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芳
崞地傍着滹沱河,盐碱地、旱地、坡地多,水地少,因而崞地的农作物历来以高粱玉米为大宗,小麦种植很少,亩产也低。二、三十年前,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市场上随便买不到粮食,农民都是种啥吃啥,自给自足。既然很少种小麦,那么,自然也就很少有麦子吃。
麦面金贵,这是我打小的印象。我家厢房的地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粮囤、瓮子,而麦子只占据着架上几只很小的红瓦缸。生产队分回来的麦子极其有限,一般年景每个人头只有十来斤,全家几十斤麦子要支撑一年流水的日子,那是相当考验村妇持家能耐的。好在,崞地的女人久居贫瘠之地早养成了勤俭的习惯,都很会过穷日子。每年就那么点麦子,母亲还要匀出一些存起来,在麦粒上铺了白麻纸,撒上一层厚厚的柴禾灰封了口子,防止生蛾生虫,预备着有盖房垒墙、婚丧嫁娶等大事用。等到第二年新麦分下来,顶新换旧的又存进去一些。
满满当当的一缸陈麦储着,日子过起来才安妥踏实。
麦子磨成面,先要淘洗、晾晒,然后摊放在屋内阴凉地的竹匾或木函(晾晒粮食和米面的木制扁长容器)里“封”着,让外部的潮气一点一点浸入到麦粒的核心,使水份分布均匀。麦粒封得恰倒好处用一个“润”字来形容,小时候,常记得母亲手掌心里捧几颗麦粒到街上让众人给看看,女人们用牙咬、用手掐来试干湿,试润不润,只有干湿适中“润”了的麦粒,出面率才高,磨出的面也白、筋。这些都是很微妙的日常生活智慧,只有在长期的乡村实践中才可习得,没有教科书,全凭一个人的悟性,所谓“品验”,这对于一个农妇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素养。头揽磨出的叫“籽儿面”,二揽磨出的叫“大麸面”,雪白漂亮,最为珍贵,一般用作蒸礼馍人情交往。三揽磨出的面请人待客用,四揽、五揽的黑面自家过年过节吃,最后的麸皮则在拌醋的时候派用场,也给夏天的猪娃下火。早年,在崞地,日子就是这么精打细算着过的。
那时候,邻里邻村的亲戚朋友碰面,所谈话题多是围绕劳力、工分、口粮、牲畜,而麦子的多寡更是衡量一个村农民生活水准的极为重要的指标。我们经常听到的是:方圆的白村、白家湾村工分最值钱,分的麦子也多,照我们村人均的三倍,我和姐姐就羡慕啊,我们要是生在白村该有多好!甚至,联校组织学生会考时,我们见到白村的学生都是恭敬着的。
有一年,生产队的麦子丰收,社员们兴高采烈等待分麦子,有的母亲甚至给娃许下了愿,说过七月十五的时候要给蒸个大面人。不料,收割回来的麦垛在谷场里着了大火,社员们的心简直在滴血,纷纷冲进火场去抢救麦子。谢天谢地,麦子总算没有被全部烧毁。大火过后,人们搓开乌黑的麦穗,看见麦仁还在,大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谁承想,被烟熏过的麦子,吃起来远不是那么回事情,尽管淘洗了好多遍,磨出的面看起来也算白,但味道却是辣的、苦的、烟味浓重的,有的人吃进去后甚至头晕犯病。可怜全村人就用那烟熏的麦子度过了一年的岁时节令。有的人家恰好那年有搭礼的地方,只好用烟熏的麦面蒸礼馍,以至于,好多年,在邻村上下都流传成了一句俗语:某某村的馍馍——烟熏气。
麦收时节经常会遇上连阴雨,麦穗在地里生了芽,有时候,到了谷场上,眼看黄澄澄的麦子到嘴了,也会因为一场突至的暴雨让麦子生芽。有一年,麦子已经摊到场上开始脱粒,可上面让莺歌燕舞学大寨,愣是等的麦子生了芽才收场,所以,社员们分到手的经常是生芽的麦子,磨出面来,发粘,蒸出馍来颜色发青,农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毫无办法。
父亲那时是乡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他读过太原林业学校中专,在晋南的运城有几个同学,大队就派父亲去那里调换麦种,有个叫白光西的,在芮城县粮食局工作,他借机给父亲调剂回二百多斤小麦来,那小麦籽粒大、皮薄,磨出的面白而筋道,乡邻们眼热的不得了,父亲就大方地给几户人家每家匀兑了十来斤麦子,这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大约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了,父亲为此颇感自豪,晚年说起这件事来,都满脸的荣光。
崞地男人一般厚道,心胸宽,对女人懂得体恤,因此,家,通常由女人来当。那个年代当家,其中一项重要的权力,就是对白面缸的掌控。日子穷,女儿回娘家探望,思来想去没有别的体贴之物来孝敬,就从自家贫瘠的面缸里,匀兑出一碗两碗来,蒸几个枣馍,看望一下娘家亲人。因此,一些鸡肠小肚的男人很提防女人这一手,像前街上的宽叔,总是在白面瓮里摁上手印,宽婶要经他同意才敢动自家面缸里的白面,也因此,宽婶对宽叔一辈子心怀抱怨,感情隔膜得很。
小时候,大人们经常用这样的话来吓唬爱打人的捣蛋鬼:你再敢打人,打出红流血来,到你家炕上吃白面疙瘩(手揪的白面条)。这话在贫困年代是有威慑力的,即便是个娃,也知道白面的奇缺,哪敢随便招惹了人,让人家上门来吃白面呢。
有一年我家翻盖西房,第二天要请人脱土坯,头天下午我娘蒸了满满一锅白馍,出锅后一个都没敢留,全部收起来放进了房梁上的吊篮里,这时,蒸布上还沾了不少的馍屑,母亲就让我和姐姐啃蒸布吃,正在我们大啃之际,一个玩伴来家了,我母亲大约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让人家也来啃,最后大约觉得不雅,又实在拿不出整个的白馍给人家,最后,那孩子怏怏地走了,回去之后和大人说了,过了些天母亲在街上听回别人传的闲话,说人家确实是受了委屈的,怪母亲没有给她娃啃蒸布吃。哦,只有贫困年代才会有的故事,今天想来,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想吃白面馍的愿望贯穿着我整个的童年。
有一年正月,父亲去镇上吃请,回来描述待客的排场,讲到主食时是这样形容的:白灵灵的馍馍紧得上,那是说白馍的充足啊!吃完了又端上,吃完了又端上。我在一旁听得入神,嘴里艳羡地反复念叨:白灵灵的馍馍紧得上,父亲听了大约有些心酸,他把我的话一直记牢了。此后,父亲每次去省城的叔叔家,叔叔周济的粮票和钱,他都要买成硬面白馍,用带网眼的大兜带回来,让我们全家放开肚皮紧饱吃。
1978年,我十岁那年,土地分到了户,也有了自留地,父亲把一块能浇水的地种上了小麦,麦田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有时是为了给麦田拔草,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喜欢那么散漫地待在麦田里,看绿油油的麦苗,闻清清的麦苗香。麦田里常有金哈灵鸟出没,它们整天奔忙不休,从远处衔来吃食,一头扎进麦田去喂黄嘴的雀儿,黄昏时,还爱站在地畔的杨树梢上,你呼我唤的情意深长。麦地旁有一眼机井,整天“咕咙咕咙”唱着欢歌,把大地深处清亮亮的泉水灌进麦田里。父亲穿着漆黑的雨靴在地里巡渠、堵水。闲下来时,他拄着锹立在田头抽烟,眼神拉得很远,我发现有异常明亮的光彩不时在父亲的眼中闪现。其时,一场事关农民命运的重大变革正在中国大地上拉开序幕,我一直生活在贫困中的父亲,心底里一定掀起了巨浪,升腾起对美好生活的强烈渴望。多少年了,每当提起改革开放,我就会想起父亲驻足麦浪端望远方的剪影,一个普通的乡村父亲,在儿女们心中成为可抵日月天地的永恒。
那年的麦子长势很好,麦秆粗壮,麦粒沉实饱满。麦收时节,我们全家每天天不亮就去割麦,父亲总是在头天晚上就把每把镰刀磨得锋利,母亲则早早起床给我们熬了绿豆西葫芦稀粥,烙了白面饼。割麦的活是苦差,麦芒把汗湿过的皮肤划得又痒又疼,但我们家出工早,总能赶在大红日头暴晒之前,拉着装满麦捆的小平车回家。从麦地到家要下一段陡坡,父亲在前面驾辕,我们在后面跟车,为了防止一路下滑,父亲把车沿条尽力向后翘起以加大平车与地面的摩擦,也许是麦垛的重心有点太靠后了,走着走着,不知怎么一打岔,我看见父亲闪了一下,车沿条就向后高高仰起,高举过了父亲的头顶,而平车停在了半坡上。这时,父亲只好一踮一踮跳起来去够沿条,我们也帮着跳起来去够。父亲身体消瘦,长于思考,精于言语,却不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尤其是繁重的力气活,总显得不那么得心应手,有点支楞起的样子,因此母亲背地里常开玩笑称他是“蚂蚱”,看着父亲一跳一跳的滑稽样子,我们都偷偷地捂嘴笑了,父亲和母亲也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想来,这是何等幸福的场景啊,一对正值壮年的乡下夫妻,和他们活泼泼的三个孩子,在六月的阳光下,拉着一车成熟的麦子回家。而30年后,父亲和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已长眠于大地,回到了麦子的根部,那个馋嘴的不成器的二闺女,在槐香萦鼻的五月里,正含着泪水写下这些怀念的文字。
麦子收获回来,和好多急性子的人家一样,我们也先打下一些来,到磨坊干磨了,蒸一揽子卷卷吃,乡亲们把这种不淘水、不剥皮的干磨叫“一罗打到底”,因为加工费长期都保持在每斤一分钱,所以也叫“一分吹”,就是现在的全麦面,蒸出馍来颜色暗沉,口感有点粗拉拉,但麦香味扑鼻。怎么来准确地形容麦香味呢?我想,那就是一种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六月风的味道,以及夏夜蛙声味道的复合吧,没有种过麦子,没有亲近过泥土,没有对父母、对土地的感恩情怀,是诠释不了麦子的真味的。
在崞地,金贵的麦子不仅仅是口粮,也是礼俗交际的使者,婚丧嫁娶,重大节日,都少不了麦子的参与,相沿成习,渐渐繁衍出了一门面塑艺术,像娶媳妇的花糕、丧事宴的大饭、正月十五的面人、清明节的寒燕,因此,每个乡村都有几个能妇巧匠,她们常被请来请去蒸花馍。我大伯母就是个蒸馍的,极巧,她彩画的面娃眉目传神,燕子能凌空飞起来,乡人赞叹曰:活特嗖嗖的。后来,她又独家发明了用白萝卜雕刻染色代替白面做雕花,颜色水灵亮丽还省白面,说起来话很长的,这些,我将来放在崞地的艺术里讲吧,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让我童年魂牵梦绕的麦面香。
我一直是个爱掺和村妇事务的孩子。母亲只要一蒸馍,我总爱跑前跑后围着转,一会拣红枣,一会到地里去掐衬馍的茭叶,一会又要帮母亲揉面团。我好喜欢上过碱的面团把玩在手心里的那种感觉,绵软、光滑、细腻,像小弟的脸蛋,也像母亲柜底那块绸布,还像绒绒的大丽花瓣,叫人心底里熨帖,叫人沉沉地迷醉和柔软。
有一次,我们去吃糕,心强的母亲拿捏着没有把握好碱的大小,结果放多了,馍出来黄黄的,母亲急得要哭了,因为根本不可能再有富余的麦面重新来蒸。父亲就去别人家讨教回用硫磺熏的办法。把硫磺盛在碗里点着放进添了水的锅底,馍坐到锅里,熏蒸十几分钟出来就变白了,但味道很呛人。到事宴上做客,经常会掰开外皮发白、里面黑黄的馍,那一定是哪家的馍蒸得碱大了,用硫磺熏的,这样的馍自然不好吃,饭桌上吃席面的人们免不了议论几句。那次吃糕,我娘的心一直是忐忑着,生怕别人议论嘲笑,她是个实诚的人,人家一说,她自己就不免脸红了露馅。果然,有人嘀咕,谁家的,碱大了,熏下的。我看见娘埋了头悄悄地不做声,谁知,我那不更事的小弟竟脆生生地答道:那是我娘蒸的!把娘的脸窘成了红布。
人世间的美都是从朴素的生活中产生的,比如给白馍点红点的做法。
你想啊,白玉馍的雪白配上杨桃红的明艳,那是何等朴素又高超的审美意趣。在崞地,像拥有针头线脑一样,每个村妇家里都有一个小小的“红红盅”,过年的元宝馍、时节摆供的贡献、红事宴的礼馍都要点红点。人们还爱给小儿的脸上用红红妆点,额头三个,鬓角一边一个,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上大多点着红点,我总是从那散发着奶香的白胖小儿脸上能嗅出清清麦香来。有一年,七月十五摆供,家里正好没有杨桃红了,我娘突发奇想,从庭院摘了几朵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插在供台上。暄白的馍,娇美的花瓣,映衬着熟透的桃子和葡萄,在清澈明丽的阳光下,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心魄的美。娘把敬神的黄表纸点燃了,有灰色的蝴蝶飞升起来,飘到了开着紫花的芸豆架上。那一刻,少年的我突然涌上一种想流泪的冲动,说不清是为了七月那干净、纯粹的湛蓝天空,还是娘那粉红色的布衫和光洁的脸庞
哦,清清麦香,我亲亲的爹娘,总是,让我在苍茫涯际的浮生里,一遍遍地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