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芳
季节如一幅画卷,丝毫不管你脚步的留恋,自顾自地往前铺展。当甜郁的桂花香提醒中秋月近时,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秋天真的到来了。早起微寒,花蝴蝶般美丽的裙子被迫敛下翅膀,栖进衣柜,但愿明年春来早。换上棉布外衣,竟也一身轻爽舒适,大方得体,与明眸灿灿的秋相配了。秋之明丽大气,给你宁静舒适,廖远而澹泊,于生活更多一份真实。
就是在这样的微凉,这样的心境下,我突突地起了心思,要回乡下去,登山,吃农家饭,心里更惦念那许久没尝的芋头梗 —— 红薯的叶茎。
人近郊外,才知生活与现实如许不同。绿色转眼包围了我,眼睛很不习惯,原来世上多的是自然的绿色,我们的日子却在人为的阻隔里,自己压迫了自己,自己虐待了自己,对不住自己的身心和五官。初秋的山仍是一片绿,绿色里有着若浓若淡的黄,仿若秋风拂过的波纹。波纹虽小,敏感的人心里还是起了喟叹,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了,要不了多时,这漫山的绿将一片片地被虫子蛀去,被秋风击打,千疮百孔,枯蝶纷飞,如多愁善感的心绪。
翻过山,田园近在眼前。金黄的豆子在阳光下讪讪地笑,讨好一般要人去收获。芝麻紧绷着身子,极力不让膨胀的饱满炸裂,不然,很不淑女。棉花来得爽真可爱,头顶着白朵朵的花儿,乖巧可人的大眼睛就与你对视着,让你一眼望到纯洁,晶莹。路旁的花生田里,妇人带着小孩在摘花生。她笑着说回家了啊。我说你家花生种得好,真饱满。她的笑就从面上荡漾开来,粒粒洒到篮子里,一篮子的花生香。秋光如溢。一个“溢”字满盈着流动和色彩,如水一样四处纵横,如光,如风易传播,感染,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叙,抒情。阳光灿灿的,植物们抱成一团,站成一排排一行行,从来没有过的整齐,仿佛等待一声召唤,就一齐出发。谁的召唤?镰刀啊,汗水啊!收割过后的田野裹露了苍黄的内里,那苍黄是一大片的地毯式暴露。而旁边没有成熟的和没来得及收割的稻子,则是一大片的苍绿,和一大片的金黄。
婆婆脚步轻快,提着满篮子的吃食赶着去收割稻子,镰刀躲在她篮子里窃窃地笑。迎面远远看到三叔挑着一大担板栗,笑呵呵回家。今年板栗普遍减产,无收成,三叔家板栗居然有这么多,难怪他一直咧着嘴傻笑,喜悦像他担子里的板栗,藏也藏不住。还有位农妇从树下捡起一个大栗球,小心地捧在掌中,不怕刺,怎么也舍不得放到篮子里。这是秋天的宝啊!好多人在打板栗,是不是也在争着抢着比一比,看谁家的板栗结得多,有收成呢!秋风啊秋风,为何如此多事易恼,像个热情爽朗的农妇,笑着嚷着,要把喜悦阳光般四溢。
红薯地汹涌着绿色的银浪,阳光照在翠绿的叶面上,秋光泛起了微澜,绿的极绿了,红的近褚,银的如毫尖。我的心就像喝醉酒的高梁,踏在没过膝头的红薯群里,跌跌撞撞,失去了常态。左捋右拣,不知从何处下手,它们原都是可以入怀的。猛拣了几把,激动过后慢慢清醒,应该是那种红色茎叶为上佳。因为它是紫色的。我早知道一个常识,红萝卜,红南瓜,紫茄子,这些色彩厚重的植物比一般颜色的植物更富营养。现在,我专心地捡红色的嫩茎抽了。幸好,这样的茎也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流溢着,不用我慌张。我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还有家人,和天下的大多数人一样,从来喜欢正规正矩的食物,如豇豆,黄瓜、茄子等一辈又一辈的相护相持,而我,却喜欢吃红薯茎十多年了,哪年不吃就少了味道。我相信我不是猪,我只是个另类,喜欢用灵感和直觉来打量生活的另类。
站在山顶上,猛然看到山谷里流淌一条金色的河流。那是刚刚收割过后的稻田,在四围绿色山影包围里,显得如此明丽,入目。这些稻田沿着小河铺展,所以才有现在这样色彩鲜艳的另一种“河流”。秋天是一幅画,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溢彩流金,这个词就从我心里脱口而出了。秋风一起,树叶黄了,草色苍了,花儿一大片一大片的淡蓝,绛紫,色彩从绿色的盒子里溢出来,你眼前五花缭乱,应接不睱。金色,是从稻子开始的,就像眼前这一泻向前的河流。接下来,还会有满山的红叶,层林尽染,漫山遍野,舞衣翩翩。
张晓风说,秋天是硬朗朗的金属季。我喜欢这个金字,却不喜欢那生硬锋利的硬度。我知道她指的金色是种历经风雨后的饱满沧桑,有着与岁月和风声敌匹的力量和内质。那样的秋是令人敬佩的,却少了份妩媚和多情,也少了份色彩的繁复与浓烈。在我看来,秋更是柔和,美妙,更懂得人们的内心和呼唤的。历经春的播种,夏的耕耘,大地流金,双手捧给我们累累的硕果,秋的感情表达如此细腻而深沉,丰盈而充沛。它不再如春的怯弱,不再如夏的繁重燥热让人不得要领,秋,坦然,宁静,大气,她静静地裹呈,安然地奉献,把真实的面貌和内心一览无余。农家小院蛾眉豆架上流动着一幅紫色的花瀑,秋阳齐齐地聚集到那枝头。校园银杏树披上了黄色风衣,秀颀挺拔,傲首苍穹。月夜下的桂花树,淡黄色的花蕾如流星雨,点点筛进你的心房。真实而具体,可酣可饮,秋是有味道的,因为它的色,它的声,它的香。
秋不仅奉献果实,也奉献我们心灵无穷的享受。秋光流动之处,无不是一泻千里,大气浩荡。秋之天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秋之水是一抹明眸,孤鹜与落霞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秋之林是玉宇琼楼,一眼望到底,一眼又走不出去。这种明丽大气,浩然快哉,非繁华过后不能复有,非痛过爱过才有删繁就简,亭亭玉立。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活过才知生命之美好,记忆之珍贵。痛过才知岁月之无情有情,人生就是一场尽兴之舞,有心之人岂可轻掷了余生,辜负了一世芳华。
秋光啊秋光,恰似一幅氤氲水画,灿灿里流动着淡蓝的血管,阳光下绽放一地的繁花。
秋 思
记忆是条脉胳,连接一个人的神经阵痛,时时提醒你的幸福和存在,也指导你通向未知的领域。来自书本的知识,是他人的记忆和经验,他人用自身的体会开拓了我们的视野和心灵,无私地提供我们通向这个世界的便利。而另一种更重要的,是来自我们自身,与个人生活、经历有相关的记忆,则是打开你心灵的密码,并源源不断输送新鲜的血液和活力。
一个月、两个月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迫近山村,扑面的记忆和熟稔就叫我关不住自己的内心。可妈妈喜欢的是儿孙围绕在身边的热闹,烦扰,她一次次地以天快黑了阻止我出门。才下午四点多钟呢,我背负着难言的秘密默默地洗头,默默地帮她添火,默默地止住内心的沸腾。白亮的阳光照在室外竹林一片金色,那样暖,那样诱人,仿佛洒下一大把的碎银,你却没有收入囊中。瞅着妈妈在灶台的抒情曲接近尾声,我悄悄一个人一溜烟跑了出来。
在秋天的绿中,我身心说不出的快乐。那条窄窄的下山路,每次都是我练习蹦蹦跳跳音符的地方。说不出出门来,是不是又在渴望这种难抑的喜悦和记忆。尽管小路已不是儿时的通畅,而是一年比一年的逼窄,陡峭,毕竟现在留在乡村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山道一年到头也没多少人走过几遍。我还是止不住地提足,抬腿,一纵一跳,不愿意错过每一步的音阶,一路踢踢跶跶,恨不能即兴舞出一段旋律,切切地把内心释放。
三五棵柿子树立在田坎边,它们熟悉的身姿及位置也早在记忆里定格。稻子已收了,稻桩整整齐齐的,一小块田一小块田里铺着苍黄的地毯。那些曾经没来得及用笔墨书写的画面依然在记忆里鲜活如初。那年秋天,听我一声呼唤,母亲从金黄的稻子那头立起身来,隔着远远的稻浪,她一脸惊喜,“你怎么回家了!”“我要先割完这片稻子,你先回去吧。”我不回家,我就在岸边扯新鲜豆子,摘头顶金黄的柿子吃,然后又去摘那油绿绿的辣椒。
秋山寂寂,青黛的脸上抹着些微脂粉,暗绿里苍白,须黄,岁月风霜掩不去额前的褶皱,眉间水痕。其实,苍老就苍老吧,没有这份岁月带来的积淀,风声过后的沉寂,你怎能从金色的沉稳、红色的燃烧里窥见生命的另一种大美,仿若佛光闪亮,禅理于心,引得你心灵为之震颤,久久沉醉。
时光馈赠我们的多是容颜变换,白发催人老,眼前的人诸多敌不过风霜的击打。可是,记忆固执地扯住我们喜悦的二八年华,红润鲜亮的面容,爽朗开心的大笑。不堪风声在耳边的呼啸,我依然沿着熟悉的小径一一走过,企图采撷沿途的风景入画——那些红牡丹一样的欢愉,那些青翠得发亮的竹林阳光,那些秋天高梁地里泥土的味道。明媚的阳光激励过勇往直前的青春,亲情温暖的目光抚慰过寂寂的情怀,站在高高的山岗,回望大海一般的群山,正托着玫瑰色的夕阳在远航,心中涌过无限的壮美,惊叹。
野花一簇簇的,白亮亮,仰着圆盘的小脸,让星星栖落。这种闪亮的白,漆黑的诱惑,总让我想起春天的粉绿,只一树浅浅的桃红就可敌配,浓荫的夏,则需荷的硕大无朋,傲气凌空。而惨绿的秋,只需一点点的金黄,白亮,就可点燃一大片草地,岩石。万物皆有理,情理相宜,你弱我不逞能,你强我就多许力气,些须相配才是。相偕相持,一路同行,寒风路上相护取暖,人生不致孤单落寞。
就连味蕾,也有着不可言说的暗喻。年少的记忆和沁寒,竟如此透彻肌肤,没有些许的稍减。有人不喜欢吃蕃茄,因为曾经的青涩让人畏惧。我依然一想到柿子就牙齿酸涩,尽管闭眼咬一口时,一股甘香的甜润也叫我很享受。
今夜中秋,吃的月饼竟有一个芳香的名字,玫瑰之约,花香揉入团团圆圆的饼馅内,咬一口唇齿生香,缠绵不己,这种记忆也许将成为年年岁岁不败的味觉,时时提醒幸福,切不敢忘。夜半,一轮清辉入室,静静地照着我的脸,抚着我的颊,这又是谁的柔情谁的思念,种一股芳馨沁入心田,氤氲缭绕。未来,也在今日记忆的延续里。
当繁花落尽,生命的盛宴亦在,不歇的生机依着北风呼啸,抢在雪花降临前发芽。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目睹身边的树叶渐次别离枝头,那种壮美、凄婉会让你陡生无奈和痛惜。种一畦绿苗,盛一瓢月色,偿一个誓言,为爱承诺,人生的相遇相伴让暖意烘烤心头。这一切是否就像勤劳大半生的父亲,用一头猪的代价来为母亲办一桌花甲的盛宴!
我思故你在,夜夜满月,行人枕上多少相思泪,青石板上清霜马蹄声。天凉多加衣,途中努力多添饭,一程风雨一程阳光,山水相依,日月昭天,仍然是爱恋不舍,紧紧追随,幸福的模样无处不在。
万物有情,人间盛满大爱,思念尽处是无限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