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愿琴
去年十月,我们在城市东郊的蛮荒之地上披荆斩棘、折草除根,开出两块有模有样的菜地来,自此,也开启了大半年以来有滋有味的种菜生涯。
两块菜地都位于一片高坡之下。北边的是高大的护坡林中间的一处空隙,宽阔、平整,沙土地,优点是阳光还算充足。南边的原是荆棘丛生、杂草遍地的灌木林,顺着斜坡从上到下分为三层,黏土性质,优点是离水源比较近。开发这两块菜地都比较辛苦,平整的地块面积大,树根多,常常顺着树根要挖出两三米远才彻底清除;斜坡的地块上有利刺蛛网,下有盘根错节,荆条、野草、杂叶,互相茂密缠绕,且蓬蓬勃勃,更是让人举步维艰。时值深秋,空气中透满了凉意,但我们在挖土、平土的过程中,不经意就热汗淋漓,湿了衣衫。我一边揩汗,一边笑着说:知道湖北为什么叫荆楚吗?知道楚地为什么叫南蛮吗?我现在知道祖先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地整好了,该种菜了。按照附近菜农的指导,我们买来白菜籽和复合肥,先把一粒粒饱含希望的菜籽均匀地撒下去,又抓起一把把复合肥颗粒,也均匀地撒下去,那动作不算熟练,但我们完成得认真、庄严、豪迈,甚至还产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诗情来。我们想象着:不久以后,这里的菜籽冒出了芽,慢慢长大,一天比一天高,终于连成一片青翠,我们呢,随手摘了一大把,带回家,洗了,炒了,端上桌,那个甘甜,那个清爽,那个滋味,一定是美美的。
陆续地,我们又种了红菜薹、芹菜、茼蒿、莴笋、红萝卜。这些,都是从菜农那里直接买来的秧苗,按照菜农教的方法,多远栽一株,栽深还是栽浅,多久施一次肥,施什么肥,多久浇一次水,什么时候浇水,我们都做得很到位。然后,我们只要有空,就天天往菜园里跑,看可爱的小菜们有什么变化,大了吗,高了吗,干了吗,长草了吗,怎么今天跟昨天比还是一样的啊……有时候,我们早上去看了,下午又跑去。去得多了,淳朴的老菜农笑呵呵地对我们说:眼睛有毒呢,看多了,菜不长的。
喜欢吃豌豆,但新鲜的豌豆往往堪比肉价,我们吃得并不多。现在有地了,且看我们怎么土豪似地“挥霍”豌豆吧:买回两袋豌豆种,买回六斤菜籽饼,整出四厢地,这相当于北边整个菜园面积的三分之二。按照菜农的示范,我们用一个脸盆,把菜籽饼弄碎了,把豌豆种倒进去,混合,拌均匀,然后,右手拿小挖锄,左手抓混合好的豌豆种和菜籽饼,一次四粒,挖个浅坑,埋进去,注意间隙至少要留15公分以上。整整四厢地啊,我们两个大人整整忙了一个下午,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脚都有些站不稳了。但是,一想到有一天可以大碗大碗地吃豌豆,再多的辛苦也在瞬间转换为甜蜜的期待了。
长草了,我们开始除草。大锄头,小锄头,双手,都齐齐上阵;铲、拔、扯,各种方法用尽。说实话,那些草比菜长得快得多,也健壮得多,常常还没除掉几天,转眼又探头探脑地冒出来了。菜农说,除草要去根,要把根扔到一边去,不然,根掉在地里,不几日又会长出来,如果是春天,那马齿苋斩几段,就长几棵,拔了放在太阳底下都晒不死。我一边除草,一边想,这些同样绿色的生命,对于自然界来说,它们其实跟菜是一样的地位,甚至比菜的生命力更坚韧,更顽强,但人们为什么要除掉它们,留下菜呢?呵呵,这只能怪它不能为人所用了,不能用的就是废物了,废物当然不必留。对于人类来说,能遮我体者、果我腹者、怡我心者,皆为我所用,其他,除之。
隔一段时间,我们要为菜地松一松土。菜农说,地就像人一样,要抓痒啊。我们就用小锄头,在一棵棵菜苗附近仔细地刨,刨开,刨松。当然,有时候,一不留神,也刨断了菜苗。每每这时候,我们就心疼得不得了,就连忙蹲下来,看根断了没有,看还有没有成活的可能。然后,刨后面的地,眼睛盯得更紧,手头的动作更加小心。
天冷了,我们要为菜保温。先去买地膜,又买来几根竹子,把地膜分成几块,把竹子削成几片,两头削尖,弯下来,插在地里,再把地膜盖上去,两边都用砖头或土块压住,注意两头还要各留个“门”,透气,通风,防止风大时被吹翻,如此,一间间白色的温室就做成了。菜农说,尤其是豌豆苗要做好保温工作,豌豆苗怕冷,一冷就死掉了。由是,我们对豌豆地格外照顾,不仅温室做得稳稳的,还三天两头地跑去揭开膜来看。菜农说豌豆种下就不用管了,长草了也不用除,但我们只要一看到有草,哪怕它们青绿青绿得很讨人喜欢,也毫不留情地立马扯掉。起风了,我们去看,担心膜被掀翻了;下雨了,我们去看,担心膜压着苗了;出太阳了,我们去看,担心膜内的温度太高了,苗会觉得太“闷”;气温合适的时候,想让它们照照阳光,就把膜打开了,谁知天气突变,又赶忙赶急地放下手头的事,赶到菜地,重新把膜盖上,用砖头或土块压好……
春节的时候,青翠欲滴的小白菜一盘盘地端上了餐桌,甜到心底的红菜薹一茬一茬地长大,又绿又嫩的茼蒿清炒了,都引来亲友们啧啧称赞,我们的快乐,当然无以言表。
农历二月,天气渐渐转暖。过了季节的菜该铲除了,我们又开始忙着整地、播种、施肥、浇水了。这时候,我们得到菜农亲传,每一厢菜地不再弄得那么宽,省得浇水的时候手伸不过去,摘菜的时候手又不够长。菜农还说,最好不要用复合肥,不要用尿素等化肥,用农家肥最好。按照他们的指点,我们到废旧回收站买来几个大桶,埋在地头,再到附近村庄里的养鸡场弄来鸡粪、到养猪场弄来猪粪、到养鸽场弄来鸽子粪,通通倒进大桶里,让它们自然烂掉。需要用的时候,铲一瓢,兑上沟渠里的水,轻轻地泼在菜根处,那菜得了肥,噌噌噌地长。
豌豆的生长期真长啊,直到今年四月份,那四厢地里结满的豌豆才粒粒饱满起来。我天天去,天天都可以摘到一大袋清脆的豌豆荚。每次摘豌豆荚,我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它的根、它的茎、它的叶。菜农告诉我,摘豌豆的时候,千万不要动它,一动它就不长了。后来,我看到别人摘豌豆,是连根拔了,放在一块平旷的地上,再一把把地摘。我心想:怎么才摘一次就拔了啊,难道豌豆荚的生长是一次性的吗?我去问菜农,她告诉我,是这样的呢,当初开多少花,后来就结多少子,不会再多长了。啊,原来只知道黄豆是连根拔了摘,这次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栽种,还真不知道豌豆原来也是这样的习性啊。
也是怪。我们种白菜,菜场里的白菜便宜;我们种茼蒿,菜场里的茼蒿便宜;就连往年价格高涨的红菜薹,也在我们菜园丰收的时候,他们那边菜场里空前地、史无前例地便宜。有人说,是今年的阳光好,菜长得好,长得多,所以便宜。其实,自从自己种菜之后,我们对菜价已不再关心。我们挥汗如雨,我们腰酸背痛,我们满身疲惫,我们也心满意足,我们也得意洋洋,我们也快乐满怀——抬起头,“风飘飘而吹衣”,弯下腰,“心远地自偏”,日暮天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此等乐趣,此等情怀,岂是金钱能衡量的?
因为种菜,我们也认识了许多野花野草。比如秋天的蒲公英、野菊花,春天的枸杞尖、辣菜、藜蒿。当然,地菜就不用说了。这种天然的清香野菜,年年拔,年年长。光是我家菜地里,在那些精心呵护的“家菜”之间,地菜此起彼伏。我把它们拔了,去根,洗了,切碎,与肉一起做成馅,打个鸡蛋,包饺子,那个味啊,让我们感觉到整个春天都来到了我的家里。
因为种菜,我们才知道原来城市的功能无比强大。她并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也不是超市商场、琳琅满目,更有菜种、化肥、农具、农药,比如我们就在城里新添了许多“家当”:铁锹、锄头、扁担、粪桶、水桶、钉耙、喷水壶。
因为种菜,我们原本慵懒无奇的生活充满了健康和快乐。人到中年,生活的压力日日萦绕在心头,但一走进菜地,什么都不想,只管看地,看菜,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欣赏什么就欣赏什么,该着急什么就着急什么。偶尔,看看天,看看树,看树林间飞来飞去的小鸟,听着它们奔来往返欢快的鸣叫,身与心,都交于空气,交于天地。回到家,洗去土与灰,睡的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和香甜。
因为种菜,我们的孩子会走沟沟坎坎的不平之地了,她亲眼看到一棵菜从播种,到出苗,到开花,到结果,到采摘,到进厨房,到上餐桌的全过程,她看到地里飘落了树叶会弯腰去捡起来,看到我们累了会把锄头或铁锹接过去,她会用喷水壶浇水了,她看到菜长高了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前不久,她对我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种点兰花豆吃啊?”额,这个问题,我该怎样回答呢?
现在,春末夏初好时节,菜地里四季豆、架豆、扁豆、黄瓜、丝瓜、苦瓜都顺着架子在往上攀,红薯也沿着地表四处铺展,空心菜油绿油绿的,茄子开花了,番茄有手指头那么大了,辣椒像灯笼一样挂满了枝头,苋菜已经吃过好几回了。我们在清晨或傍晚,去浇水,去施肥,去除草,去松土,忙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