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道
“弟弟,叔叔被人打了……”
一个倦怠的春日午后,我躺在沙发上,观看电视《意难忘》,远在杭州的姐姐短信我。
我和姐姐平时来往不多,除了不在一个城市生活的缘故,还有就是我不喜欢姐姐身边的那个老男人。他居然比姐姐大二十岁,秃顶,身材粗短,大腹便便的,绿豆似的眼珠看人滴溜溜乱转;而且一直没有给姐姐一个名分。为此,姐姐与他的大小老婆总是闹得不可开交。每在这时,姐姐总是向我诉说她的不幸与悲伤。我总埋怨姐姐不自爱,姐姐没说什么就把手机关了。我仿佛听到姐姐的啜泣声与委屈声。
父母离开我们较早。可以说,是姐姐把我拉扯大的。为了我能继续上学,姐姐十六岁就出外打工。她先是去了深圳,几年后,跟随那个老男人辗转到了杭州。我节假日回家,多半是在叔叔家渡过的。叔叔不是我们的亲叔叔,只是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湾子里,又和我们同姓,论辈分,我们要叫他叔叔的。叔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或者说,是个有智障的人。尽管叔叔的父母给他娶了两次媳妇,也有个儿子,但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平时人家叫他耕田就耕田,砍柴就砍柴,他总是任劳任怨,默默无闻,与世无争,朴实得如泥土一样,木讷得如一头耕牛。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打了呢?
我想电话叔叔问个明白。叔叔现在是五保,村里给他配了手机,但他自己用的时候并不多,多半由湾里的唐大伯拿去用。别人问他,你怎么就那样好说话?人家儿女在广东打工,月薪都是过万元,生活条件不知比你要强多少倍!你吃五保,却总免费给人家提供服务?叔叔只是嘿嘿,似乎别人跟他谈论的不是他自己。所以,木然的生活抑或弱智的原因,让他看起来,虽说年过六旬,形容枯槁,依然精神矍铄。
我拨打叔叔的手机,无法接通。我又翻看了一遍前不久回家扫墓时,拥军告诉我的、当时我记在本子上的那个号码。确认跟第一次呼叫的是同一个号码后,重拨,依然无法接通。呀,呀,叔叔真的出事了?
叔叔一生寡言少语,可以说笨头笨脑的,从不多人家的嘴,从不知道怎样占人家的便宜,跟人家打交道除了吃亏就是吃苦,是什么事惹得什么人打了他呢?我准备向姐姐问个究竟。
叔叔成为孤寡老人之后,叔叔的钱财就委托姐姐保管。这几年,叔叔每年养一头猪、几只鸡、一条狗,种几亩田地,看护一块山林,收入本来不菲;方圆几十里中青年农民外出打工,留下的是“6138”部队。叔叔成为不可多得的中坚力量,常常给别的农户打工,也挣了一笔不少的收入;而且国家还给他不少救济。叔叔变得富有了。他爱上了抽烟、喝酒,上衣口袋里放着手机,腰间别着收音机,一路走来一路歌,惹得同村人羡慕不已!我几次回家,也不得不对叔叔刮目相看。我在城里给他买的水果、糕点,真的有点拿不出手。每次我返回时,他总要给我丰富的绿色食品。他怕我拿不动,总要帮我送到大约五里路远的山下,直到看到我上车,才放心回去。我估算了一下,叔叔这几年的积蓄恐怕也有几万的了。叔叔曾支支吾吾地对我说,你姐姐太苦了,为了你做了那些不心甘情愿的事。你有今天,不能忘本啊!
我说,知道,叔叔。您对我也是付出很多,我也心存感激。
叔叔的往事又一次如放幻灯片似的,重现在我的脑海——
叔叔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叔叔的父亲是一个不错的木匠,家境较好。叔叔的父母是晚年得子,对叔叔疼爱有加。在叔叔十岁时,就给他抱养了一个媳妇。我们管叫她姑姑。儿时的叔叔调皮捣蛋,聪明透顶,是人见人爱,人见人怕爱的小子。谁知十二岁那年,叔叔得了一场怪病,从此变得傻乎乎的。
叔叔第一次婚姻,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姑姑在她的养父母的恩威并举之下,还是和叔叔进了洞房。在那个饥饿难忍的年代,闹洞房是获取食物和欢乐的最佳途径。湾里湾外的乡亲赶来喝喜酒、闹洞房,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肯离去。姑姑看到叔叔那副模样,就是爱不起来,几次拒绝了傻乎乎的叔叔。等大家离去,叔叔父母入睡那刻,姑姑携带事先准备好的行李,逃之夭夭。叔叔想拉住她,但过多的酒精作用,让他醉眼迷离,迷糊中看着新婚妻子仙女般腾云而去。
姑姑失踪数年后,叔叔的父母又给叔叔娶了婶娘。婶娘矮小,驼背,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到有这么丑陋的女人。她跟姑姑相比真是一个貌若天仙,一个是丑八怪。也许,姑姑走后,叔叔的父亲身患绝症,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也许像叔叔这样智障的男人,只能适合找个令男人放心的女人。病床上的叔叔父亲对他母亲说,只要儿媳妇能为他们延续香火就行。这男人女人结婚后,不都是那么回事?一个萝卜一个坑的。
叔叔和婶娘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叔叔的父亲的病由此好多了,可以下地干活了。婶娘也比来到叔叔家时精神,爱说爱笑了。因为婶娘头脑灵活,持家大事慢慢由婶娘负责了。
真的是一家饱暖千家怨啦!叔叔的父亲在一次与湾里的唐大伯吵架后,感慨道。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叫什么饱暖啊!我们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晚上点灯油都没有,不得不上山砍松明照明。御冬的棉衣多半是靠救济的。姐姐穿不上了,再让给妹妹或弟弟。叔叔家因为他父亲经常偷偷给外乡人做点木工活,手头上相对要宽松点。唐大伯为人懒散,油滑,好色。三十好几才强迫一个来湾里讨米的女人结婚。讨米女人受不了家里穷,一年半载便逃往安徽。他四下寻找。当他找到自己的女人,老婆肚子里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他想,有个女人总比没有的好,便忍气吞声,耍赖,又动武力,才把老婆拽回家。在老婆临产那段日子里,他强行占有了婶娘。
受到伤害的婶娘哭哭啼啼地告诉叔叔:她在山沟拾柴,唐大伯上山放牛。唐大伯跑到她跟前,跟她嬉皮笑脸的说些混账话。她不好意思准备避开他。可他……
叔叔只是嘿嘿笑了。在隔壁房间耳闻此事的公公,听儿媳妇如此一说,顿时火冒三丈,不顾此时是初冬夜寒,披衣下床,手拿一根拐杖,直冲唐大伯家……
兰草花开,又一个清明到来。枫叶红了,又一个重阳而至。叔叔的儿子就像叔叔的美丽童年,人见人爱。快乐好像总跟随这个普通得再无法普通的一家。不久,叔叔的儿子背起奶奶给他缝制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小学了。然而,叔叔的父亲在一个傍晚,从外村做完木工回来,不幸掉进湾前的深沟,就像一个松球从高大的松树上落到地面,永远离开它的生存空间。叔叔父亲的离去,宛若他家顶梁柱的倒塌,家境每况愈下。叔叔的儿子又像他一样,患了一种怪病。腿不能站立,脚不能走路。嘴角老流着涎水。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一个热爱学习的小学生,就这样被一场疾病夺走了。婶娘生下儿子,就强迫做了结扎手术。婶娘哭儿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嗓子沙哑了,眼睛干瘪了。她和叔叔带着儿子跑了附近多家医院,也变卖光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为儿子治病。可一直不见好转。几年后的一个寒冬下午,天上继续飞舞着鹅毛大雪。叔叔的儿子趁父母不注意,用双手爬着到他爷爷曾掉下去的那个深沟边,使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就地一滚,掉到沟底。
婶娘和叔叔午饭后,一起到她娘家去借点粮食过冬。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赶回湾里。突然,婶娘看到雪地里的血印,心一惊。她吩咐叔叔沿着血印找下去,看到底是什么动物留下的,说不定可以意外惊喜。
叔叔找到沟边,借着雪光,朝沟底一看,傻叫起来。
婶娘赶紧抓紧叔叔的臂膀,吓得不敢出声。
哎呀,好像是……
婶娘慢慢睁开双眼,朝沟底瞄了瞄,顿时大叫——狗儿啊……
儿子的夭折,给婶娘太大的打击。婶娘本来身体不好,基本上算个残疾。一个月后,也一病不起,抛下叔叔和婆婆走了。
叔叔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了好几年。中途,叔叔母亲几次想给叔叔再续弦,无奈当时农村条件太差,儿子的情形更糟,一直不能如愿,憾恨老去。
叔叔这次被打,难道是因为唐大伯不成?
我突然想起清明节回家扫墓的情形。
我从H城赶回老家,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扫墓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团团烟雾升腾在春深林茂的山村。泉水呜咽,飞鸟啁啾。老屋坍塌,坟冢低陷。我抚摸着已模糊的墓碑字迹,跪在父母面前,我变回了儿时的自己。父亲背着我,母亲轻拍着我的小屁股。叔叔站在一边,傻乎乎地露出发黄的牙齿。驼背又丑陋的婶娘牵着她儿子的小手,喊叔叔,你……你也过来驮狗儿。狗儿是叔叔和婶娘的儿子。
一阵风吹来,我又变成了小学生。我背着书包刚回到家。小队长急匆匆地来到家里,见到我便问,你娘在不在?我连忙喊母亲。母亲蓬着头出来,见了小队长,说,是张二叔哇!小队长打量着母亲,像陌生人见到我母亲一样,半天才低声说,刘大姐,刘大哥……哥……
这时,我好像看见父亲飞进屋里,满身是血。他看到我伸手想抱我,但永远抱不到我。父亲叹了口气,又飞走了。小队长说父亲炸死在学大寨的工地上。一年后,母亲喝了敌敌畏。叔叔亲眼看到是湾里的唐大伯杀死母亲的。叔叔说,唐大伯三番五次想占母亲的便宜。母亲坚决不依,唐大伯一次失手打死了母亲。母亲喝农药是唐大伯伪造的!
我又回到了眼前。父母的坟上长满了野草,旧年的草已覆盖了坟墓,嫩草又疯长其间。我想,时间不早了,只能拜托叔叔帮忙除草了。咹,叔叔?刚才到湾里,空无一人。去年的此时,过去拥有十几户人家的湾子只剩下唐大伯和叔叔两家,其他的要么搬去河边,要么迁到城里。儿时的热闹山村,已经被寂静而蓊郁的山林所覆盖,幸存一些破落与空荡的房舍,述说这里曾经人迹所至。尽管水泥公路已蜿蜒到叔叔家门口,过去光秃的山峦已郁郁葱葱,往日的田地却是荒芜一片。
叔叔会去哪儿呢?会不会去婶娘和狗儿的坟前?
我来到婶娘的坟前。坟上已经有人烧过纸钱了。证明叔叔已经来过。我失望地沿着下山的路,返回。在半山腰,遇到了几年未曾谋面的儿时伙伴拥军。拥军红黑的脸上刻下岁月的沧桑,双眼里充满得意,一身米黄色休闲服将有些发福的身子裹得紧紧的。如果不是他主动叫我,我真的一下子认不出他。久别重逢,寒暄难免。
他说,自己在经营石材,每年也有十几万的收入。前年在山下的河边做了楼房。
我有些自惭形秽,又有些玩世不恭。无限感慨地说,唉,真是人生无常,时过境迁!当初我考取大学,你是那样羡慕我;如今呢?我穷职员一个,哪能跟你比呀!
难得你还是那样竹篙过弄堂——直来直去。我说,老同学,你仅仅看到一面。就像农民一心想进城,城里人总想到乡下寻梦。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活法。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去折腾去攀比。所以,我没随打工潮外出,也没跟向城族去都市。我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不一样活得自在?人在天下,心在人上。哈哈……
人在天下,心在人上?我琢磨许久,才出声,想不到分别几年,你如此出息和长进了!
见笑,见笑。我这也是听一个和尚跟我说的,我只是按他说的做了。老同学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感慨道,同在一片蓝天下,这人呀,怎么就是不能彼此理解、关爱一些呢?
我准备问他为何又大发如此感慨,他却继续说,就像你叔叔和唐大伯吧。这山上只剩下他们两户人家,实际上,就是你叔叔和唐大伯夫妇三人。唐大伯儿女已经成家,都在外打工赚了钱。他怎么就是那么容不下你叔叔?
我正要问他我叔叔的情况,没想到他主动提及。我向他投去惊疑的目光。
他继续说,那么多田地荒了,唐大伯不去种。偏偏纠缠你叔叔那一亩三分地。一直挖空心思挖你叔叔那块地的田堑,让它的土垮到自己田里。你刚才看到没,那块田的堑面目全非了。
有这等事?我吃惊地问。心想,农村开始富裕了,许多地方优胜于都市。怎么还有这种情况发生呢?是的,怪不得唐大伯宁死也不愿离开老屋。原来他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
更有可笑的啰!拥军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邪乎不邪乎?唐大伯跟你叔叔都是近古稀的人了,竟然为了老婆和你叔叔闹意见。他不准你叔叔跟他老婆讲话。听你叔叔跟我说,有一次,他老婆拿不起一大袋子谷,你叔叔刚好从面前路过,请你叔叔帮帮她。正好让从地里回家的唐大伯碰到,当时就想打你叔叔。幸好,那袋谷太重,他也拿不起,要你叔叔帮他一把,才背到肩上。等他一背进屋,就出来,恶狠狠地说,下不为例!你这个傻猪老再敢私自跟我屋的(老婆)一起,我打断你的腿,打歪你的嘴!
可能事出有因吧?没注意,我让心里的话流出嘴边。尽管声音嗡嗡的,但耳尖的拥军还是听清楚了。他噗嗤一笑,道:这叫自作自受!
我注视着他。他却收敛了笑容,仿佛丽日的晴空忽然飘过一丝乌云,沉思不语。
愿闻其详。我诚恳地说。
哈哈——,拥军捧着大肚子笑了。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嘴里也叼一支,点着火,猛吸一口,说,唐大伯前两年闲得无事到县城玩,染上了嫖娼,回家后拉上你叔叔同去。你叔叔傻乎乎的,跟着他闹。毕竟你叔叔比唐大伯小十来岁,精力充沛,荷包里又硬朗,很快成瘾。你叔叔有时远水救不了急,就跟唐大伯的媳妇来。你知道,唐大伯的媳妇比唐大伯年轻很多,年轻时就喜欢跟许多男人睡,唐大伯那东西不管用。你叔叔一次给她一张大团结,她自然一举多得了。老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叔叔搞他老婆的事,很快让唐大伯察觉了。唐大伯自己不行,又不忍许你叔叔碰……
哦,哦,我知道了,叔叔为什么被挨打了。我不便说什么,抬眼望了一眼被山峦裹挟的天空。
山中的太阳下山较早。大半个山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显得更加墨绿,渐渐浮起一层薄雾。鞭炮声隐没其间,是有些零零碎碎,但恰似牧童不经意间哼出的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牧歌。阵阵春风送来泥土的清香,整个山村在静谧而沉醉的一刻,蓦然有了春的冲动。
我看了看时间,对拥军说,我总算明白了。我得赶路,关于这都市与乡村,人生与人性……未来属于你们!但,我更希望你们像这个山村一样越发美丽而新奇!
拥军的脸上被夕阳燃的灿烂而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