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一
丰远黎吃罢早饭,打点停当,正欲到厂子里看看,却见儿子滕霄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尔后向她一伸手,我身上没钱了,给我200元吧。
滕霄不是要了一回两回,而是隔三差五就要一次,这么不厌其烦地要,丰远黎便甚为反感,当下将脸儿一沉,质问道,前几天不是给了你300元吗?都干什么花了?
滕霄搪塞道,如今物价飞涨,钞票不当钱,那么3张票子,我看晚会吃零嘴又打的,还抗花么。你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你就没想想,你请客吃饭点个上讲究的菜,这点钱能够么?
丰远黎叱责道,你别油嘴滑舌的,那300元准是又流进网吧了!我匡算了一下,自去年以来,你利用种种借口,跟我要了两三千元,你没买任何东西,全让你泡网吧下饭店打漂了!
滕霄表情麻木,也不犟嘴,兀自伸着手,像道栏杆似的,不给不予放行。
丰远黎没好腔地说,我包里没有钱,等明天再说吧!
滕霄不依不肯,你身为老板,包里不会没有钱。
不给是不行的。丰远黎喟然长叹,只好从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
滕霄如同一个烟瘾十足、浑身痉挛的吸毒者见了烟土一把抢过,扬长而去。
丰远黎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感到精神支柱为之倾倒,万念俱灰,了无希望。她索性不去上班了,坐在沙发上忧心忡忡,泪水潸然。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她能管好一个厂子,却管不好自己的儿子,这就是纷杂的社会,这就是苦难的人生!
丰远黎心里非常清楚,这孩子纯粹是让她惯坏的。丈夫因病早逝,撇下她们孤儿寡母。她不愿带着孩子改嫁,怕的是孩子寄人篱下受委屈,于是横下心来,与儿子相依为命。她把一腔母爱倾注在儿子身上,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再穷也要过日子,再苦不能苦孩子,只要儿子喜欢的东西,她砸锅卖铁也去买回来,敢说那些有爸的孩子也没捞着享滕霄这样的福。在这座城市里,她是一个被人们公认的女强人,凭着毅力和胆识,弃教经商,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历经挫折和磨砺,终于将她一手创办的民营企业搞得一派红火。她渴望儿子读完高中能考上大学,将来踏上社会即便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回来替她主持这个企业也行。现在推行市场经济,要想在商界立足发展,没有知识没有头脑是绝对不行的。儿子天资聪颖,秉性更随她,上进心特强,在学校属屈指可数的优等生,按正常发挥,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事与愿违,滕霄太不争气了,傍近高考时,居然鬼迷心窍恋上了网吧,继而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致使学业荒废,功亏一篑,高考名落孙山。她不死心,让儿子再复习一年,结果人刚命不刚,依然照瓢画葫芦。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压根儿没有料到,儿子会出息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不是未成年人,需要她精心呵护。他已是成年人了,应该自食其力,不能让他像棵菟丝子老是缠绕在她身上。想想那些动物吧,待孩子长大了,就毫不客气地将它们撵出窝,让它们把握自己的命运。人乃万物之灵,更应如此。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她毅然做出抉择——下狠心将儿子轰出家门,不然的话,儿子这辈子就毁了!他毕竟是个母亲,当做出这个有悖常理、不近人情的决定时,心中甚觉悲怆,不免失声啜泣。
过午时分,滕霄回到家中,丰远黎将他叫到客厅,面对面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小霄,你之所以没考上大学,并非你没有天赋,而是网吧害苦了你,它吞掉你的钱财是小事,尤为重要的是葬送了你的前程,当初我为你取这个名字,想让你像雄鹰搏击云天,谁知你却成了一只蓬间雀。吃一堑长一智,你本应吸取教训才对,你却不以此而感到羞耻,仍旧恶习不改,迷恋成癖,不能自拔。你的一些同学都美梦成真入学深造,给父母脸上争了光。你呢,吃好的穿好的,却出息成一个败家子,让我矮人三分,在人们面前说话卷卷舌头。鱼让水架着,山让树架着,人让儿女架着,就凭你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能指望你什么!你成天无所事事,还要让钱陪着,照这么下去,咱家底再厚实,也会坐吃山空的。我想啊,你老是这么依赖我,将永远是个庸才,是个酒囊饭袋。人总有衰老的时候,当我不在这个世上,你什么本事也没有,真难想像你将如何生存下去。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生活上能够自立了,不如到社会上闯荡一番,或许你还会有点出息。鉴于这种情况,我特地制定了“约法三章”:一是从今天起,你我断绝母子关系;二是将来我老了,不用你赡养送终;三是我再不给你分文,不管往后你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没有任何牵连。
滕霄不以为然,妈,你是不是在变着法儿吓唬我?
丰远黎苦苦一笑,你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能吓唬住你么?
滕霄瞠目结舌,这么说你是动了真格的?
丰远黎指着文稿说,你可看清了,这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你若同意,可在上面签字画押,等拿到公证处公证后即可生效。
滕霄万万没有料到妈妈会给他来上这么一个绝招,委屈、悲哀袭上心头,望着那张文稿,骨子里又迸发出一股不屈不挠的倔强劲儿,委屈转化为刚强,悲哀化为壮烈,继而化作愤懑。他的眼神冷冷的,脸色好难看,嘴角在抽搐,仿佛预示着一场雷雨即刻到来。果然滕霄被激怒了,冲妈妈厉声吼道,你的心太狠了,都说虎毒不食子,叫我看哪,你比老虎还凶呢!行啊,我马上离开你,我就不信,离开你这块高粱地,我就不能拉红屎了!你记住我这句话——我混不出个人样来,绝不回来见你!说罢在文稿上签了字,摁了手指印,然后回房间将衣服铺盖捆好。
丰远黎泪眼婆娑,塞给儿子1000元,考虑到你不能马上找到工作,这点钱你收下,关键时刻也好救饥救渴。
活也由我,死也由我,你就别操这份闲心啦!滕霄将钱摔在地上,轻蔑一笑,悻悻而去,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之情。
二
当天晚上,滕霄在市东郊一处公园的小亭子里栖身。这儿离家远远的,没人认识他。他身上还有几个钱,倘若在往日,非住旅馆不可,甭管花多少钱不心痛,反正花光了妈妈会给他。这回不行了,再没人给他“输血”了,要想生存,要想花钱,只有靠辛勤劳动了。他有些饿了,却舍不得去买一包点心吃。他不时地摸摸衣兜里那点钱,惟恐被小偷掏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幡然悔悟,母爱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宝贵,在母亲身边,他是多么幸福,多么优越,那是他的专利,是任何人夺不去的。然而,他生在福中不知福,没有好好珍惜它,反而作贱它,以致被逐出家门落泊街头。唉,失去的母爱与消逝的岁月一样,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沮丧。他想起了一句名言——只有从严冬熬过来的人,才充分知道春天的温暖。这话说得太到位了。他一时半落睡不着,便走出亭子,百无聊赖地仰望夜空。但见星斗璀璨,天河无声地“流”向西南,上弦月宛若一把银镐;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向黑古隆冬的深渊。他倏地打了个寒颤,恍若自己就是一颗小小的流星,正脱离了轨道,就要消失在不可知的地方。他心情沉重,忧患意识如影随行,他为谋求生计而煞费苦心。他在小亭内外徘徊了整整一夜,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伍子胥过潼关的故事,伍子胥因一宿愁白了头发而得以蒙混过关,而他呢,将如何闯过这一关呢?他茫然不知,但是他暗暗下定了决心,要与命运抗争,要去开拓新的生存空间,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艰险,都要义无反顾地去闯一闯。
这一夜,对于滕霄来说,有如10年般漫长,并且从思想上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天已大亮,他在公园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碗粥和三根油条,凑付着填饱了肚子,若在往日,不吃煎鸡蛋和油炸饼才怪呢,至此,他才悟出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真谛。
他首先来到附近一家复印部,见一位小伙子在打印名片,就问,大哥,你这儿需不需要人?
小伙子说,这个小店是我和我表弟联手创办的,两个人尽使有余,不需要增加人手。
滕霄见不远处有家鲜花礼仪店,进去一看,有3个姑娘在摆弄鲜花,就客气地问,大姐,我来给你们当个帮手行吗?
一个姑娘莞尔一笑,小兄弟,我们不是店主,而是老板雇用的。实不相瞒,我也有几个亲朋好友,都想托我来打工,但是老板不答应。这事不能怨老板,实在是人满为患。你是不知道哇,像这样的店,甭说全市,仅仅在这条马路上就有好几家,消费市场又有限,可谓僧多粥少。
另一个姑娘也说,这儿实在容纳不下人,唉,这个年头找份工作比登临蜀道还难。
滕霄又来到一家大酒店,问一位坐台少妇,阿姨,我想来打工,可以吗?
少妇表情冷淡,你烧香找错庙门了,我们这儿的服务员,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也早就超员了,这几天正准备精减一下呢。
滕霄连连碰壁,仍不死心,向北又走了一程,见路边有家超市,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很有礼貌地问售货员,请问我帮你们卖货行不行?
售货员解释道,这个超市是我们几个人凑股创办的,并不需要外人。像你这样刚下学的待业青年,可到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通过劳务市场解决就业,这么挨家行乞似的打听,是无济于事的。
滕霄深知,售货员说得何尝不是这么个理呀,但是那么按部就班地进行,是要收费的,他钱囊羞涩,去了也是白搭。还真让这位售货员说对了,这一天,他串了好多单位,好话说尽了,就是没找到工作。
翌日,滕霄又去了几个单位,仍然毫无结果。他自嘲自己真像鱼市上“隔流”(不新鲜了的鱼),掉价了,即便一再降价恐怕也是没人要的,这么下去可就糟了!
他心里着实有些发毛。
第三天上午,滕霄折入另一条马路,见一伙民工在人行道上开挖深沟,旁边放着一些老粗的水泥管子,毋容置疑,是在铺设地下管道。这样的苦力活儿他也不嫌乎,遂上前问一位年纪稍大的民工,大叔,你们干一天能挣多少钱?
老民工擦拭了一把汗,打量了一下滕霄,这要看工程量喽,有时挣得多,有时挣得少啦,一般情况下,一天能挣80多元钱的喽。
滕霄听他的口音,断定他是南方人。他又问,大叔,求求你,让我也跟着你们干吧,不然的话,我就走投无路要沦为乞丐的。
老民工与另一个同伙对视了一下,尔后朝滕霄眼睛一眨巴,好啊,只要你能服下这份苦,跟着我们干就是喽。
滕霄仿佛一个海上遇难者,竭力挣扎了许久,委实筋疲力尽了,眼见就要沉没了,突然摸到了一块礁石,一颗悬着的心又回到了实处。他对老民工再三致谢,捞起工具干了起来。他不遗余力地干,要好好表现,以便给民工们一个好印象,自然而然会挽留他。这么干了一会儿,就遍体生津了,衣服都让汗水浸湿了。
工头光让民工干活却不管饭。午饭都是各人买各人的,有钱的吃好的,没钱的吃孬的,工头自然下馆子。滕霄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了,只好买了两个馒头,连碗菜都没舍得买。那个老民工给了他一头蒜,他好感激。
下午接着干。平日里滕霄游手好闲,钱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事也不干。今天不行了,乍一干活,何况是重体力活,就吃不消了,两手磨起了几个血泡,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俨然散架一般。然而找活干是多么不易,再苦再累也要忍受。是的,干到黑,工钱就到手了,他要去买一些好吃的,要好好品尝一下用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食物是何等的香甜!
太阳落到楼群后面了,正是人们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车辆如梭,行人熙熙攘攘。滕霄见民工们收工了,就问那个老民工,大叔,你们不发给我工钱么?
老民工嘿嘿直笑,你有所不知喽,等干完这场活儿,东家认为合格了,这才付钱的啦,然后头儿再按大伙出勤天数开工钱喽。你才干了一天,就想要工钱,真是太有饥饿感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