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凤
吴小全每年冬天都在院门口的空地上挖一个两三间房子那么大的地窖,上面缮上很厚的麦草,整个冬季他就在里面吃住。他在地窖里摆赌场,每天三四桌,带捎着贩卖点香烟瓜子什么的,到来年春天就有了三五千元的进项,不光保证了一年打油买盐的开销,连给他老娘到镇上的百草堂买治疗哮喘病草药的钱都有了。
刚入冬,下起了连阴雨,而且下起来没完没了。先是零零星星的冷雨,打在地面上的枯叶上,嘁喳嘁喳响;再往后就变成了冰霰,细小的颗粒打在结了薄冰的的地面上,像敲打千万面受潮的破鼓,让人听着从心里往外发凉。满地的泥泞与阴沉的天空,耽误了吴小全挖地窖的时间,他披着一件棉花下垂的旧军大衣站在院门口,看着怀里揣着麻将骨牌的人一个一个溜着墙根偷三摸四地向外村走,感觉老天有意与他作对,就在心里骂。他焦急地就像一只傍晚找不到家门的鸡,伸着脖子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转来转去,无数的冰霰滚进他的脖子里。这时,有一辆小车开进村子,牌子白底黑字,后面是一辆小型货车。吴小全记得挂这种牌子的是公安用车,心想,可能是来村上抓赌的,就有了幸灾乐祸的快乐,赶紧躲到自家门洞下准备看热闹。
车子停在吴小全院门口的空地上。小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他们朝四周看看,其中一位用脚踹了一下脚下的泥土,说:“就在这里吧。”另一位就跟货车上的人打招呼,车上就跳下四个民工模样的人,他们很麻利地从车上抬下一块长方形的石碑,一人多高,上面还刻着字,——便把石碑竖埋在吴小全刚才站着的地方。
这时,村长吴四平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连忙带着满脸的谄笑给他们挨个递烟,说,这么冷的天,多谢你们来给我们吴庄村增光,辛苦辛苦!
吴小全站在门洞下隔着越下越稠密的冰霰,看得一脸困惑。直到这些人上车走出村子,他还懵懵懂懂地没弄明白咋回事。
村长吴四平顶着满头白白的冰霰,一直看着两辆车子屁股拧来拧去地把原本泥泞不堪的路面又轧出两条更深的泥沟,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念叨:“幸亏没在村上吃饭,不然又得有几只鸡倒霉,会计还要骂骂咧咧地造一张村水房的电动机烧坏的假证明。上面光说不让村上有招待费,电影下乡的、搞计划生育的、人口普查的等等,不吃饭怎么可能!哪年水房的电动机不得烧毁几回!唉——。”
吴四平走到还愣怔着的吴小全跟前,使劲跺掉脚上的泥巴,用嘴巴朝那块新竖的石碑指了一下:“看见了吗?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以后不能随便挖弄地窖了,再说在地窖里设赌场也不合法。”
吴小全马上就有被人抢了钱包的感觉,红着眼睛朝村长吼:“呸!他们什么权利!这是我祖辈留下的地,也不给我打个招呼,随便立块石头就不让人挖窖了?”
吴四平朝他扬扬手里的红头文件:“知道不?这地方是两千年前烧土陶的官窑,地下埋着文物,弄不巧随便挖出个破盆烂罐就能值很多钱。要保护地下文物。这些《文物法》上有规定。”
吴小全拧了一下脖子,不服气地说:“村长,我们一家一年的吃喝跟我娘的药钱都在这地窖子里。不让我挖地窖,我娘的药钱找你要去?再说,大闺女明年就要考高中了。我计划今年要挖两个地窖呢!”
“这是法律,你敢违抗?要不,冰天雪地的,政府派人跑这里弄这块石头碑子干嘛!”
吴四平说完就要走。
吴小全赶紧拉了村长,把嘴贴到吴四平的耳朵上: “你说从地下挖出来的都是值钱的文物?”
吴四平一愣,转身看着吴小全:“你挖出来过?”
吴小全突然觉得事情重大,就有担心被人分了浮财的局促,口齿变得滞涩:“村长,是这样,是一块,石头蛋……”
村长吴四平严肃起来:“小全,你要老实坦白交代!对了,这几年你年年挖地窖,到底挖出多少文物,你要讲清楚。文物归国家所有,任何个人不能贩卖。”
一时,吴小全吓得面色蜡黄,身子就有些发抖,两手抓紧了往下滑的大衣:“村长,真的,只有一块石头,那不——”
村长吴四平朝着吴小全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碾磙大的圆物,立在猪圈的门口,上面黏着很厚一层猪粪,被雨水一淋,脏乎乎的一堆。
“就那个?”
“就那个。”吴小全一副坦白交代的诚恐。
吴四平踩着满地的猪粪走过去,两眼贴在圆物上,从底到上仔细看了十几遍,然后又伸出食指抠去一块冻硬的猪粪,发现上面凿着一排小字,但直到把眼睛瞪酸了,也没有看清那字是什么。
“恐怕有些年头了。”村长仿佛一位年深月久的考古工作者,转头对吴小全说,“你对谁也不要声张。我明天到县文物局请人来看看。奶奶的,要是个真东西,卖上几万块,就用它给村里的道路铺柏油。当然,村上也不会亏了你,给你个零头,也抵得上弄地窖三年的收入。”
吴四平很大度地用手里的文件敲了两下吴小全的肩,吴小全身上顿时就滚过一道热流,感激地朝村长点了几下头。
吴庄村发现重要文物的消息很快在县报登出,引题是:“我县考古有重大突破”,正题是:“东周时期我国就已使用石碾”。文中对碾磙的出土时间、地点与形状作了详细介绍,并用花边作了强调。
消息惊动了县里的领导。当天就有分管副县长带队,领着县文物局四名考古专家来到吴庄村。副县长分管文化工作以来,还没有任何亮点,他很指望这次考古能出彩,也为自己年底工作考核多拿点分。所以,副县长对此非常重视,作为重点工作,事前向县长作了专门汇报,并亲自坐镇,看着四名队员对黏满猪粪的石磙作了认真清理,拓印了上面一排模糊不清的小字。
分管副县长是头一次来吴庄村,乡里的头头脑脑陪了一大群,把吴小全的三间草房挤得满满当当。过去连村长都不愿踏进的地方,仿佛成了宝地。年轻的乡长趁机向副县长汇报工作,说要以此为契机发展商周文化遗址观光旅游,打造国家级文化旅游品牌,并以此为龙头带动全乡旅游业的发展,三年实现全镇经济翻一番,今天就要连夜召开全体干部会议,传达副县长在吴庄村考古发掘现场的重要讲话,制定全乡旅游发展方案,对发现文物的吴小全给于一定的物资与精神奖励。其实,到目前为止,副县长什么也没说。
副县长听完乡长的汇报,正准备发表讲话,一名年龄较大的考古队员挤进人群,把一份石磙考古结果递给副县长。副县长看罢,当即拉长了脸,问乡长:“报上的消息是谁写的?”
乡长觉出事情不妙,伸手拉过村长吴四平:“这石磙到底怎么回事?谁写的报道?”
正在眉飞色舞的吴四平立时焉下半截,嗫嚅道:“是,是报社的记者。我告诉他们的……。”
副县长瞪了吴四平一眼,生气地说:“简直是胡闹。”
说完,副县长阴沉着脸,带着考古队员,上了车。
“弄虚作假!一切后果由你承担!”乡长狠狠地批评了吴四平,“今天你要连夜写出深刻的检查送乡政府办公室!”
乡长也蹬车而去。
村长吴四平朝乡长的车后狠狠地吐了一口:“呸!你们在报上说我们村人均收入达到小康不是弄虚作假?那后果谁负!你们谁连夜作过深刻检查?连夜连夜,动不动就是连夜,其实你们真正想地是连夜升官!”
瞅着张口瞪眼的吴小全,吴四平狡黠地一笑:“咱一个草头土民,量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反正我这个村长也干够了。哼,报上都登出来了,咱就将错就计,你说这石磙是假的,我偏说是真的!嘿嘿,你说假就假了?”
吴四平让吴小全把石磙藏起来,秘不示人,如果有人坚持要看,就说让县长弄走了。
吴小全拽着村长,哭丧着脸:“村长,这块石头真是我从地下挖出来的,我要是骗人,日他八代祖宗!”
吴四平抬腿踢了吴小全一脚:“你怎么连我都骂呢?还八代,三代咱不就是一个老爷的?”
“那——,我要是骗人,天打五雷轰!”吴小全改口说。
吴四平说:“行了行了,别骂誓了。你照我说的办,免你家一年的义务工。”
吴小全把石磙推到柴垛前,用麦草严严实实地盖了,上面又郑重地搭上一块塑料布。
几个无所事事的外村男女来看文物,吴小全蹲在院门槛上,挠着头说:“看么呀,早让县长弄走了,白忙了我一场。”还很像回事地叹了口气。众人失望,就相拥着到空场上看那块石碑。瞅着石碑,吴小全恨不得一锤给砸了,就是它给自己带来了麻烦,破了挖地窖办赌场的财路。
吴四平领来一个外地口音的人,说是外省马戏团的团长。一进吴小全的家,村长就把院门掩了,让吴小全把石磙弄出来。
团长一看石磙就笑了:“吴村长,你是不是小看我呀,怎么弄个假文物糊弄我呢!这个石磙子绝对不超过一百年。”
吴四平也笑了:“五十年也不到呢。听考古队的说,上面的字还是简化字呢。”
“那你还说两千多年的文物!”团长用脚踹了下石磙,那石磙竟顺着院子的一个斜坡滚了起来,吓得在草垛里取暖的老狗狂吠着落荒而逃。
吴四平从怀里掏出报纸,指着那篇报道给团长看:“不是我说的,是它说的。”
团长接过报纸一看,差一点笑差了气。
“好好好!就凭这篇文章,我买了,连这张报纸一块买!”
吴小全忍不住问:“你买个假石头干嘛?哪里弄不来个这样的石头疙瘩。”
团长眼睛一亮:“你是发现人?”
吴小全点点头。
“好!连你一块。出场费一次给你五十元!”
吴四平正担心团长反悔,就有点拍马地对团长说:“你真会做生意,他正在为老娘的医药费发愁呢!这下,不光医药费有了,他老娘的哮喘病可以住院治疗了。”
看到吴小全一头雾水的样子,吴四平对他说:“马戏团聘请你当演员呢。这不比你挖地窖挣钱强多了?”
团长听说吴小全的母亲有病,当场就拿出三百元让吴小全买药,又拿出三百张门票送给村长,说请吴庄村的老少爷们进趟城开开眼界,别整天蹲在乡下给弄傻了。
吴四平数着团长购买石磙的五千元钱喜的屁滚尿流,说正好修缮就要倒塌的村小学校。
吴庄村几百名村民浩浩荡荡地走进县城体育广场时,他们老远就看到高高竖起的大屏幕广告牌上马戏团的演出海报。海报以放大的县报消息为背景,上面是一个呼啸旋转着的石磙,石磙四周是放射的五光十色的光环,下面两行由小到大的广告词:“一朝出世依旧放射千年光芒,以沉默诉说千回百转的世事沧桑……”。吴四平笑着骂道:“日他娘的,马戏团把个假文物弄活了,还是人家会做生意啊!”
马戏团临时搭建的演出棚前人山人海,门票由三十元一张涨到五十元一张。吴四平看到十几个村民偷偷溜出队伍,知道是卖门票去了,便假装没看见。
戏棚内高音喇叭里传出飘忽的浪里浪气的女解说员的声音:“各位观众,新世纪考古重大发现,吴庄村碾磙实物展览就要开始啦!这次展出,我们特邀重大发现人吴小全先生与观众见面!吴小全先生的祖先一千年前从云南大理迁徙到吴庄村……”
吴四平一听就骂了:“狗日的,吴庄村总共不到二百年历史,我们的祖籍根本不在云南呀!我们是北方人,跟吴三桂是一个老祖的,怎么提前把我们老祖弄到云南去了?”
后面的两个村民就骂吴四平:“村长,你个狗日的还是人吗?为了那几个钱,连老祖宗都买啦!咱村上的学校就是不办了,就是倒了砸死几个人,也不能卖祖宗呀!”
有人往吴四平头上扔了一块烂苹果。
吴四平羞愤地正要转头寻找扔烂苹果的村民,演出正式开始了,他看到黑黑乎乎的台上突然灯光大亮,煞白刺眼,两排聚光灯一齐射向台子中央的一盘古朴的大石碾,随着闷雷般的隆隆的滚动声,巨大的碾磙徐徐转动,千万道五颜六色的光芒从碾磙上射出,让人眼花缭乱。这时,两位袒胸露乳只用一块很小的兽皮遮住羞部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舞蹈着上场,围着转动的碾磙一边转圈,一边搔首弄足地表演各种动作……。这时,灯光一暗,在幽幽的光影里,走上一位打扮成兵马俑的男子,两位性感少女紧随左右。此刻,高音喇叭又传出那个浪里浪气的女声:“各位观众,各位观众!这位就是祖籍云南大理,发现了商周时期碾磙的吴小全先生!吴小全先生向大家问好!”
吴小全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台下,突然,他眼睛一亮,向着吴四平站着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村长!”接着,嚎啕大哭,双手抱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台上灯光戛然熄灭。
高音喇叭里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展览成功!展览获得巨大成功!这是马戏团自成立以来为地方文化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谢谢您的光临!谢谢——!谢谢——!”
人群里有人骂道:“这是文物展览吗?这是卖肉展览!”
吴四平正看得入神,被吴小全这么一喊,懵了半晌,不知出了什么事。
肥胖的马戏团团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的背后,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吴四平吓了一跳。
吴四平回过神来,看到团长就发了火:“你弄的什么事嘛!把俺的祖宗卖到云南去了,让我回到家怎么给俺爹说?他老人家很在乎原籍的!再说,你把吴小全打扮成出土文物,他娘还没死呢,他怎么从土里又活过来了?让他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
吴小全穿着那身兵马俑衣服,还在哭。他连滚带爬地走到吴四平面前:“村长,一百块钱的出场费我也不干了!这算什么事呀,把咱们的祖宗卖了不说,还把人当成猴子耍!讨饭吃我也不干啦!”
团长说:“吴村长,我们这是展览演出的需要,要不怎么吸引观众?什么时代了,你还在乎老祖是哪里吗?祖宗们已经死了,可我们得吃饭啊。我劝你们,不用在乎这个,连我们人类的祖宗到底在哪里,多少人类学家研究了多少年,直到现在也没弄清,你们还用在乎这个吗?”团长喘了口气,看着一脸迷茫的吴四平说,“明天我们就要到外地演出了,如果你们认为这样不合适,我们可以把碾磙子还给你们。那五千元也不用退了。瞧你们那村穷得,算我们马戏团捐给你们村做慈善功德了。”
吴四平没有想到团长会这么慷慨,就有些激动:“团长,你这话当真?”
“当真!”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钞,递给抽泣不止的吴小全:“老哥,有钱人耍猴,无钱猴耍人哪。这是你五十场的演出费,一共两千五。”
吴小全接过钱,把兵马俑服装脱了,扔到台上:“我穿上这个衣服就做恶梦。”
吴小全拉了村长的手,走出黑乎乎的演出棚。到了外面,天地一片开阔亮堂,吴小全感到有了卸去枷锁的轻松。
吴四平雇了一辆拖拉机到马戏团的台后去拉碾磙时,才发现那块石头被扔在公厕门口,被去方便的人踩来踩去,上面骚哄哄的,不知是尿是水。那台上展出的根本就不是真的碾磙。
吴四平回到村里,已经是大半夜了,但他依旧很兴奋。他连夜敲开几个村干部的家门,召开了村干部会议,说出了学习马戏团的做法,在村里的一块麦场上搞碾磙展览。结果,另外几个村干部一听都笑了,说,村长你犯什么症啊,你有人家马戏团的那些设备?你有人家那些能只穿一点小裤衩的小妮?你能卖咱的祖宗吗?
吴四平被问的张口结舌,最后说:“罢罢罢,都回家睡觉去吧。”
……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把整个吴庄村都盖得一片白茫茫的。吴四平就比平常睡得深些。第二天一早,他还在被窝里,吴小全带着一身寒气跑进他的屋里,进门就喊:“村长,碾磙子让市文物局的人拉走啦!一分钱也没给!”
吴四平一惊,光着身子就跳下床:
“啊?操!那——,还真是个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