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水 周文彧
黄庭坚,字鲁直,号涪翁,别号山谷道人。江西分宁人(今修水县)。生于北宋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卒于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享年61岁。官至吏部员外郎,死后谥“文节”。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苏门四学士”之首,开创“江西诗派”,被奉为一代诗宗。其文赋骨力强,法度严;其词清丽,时有雅作。书法继往开来,卓然自成一家,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
黄庭坚书法真迹,“据明清以来的有关著录记载,不下四五十件,至今多有散佚”。这一说法是不准确的。黄庭坚传世书法作品有120件,其中真迹原作40件,刻帖和摩崖石刻拓本80件。黄庭坚一生研习古书法数量之多,涉及之广,令人惊叹。他的艺术道路,几可遍及晋唐五代名家。如:《史翊正墓志铭》的间架章法与欧阳询楷书如出一辙,大字行书《西山碑》和《松风阁诗卷》的用笔似全取柳公权法。书法艺术早在其谪贬之前就被空前重视;宋南渡后,高宗对他的书法更是颂扬倍至,称“恨不同时”,遂学其书。康有为推举黄庭坚为南宋书法大家。在绘画方面,也卓有建树,被誉为我国文化史上的“全能型”、“复合型”文化大家。
一、黄庭坚与松风阁及诗书之源流
鄂州西山松风阁的成名由来,与江南三大名楼的由来,可谓同出一辙,即黄鹤楼因崔颢《黄鹤楼》诗而得名,滕王阁因王勃《滕王阁序》而得名,岳阳楼因范仲淹《岳阳楼记》而得名,松风阁因黄庭坚《松风阁诗》而得名。只不过松风阁的文化积淀没有江南三大名楼深厚。究其原因,主要是鄂州人对松风阁的保护不好,毁坏之后没有及时修葺,使之长期消逝在文人墨客们的视野,因而积淀的诗文较少;其次是宣传不够。松风阁建筑的准确时间,史无记载,但根据黄庭坚《武昌松风阁》诗“我来名之意适然”推断,应该是在公元1102年上半年建成的。因为松风阁这个名字是黄庭坚此次游西山时亲自命名的。
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黄庭坚结束了黔、戎二州“万死投荒,一身吊影”、“平生脊骨硬如铁,听风听雨随宜说”的放逐生活,六月九日,赴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任职。不料只当了九天的知州,再度罢官。罢任离太平后,举家十数口自长江返棹至江州一带,居“湖阴堂”以待命。八月二十五,乘舟溯而上,于九月甲申(按甲申为十二日)到达鄂州,并定居于此一年有余。居住的地点是租赁武昌城南一个士人聚居的街巷。他将这家民居稍作整修,没有花太多的钱。山谷为什么选择在武昌定居,是因为此地“去双井才七程”,即从鄂州到达先生老家双井只需七天的路程。当然,武昌的山川形胜,也是山谷栖止于此的重要原因。山谷词云:“平生本爱江湖住。”他在与友人欧阳元老信中屡言:“逍遥山水间”,“未能忘西山”,“萧散于寒溪西山之上”等等。此时,苏轼已病逝于常州。朝廷新旧党争余波未息,张耒因“闻苏轼讣,为举哀行服”再遭贬斥,第二次贬官黄州。黄庭坚闻此讯后,便行舟武昌,一则游览鄂州西山、黄冈赤壁胜景,凭吊苏轼遗踪,二则专候好友张耒到来,以便与之会面,叙述分别之情。
当时,松风阁是刚刚落成,正待贤者为之命名。清代武昌县令熊登在《重修松风阁记》中说:“当年依山筑阁落成之日,待鲁直而名,故其诗曰:我来名之意适然。”黄庭坚是当时的大诗人、大书法家,一生政治上颇不得志,又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因而常以“阅世卧云壑”的老松自嘲,对松树怀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此次他以逐官的身份游西山,对西山松风阁的感悟,自然比其他人更深一层。当松风阁的建设者请他为之题名时,他当即以“松风阁”为阁命名。
黄庭坚给松风阁命名之后,武昌县有两三位黄庭坚的“粉丝”,邀请他到松风阁中饮酒。这几个人并未留下名字,可能是武昌的文人墨客,也可能是设计、建筑松风阁的倡议者或主持者。虽然他们“力贫”(并非有钱人),但仍置酒阁中酬谢黄庭坚。大家开怀畅饮,纵谈古今,不觉夜深人静,此时突然下起了雨,一行人不得不夜宿阁中。
酒意朦胧的黄庭坚,毫无睡意,他信步室外,凭栏夜眺,但见松风习习,竹雨潇潇,不禁诗兴勃发。于是磨墨挥毫,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武昌松风阁》诗。接着,又亲笔将此诗书写在砑花布纹纸上。字大二寸,纸色微黄,书法潇洒,笔锋雄劲,是我国古代书法艺术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关于此诗的成因,《黄庭坚诗集注》认为是“崇宁元年九月甲申,系舟樊口题”。这种说法从逻辑上讲是说不过去的,因为此刻松风阁尚未命名,既然未命名,怎么能有以“松风阁”为题的《武昌松风阁》诗呢?我们认为,从《武昌松风阁》诗“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等语句看,此诗当作于松风阁中。
仁者乐山。黄庭坚对鄂州西山可谓情有独钟,一生中多次畅游西山。他每次游西山,都要作诗写字。每次写完诗后,总是到西山寺外菩萨泉下的一个大水池中涮洗笔砚。久而久之,水池中的清水变成了黛绿色。后来鄂州人便把这个水池称为“洗墨池”。
《松风阁诗卷》问世后,经宋、元、明、清辗转流传,几经易手。宋朝为向民收藏,后落于贾似道手中,又迭经明代项元汴,清代安岐,而后入清内府收藏。1948年底,蒋介石败退台湾时,他请历史学家傅斯年将中国大陆最具文化价值的文物珍品列了一个清单,然后命人打包装箱,用飞机运往台湾。其中,从北京故宫运走大量名贵书画作品到台湾。《松风阁诗卷》与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作品,于此时被运往台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多少年来,有人传说《松风阁诗卷》被鄂州籍人王家壁收藏,至今还流传在鄂州民间一王姓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市书法家周治保先生曾约我去这王姓人家鉴赏过。王家收藏的《松风阁诗卷》,实为一件临摹的东西,并非黄庭坚的真迹。坊间传说,不足为信。
二、《武昌松风阁》诗的艺术特色
中国古代诗学十分讲究意境。“从古到今,书法、绘画、音乐和诗文中,那些‘意到笔不到’的作品受到赏识、称誉,而同时每有‘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无穷,是不足取的” 。皎然《诗式》在论及“取境”时说:“夫诗人之诗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武昌松风阁》诗有三大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意境。
此诗前半部分描写游览松风阁看见的景象。一是松风,一是夜雨。写松风,入笔却从松风阁俯瞰所见的大气象切入,星回斗转,天人一境。老松魁梧高耸,风声如仙女的琴瑟曼妙清远。耳听美妙松风撼山动岭,如闻仙乐荡涤心胸。继而夜雨,却是潺湲灵动的乐章,澄澈脱俗,山川妍媚、精灵。昨夜夜雨鸣廊,晓见寒溪炊烟,一幅清境的山水画涤尽一切烦恼。黄庭坚的适宜之情,明净之心,也融入眼前自然美景,情景相融。诗的后半部分是抒情,怀人之深情溢于言表。黄庭坚的诗友相继谢世。先是东坡的沉泉,后是秦观的去世,而正在受贬的张耒也好久没有见面。而今,黄庭坚在游览孙权曾畅饮过的钓台时,发现江中小岛怡亭碑刻所留存的李阳冰的篆书,引起了他无尽的感触,于是才有了“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这两句诗表达了作者对功名的彻底厌恶,对自由和友人的无限向往。
第二是章法有特色。此诗命意曲折又意脉深藏,故体格精致。作者以游踪作为线索,但这个线索处理得很巧妙。一开始“我来名之意适然”一句,仿佛是以情感为线索。游踪的颠倒错杂,诗的时空交替出现,开头是白天到夜晚,而到了“夜雨鸣廊”又转入白天,故诗中描绘的景象奇诡清幽,颇有神秘色彩。游踪作为明线,而又暗置情感线索,既有“我”观景的感受,也有对逝去的苏轼、贬谪诗友的怀念。这根情感之线,是断断续续的,若隐若现的,仅写个人游览的感受,意境也不会有这么深。诗脉的断裂、隐现、跳跃,使全诗充满了景象的视觉张力与情意激荡的情感。从游踪线索的隐显看,逆挽之法使文字简练;从情感线索细密欣赏,此诗抒情含蓄,意味深长。
第三是有音乐特色。袁行霈先生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说:“诗,不仅作为书面文字呈诸人的视觉,还作为吟诵或歌唱的材料诉诸人的听觉。”《武昌松风阁》诗,极富音乐色彩。全诗二十一句,是奇数,句句押韵,押音域宽平之“先”韵,因此给此诗的韵律创造了一个合适的形式。黄庭坚先时喜作拗体诗,“宁律不谐,不使句弱”。拗体诗容易产生峻直、倔强的姿势和效果,故黄庭坚早年诗风峭拔、奇特。晚年,他的心境平和,诗学的价值取向为朴素和回归本我。他说的“皮毛脱落尽,唯余真实在。”代表了晚年诗风的标志。他已很少用典,也不压险韵,进入了自然的境界。
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其实也是借题发挥、托物言志之作。像“斧斤所赦今参天”,这老松的形象喻示的也是诗人自己的形象。老松获“赦”而高耸入云,而诗人不能获“赦”而流落他乡。这就是托物言志的精妙比喻。
三、《武昌松风阁诗卷》书法的艺术特色
《武昌松风阁诗卷》是黄庭坚晚年的精心之作,也是他平生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与他的《砥柱铭》齐名。这件作品至少有三大艺术特色,值得我们玩味。
一曰笔法优美。启功先生在评判黄庭坚的字时说:“黄书用笔结字,既全用柳法,其中亦有微变者在。盖纵笔所极,不免伸延略过,譬如王濬下水楼船,风利不得泊。”他用一首诗概括黄字说:“字中有笔意堪传,夜雨鸣廊到晓悬。要识涪翁无秘密,舞筵长袖柳公权。”启功先生对《松风阁诗卷》用笔的评语,可谓不偏不倚,非常精准。此件作品的线条形态,比作者其它任何一件作品圆润饱满,是典型的中锋用笔,而不是侧锋或方笔。线条粗细的匀称、圆健,表明作者的用力也是均匀的。作品的结体轩昂而妍丽,结字虽然瘦劲,中宫收得很紧,但主笔都只是略有夸张,撇捺飘逸,故形体上妍美多姿。横画斜势而上,但重心在中,体势稳固。“筑”的横,唯其长,才显示美。“意”、“老”等字也是如此。“令”字的撇捺、“钓”的斜撇都很夸张,这是平稳中的奇峭,但这种“长枪”在《松风阁诗卷》中只是偶而为之。这件作品每一个字都处理得很完美。
二曰节奏优美。《松风阁诗卷》,其节奏疏缓平和,不激不厉。这与作者结字的省略与简约分不开。这件作品中的很多字经过了简化。如“怡”“敬”“能”中的横画均得到省略,“侯”、“溪”等部件得到合并,这样书写就省去了麻烦。从章法的安排看,此作品其实是心灵的自然安排,是书写的随意展开。《松风阁诗卷》每行六字为多,也有五字的,这样的字距就很舒畅,行距又很宽阔,行与行之间,不像别的作品有笔画的入侵,因而行意疏朗。欣赏这件作品,眼睛在时间的渐次展开中,品味到的是清旷与空灵。
三曰诗书统一美。松风阁诗的意境体悟,实际上是心与诗交流的过程,在反复吟诵、品味中入其内,品其意,然后乎外,得韵外之致。松风阁诗书境的体会,似乎更复杂一点,因为书写的节奏比诗歌的节奏更难把握。因此不了解此诗书写的节奏,就难以找到书写切入的途径。如“东坡”的书写节奏,《松风阁诗卷》与黄庭坚的另一幅作品《苏轼寒食帖跋》则不尽相同。《跋寒食帖卷》开头的“东坡”,“东”的折笔交代得并不清楚,“东”的最后一笔也不够完美,而“坡”的第二笔是连笔,“皮”的折也很含糊。而《松风阁诗卷》的“东坡”,一横一竖都交代明白,线条搭接得轻盈、自然。楚默先生说得好:“黄庭坚的书写十分注重书写内容的选择,一段佛教语录,一首诗,都是文字内容的一种指向。”这种指向,与诗境是统一的。《武昌松风阁》诗与《松风阁诗卷》,是诗境与书境的和谐统一。这一点在书法评论家中,是公认的。
黄庭坚的书法,跌宕舒卷,纵横捭阖。“南宋学他的字的人,往往得形而失之神,惟陆游、范成大,颇能得其三味。”
四、《武昌松风阁诗卷》跋语作者及跋语得失
黄庭坚的书法作品大多有历朝历代学者的题跋,而《武昌松风阁诗卷》的题跋却非常壮观。这件作品一次集中了一个朝代所有精英的题跋,可谓空前绝后。故事是这样的。
1323年的春天,元朝大长公主祥哥喇吉(1283-1331),在京城邀请在京的蒙古大臣和汉儒,观赏她的藏品,同时命他们题跋。大长公主是仁宗的姐姐,武宗的妹妹,非常喜欢收藏,且藏品都是精品。当大臣们看完《松风阁诗卷》后,在诗卷上题跋的有魏必復、李泂、张珪、王约、冯子振、陈顥、陈庭实、孛朮鲁翀、李道源、袁桷、邓文原、柳赞、赵岩、杜禧等十四人,可谓盛况空前。这说明大长公主有宽阔的文化视野,也可看出汉儒与蒙古的官员对《松风阁诗卷》的看重和喜爱。
他们的题跋,各有千秋。如孛朮鲁翀的跋语曰:“晨钟暮鼓镇匆匆,虫鸟春秋各自雄。何似道人高阁上,萧萧双耳听松风。”此跋赞颂黄庭坚为人胸襟坦然,看淡一切功名,只有这种人才能名垂青史。
元代大书法家邓文原的题跋曰:“山雨溪云散墨痕,松风清坐息尘根。笔端悟得真三眛,便是如来不二门。”这个跋对黄庭坚禅悟、笔悟的概括,可谓恰如其分;心能息尘根,才能笔得真三眛,说明《武昌松风阁诗卷》已入心平相忘之境。也证实了黄庭坚的一句学书箴言:“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李道源的跋语曰:“黄太史书,自谓得江山之助。此诗与书皆其得意处。涪翁人品如此,诗作又如此,书法又如此,宜其为内家之珍玩也。”这个跋语指出了《松风阁诗卷》诗境与书境的统一,是因为源于人品的超凡脱俗。
袁桷的跋语曰“谓松有风松,不如谓风入松,风声,繇形始成。言六书者取焉。肇于无名。入于有名。万化之始,吾未始以妄听。松动风动当于混沌以得之斯可矣。”从松风两字释名,言书法之形实表达无法名之意,诗托之于松风,书托之线条墨象,颇有特色。
柳赞的题跋曰“豫章一再变,入体乃纯如。晚将鸡毛笔,大仿茧纸书。松风阁中作,群玉排疏疏。至今元祐脚,清标能起予。”此跋尽道黄山谷书风的变化,到晚年变得“纯如”,即纯淡自如的境界,书写不择纸笔。
其他大臣的题跋,评语一般,缺少特色。但不管怎样,这么多的大臣在同一时间作出这么高的评论,在书法史上无疑是一段佳话。由于是当场命题,难免思考不周。像冯子振,他本是一位才思敏捷的才子,但题跋很是一般,给后世留下了遗憾。
苏东坡很欣赏黄书的特色,曾说:“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
总之,黄庭坚是崛起在北宋文坛的一位杰出的诗人、词人和书法家。尤其是他的书法,承先启后,独树一帜,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北宋及以后的数百年间,许多书法家、评论家都盛赞《武昌松风阁》诗和《武昌松风阁诗卷》的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