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慧芳
一
我活着,我为自己准备了一座墓。
阿莫一眼就相中了那款"富贵墓"。
一款黑色的旅行袋,皱巴巴地畏缩在阿莫的肩头,旅行袋上有只黄眼小怪,小怪阴魅地瞪着眼前这个秃头。
肥头大耳的秃头中年男人,冷冷地说,这款有点贵。
阿莫抓牢了旅行袋的肩带,狠狠地说,老娘一生也就这块墓,不贵还不行。
秃头的小眼睛藏在肉缝里一眨一眨的,那好,您把碑文内容讲讲。
哦,阿莫清了清嗓子。阿莫,生于1974年10月。儿子夫辛,女儿美辛,孙子林可,孙女芬昵,外孙子替丁,外孙女英娜,儿媳妇迪芬……
秃头傻瞪着眼支吾,这--这些是药名,您都有孙子孙女了?
阿莫双手直摆,老娘连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孙女?写上,写上,女婿海明,哈哈。
秃头发悚,头顶上仅剩的几根绒毛一颤一颤,结结巴巴地说,您--您可以付款了。
阿莫旋风似地拉开旅行袋的拉链,黄眼小怪"哗"地叫了一声,一迭迭花便盛开在秃头的眼前。
完成了交易。阿莫落魄地拎着空空的旅行袋,坚持要去墓地看看。
秃头指了指后山,说你自己去吧,后山中间最后一排,右手第七个墓样是你的。
后山清冷肃穆,只有一些雪松,在风里晃一下,再晃一下。
没有生命的地方,死寂。
山脚下一大片水泥墓,它们挤挤挨挨,畏着缩脚,穷困不堪地向山上延伸。
阿莫的眼睛在山顶。她找到了她的"富贵墓",三级台阶式小洋楼,水光溜滑,光可鉴人。碑身中国黑大理石,碑基汉白玉底座,栏杆雕龙绘凤。阿莫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掀开那块可以移动的花岗石盖,盖下那一方四四方方的穴,将是她的永久居室。
喵--雪松里窜出一只灰色的猫,阿莫一激灵,肩膀上的旅行袋滑落在地,黄眼小怪摔歪了嘴,从眼底滑出一张卡。
那猫穿过邻墓逃了。阿莫却惊骇地盯着邻墓碑文:故先考黄安老大人之墓。
阿莫弯腰,捡起卡。再把卡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黄安的碑基上,小声说道,钱用完了,卡还你。
那是一张城镇医疗保险卡。
三
阿莫赚了不少钱。
阿莫存折上不断上涨的数字,像她脸上不断增多的皱纹,让阿莫越来越茫然,门口总有些走过来、走过去,晃得阿莫眼瞎头晕的男伢、女伢。阿莫老想,要是有个儿子或者女儿该多好呀,那么她赚的钱就可以留给他们,供他们读书,陪他们吃大餐,给他们买时髦漂亮的衣服,甚至为他们买房。
只是阿莫不可能有儿女。
好在还有九香,阿莫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32年前,九香是梧桐街翠微楼的鸨儿。九香见到阿莫那年,阿莫10岁,被一个人贩子拐带着走街串巷,人贩子经过翠微楼时,一时欲火攻心,快活之后却无钱打发小姐,于是,只好把阿莫留下。当时33岁的九香,看到阿莫,很是投缘,要认阿莫做女儿,是那种正经人家养母与养女的认。据说,九香看中阿莫,是因为阿莫长得丑。认为长得丑的孩子牢靠,不轻易被诱惑,能一门心思读书,读好了书,就能给九香养老了。
九香让阿莫读书,指手划脚地教训,你现在是我姑娘了,你好好读,读得好,买新衣服你穿,读不好,不准吃饭。阿莫就使劲儿地点头,使劲儿地读书,最初还得过不少三好生奖状。可是后来,就越来越不行了,8年后再也读不下去了。
女大十八变,脸蛋不行身段补。不漂亮的阿莫,身段却出落得完美,丰胸肥臀,腿长肤白,那些穿梭于翠微楼的嫖客们,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塞进阿莫的胸沟里。翠微楼这种环境,满眼满世界都是男盗女娼,肉与钱的交易,这种"教育",不是九香几句话就能免疫的。一天,阿莫趁九香不在,偷偷用身体赚来了第一笔钱。九香发现后,要死要活地扯着阿莫的头发,又打又骂,贱人,老娘白养活了你一场,有你后悔的……骂归骂,打归打,最终,阿莫与九香除了养女与养母的关系外,又多了一层小姐与老妈的关系,妈妈加老妈,亲上加亲。
32年过去了,梧桐街新楼一茬茬地长,翠微楼不断萎缩,消失没多久,又在梧桐老街长了出来。小姐们也不再局限于这座小城,她们南下,随着打工的人流,到更广阔的天空发展去了。九香慢慢老了,老得让男人们看了硌眼,于是就在小城近郊的小镇,买了套商品房住下了。
身段日渐走板的阿莫,却在梧桐老街坚守了下来。
阿莫离不开九香,或者说九香离不开阿莫。
在梧桐老街的一个旮旯里,"阿莫理发店"就蜷缩在那儿。店约30平米,楼下一半为店面,招揽客人用,一半为厨房; 楼上小阁楼,隔成两间房,一间是阿莫的,一间是西林的。西林是阿莫现在唯一的伙伴。说阿莫丑,西林更丑,还矮。西林跟阿莫不一样,西林本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有儿子有老公。可是自从老公赚了两个臭钱,就混上了一个漂亮女人,不再要她,死活要离婚。于是西林的天就塌下来了,一无所长的她,不知怎么养活自己,一头却撞到了阿莫,阿莫哪有好事给她干?于是西林就成了第二个阿莫,最初西林还想着赚点钱攒给儿子读书,哪知又丑又矮的她少有人来问津,儿子又嫌她丢人,见都不愿意见她。没有了儿子的西林,就成了一具空壳,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她就满足了。
梧桐老街是被城市文明遗忘的一条街,它位于城南的最边缘,窄小、芜杂、衰老、鄙陋,背靠着新街,是新街的一抺黑影。新街的年轻人,是老街的儿子女儿孙子们,老街的老人们,是新街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阿莫却喜欢这种遗忘,但愿这种遗忘越彻底越好。
门口站岗的西林,嗑着西瓜籽,松松胯胯的膀子打浪似地晃来晃去。
听说城西的老年娱乐中心要建成了,唉,到时生意可就更难做了哦。
怕什么,老娘就不信他们有能耐不走这边?西林一句话点燃了阿莫心中的邪火。靠在沙发上的阿莫趿了双拖脚就往外跑。
干嘛?又是哪条神经搭错了?西林发懵地在后面叫。
阿莫的拖鞋"啪嗒啪嗒",一路恨声而去,最后"啪嗒啪嗒"地冲进了街尾蒋家麻将室。
五张电动麻将桌正在欢快的"拆墙码墙"中,除了几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下岗妇女外,尽是些爹爹婆婆。一阵兴奋的倒"墙"声中,有人开始喊,大"和",大"和",快出台子费。于是赢家从收来的钱中,抽出二元小票,扔进牌桌旁的纸箱。这么个小纸箱一个上午能吃进70―80元,蒋家麻将室五张麻将桌配五个小纸箱,一个上午少说也有个300元以上,如果按早中晚三场来算,一天少算也有900元。
王矮子!阿莫一声大叫,全城人都能听到。你个老不死的王矮子,玩得起老娘,就要出得起钱,今天你不把钱给老娘,老娘就让你好看。
麻将室顿时安静下来,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齐刷刷地将箭射向王矮子,王矮子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看牌的王婆婆反应快,一把扯住王矮子的后衣领,哭闹起来,老不要脸的,我不做人啦我,我不活啦我。
人们哄笑,老蒋赶紧出来护场,哎,哎,王矮子欠你多少钱。
20块。阿莫伸出二个手指头,他那天玩老娘,完事了居然没钱,说好过两天给,现在都一个星期了,老娘现在把话摞这儿,他要不把老娘的辛苦钱还给老娘,老娘今天就在这儿不走了。阿莫一句一句跟扔石头似的。
王矮子被老伴撕扯得想找个地洞,腆着脸对阿莫说,你先走,过两天给你刷卡。
呕,呸,就你那卡?有没20?还要打个问号。老娘就不信了,你有钱抹牌,没钱嫖娼?再不给老娘把钱交出来,莫怪老娘把你床上那点事给抖出来。
王婆婆一愣,王矮子挣脱王婆婆各种干扰,左裤袋一摸,右裤袋一摸,摸出两张伍元,一看,不够,又摸上衣口袋,几角几元地凑,凑齐了。说,给,快滚!
阿莫早伸手等着了。阿莫拿了钱,哼了一声,"啪嗒啪嗒"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麻将室里的战争却在继续,至于最终怎么结束的,阿莫当然不会关心。
阿莫把讨回的二十元钱往旅行袋里一塞,一肚子气还没消完,想在老娘这儿吃霸王餐,门都没有!
西林问清怎么一回事后,竖起大拇指,啧啧地直呼屁股、屁股(佩服)。阿莫的气也就消了不少。
西林说,你这样搞,不怕王矮子家里那个混帐儿子回来打你?
他敢?老娘混到今天,还从来没人敢到我这儿找渣,哈都知道老娘这行是有人保护的。
可是胡黑跟那些小婊子们,到浙江赚大钱去了,我们这儿早就没人管了。
怕什么?谁知道?虎死余威在,何况,胡黑又不是死了,找他也不难。
四
阿莫,找你的。
西林隔着污渍斑斑的花布帘子扔下一句话,鼓涨着一肚子气"噔,噔,噔"地下楼了。
阿莫来不及穿衣,弄了一个旧单子一披,撩起花帘子,对着楼下就喊,上来,上来。转身赶鸭子似的,赵瘸子,快走,快走。
一个六十多岁的跛脚男人,很不情愿地从床边慢慢起身。
阿莫一边整理揉得跟腌菜似的床单,一边说,老娘只陪睡不陪聊哈,走,快走。
赵瘸子躬身附耳阿莫说,明天约个时间,给你刷东西。
阿莫说好,同时把赵瘸子推搡出了门帘之外,赵瘸子一转身与来人撞了个面对面。
阿莫眼里的灯火一闪一闪,好一个干净净爽朗朗的老头儿,头发银白却浓密,眼睛不大却深邃,个子高高,身板挺直。白背心,白衬衫,藏青长裤。简单、朴素却干练、精神。阿莫能看出老头儿可能是个干部,而且不是一般的干部。其实这不奇怪,这就好比把阿莫扔进人堆里,你照样能一把把她拎出来一样。
天瞎眼了吧,竟送给她阿莫这么个尤物,且不说人,单说那卡上的钱,估计不少。阿莫欢快地扔了床单,稳稳妥妥地躺在了床上。阿莫的身段虽不及年轻时修长玲珑,但依然结实挺拔。
陶醉了半天的阿莫遽然发现,来人没啥动静。阿莫想是不是自己进入状态的速度过于快了?于是翻身下床,只见那老头儿杵在门口,木桩一般。阿莫一阵风儿刮到老头儿身边,放肆又欢快地往老头儿洁白的衬衫里钻。老头儿拦住了白皑皑,肉嘟嘟的一阵风说,我想跟你谈点事。风停了,冷哼,莫装逼,装逼被门劈。阿莫坐回床边,披了单子,点燃一支烟,将火机顺势一扔,盛气凌人地招呼老头儿,过来,过来。
房间里也没有个凳子,老头儿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小阁楼,狭小阴暗,一个半旧的小空调呜呜地,收集着所有的混乱不堪。
老头儿说我姓黄,我这里有一些医疗卡,里面有些钱,急用,想套出来,听说你跟药店熟,帮个忙,事成后,可以返些点给你。
总算有人欣赏阿莫肉以外的能耐了。老头儿带来了让阿莫更动心的东西,阿莫也不绕弯子,我要30%的点。
阿莫的口开得太大了。黄蹙眉,阿莫做惯了肉生意,讨价还价是高手,说估计你也知道,现在国家对医保卡控制得严,不是相熟的人,药店根本不敢交易,谁都知道,我跟新街药店的江经理二十多年的交情,哪年不在她那儿套个几千万把?就昨天,我带着王胖子,在她那儿刷了三百多块钱的化妆品哩。
黄说20%吧。阿莫弹了弹烟灰一分不让,说药店也不是白给你套现,要收20%的手续费哩,我要的这点,不多。药店里那帮丫头们,眼毒得狠,像你这种干部模样的,她们防得可紧了。阿莫晃动着二郎腿,反倒是我们这种人没威胁。
黄踌躇半天,阿莫食指一弹,烟头扔出了窗外。黄说,这些卡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回去商量一下,再说。
阿莫抖掉单子,肉嘟嘟地伏在黄的胸前,浪道,还商量什么嘛?30%,少一分我都不干哦,生意做成了,赏你一次,么样?黄艰难地避开那堆肉,反复强调必须商量一下,再来。
五
又矮又跛的赵瘸子,扭秧歌似地跟在阿莫的后面。
惠康药店,一家超市型连锁大药店,盘踞在梧桐新街最繁华的地段。说是药店,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日用品、副食品却虎踞在店内重要位置,药品柜倒更像是一块大花布的裙边,退守边陲,一种美丽的修饰。
江经理热情地招呼着阿莫,阿莫抖抖旅行袋,拉开链子,迈开双腿,进入了商品丛林。黄眼小怪妖诡地张着嘴,阿莫走到那儿,它便开心地跟到那儿。
赵瘸子不安地提醒阿莫,最多200。
江经理跟在后面轻轻一笑,说,最近药品监督局查得严,非药品一律不能刷卡。
我刷没问题吧?阿莫赶紧问。
你是熟客,当然没问题。江经理笑着说。
人体润滑油呢?丛林里忙碌了一会儿的阿莫突然掉头问。
哦,这个在这边,你要几支。在一个角落的小箱子里,江经理殷勤地翻出一个小盒子。
败家娘们,这玩意有个屁用。赵瘸子说。
赵瘸子胸前顿时收到一甩手,一趔趄差点摔倒。阿莫低吼,闭嘴。
阿莫说来5支。
结帐时,收银的小姑娘说315元。
阿莫说拿来,把手伸到赵瘸子的面前。
赵瘸子磨磨蹭蹭,就是拿不出来。
阿莫一个冷笑,说免你一次,行吧?
赵瘸子这才从裤袋里摸出一张医保卡。
收银的小姑娘手脚极快,三下二下,把卡抽了出来,说发票上面只能开药名哈。
打印机开始车过去车过来,票据打好了。阿莫娴熟地扯下票据,连同卡递还给赵瘸子。赵瘸子眼睛发了,捉着发票使劲地看,嘴里念道,硒--旺--胶--囊--1盒--315--元。
赵瘸子咋舌,什么药这贵?
收银小姑娘说,癌症用药。
六
客人来了,客人来了……门铃一遍又一遍欢快地叫着。
阿莫手里拿着钥匙,却不开门,硬着头皮一遍一遍地按门铃。
看是你狠,还是老娘狠。阿莫跟门铃拧上了。
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可是主人就是不来。一刻钟过去了,二十分钟快到了,门铃依然亲切地呼唤着。
阿莫败了。抖了抖钥匙串,选出一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
"叭"地一声,铁关公松口了,阿莫拎起旅行袋,钻进门内,接着"啪"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老妖精,老妖婆,老婊子。阿莫边上楼边恨声骂。
上到四楼,又一浅绿色铁关公,虎眼仗剑挡道,阿莫按门铃,门铃哑了,屋内动静倒很大。阿莫对着瞭望孔,大叫,妈--妈--没人应,阿莫又叫,九香--九香--老妖精开门。
来了--来了--传来了九香的声音。
阿莫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抖抖钥匙,钥匙进锁,门开了。
客厅没人,房门虚掩,九香在房内。阿莫把旅行袋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一口烟圈向房门内吐去,烟圈过去,门开了,九香披头散发,衣衫零乱地站在门口。
噗,阿莫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妈耶,你多大年纪了?还这么疯狂?
九香正欲开口,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中等个,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的那种。男人神情自若地跟阿莫打招呼,阿莫回来了,你们娘俩聊,我先走了。男人说着就要走,走到门口,开了门。九香追到门口嘤嘤袅袅地说,季,晚上过来喝汤,我煨给你喝。
望着季叔走了,阿莫拎过旅行袋,打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地往茶几上搬,化妆品、小零食、梳子、牙膏、牙刷……倾刻,小茶几乐开了花。
九香伸出五指,爬梳着乱发,心情还在门外。九香掂起一瓶护肤霜,说今晚喝什么汤?猪肚汤?排骨汤?哎唷,这一瓶霜三百八十多,小镇上的人哪儿舍得买?
阿莫弹弹烟灰,说难得有些老鬼舍得,我不趁机薅瓶贵的?你还挑肥捡瘦,嫌贵了,你卖便宜点,保证有人买。
便宜100也没人买。九香挤了阿莫一屁股,坐了下来。阿莫递给九香一支烟,九香点燃,猛吸一口,一口烟圈被重重地吐了出来。
阿莫呵呵大笑。说老婊子你根本没心思做生意,心思全在那小男人身上,大白天不看店,跟那小男人叫床,我在楼底下都听到了。
九香继续爬梳着乱发,黑发,染过,爆炸式大花卷,擦了粉的脸很白,就像涂了水白粉的日本艺妓,被鬼子的炸弹摧残过。
九香说,好不容易有个男人理我,老娘我不抓牢点,你叫老娘余下的日子么过?老娘当初叫你好好读书,莫跟我一样,小婊子天生就是个鸡,现在好了,跟老娘一样,嫁不了人,生不了伢。唉,我六十几的人,为了一个男人,还得天天用这个。茶几上散落着一些用过了的红霉素眼膏,药管被捏得瘪瘪的,一些肥腻的污浊黏糊在膏管上。
阿莫半天没做声。随后笑道,妈,看我给你带什么了?阿莫扒开茶几上的物品,从里抽出五支人体润滑油,放到九香面前,给,孝敬你的。
九香剜了一眼阿莫,骂道,小婊子,算你有良心,现在年纪大了,还真不敢上药店买这个,怕人笑话,这个比眼膏好。
阿莫大笑,仰面笑倒在沙发上,九香居然怕人笑话,真还从良了,哈哈哈。
九香拧起阿莫的耳朵,笑话老娘,等你到老娘这把年纪就懂了。
你真喜欢季叔?阿莫问。
喜欢个屁呀,人老了,就想要个人陪陪。
瞧你那骚样,季,晚上过来喝汤,我煨给你喝。阿莫学九香的样子,笑得抽筋。
听说城里在建一个老年娱乐中心,等开张了,我去那儿,就不用再巴结老季了。九香说。
提起这事阿莫就烦了,烟屁股往茶几上狠劲儿地一按,拧了拧,九香,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老年中心开张了,我那儿就要关张。我关张了,我拿什么给你开店,我说过,我要养你。
九香便不再作声了。
七
隔壁是一家美四理发店,跟阿莫理发店不同,这是家真理发店。店主是一对夫妻,女的叫珍美,珍美瘦,脸瘦,嘴瘦,身板瘦,说话也瘦,瘦得像那张刀片。男的叫老四,中等个,也瘦。
珍美从没个笑脸。32岁那年老四把她领到梧桐街时,珍美还不算瘦,小圆脸。十年过去了,小嫂子变成中年妇人的同时,小圆脸变成了瘦马脸。有一天,老四指着一只哈巴狗骂,成天垮着一张脸,总有一天,瘦马脸变成这种脸。珍美一巴掌过去,没有掌印,却是一道道血沟子,珍美满是裂口的手掌,让老四的脸开了血花。老四骂,妈的,这哪是人的手啊?珍美骂,跟着你成天泡在药水里,还想姑奶奶有个好手打你?
手糙,人老,也就算了,问题是自从来到梧桐街,珍美的心一直被糙着,落满碎钉。珍美讨厌梧桐街。
当初下岗,老四说,我们这样的,重活做不了,轻活干不倒,理发最好。老四跑出去学了二个月的理发,还是夹生手艺,就跑到梧桐街开店。十年过去了,店还是那店,手艺还是那手艺。
有一天,一个嫖客找错了门,把美四理发店当成阿莫理发店,珍美问来人理发还是刮胡子,来人指着下面无耻地说刮胡子。珍美的瘦马脸顿时下来了,一毛巾扔过去,不要脸,滚,滚!
嫖客弄清么回事后,说,装什么装,路边擦鞋的都在卖,你这样的理发店,有几个不是卖的?少装B了。
珍美天天骂老四,要老四换个地方开店。老四鼓着眼睛说,吃黄豆不跟屁眼商量,就我们这手艺,除了能在梧桐街混哈,还能到哪儿去?
珍美恨透了理发店,还有理发店里那群"常主"。可是她却无力摆脱他们。
所谓"常主",就是那群常常到美四理发店,扎堆闲聊的老人们。
跟往常一样,理发店的"常主"一溜坐好了,闲扯的闲扯,听趣的听趣,咳痰的咳痰,蹭凉的蹭凉。
一部壁扇孤独地在头顶吵嚷着。
有人说那天阿莫到麻将室里那么一闹之后,王婆婆便一直吵,先是从麻将室吵到家里,接着又从家里吵到儿子媳妇那里,没吵完,把女儿吵回来了,把王矮子吵到医院去了,最后,王矮子中风了,王婆婆就不吵了,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王矮子。有人说王婆婆一下子老得腰都直不起了。
有人说,女人就是心眼小,多大点事?忍一忍,不就落不到这种田地。
珍美洗着一群毛巾,水池的搓衣板唰唰地响,说不是隔壁这家脏店,哪有这事?
西林在店里,洗发水在她的头顶上堆成了个泡沫山。西林没样貌,肉生意差,空闲的时间特别多。以前抱着儿子东家长西家短,闲热闹惯了,现在换到这种地方,改不了秉性。西林虽然从没在珍美那里找到过好脸色,依然贱兮兮的,往珍美这儿跑,只为凑热闹。有时看珍美脸色松点,就腆着脸说,龙儿像她家小强,说几时把龙儿带来玩玩?珍就呸,我儿子像你儿子?莫糟蹋了我儿子。西林呐呐地说,我儿子很不错的,班里的一、二、三名哩。
西林维护阿莫,小声说,王矮子不要脸,怪他玩了不给钱。
一针一针织着毛衣的赵婆婆,停下,瞪眼道,信不信我给你一巴掌,自己不要脸,还说别人不要脸,如果没你们这群不要脸的,那王矮子找么地方不要脸去。
赵瘸子打岔,大声说,赵婆婆,今天怎么没到麻将室里坐坐?
莫谈,一点钱哈丢那纸箱里去了。昨天输了百把,歇两天。
听说蒋家这段时间开始准备麻将伙食了,以后咱们可以在那儿睡倒吃困倒玩了。
蒋家那俩口子真精哩,咱们口袋里的那点钱全交这俩口子了。
你有本事不交?
还是坐美四店里安全。赵婆婆说毕,偷偷瞄了珍美一眼,珍美的瘦马脸又长了一截。
以前还常有人到我们这条街来扫黄查赌,现在我们这块没人管了。赵婆婆说。
有什么查头,一群老太太老爹爹,捉去吃饭噻,老蒋家是在做好事,他不开那个麻将室,我们这群老鬼把么位置玩去啊。
那隔壁店呢,公安的怎么就不来扫哈黄。美珍凉好毛巾,垮着个脸往赵瘸子身边过。
查么什查,整个城南就这一家了,而且人家跟你一样,开的是理发店,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就说你拿到了双,又能么样?男欢女爱,人家自愿。再说人家也要吃饭,最多罚点款,最后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呸,无耻,脏了理发店的名声。珍美一脚踢开老四,老四正在给西林洗头,泡沫撒了一地。珍美瞪眼说,你一个头抓个把小时,抓得很舒服,是吧。
老四抬着满是泡沫的手,骂,又发妖疯了。
西林赶紧从座位上起来,说,走,走,洗去。
赵婆婆斜睇着西林的背影说,以前公安局的黄大锤,三天二头带人来梧桐街扫黄查赌,那厉害劲,赵婆婆啧嘴直赞,黄大锤,名还真没叫错,有上十年没看到他人了吧。
赵瘸子说,他不叫黄大锤,黄大锤是梧桐街的人给起的绰号。他叫黄安,前几天我还见过他。
赵婆婆问,你在哪儿见过?
赵瘸子说,隔壁阿莫那里。
赵婆婆被噎住了,低下头,捡起落到地下的针,一针一针再织。
黄大锤是二级警督吧。有人好奇地问
不是,是三级警监。
警督大还是警监大。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把总警监、三级警监、三级警督逐一讨论个遍。
时间安静地从他们的嘴边溜开,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八
一件崭新的灰格子连衣裙,长到小腿,腰间一圈腰带,扎着一个怪头怪脑的蝴蝶结。 阿莫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就有了这种装扮。可是,又怎么样呢?那些有钱的老板、精英,西装革履的、雍容华贵的、冰清玉洁的,逃起税来,二套账、三套账地做,阿莫这身衣服,虽说也有欺骗人的嫌疑,比起这些人来,小巫见大巫。
知了知道了--知道了--叫声清朗、激越,甜。阿莫喜欢这儿的知了,它与梧桐街的知了就是不一样,梧桐街的知了,有气无力,像床第上王矮子的叹气,阳痿--阳痿--
阿莫抬头看看天空,四个金色大字,十三中学。阿莫靠墙而立,墙把阳光阻拦出一小块荫凉。阿莫的身后是这所学校的门卫值班室,透过窗户,阿莫可以看到黄大锤隐约其间的背影。
一头肥猪都进了你的家门,你还能让它跑了?阿莫当然不,既然你黄大锤一直不来找我阿莫,阿莫自然不会被动受困,主动出击才是王道。阿莫了解到三级警监黄大锤,退休后应聘到十三中学做门卫。只是让阿莫始料未及的是,十三中,这个她曾经读过两年书的母校,会把她粗砺不堪的心撞得如此的七零八落。它那么高贵,那么遥远,却又如此近得让人窒息。阿莫被困在一团自卑、自恶、自贱的泥沼中,挣扎不起。
18岁以前阿莫其实不叫阿莫,叫管山山,管是姓,山山是名,有名有姓。管山山的家,背靠大山,开门见山,于是她的父亲随地捡了一个名,扔给了他的女儿。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卖掉她的人贩子。人贩子卖完妻子,又卖掉女儿,再无财产的人贩子,便消失无踪了。做了九香的女儿后,除了偶有噩梦来袭,管山山把那个男人忘记了。
18岁那年,管山山是一名初二的学生。那年春天,倡条冶叶,梨花初放,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季节。 班里来了位新老师,他在黑板上郑重地写下了他的名字,覃行。
管山山莫名地爱打扮起来,那时最爱穿的也是这样一件格子连衣裙,只不过格子是蓝色的。
管山山异常勤学好问起来。她的脑瓜里突然之间跑来无数的问号,早自习时,课间时,放学时,这些问号总会恰到好处地蹦出来,蹦到覃老师的面前。覃老师对待问号的耐心,像春天的风,把管山山的心吹得花攒锦簇。
渐渐地,管山山不甘心起来。她想要更多。
一天下课,管山山走到覃老师面前轻轻地说,覃老师,这学期完了,我不能再读了,我妈在毛纺厂帮我找了份临时工,要我出来工作。
批改作业的覃老师,一听焦急地说,你才多大?
管山山眼泪快出来了,十八了,我十岁才读一年级,被人贩子买到这里的,我妈其实是养母。
管山山似乎听到了覃老师浅浅的叹息,那叹息却如花般开在管山山的心头。
覃老师终于开口说,莫急,我来想办法。
管山山从覃老师的办公室走出来后,望着长长的天空舒了口气。
回到梧桐街,九香的骂声接踵而至,小婊子,莫好玩哈,跟老娘好好读书,最好能考个大学出来。
管山山低头躲进了小屋。晚上,管山山做了一个梦,那是被一群梨花包围着的梦,她站在梨花白色的花瓣上踮起脚尖舞蹈,旋转、舒展、滑翔,从一朵花瓣飞到另一朵花瓣上。
几日之后,覃老师的传呼声,如黄鹂般如期唱响在管山山耳边。覃老师说,管山山同学,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爷爷高血压,最近又中风了,住在医院,老人家平时喜欢看看书,要不,你每天抽出一、二个小时,到医院给我爷爷念念书,一个月付你三十元,你到毛纺厂上班,一月工资也不过六十多点,还影响了上学。你跟你妈妈商量一下,看这样行不行?
窗外梨花开得正好,簌簌闪闪,满枝,满树,漫卷轻飘,管山山喝醉了酒似的使劲点头,说,谢谢覃老师!
管山山使劲地敲九香的房门,九香在房内骂道,敲什么敲?小婊子叫丧撒唦,老娘这儿正做着生意,你屋里着火了还是么的?
房门开了,九香披着床单站在门口,瞪着眼。管山山欢快地叫道,妈,我们学校要补课,以后放学可能要晚回二个小时哩。
九香眉眼一低,嗤道,补课就补课,晚回就晚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高兴成这样?去!回房做作业去!
管山山瞄了一眼那床上的男人,那男人正瞄着她的胸,流着涎。
管山山做了个鬼脸,走了。这一走,就走进了她人生的另一个路口。
在给覃爷爷念书的过程中,管山山发现了一桩怪事。王姨是覃爷爷请来的看护,她每天回家总要带走覃爷爷的一些药,有时是覃爷爷拿给她,有时她自己随意拿。覃爷爷的药太多了,桌子上,床头柜上,落进眼里的全是药。
强烈的好奇心,给管山山心里堵上了一块大石头,不搬开,不挪开,就跟不能出烟的烟囱似的。
管山山王姨长王姨短,叫得比黄鹂还动听,主动帮王姨分担一些事,帮覃爷爷倒倒尿盆,洗洗脚,擦擦背,这样王姨可开心了,覃爷爷也欢喜。管山山瞅准机会,偷偷问王姨,覃爷爷给你这么多药,干什么用?
王姨打量了下两旁,捂嘴小声说,卖!拿到药店就是钱,比付我工钱划得来。
慢慢地管山山全清楚了,原来覃爷爷是退休老干部,他的医药费拿到单位可以全报,于是覃爷爷就一个劲地开药,甚至补药也开,这么多药,覃爷爷当然吃不完。王姨灵光,开口说不要工钱,就给她一些药就行。覃爷爷懂了,于是,加大开药力度。王姨拿这些药低价卖给药店,得到的钱是这工钱的几倍。
三楼一溜全是老干部病房,财运来了。
一大群钞票像蝴蝶一样向管山山涌来。管山山脑海中的一个蓝图,渐渐清晰起来,她握着钞票,一把跶给那个仅用20元,就买了她妈妈的那个男人,然后带走那个可怜的女人,头也不回; 她再一把跶到售楼处,买下她最钟爱的窝。在她那漂亮的小窝里,她的母亲和九香亲热地聊天,门开了,孩子们的爸爸回来了,覃老师进门一面换着拖脚,一面温言软语地问,孩子们乖不乖?而她的两个孩子,欢呼着爸爸--爸爸--,雀跃地扑进覃老师的怀里。
管山山沉住气,对覃爷爷更殷勤了。有一次,王姨打饭去了,管山山说给覃爷爷洗个脚。管山山端来一盆水,把覃爷爷从病床上扶起,蹲下身子,细心地给覃爷爷洗起脚来,覃爷爷很开心。
洗至中途,管山山故作迟疑地开口,覃爷爷,可不可以像王姨那样,您以后不用付我工钱,给我一些药,就行。
说话的管山山很紧张,低着头。可是覃爷爷半天不做声。管山山奇怪,抬起头,发现居高临下的覃爷爷,眼睛在她的领口,亵玩着那对呼之欲出白胖胖,肉嘟嘟的小兔,挪不开。
管山山咬了咬牙,捉住覃爷爷的一只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除了覃爷爷,管山山有心地与三楼其他病房的老人们一一接触,一来二往,管山山手上的老干部越来越多了。
管山山做着人生最得意的梦。可是永远的覃老师,从不肯从老师里跨出,那怕是一小步。管山山鼓起勇气,声泪俱下地表白后,覃老师彻底退缩了。终于有一天,管山山看到覃老师,领着一个带眼镜的女孩,那女孩娇羞地依偎着覃老师。覃老师宣布结婚的时候,管山山的世界坍塌了。她把第一次给了梧桐街的一个嫖客后,她真的辍学了。覃老师于是成了她心底里一道最美丽的伤疤。
下课铃声把阿莫从旧伤的疼痛中吵醒。一群快乐的孩子从校园里汹涌而出。人群中,阿莫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当年清秀帅气的覃老师,已变身为中年人,小腹微微凸起,前额有一缕灰白色一闪一闪。他在人群中安静地走着,平静踏实地走在这细碎的岁月里。
我怎么会怕?做了亏心事了?阿莫紧握着拳头,想要寻找一种力量,一种能让她坚定地站在那儿的力量。可是,未等覃老师走近,阿莫侧转脸,终就怆惶地逃开了。
九
阿莫跟西林商量,叫西林去一趟十三中学,事情很简单,到十三中学找到黄大锤,说那笔生意,可以再商量。西林去了,却哭成个泪坨坨回来。到阿莫面前哭完,又跑到隔壁珍美那儿哭,哭得稀里哗啦。一开始大家都不做声,最后珍美开口了,哭鬼哭,自作孽,你就不能不干这种事?做点别的?
原来西林在十三中学看到了儿子小强,已进入初中读书的儿子,个头长了一大截,一个小小男子汉的雏形。西林一见,欢快地扑上去,儿子灵巧地一躲,西林扑了个空,一咧趄,差点摔倒,却听儿子跟旁边的同学言语,哪来的疯女人,恶心!儿子瞬间消失了,西林傻了,呆站着,忘记了阿莫交待的事,哇哇哇地一路哭了回来。
西林听珍美这么一说,就一边哭一边辩解,说自己没本事,没特长,年纪大,又丑,能做什么事?
赵婆婆接嘴,屁话,那年纪大,又丑的人都不用活了。
珍美说,活该被儿子嫌弃。
西林没完没了地哭。珍美说,唉,莫哭了,这世上男人心最坏,有钱就变坏,要怪就怪你没找到好男人。
西林更伤心了,一个劲儿地说,儿子,我好爱你呀,儿子,我好想你呀。哭得一屋子人的心情都好不起来。
阿莫生就的保护色,从不往人堆里钻。西林的哭声,让阿莫很是头痛懊恼,烦死了西林这种走东家串西家,闲聊侃天的臭毛病,也不管自己这种被人嫌弃的身份。
几天过去了,阿莫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接近黄大锤,虽然黄大锤近在咫尺。
阿莫苦思冥想。
不经意间,一些谣言四起。说城西的老年娱乐中心常有不明污物,亵渎那儿的风水,更甚的是那污物日日有更新,以至老年娱乐中心竣工月余,却始终无法开张。为什么,钱呗,娱乐中心竣工的只是一个建筑外壳,内部设施基本没有,有人说,政府本来预算了这部分经费,可是,被那污物冲撞了,这笔经费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人们直呼晦气。
西林问珍美,什么污物?这么厉害?珍美眼一斜,蔑视地说,大便。
阿莫却异常开心,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要外出散散心,留下西林独自看店,也不再逼着西林去十三中了。
事情常常是这样,期待的东西总不会轻易地到来,当你平心静气,不再巴巴地望着的时候,那东西,自己就来了。
这不,黄大锤来了。依然是那身白背心,白衬衫,藏青长裤。只不过这次黄大锤神情黯然、憔悴、焦灼,与阿莫平心静气,坐看风云的气象正相反。
黄大锤很爽快,答应给阿莫30%的返点,拿出了20张医保卡,递给阿莫说这儿总共25万,扣去30%,到时过来结17万5千元。阿莫满口应承,将卡用皮筋扎好,放进了旅行袋,说一个月后过来拿钱。
一个月到了,阿莫将套出来的钱如数结给了黄大锤。黄大锤再次拿出一张卡,说这是他自己的医保卡,里面有医保费二万一千元,说一星期后过来拿现金。阿莫不解,说你的卡怎么上次不一起给我?一句话说得黄大锤面露愧色,赧着脸说,上、上次忘了。
同时,一些小道消息又在传,说有大量的民间资金注入,老年娱乐中心马上要开张了。
阿莫的心情跟过山车似的,又跌入了低谷。
十
一阵凉风过后,秋天来了。枯木黄叶,气氛莫名地萧瑟起来。
阿莫把诊断书扔给那个粉面桃花,心肠却异常坚硬狠毒的小姑娘。阿莫说,医生,你们肯定搞错了,我要复查。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粉面桃花起身,倒了一杯水,悠然地喝了起来,她烦透了,这世界太喧嚣了,如果都要她一一回应,那她岂不是累死了。
粉面桃花的冷漠,让阿莫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癌。
阿莫的颤抖踩在落叶上,对死亡的害怕从躯壳时深一脚,浅一脚地撞了出来。太多的不甘,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又像这黄叶,无可奈何地飘去。
阿莫当然要拯救自己。一沓沓钱在小怪兽的注视下,从旅行袋里吐出来,蹒跚地走过那个"收费"小窗口。心底那个一再描绘的蓝图没有了,灰飞烟灭。小窗内那双数着钱的手,数的是她年青的身体,这辈子的尊严,孤独、忍耐与承受。
钱之外,她还有什么呢?除了九香,什么也没有了。她哪敢让九香知道这事,她怕九香撕着她的头发,一巴掌甩过来,骂小婊子,小骚货,老娘一再嘱咐你,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你不听,干这行,哪有好下场?你死在老娘头里,你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好狠心啊,我怎么就鬼迷心窍,收了你这个丧门星……这些思绪一丝凉一丝暖地绞缠着阿莫。
阿莫伸手过去,将窗内递出来的已累成小山的药,一一捡进旅行袋,旅行袋很沉。
化疗,打针,吃药,各种药,没完没了的药。
阿莫的病床前,西林成了唯一的亲人。这个蠢女人,打饭找不到食堂,交费找不到窗口,甚至解个手都找不到卫生间,跌跌撞撞了一个多月,阿莫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西林却学会了看护,把这所医院的小门,近路都摸了个透熟,病房同时也成了她的临时聊天室。
钱在死神面前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阿莫的钱并不是很多。看着阿莫一天一天地枯萎,西林急了,惶恐不安地拿出一个小绿卡塞给阿莫说,这里面有五千元,是我从客人的医保卡里赚的,你用吧,你千万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么办?西林的鼻子稀溜稀溜地响,天又要塌了。
没想到西林这么眼巴巴地望着她。阿莫把卡推还给西林说,我跟胡黑说一下,让他们收留你。
西林点头,又摇头,一个劲地擦鼻子,手掌手背全是鼻涕。反复说我不想去浙江,我要在这儿看着我儿子。
去城北吧,那儿的姐妹我也熟。阿莫如此一说后,西林最后稀溜下鼻子,将清涕甩到一边,雨过天晴。
西林神秘地说,刚才在二楼骨肿瘤科看到了黄大锤。
阿莫莫名地想起,黄大锤最后一次送卡过来时的满脸羞愧。阿莫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太明了,下意思地瞄了瞄床头柜,柜里放着她的旅行袋,那张黄大锤的卡已变成另外一串数字躲进了阿莫的存折。阿莫掠了掠渐渐稀疏的发自语,阎王收恶鬼,怎么连好人也不放过呢?
没想到西林却说了句很有见地的话,阎王收人,总要找个理由,没办法让人老死,就让人病死,淹死,出车祸死,伤心死,反而迟早要把人一个个收走,迟一脚,晚一脚的事。
护士微笑着推着送药小车进来了,西林赶紧让开。一大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黄黄的药落进阿莫手里。这是什么?是药?是钱?是花?阿莫变得恍惚起来,曼珠沙华,阿莫想起了这个黄泉路上的花。
阿莫扬起胳膊,将药大把大把地拍进嘴里,最终,她都必须一粒不剩地吞下它们。
日子用钱一天一天地数着。阿莫觉得要好好打算打算了,因为她的钱开始数不动日子了,她怕死无葬身之地。
阿莫头也不回地出院了。西林却成了这家医院的回头客,有人愿意请西林做病人看护,西林有了新工作,甭提多开心。
阿莫为自己买了块墓地。
阿莫的内心开始平静安详,不争不吵,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的未来在下辈子,她渴望它早点到来,她要的富贵,以及这辈子所有的不甘心,她全部要讨回来。
至于说她那可怜的母亲,阿莫无力也无颜去找了,即便找到了,一个将死的人,除了给白发人家带去绝望、痛苦与忧伤外,一无是处。覃老师依然会从她的心底温柔地飘过,那是个多么奢侈的过错啊,所有的留待下辈子吧。
西林哇哇哇地又在哭,跟阿莫说,跟珍美说,跟所有的人说,她儿子小强今天来医院看她了,叫她妈了。
十一
阿莫必须再见九香一面。
见到九香时,九香乌着肿眼泡在小店内发呆。小店七、八个平方,一高一矮两个货架,零星地摆了些新旧不一的商品,颓废萧条。
见到阿莫的一刹那,九香的伤心见到了出口,九香半张着嘴,一肚子乱芝麻、破棉絮正准备倒豆子时,愣是没倒出来。九香咽了口唾沫,点着九香的鼻子骂,小婊子,你看你,瘦得没人形了,你不能弄点好吃的吃吃?你把钱留着买棺材撒?说着着急忙慌地找钱,说要买排骨,煨汤喝。
有眼泪在阿莫的腹内流淌,它们带着温度一直流到脚跟,打湿了阿莫的心。阿莫拦住九香,妈,我这段时间减肥,你看,这效果可以吧。九香开口又想骂,阿莫笑着说,骂吧,骂吧,这辈子最喜欢听你骂了。九香瞪了阿莫一眼,也笑了。咦,现在也会说肉麻话哄我了?
你看你哭着一张脸,把街上的顾客都哭跑了,我不哄你笑笑,这小店怕是要关张了。
呸,你这臭嘴,一口一个关张,想砸了老娘的饭碗撒,老娘还想靠它挣点养老钱哩。
阿莫取笑道,养老有季叔,怕什么?
阿莫还是捅破了竹筒子,九香一肚子委屈的豆子,顿时哗啦啦地倒了出来。
九香呜呜地哭,那个死鬼,就是一个骗财、骗色的人渣,骗了我十万,居然还把我甩了,现在跟下镇的胡大胖子好上了,都一个多月都没上我这儿来了。
九香哪儿还有半点当年叱咤翠微楼鸨儿的泼辣。
阿莫一叹,拉着九香一起坐下,说早就看出季叔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次只当是拿钱买教训,以后注意点就是。
九香不安地望着阿莫,神叨叨地,阿莫,你这样说话不像啊。
怎么不像?阿莫笑。
你应该骂我,取笑我,揶揄我才对。
阿莫一黯,看来我们都是贱货,喜欢被骂, 老婊子!
如此,九香便如释重负地笑了。
阿莫离开九香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阿莫挨着九香睡了最后一晚上。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说尽所有想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她交待好了九香,如果九香实在不想在镇上呆了,可以去城里的老年娱乐中心,阿莫已在娱乐中心的老年公寓给九香报了名,填了表,还捐了二万一千元,只要九香想去随时可以。
那一晚,九香很奇怪,把阿莫当年的三好生奖状全找了出来,不安地看了又看,擦了又擦。
还有一件事做完,阿莫认为就可以真正安心地走了。
老年娱乐中心门前广场,阿莫执着拖把一来一回地拖着,在她的身后,一片洁净的空地露了出来。门口广场很大,打扫完它,至少要两小时。阿莫身子虚,拖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