道,超英就要死了。她挑了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心一意的看一场戏。

春天的月亮,温柔宁静,是弯弯的月牙儿,不圆。没关系,总有阴晴圆缺。超英描眉涂红,翻找出二十年前的一条春秋长裙,深蓝色,大摆,厚厚的雪花呢,配上一件鲜红的毛衣。这红毛衣,也是二十年前穿过的,那时候,她也招摇过市,长裙摆动,飘飘欲仙。

超英足蹬一双旋子为她网购的红色高跟鞋,款款走在街上,头昂得高高的,要做一回贵妇人的样子。月牙儿紧跟,笑她痴狂。怕个啥!笑掉月儿的大牙好了。到剧场买票,拿出红钱包。马有钱的剧场如今很红火,票价很贵。超英拈出两张百元大钞,管它贵不贵,这华美的剧场里,有她的亲人。

超英买的,是正中间的票,好位置。剧场灯光暗黑,闪闪烁烁,演职员的表打在墙上,没有朱大宝的名字。生活中,他可能已经死掉。台上的他,才是活的。超英静静坐着,等。周围的人,时髦亮丽,服饰华彩,她就像一个成色黯淡的古董。这个形象,她的朱大宝心里是有的,这裙,这衣!就快死了,看一眼吧。

超英只挑了日子,没挑戏。但这个晚上,剧场上演的是楚剧《包青天》。她过去看过很多遍,那些台词,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但这一次,她觉得是永别,胸口被悲欢堵住,每呼吸,每滴泪,所以看得格外用心。锣鼓家业敲得声声响,演员们浓妆艳抹,依次上台。从前,这台戏最出彩的是陈世美,他一开口,便掌声雷动,而此时,陈世美唱功依然好,剧场却一片静寂。终于,轮到包青天上场。他,满脸油彩,一步一踱,正大光明。烧成灰都认得,他就是超英的亲人朱大宝。朱大宝开口唱:“宋王爷坐江山风调雨顺,全凭着文武保定乾坤……”嗓音高亢清亮,节奏平缓,拿捏生动,才唱两句,便迎来雷霆掌声。超英有些意外,她的朱大宝,一抬脚,一亮相,一丝不苟;一张口,一挥手,威风凛凛,一个不屈不挠,公平正义的青天形象呼之欲出,动人心弦。才不过几年,朱大宝的“包青天”已炉火纯青,成剧场名角。超英的眼泪夺眶而出。

离开。永别。

超英走上了手术台。她禁食一天,灌肠子,插尿袋,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或生。或死。此去,可能永不回头。麻醉师来了,他笑容亲和,眼神温柔。护士送来吊瓶,挂好,试好针头,抽出棉纤,蘸饱酒精,擦在超英的皮肤上,沁凉。再有一分钟,超英就要暂别人世,也许是永远。她眼前有一面窗,春天的玉兰花,骄傲地开放,枝头有只小鸟,蹦跳着,阳光明媚。再看一眼,她对自己说,也许是最后一眼。这是她与尘世的道别,深情款款。她的眼睛,一点点拂过,亮光,春天,花朵,窗棂,蓝色的窗帘,呼吸机,手术刀,氧气瓶,病床,垃圾桶里的鲜血和棉团……都是人世的风景,依依惜别。这时,她意外地看见对面的手术床上,一个男人正失神地望着她,他脸色腊黄,瘦如干柴,光秃的脑袋,像一只风干的葫芦,在风中晃荡,满目凄凉与绝望,他,就是大善人马有钱。两人的目光相遇在春光里。

对望。这是他们十六年来的第一次相见。窗外的玉兰花谢了,落下一片花瓣,飘飘荡荡,又一片花瓣落下,还有更多的花瓣,要片片落下来。超英有些恍惚,耳畔却听到哗啦一声响,一只瓦盆摔到地上,破了。

超英忽然明白,那正是父亲遗留的瓦盆。原来,人生正如瓦盆,不是要抱紧,而是要摔碎。父亲留下的不是一只瓦盆,而是一句话,两个字——放下。超英泪水横淌,她已经夹在生死之间,明白得太晚。摔破瓦盆的超英,浑身轻松,她想大笑,对着正在工作的麻醉师,笑一回好的,把几十年的委屈笑干净。她张开嘴,却没有笑出声,气管好象被堵住。于是,她张大嘴,是的,得把这大笑送给马有钱,一声二声三声,哈哈哈,像一阵气浪,掀他一个满地打滚。超英脚踏春风,似乘风归去,可对面床上的马有钱却悲怆地,迟缓地,向她伸出手,是一只干枯如腊鸡的手,超英清晰地听见他微弱但轻柔的呼喊:“超英妹妹!”

果然,马有钱永远没有忘记她,殷切地望着她,眼神绝望而恐惧。超英的大笑没有喷出来,因为马有钱的手,颤抖着,执着着,最终掉下去,无力地晃荡,就像一条晒干的长丝瓜。

两天之后,超英在重症监护室里醒来,她一眼看见窗外的花朵依然盛开,春,来得更浓烈,把金色的阳光铺满床头。没有死。真好。

这一回,劫后重生的超英没有流泪,从死神面前走过,流泪根本没有用。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天惠顾好人。环顾周围,超英想寻找马有钱。是的,在。可惜,他身上插满各种导管,没有醒来。

超英远望着昏迷中的马有钱,他嘴巴半张,脸色腊黄,呼吸微弱,几近于无。这个瞬间,超英突觉心中疼痛,在生命攸关的时刻,在地狱大门打开之前,他们,其实是与死神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有过相同的经历,在面对相同的命运时,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超英有些后悔,没有在最后一刻握住他的手,战友的手,工友的手。也许,这是人世间的最后一握,是谅解与宽容。

一天,两天,马有钱没有醒。三天四天,也没有醒。七天八天后,重症监护室外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是自发前来看望马有钱的市民,鲜花已堆成一座小山,他没有醒。清晨,来了一群大学生,他们拿着自己写的标语,贴在玻璃窗上,超英看得清清楚楚,五个字——善爷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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