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莉莉 沈汉涛
2016年,在秋雨霏霏的日子里, 我又回到风景如画的梁子岛。在码头上,在上岛途中,遇见我儿时相识或不相识的岛上人,认识我的乡亲主动热情喊道:莉莉,回来了?我笑着应声道:回来了。当我向他们告辞往岛上走去,身后立即传来询问声。
她是谁?
你不认识呀?她是梁所长的小女儿。 啊,啊,难怪有些面熟……
在梁子岛,凡是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认识我父亲梁永铎,父亲在梁子岛上乃至梁子湖周边地区是妇孺皆知的“名人”。
一
1950年初春,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父亲沿着鄂城樊口码头青石台阶,登上了去梁子岛的班船。
船沿着九十里长港汨汨地向梁子岛驶去。父亲走出船舱,伫立在船前甲板上。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徐徐的清风飒飒吹拂着他黄里泛白的军服,他腰束武装带,挂着手枪,打着绑腿;清瘦的国字型脸庞,剑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蜿蜒曲折的长港两岸。船犁开水面,激起层层波涛击打着港堤,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在欢笑。父亲望着似曾相识的环境,那阔别已久梦绕情牵的乡愁霎间涌进他的脑海……
1916年6月,父亲出生于江苏省泗洪县梁庙村一个贫苦农民家里,泗洪县临近淮河边,是历史上淮河决口冲刷出来的一片贫瘠土地。这里十年九灾,天旱时,地里的禾苗像火燎一样枯死,颗粒无收;下雨内涝,沦为泽国。要是汛期遭遇淮河溃堤,那汹涌澎湃的洪水似野兽一样张牙舞爪咆哮着吞噬着人们赖以生存的房屋、土地和禾苗,大水退去,只剩下一片白花花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年复一年的天灾人祸像雾霾一样笼罩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面对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苦难环境,人们为了活命,或卖儿卖女,或讨米要饭,或卖苦力在苦水里挣扎……
为了生活,九岁不到的父亲只得到地主家放牛,年龄稍长靠当长工来糊饱自己的肚子并救济家里。1937年,江苏沦陷于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父亲被日伪军强行抓走,被迫参加保安队。1938年秋,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活跃在苏北大地上。在中共地下党员的教育策动下,不愿当亡国奴的父亲深明大义,义无反顾地携枪投奔到新四军队伍里。自此,他成为中华民族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一分子,转战在苏北大地上,袭击日军,打击伪军,清除汉奸。在出生入死的征程上,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又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一步步成长为新四军的副连长。战争年代的副连长都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的主角,父亲的“官”是用战绩和鲜血为代价赢得的。
中国人民经过14年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好不容易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然而,国共两党的战火又嘭地燃起。刚刚回家成亲的父亲突然接到迅速归队的命令,他不得不辞别新婚的妻子,又投入到战火纷飞的解放战争之中。
为了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抢占东北,彻底解放全中国”的命令,1945年夏季,苏北新四军抽调主力部队-----父亲所在的三师,在黄克诚将军的率领下挺进东北。父亲带领同村新入伍的十六名年轻战士,含泪辞别生他养他的故乡,跟随部队渡海踏上了东北的黑土地,在异地他乡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父亲身经百战,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在四平激烈的保卫战中,在锦州外围的攻坚战中,他曾两度负伤,伤口痊愈后,身体仍残留敌人的弹片。父亲说,他是从死人堆里被战友扒出来的,那白雪呀,全被鲜血染红……
战争是惨烈的,也是残酷的,跟随父亲一起到东北的十六位同乡战友,只有爸爸和另一位同乡战友侥幸地活下来,其余全部壮烈牺牲在那片白山黑土上,有个战士年龄还不到十六岁,十六岁啊,还是个大孩子。作为兄长,作为带领他们出来参加革命的父亲总是责怪自己没尽到保护好他们的责任,直到晚年,一提起这事,父亲总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从1945年到1984年漫长的39年岁月里,父亲只在1950年中旬匆匆回过一次老家,又匆匆返回。父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难道他忘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吗?怎能忘啊!那里有他血脉相传的亲人,那里有他日夜眷念的土地,那里有他野菜充饥的味道。1950年那刻骨铭心的故乡行,令父亲惶恐、忧郁和痛苦。他面对十五位烈士白发斑斑的父母询问:我的儿现在在何方?他面对满面憔悴前妻伤心的泪水(父亲到达东北后,家人误讯他已牺牲,劝他妻子改嫁),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怎是么走过来的?他面对还不懂事女儿疑问的眼神:你是我爸爸?……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三十多年来父亲只能“望乡”却步,紧锁自己的心扉,将寂寞难熬思念的痛苦独自承担,每月将为数不多的工资按月寄回老家,以自己的绵薄之力资助烈士们的父母和亲人,直至他的生命终止。每当我听见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歌曲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父亲,我慈祥善良的父亲,你应该明白,每当人类为新生活开辟甬道时,其代价总是牺牲自己最优秀的儿女。您别内疚,别自责,也别难过。您在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奋进中,离家别子,出生入死,伤痕累累,难道还不够吗?父亲,共和国的旗帜上也有您血染的风采。
父亲喜欢看电影电视剧,但是,只要是战争题材的电影电视剧,他总是皱着眉头,默默无语地避开。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生死搏击,神经脆弱得如同孩童一般,他忘不了战争机器绞肉血腥场景,他天性拒绝战争和与战争有关联的一切。假如日本鬼子不侵略中国,假如没有压迫和剥削,假如人生能重来,父亲会选择当农民、工人或教师。然而,人生没有假如,这就是命运!中国广大穷苦百姓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组织下,反抗外来侵略,寻求解放唯一之命运。辽沈战役后,父亲已是“四野”一名营长,“四野”马不停蹄地突进关内,父亲又参加了著名的平津战役,随后,他随部队又匆匆南下,解放了广西全境,为了肃清国民党的残军顽匪,又积极投身于广西剿匪战斗之中。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是年底,父亲奉命回湖北武汉休整,在此期间,党组织考虑到父亲负过伤,加之地方建设急需大批军队干部。首长动员他回地方工作。从1938年到1950年的12年里,父亲一直在部队里, 12年的风霜雪雨,12年的浴血奋战,12年的出生入死,不是简简单单的阿拉伯数字相加,它包含了父亲整个人生的4000多个日日夜夜的忠诚、奋斗和坚守。他舍不得离开部队这个革命的大家庭,也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出生入死的战友们,尽管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作为党员,作为干部,作为军人,党组织的决定必须无条件服从。父亲依依不舍地从野战军转入到公安部队,经过短暂的政策法令培训和学习。1950年春,父亲被组织上分配到湖北省公安厅水上总队,随着机构的调整,他先后任鄂城县梁子湖区委委员,鄂城县公安局梁子湖水陆分局治安股股长、梁子湖公安水陆派出所所长 。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航行,班船已驶入梁子湖。阳光下,只见烟波浩渺的湖面,波光潋滟,耀金闪银。近处湖岸边,初生翠绿的芦苇像帷幕一样,微风吹过,绿色的帷幕起伏舞动,宛如绿色在宣纸上洇开。湖面的水鸟、鹭、鸭、鸪、雁等竞相起舞,或掠过水波,或猛扎水中,浪花飞溅,掀起阵阵涟漪,波纹缓缓向四周扩散。远处的梁子岛似海市蜃楼屹立在水的中央,父亲眺望着,缓缓掏出黑色牦牛角烟斗,点上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想,我如何适应新的形势和任务?如何确保梁子湖区一方平安呢?……
班船顺风顺水向前驶去,不一会,梁子岛近在父亲眼前。
二
父亲来到梁子岛,他被这里的秀山丽水所迷恋吸引。从1950年春上岛至1976年离休回城,弹指间,父亲在梁子岛生活、工作、战斗了整整26个春夏秋冬,这是他人生最自豪最辉煌的时期,他见证了梁子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生的翻天覆地巨变,直至他生命走向人生的终点,父亲仍然眷恋着那里的山、那里的水以及生活在那里勤劳淳朴的人们。
梁子湖是我国著名的十大淡水湖之一,在湖北省境内仅次于洪湖的第二大淡水湖。史称鄂渚,又名樊湖,据史记载:船直航东到鄂州市陈家桥,西到武汉市洪山区武泰闸,南抵黄石市大冶余家畈,北达鄂州市汀桥。
有山是好地方,有水是好地方,有山有水更是好地方,梁子岛就是这样美丽的地方。她面积近2平方公里,岛上有山,山中有湖,碧波潋滟拥抱亲昵着她。在陆路不发达的解放前,她是周边地区物资的聚散地,也是南来北往商贾货船停泊的天然港口,人称“小汉口”,在她繁荣昌盛时期,码头帆船林立,岸上交易处,人头攒动,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沿着湿漉漉光滑的青石板路,你可以进入周家巷、王家巷、叶家巷、李家巷、陈家巷、夏家巷和杨家巷。巷子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雕花描凤的明末清初建筑,有货栈、旅馆、茶庄、饭馆、诊所、当铺、学堂、米行、油行、木器行和脚行(搬运工,岛上人称挑驮的)。还有露天戏台。每逢节假日,夕阳西下,岛上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夜幕下,人流如织,川流不息。据岛上老人回忆,高峰期,岛上的交易额,一天有上万大洋进出。
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文革,岛上原有古建筑已被战火和人为的毁损,昔日的繁荣昌盛已成为过眼云烟。但是,如果你有兴趣,请走进背街小巷,仍可见残损的青石条架设的门楼,斑驳废墟的四方天井和地面遗留的青石板。
父亲到梁子岛后,在当地党委和政府的领导下,立即和他的战友对岛上及周边地区的人情、社情和敌情进行了广泛调查,在人民群众积极配合大力支持下,根据掌握的情况,依据国家的法律法令,对潜伏、潜逃回乡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敌伪顽固分子和民愤极大、无恶不作的地主恶霸予以坚决镇压,这是维护和巩固百业待兴新生的人民政权必然趋势和铁律。与此同时,对岛上人员也进行了走访登记,岛上人口二千多,除少数地主和工商业者外,大部分是农民、渔民和挑驮的。渔民中有江苏帮、沔阳帮和本地帮,他们在解放前都是受压迫、受剥削失去土地靠捕鱼为生流落到岛上(船上)安家的。但是,他们在湖上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有时捕鱼为争取水面,大打出手,械斗不断。为了建立梁子湖区良好的社会治安环境,维护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保护广大渔民的合法权利。父亲和他的团队起早贪黑深入到渔民家中和渔船上宣传国家的政策和法令,对屡教不改,带头闹事,身负血债的首要分子公开严肃惩处,以儆效尤。经过耐心细致的教育和转化工作,械斗事件渐渐平息下来。紧接着湖北省梁子湖水上管理局、镇党委、镇政府、居委会、居民小组、渔业队、生产大队、小队、搬运队、供销社、粮管所、卫生院和学校等各级政权和基层组织纷纷建立,仅治保会和民兵连就有100多人。社会治安逐渐好起来,生活生产秩序步入正常轨道。
为了保护好湖区渔业水产资源,防止滥采滥捕和打击偷捕行为,梁子湖湖面治安巡逻开始了,开始是木船,费时费工,效果不佳。父亲为此专程向省公安厅报告,省厅拨出专款,购买了一艘快艇,拨给梁子湖公安水陆派出所,从此梁子湖上有了首艘飘扬国旗的治安巡逻艇,滥捕偷捕的事件逐年减少。
在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生产合作化、抗美援朝和三反五反运动中,父亲没有因为年龄大、资格老对工作推诿或观望等待,而是积极主动地配合当地党委政府,充分发挥公安职能的带头作用,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他和他所领导的派出所多次受到县委、县政府和县公安局的表彰奖励。期间,县委多次调他到县直单位任领导职务,父亲说,我识字不多,还是调有水平、有能力的年轻同志担任领导为好。县委领导见他多次婉辞,只好顺应他的心愿。
父亲是个严于律己的人,要求部属不做的,他带头遵守;要求部属做到的,他率先垂范。
1959年秋天,长岭供销社物质被盗,案件很快侦破,被盗物资追回。犯罪分子受到法律制裁。长岭供销社负责人专程上岛到派出所感谢,在与父亲交谈中,供销社负责人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双胶鞋不见了。
胶鞋不见了?父亲紧锁眉头,立即追问:什么时间不见的?供销社负责人说:在你们破案时候不见的。父亲啊了一声,心里一沉,他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对供销社负责人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我会处理好。
一双胶鞋现在不值得一谈,可在当时是紧缺物资。父亲心想:供销社失窃的那天,现场已封查,只有所里的人员能进出,难道是……父亲不敢想象下去。立即对所里进出供销社的人员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正与父亲分析判断的那样。是所里一位家在农村参加公安工作不久年轻民警所为。父亲立即找到那民警谈话,在事实面前那人痛哭流泪,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妈的个巴子”。父亲恼羞成怒地脱口而出“四野”官兵的口头禅,严肃指出了他这种违法违纪的行为。在所领导办公会上,有人说对这种害群之马必须严肃处理。也有人说执法违法应该开除出公安队伍。可见那时公安干警对党的事业多么忠诚,对公安工作多么热爱,一个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父亲纠结了半天,最后吁了口气说:他家在农村,参警不长,端个国家饭碗不容易,念他初犯,为了使他吸取教训,我建议给他严重警告处分。班子成员见他说得在理,都同意父亲的意见,处分报告呈报县公安局。县局领导认为处理轻了,父亲闻讯后,在电话里替那人向县局领导求情,然而,无济于事,那人还是被开除公职辞退回家。父亲深深责备自己管理队伍不严,害了下属。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平反冤假错案时,已退休的父亲不顾年迈体衰多次主动找县里有关领导为那人申诉。那位已不年轻的同志平反恢复工作后,拉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地说:老所长,都怪我一时糊涂,给您丢了脸……
在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上级要求各单位裁减人员。父亲动员我母亲回家。母亲是梁子岛周家巷人,1950年底参加派出所工作,1951年与父亲成亲,是所里户籍民警,而且工作出色,曾是省公安厅表彰的先进模范,1957年国庆节,她作为全省公安系统为数不多的女民警,被省人民政府特邀参加过武汉长江大桥竣工通车典礼活动。在裁减所里人员时,父亲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动员母亲离开公安队伍。母亲只好含泪离开自己干了多年的公安工作岗位,为了养家糊口,她只好到梁子镇纽扣厂工作,直到回城,头发斑白的母亲望着我身穿上白下蓝的警服回家时,抱怨道:要不是你爸,我也是老公安,现在我什么也不是……。父亲苦涩地笑道:当时所里的同志哪家都有困难,我动员别人开不了口,只好带个头。母亲叹了口气;你呀!一辈子总是替别人着想……。
一天下午,父亲在所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的民警匆匆推门进来报告,梁所长,我抓了四个抹牌的。这还了得?自父亲担任梁子湖水陆公安派出所所长后,岛上从未发生过刑事案件,重大治安案件,更无抹牌赌博的现象。父亲沉下脸,把牦牛角黑色烟斗朝烟灰缸叩灭,起身问:人呢?民警回答:在院子里。父亲走出门,只见四个十五六的男孩耷拉着脑袋站在墙边。民警问:梁所长,怎么处理?
父亲沉思了片刻说:我问问情况再说。父亲双手剪在背后,走到四个男孩面前,严肃地问:你们怎么赌博?一个男孩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我们好玩……好玩?父亲说:年纪轻轻不学好,抹牌赌博,今天你们不许回家,我让你们抹个够。四个男孩战战兢兢地按父亲的要求,在天井里围着四方桌坐好,父亲将年轻民警没收他们的麻将袋子咚的一声丢在桌子上,说:开始。
在父亲的监视下,四个男孩惶恐不安地相互看了一眼,颤抖着手抹起麻将来……眼见天色已晚,父亲怕他们家人担心害怕,压低声音用商量的口气对年轻民警说:他们还是孩子,我看还是把他们放了吧。年轻民警说:所长,我听你的。父亲点了点头,又转身对坐立不安的四个男孩说:今天我让你们过足了麻将瘾,今后再抹牌赌博,我把你们这些小东西关起来,滚,都快给我回家……
当年抹麻将之一的小强,家庭成份不好,现在他已年过五十,他笑着说,从那时起,我再未抹牌。我被他逗笑了。仔细一想: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公安人员的一句话,一个鉴定:如推荐上大学,招工招干参军、入党等, 好则保护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坏则葬送一个人乃至整个家庭的前程幸福。父亲对辖区治安工作总是严管,而不乱惩,在他严肃的外表下,有一颗慈爱柔软的心。
在反右和文革时期,一批优秀的教师、医生从县里“流放”到梁子岛,接受再教育和改造。父亲凭借一个共产党员、人民警察的责任和良知,在自己有限的“权限”内竭尽所能,想方设法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和心灵不受伤害。
何福绍是我市著名的老中医,文革前下放到梁子岛上,1967年冬天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何先生接到县卫生局电话通知,要他明天一早赶到县里参加学习班,不得有误。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大雪纷飞,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船已停航,何先生一想到电话通知,只好背着被子一步一颤地想从冰上过湖去。
父亲有早起的习惯,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他走到湖边,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蹒跚涉冰过湖。这十分危险,要是冰层破裂后果不可想象。父亲立即大声喊“回来,快回来”。由于风雪大,何先生未听见呼喊声,仍往前走。情急之下,父亲掏出手枪朝天鸣放一枪。听见枪声,何先生转过头来,只见父亲朝他招手。何先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又战战兢兢喘着粗气返回岸边。父亲对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水淹不死你是吧?何先生哭丧着脸说出了原委。
简直是乱弹琴。父亲立即安慰道:你不要怕,我给你出证明,等冰化了乘船再走。
1958年夏天的下午,岛上一个姓陈的孕妇大出血,岛上医院条件差。人命关天,情况危急,需送区医院救治。孕妇被家人抬到码头上,船老板信迷信,怕孕妇“脏了船”不吉利。尽管孕妇家人反复哀求,船老板仍不同意孕妇上船。父亲闻讯后急匆匆赶到码头,对船老板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必须马上给我把她送到对岸,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船老板见父亲这样严肃,只好开船把孕妇送到对岸,因抢救及时,母子平安。我那时出生不久,母亲奶水不足,姓陈的妇女为了报答父亲,经常到我家给我喂奶。几十年后,当我遇到这位“奶妈”。她噙着泪水重提当年我父亲的救命之恩。我说:您也救了我,我应该感谢您才是。
父亲总是这样,在他人遇到困难和危难关键时候,勇于担当,挺身而出,帮他人渡过难关。父亲爱管小事是梁子岛上人所共知的。婆媳吵架,邻里纠纷,同事闹矛盾,只要他知道立即赶过去。小孩见他来了,大声喊道:梁所长来了。争吵的,闹事的,打架的人立即红着脸,闭嘴松手,一切都烟消云散。什么是人格魅力,这就是人格魅力。父亲的人格魅力来自他真心实意的为老百姓着想,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分忧解难,才赢得了人们对他尊敬和爱戴。
我们常说,人民是我们的靠山,人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工作的出发点、落脚点都是为了人民。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写到这里,我继而想到,省公安厅负责人多次在会上强调,我们各级公安机关要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小事。父亲当年在岛上管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正是今天省厅领导所提倡的吗?我们每个公安干警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也不能够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你只要把老百姓的“小事”管好、办好,老百姓会通过你办的一件件小事来感谢我们的党和政府。“小事”不“小”啊!
三
父母一生养育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家八口人全靠父母亲的工资过日子,而且父亲的工资一年要挤出一部分,资助老家烈士的父母和亲属,在我的印象里,父母节衣缩食,几年难得添一件像样的衣服,特别是父亲,一年四季都是身着警服。内衣破了补,补了破,直至破得不能再穿为止。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尽管不富裕,但精神愉快,尽管生活艰苦,但充满着爱。父亲常教导我们:老实做人、认真做事。这句话,如今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
1966年文革初期,造反派从岛上地主和工商业者家里搜挖出不少金条、银元和金银首饰。按当时规定,统一交公安机关管理上缴。所里当时没有保险柜,内勤登记后为难地对父亲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保管?父亲说,你登记好,我保存。父亲将这金银财宝用袋子装着带回家里。在灯光下,我们兄弟姐妹望着桌子上金灿灿的金银财宝,又高兴又惊讶地说:我家发财了。父亲扫了我们一眼,严肃地说:这是国家财产,暂时在我家里保存,你们谁敢动一下,我打断你们的手。金条、银元和金银首饰堆放在房间里,我们只是看看,谁也不敢动一下。几天后,这批物品上缴到县里。由于登记人员粗心大意,上缴时,还多出几块银元,父亲如数上缴。
70年代中期,粮食供应紧张,就连鱼也是统购统销。我和岛上几个小姐妹离岛到涂镇高中住读,一个星期才回家休息。那时学校生活艰苦,饭菜很少见到油星,饭也吃不饱,回到家里我说饿得慌。父亲点上牦牛角黑色烟斗,吸了一口,望着我问:其他同学呢?我说,还不一样饿。父亲叹了口气说:明天,你把你的女同学请到家里来玩。次日一早,我通知我同班三个女同学来我家里。父亲不知怎么从水上管理局弄回一条五六斤的胖头鱼,对我们说,你们学学做鱼丸子,说完转身到所里去了。我们四个姐妹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把鱼丸子做好,我们迫不及待地尝了几个,咸的要命。
父亲回来问鱼丸子做好没有?我们红着脸心虚地说:做好了。父亲说:我尝尝。他用筷子夹了一个鱼丸咽下,看了我们一眼:不错,但咸了。说着他将煮鱼丸子的水全倒掉,又重新换上水,煮开后盛满一盆放在桌子上说:你们吃,我到派出所里有事。他背着手走了。我们围着桌子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鱼丸子被我们一扫而光。此后每个星期天,父母亲都尽量改善生活,请我的小姐妹到家里吃饭……多年后,我的同学嫆儿姐对我母亲说起这事。母亲望着我们微微一笑。你以为他爸好玩吧?他是怕你们女孩子饿坏了身体,将来不好找婆家……
父亲没有像有些家长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反而对女孩娇惯些。1975年父亲即将离职休息,按当时的政策子女可以顶职。县领导找他谈话,可以安排一个男孩子到公安局上班,父亲说要回家商量再定;亲戚朋友都劝他安排一个儿子顶职。父亲考虑再三,执意把下放到生产队劳动的我叫回家,让我顶职到县公安局上班。我哥哥、姐姐、弟弟、不是参军退伍安排工作,就是招工进工厂单位的,唯独我沾了父亲的光。我感谢我豁达开明的父亲。
在我个人婚姻大事也是我作主,父亲从不干涉。我顶替父亲到县公安局工作后,有不少好心人关心我,他们介绍的大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都被我婉言拒绝。我和我丈夫结婚时,因他家在农村,人口多,根本没有彩礼之说。父亲通情达理地说:你们旅行结婚吧,回家后到小沈家去看看他父母。我们按照父亲的意思,外出旅行归来。父亲良苦用心地为我们在家办了两桌酒宴,请老同事、老战友见证了我们的婚礼。
1984年秋季,父亲在弟弟建华的陪同下,终于踏上了阔别34年生他养他的故乡土地,望着物是人非的故里,父亲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他在老家呆了半月,走访探望了烈士的亲人,虔诚地祭奠了养育自己的父母和先祖们,看望了已为人妻的女儿,父女俩泪水涟涟,相对无言……就这样,就这样一步三回头,最后一次辞别了故乡和故乡的亲人们……
父亲离休回城后, 还经常回梁子岛走走看看,他把梁子岛当做第二故乡。岛上的居民、渔民以及从岛上走出去在外地工作的人,只要到市里,都会登门看望父亲,在看望的人中,有他照顾的孤寡老人,有他救济的孤儿,有他资助的困难户,也有他亲手推荐去参军和上学的人。时隔多年只要提起我父亲,他们都会说:你爸爸是好人……一个人在他生前和去世后,人们能记住他,怀念他,这个人就是好人。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几年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加之战争年代两次负伤,中风后行动不便,每次住院,都是哥哥、弟弟及他的女婿们轮流照料。他们说,我们哪里是照料他,是父亲在关心我们。每到深夜,他们靠在父亲床边睡着,父亲怕他们着凉,颤抖着手把他的蓝色警大衣轻轻地搭在他们身上,又担心大衣滑落,他用布满青筋的手紧紧抓住大衣一角,直到他们醒来。这大爱无言的细节,每当谈起这些往事,他们都感同身受,感动不已。在父亲眼里,我们哪里是成年人,都是一群没有长大的孩子。
父亲临终前几天,老是问:小孩什么时候放假?我回答:后天。父亲哦了一声,第三天上午父亲就永远闭上了双眼。我知道,父亲是怕自己去世影响耽误孙儿孙女和外孙女们的学习,硬是凭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透支的身体,等待着孩子们放假才合上双眼。这天是1991年元月7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也是最灰暗的一天。每当我想起送别父亲的情景,我眼睛里总是溢满泪水……
岁月悠悠,往事如烟。在千丝万缕的秋雨中,我行走在梁子岛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沿着父亲的脚印,行走在他生前生活、工作、战斗的第二故乡,这里有太多太多我儿时的记忆,这是我血脉里的印记。我仿佛看见和蔼可亲的父亲身穿土黄色警服深入农家访问,仿佛看见凛然英姿的父亲身穿蓝警服巡逻在大街小巷,仿佛看见面容清瘦的父亲身穿雨衣乘快艇巡逻在碧波荡漾的梁子湖上,仿佛又看见头发斑白的父亲坐在轮椅上,含笑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