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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走,我也走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7-09-13

□ 朱营珍
  王水月和胡伊兰是好朋友,一个家住镇东的清峰山下,一个家住镇西的北湖边。春天的时候,王水月会邀请胡伊兰到清峰山下听鸟儿的音乐会;冬天的时候,胡伊兰会邀请王水月到北湖湿地看鸟飞鸟栖。
  那天放学,两人没像平时一样走大路。
  水月,快来看,这里有一只野鸡呢!胡伊兰停在"双泉大酒店"后门喊。
  野鸡关在铁笼子里。铁笼子锈迹斑斑。
  水月眼前一亮,呀,真漂亮!水月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生灵。野鸡在笼子里踱来踱去,乌黑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眼睛两边的冠子红绸子般绚丽。头顶和颈上的羽毛绿得发亮,颈上一道白环,像小男孩颈上带着的银项圈。
  水月蹲下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摸一摸野鸡油光水亮的羽毛。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小美女,喜欢它是吗?水月抬头望去,一张红光肥油脸立在她面前,肥胖的身躯像堵墙一样,那啤酒肚撑得像要爆炸似的。水月知道他是酒店老板,有些厌恶感,说老板,你知道捕食野生动物是违法的吗?
  那肥油脸咧着大嘴笑,我花钱买来的违什么法?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卖给你,这么漂亮,买回去养着也蛮好玩的。
  水月剜了他一眼,拉着伊兰说,走吧。
  伊兰道,饕餮之徒,哪有怜悯之心?
  肥油脸当然不懂"饕餮"的意思,但两个女生的轻蔑神态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的声音追上来,我以为你们有爱心呢,要买,也不贵,就100元。肥油脸似乎有意挑衅。
  水月停下脚步,要拉着伊兰返回来。伊兰紧张地跟着水月,说你真的要买呀?
  买,我哪有钱?水月的手紧紧地攥着夹克衣袋。
  肥油脸瞅着返回来的两个女生,说这么漂亮的小动物在我这里当下酒菜是有些可惜,我就知道你们有爱心,会买回去养着。不过,我这野鸡100元买的,我炖汤卖出去起码200多,你们想要就200吧。
  你真黑心。伊兰愤愤地说。
  水月唰地从夹克衣袋里掏出一把钱,一张百元,其余皆为10元。肥油脸一张张地数。
  水月解开铁笼口上的铁丝,抱起野鸡就走。
  伊兰跟在后面,说你怎么把交学生奶的钱用了?
  水月和伊兰是镇中学八年级学生,镇中学推行学生奶。水月好不容易从父亲王满山那里要到钱,现在却把它送到了餐馆老板那里。
  水月抱着野鸡回了家。
  爸--爸,水月一进院子就喊。正在厨房做饭的王满山擦着手里的水珠走出来,见到水月手里抱着的野鸡。心里咯噔了一下。天,这只野鸡怎么又回来了?
  他强作镇定,唬着脸说,你从哪里抱回一只野鸡?
  我,我,水月的脸红了,我把交学生奶的钱买了野鸡。
  200?王满山有些愠怒,别个80元买去,你倒好,200元买回来。你以为你爸是大老板啊,我一个月600元的工资,要供你读书,还要给你治病抓药……王满山突然看到水月的脸上挂着泪珠,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月儿,先把野鸡放下,去吃饭,学生奶钱我再给你。
  不,我现在把它抱到后山放了。
  王满山一个箭步跨过去,夺下水月手中的野鸡。不能,它翅膀受伤了,你放了,它就成为别人碗里的汤了。你不知道,这季节打野鸡的人可多了。
  你怎么知道它受伤了?水月眼里满是疑惑。
  这只野鸡的羽毛缎子一般光滑,色泽光艳,只有正在生长发育期野鸡的羽毛才是这样的。捕捉野鸡的人如果直射野鸡的头部,野鸡当场就会毙命;射中翅膀,野鸡就是活的,卖的价钱就高。王满山耐心地分析。
  水月觉得王满山分析得有道理,王满山是老师,水月从小就听他的话。她小心地翻着野鸡翅膀的羽毛,果然在左翅中间,野鸡羽毛下面的肉已经红肿。好像有一颗弹子从她的身体呼啸而过,她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很痛。
  王满山让水月把野鸡放到茅草房里关着。
  王水月有病,去年冬天发现的。
  那天伊兰上早学,发现有人在北湖湿地捕鸟。她把这消息告诉水月。水月说,我们应该想办法阻止。伊兰横了水月一眼,就凭我们两个,一个薛宝钗,一个林黛玉?伊兰胖,水月瘦,平时两个好朋友常以红楼梦两美女戏谑。
  是呀,他们不用三拳两脚就能把我们打翻在地呢。我看还是这样,把他们捕鸟的罪证拍下来,寄给报社,让媒体关注,将这些不法分子绳之以法。
  她们约着第二天凌晨在湿地候着。水月让伊兰借了一部大人的手机,好取证湿地捕鸟证据。
  五点多的时候,北湖湿地黑魆魆一片,偶尔有鸟扑翅的声音。突然乡村水泥路上响起小车驶过来的声音,小车停下时,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了。伏在草地边上的水月和伊兰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两条黑影。
  接下来,她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两条黑影在临水处竖起两根杆,在杆上扯起了网丝,然后,不停地拍掌,掌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很响亮。"呀呀""咕咕",草地上一片嘈杂错乱的扑翅声,鸟儿们惊慌失措地飞起来,不停地有鸟撞到网丝上。
  水月的心怦怦乱跳,像要突破胸腔一样。伊兰,快点拍下来。
  伊兰呼吸仓促,不行啊,光线太暗,无法拍摄呀。
  用这种方法捕鸟,太卑鄙了。水月说。
  你不知道,还有更卑鄙的呢,伊兰轻声说,他们还在晚上的时候,用强光灯照着草地,那些鸟就像木头一样任人摘取。
  不到半小时,网丝上像晒片柴一样挂了很多鸟。北湖湿地,一片惊恐的鸟号声。
  两条人影已经开始收杆,网丝迅速拢上,粘在网丝中的鸟现在都已成了瓮中之鳖。
  不好,他们要走了。水月从草地上跳起来,向两条人影奔过去,伊兰紧跟在后。两条人影以迅疾的速度将网丝变成了网袋。一人背袋,一人拿杆,向停车的方向奔去。
  两条人影很快就钻进了停在草地边的小车里。水月急了,大声喊:你们把鸟留下来,你们捕捉水鸟是犯法的。
  车子已经启动了,一个男子把手伸出来,笑嘻嘻地说,小姑娘,水鸟是你们家养的吗?来,飞一个。男子边说边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小车扬长而去。
  水月不甘心,追着小车跑。伊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喊道,水月,别追了,你追不上他们的。
  天色已经微明,北湖湿地上还有惊飞的小鸟。
  水月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地上,自责道,我们两个大傻瓜,大笨蛋,拍什么照片呢,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制止他们的,即使我们是学生,他们也不可能有恃无恐的,这么多鸟,恐怕有百来只吧。
  伊兰陪着叹气。回学校吧,已经六点多了,迟到了,李老师会贱我们的。
  两个人往学校跑去。
  报告!水月和伊兰一前一后站在教室门口。李老师拿起手机一看,说迟到十分钟,你们有胆呀。
  我们……伊兰要辩解,被水月用目光止住了。
  李老师四十多岁,是一位敬业的女老师,平时对学生管教严格,不允许学生上课迟到,此刻,她板着面孔说,就站在教室前面吧。
  教室里又响起早读的声音。王水月和胡伊兰都是听话的好学生,站在教室前面受辱,既委屈又无奈。胡伊兰满脸通红,王水月的脸却白得像一张纸。
  教室的墙面怎么旋转起来了,讲台,还有站在讲台上的李老师也旋转起来了。一股热热的东西,从水月的鼻子里流出来。
  水月,你怎么了?站在教室前面的伊兰看到水月像流沙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了。
  从乡镇医院转到武汉中南医院,水月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这消息对于王满山无异于晴空中响起的一声炸雷。王满山身高不足一米六,是清峰小学民办老师。九十年代后期,当一个个民办老师都转正了之后,王满山因为档案有空缺而成了没有转正的代课老师,每月工资600元。
  王满山结婚后,因为没钱,老婆桃枝经常与他吵架,后来吵闹着要外出打工。桃枝走的时候,水月5岁多,她在王满山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把王满山的汗衫都抓破了。开始,桃枝还有书信回来,可是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住院期间,水月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是坐在病房的窗前扎辫子。
  水月有一头柔亮的黑发,进院的第一天,她就让王满山为她买来了镜子,每天早晨都对着镜子精心编织她的麻花辫。雪白的脸蛋配着一根洋气的麻花辫,十三岁的水月就像是一朵雪梨花,含羞带露。如果这里不是病房,王满山觉得女儿就是上天下派的天使。
  爸,我听说化疗会掉头发?
  王满山知道她担心什么,连忙说,我问过医生了,多吃一些含硒量高的食物和水果,可以预防脱发。
  第一个疗程结束回家,水月就觉得家里哪里不一样了。每天晚上,王满山都神神秘秘地外出,说是去家访。
  水月暗笑,还家访,一个学校,老师和学生加起来还不足十人。
  在家呆了几天,水月觉得无聊,就跟王满山商量去上学。
  也行,只是别太上劲。王满山怜爱地望着女儿。他知道他的月儿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成绩优秀。
  每天晚上,水月照例要完成学校的作业,王满山阻止也无效。
  隔一段时间,王满山就带水月去医院做一次化疗。每次化疗时,水月都会呕吐,很难受。从医院回家来,王满山就给水月炖鸡汤。喝过鸡汤,水月才能慢慢有劲起来。
  下午上学,水月闷闷不乐。课间时,伊兰问她,你爸骂你了?
  水月点头,又摇头。
  伊兰有些忧虑地望着水月,问野鸡放了没有。
  水月摇头说,没有,我爸说,这季节打野鸡的人多,野鸡受了伤,会被人再次捕捉的。

也不知道哪个丧尽天良的把它射伤的。
  伤在哪里?
  左边翅膀。
  你就为这事郁闷?伊兰说着用手戳水月的头,你呀,读书脑袋转得快,这点小事怎么就不开窍呢。
  水月面露喜色,你有好办法?
  动物的伤口和人的伤口处理是一样的,你到药店,买点红药水和云南白药不就OK了?
  水月笑了笑,我是榆木脑袋,真的没有想到。
  放学后,水月到药店买了伊兰说的红药水、云南白药和棉球。回到家里,她直奔茅草房,打开栅栏门进去。野鸡警惕地望着她,扎煞起全身的羽毛。水月打开红药水瓶盖说,小帅哥,我准备为你疗伤呢。她伸出两手去抱,谁知,野鸡乱蹦乱跳,将她手中的瓶子打翻了。水月捡起瓶子,放在屋角,又伸出两手捉住野鸡,然后用两腿夹住野鸡的身子。
  她用棉球蘸了红药水给野鸡清洗了伤处,又将云南白药喷在野鸡伤口处。当她把野鸡重新放到地上时,野鸡扎煞起羽毛向墙上撞去,一次,两次……水月吓得抱住头,大声喊:爸,你快来看看,野鸡怎么了?
  王满山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你看,野鸡的头在墙上撞得流血了。水月慌乱地说。
  王满山抚着女儿的头说,月儿,别怕,野鸡以为你要伤害它呢。
  水月委屈地说,怎么会呢,我给它搽药呢。王满山看着身穿粉红色夹克的女儿说,野鸡多是在夜间出没,因为它怕光怕人。你以后进茅草屋不要穿艳丽的服装,还有脚步要轻悄悄的。
  知道了。肯定是人对野鸡伤害太多,它才筑起了防备的警线。水月说得很伤感。
  为了让野鸡不受光线的干扰。水月拿了一床深色的旧床单搭在栅栏门上。
  她亲自到菜园里摘白菜。从小到大,王满山就没有让水月到菜园摘过菜,做过家务。她把白菜洗净,放在一个托盘上,还放了一碗凉开水。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栅栏门,把托盘放在门角。
  月亮升起来了,有些清冷。水月借着月光,看茅草房里面,野鸡踱着步子,"咕咕"叫着。此刻野鸡的叫声在她听来却像在叫"妈妈"。
  月光如水乳般洒在水月身上。她本就白瘦的脸被这皎皎的月光照得更白。她走,月亮也走;她停,月亮也停。
  月亮走,我也走
  我跟月亮提花篓
  一提提到大门口
  妹妹三个赛梳头
  大姐梳的凤凰头
  二姐梳个狮子滚绣球
  三姐不会梳,梳个草把头
  山村的月夜里似有人在唱这首梁子湖的民谣。水月停下脚步细听,却又没有。这首民谣是桃枝教她唱的。那时,她还只有四五岁,每有月光的夜晚,桃枝就带着她在院子里看月亮,唱民谣。那时她不会梳自己的小辫,桃枝给她梳两个羊角辫,还刮着她的小鼻子说,你就是那个不会梳头的三姐。水月噘着小嘴巴说,才不是呢,我长大了就会梳。桃枝说,梳也只是梳个草把头。桃枝还说,你是冬月十五夜晚出生的,你出生的时候,你爸说满地月光如水,就取名水月。
  桃枝不知道,她现在不仅能梳辫子,而且梳的还是自己设计的一种辫子。桃枝走后,王满山每次给她梳辫子,她都要念叨,等桃枝回来的时候,我就会梳辫子了,我要梳凤凰头给她看。再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不再提桃枝,也不要王满山给她梳辫子了。她试着梳各式各样的辫子,最后的发型就是她最喜欢的凤凰头了:从左额头处分出三股头发,然后从左往右一边辫一边加一缕进来,这样一直辫到右边与其余头发合成一根大辫子。虽然梳这种小辫费时,但是水月宁可每天早起二十分钟也要认真编好。
  她总觉得,桃枝有一天会回来,她可不想桃枝看到她梳的是草把头。
  "咳咳",水月听到王满山的咳嗽声,连忙闪到一棵女贞树后面。瘦小的王满山身着黑衣,从屋里走出来。
  这么晚了,他要到哪里去?水月满腹狐疑,不紧不慢地尾随其后。
  进入山路时,王满山的脚步慢下来,时而蹲下来倾听,时而蹑手蹑脚地行走。夜里很静,水月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为了不让王满山发现,水月只能掉在后面了。
  远处隐隐传来"咕咕"的叫声。水月听出,这是野鸡的叫声。王满山快速地往山上爬,水月也加快了步子。
  在快到清峰寺的一个土坟堆旁,王满山猫下了身子,不时地探头观望。
  关于清峰山和清峰寺,水月有太多的记忆。小时候,王满山经常带她到山上玩。在山上听鸟叫和在山脚下听鸟叫的感觉截然不同。就像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起彼伏,长的、短的、高的、低的……王满山会教水月辨别各种鸟叫声。你听,那叫得最响声音拉得最长的是画眉,"布谷布谷,秧苗发棵"这是布谷鸟,"嘟嘟,嘟嘟"这声音短促的是啄木鸟……王满山还给水月讲很多故事。王满山说,明太祖朱元璋曾为清峰寺亲笔题写"清峰古刹"四字,但这匾额在红卫兵造反时被丢到庙门前的水塘了,一直没有挖出来。清峰寺还有一个和皇族有关的传奇故事,皇上义女曹陈氏在京城病逝,皇帝命令择地厚葬。曹陈氏是大冶大箕铺人,阴阳先生赶风水赶到清峰寺的观音庙前。曹陈氏沙葬七年后,决定前往清峰寺拆庙安葬。观世音托梦曹府:前有乌鸦扑泉你不葬,何苦废我佛家田?曹家人得菩萨指点,于是前往乌鸦扑泉。挖井下葬时,得一石板,石板上有字:待到马儿骑人、鱼儿上树、铁帽将军到,下葬大吉大利。听说皇家义女下葬,周围四里八乡赶集的人都来赶热闹。一个农民卖柴后买了一条鱼,把鱼挂在钎担头上,为方便看下葬,把鱼挂在树梢。顷刻间,天下大雨,一个买锅的农民把铁锅顶在头上走来了,还有一个在田里扯秧的农民也将秧马顶在头上跑来看葬坟,此时应梦。陈氏落葬。数年后,曹家大发,人丁兴旺,特在寺庙四周购良田十三亩作为寺庙管理,支助香油费,另拨款修寺庙。
  从小,王水月对这座清峰山和山上的寺庙充满了敬畏,对这山上的生灵充满了喜爱。
  王满山站了起来。月光下,水月看到他手中正在摆弄一个弹弓,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水月一步步地向王满山移动。王满山架起了弹弓。水月的脑海中,浮现出北湖湿地那一网丝悬挂的水鸟,浮现出野鸡红肿的翅膀。 啊--那弹子仿佛从她的头上穿过,她头痛欲裂,一声尖叫。
  王满山拉弓的手一抖。"嗖"地一声,树林里惊起扑翅的声响。王满山知道自己的手偏斜了,这是他很少有过的失误。
  你--王满山愠怒地回头,却见水月双手抱头,蹲在他身后。
  水月,你还在生病,深更半夜的跑到山上来做么的?
  王满山上前要将水月拉起来。
  我还想问你呢。水月挣开王满山的手说,亏你还是老师,你给我讲了那多清峰寺的历史和传说,你自己却成了捕杀清峰山小动物的刽子手。
  王满山瘦小的身子在夜风中打了一个寒噤。回去吧。
  他嗓音低哑道。
  不,你今天必须回答我,你给我喝的所谓鸡汤是不是都是野鸡汤?家访,你每天晚上是出去家访?水月想起了关在茅草房的那只野鸡,茅草房那只野鸡也是用弹弓打伤的吧?
  王满山只是以静默来应对水月的一声声责问。
  我以后再不要喝什么鸡汤了。水月撕心裂肺地呕吐,泪流满面,似乎要把她胃里那些她喜爱的野鸡都吐出来。她突然很恨王满山。
  那天晚上回家后,水月哭了好久。举报王满山!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她想起寂静的夜晚,王满山给她端药端汤的情景。
  月儿,快喝药,喝了药病就好得快。王满山眼里满是祈求。
  月儿,快喝汤,很香的呢。王满山耸耸鼻子,一副很香的样子。
  她也想到了北湖湿地那片柴似的水鸟。水月,你不是要拍相片取证的?现在就因为那个人是你爸爸,你就不敢取证了?
  她终于提笔给区环保局写信,举报王满山等捕杀野生动物的行为,希望环保局加强对北湖湿地水鸟和清峰山小动物的保护。
  那天晚上,王满山则眼望着斑驳的屋顶,一夜未眠。
  王满山自怨自艾,都怪自己一个男人没有本事,不能给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好的生活。桃枝走后,王满山把水月丢给自己的老母亲出去闯荡过两年,他学会了做木匠。有一次在建筑工地高空作业时,王满山一脚踩空,跌了下来,幸好挂在了防护网上,他个子小,重量轻,所以并没有造成生命危险,但造成的惊吓却不小。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后,王满山就回乡了。恰好,山村学校缺少老师,于是他重操旧业,继续当山村教师。
  虽然工资低,但是王满山对水月的照顾还是很周到的,怕她冻着,怕她饿着,教她做作业,逗她开心。尽管这样,还是弥补不了她缺失的母爱。
  水月读五年级的时候,王满山一次无意中看到水月的日记本中记着这样一句话:我又得了一个满分,你知道吗?王满山看着心里梗了好一阵子。水月很聪明,读书也很努力。她把自己得了满分的作业本和试卷整整齐齐地集在一起,放在一个小木盒里。王满山知道女儿心里的愿望和期盼。
  水月从医院回家后,王满山睡不着觉,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自制了一个弹弓。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年轻的时候,王满山是弹弓高手,他手拿弹弓,百步外,要打中一只小麻雀的头绝不会打中脖子。
  月黑风清的夜晚,他身着黑衣,手拿弹弓在野鸡出没的灌木丛、坟地边蹑手蹑脚地行走。他很少打空手,一两只野鸡,有时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如碰到獾子、麻兔什么的。他把打到的野鸡最肥硕的留着煨汤给水月喝,其余的拿到街上去卖。天麻麻亮,他就提着装有野物的蛇皮袋下山,找到收购的买主,很快就脱手。这来自山里的野物成为很多餐馆的抢手货。几十、一百,王满山把这些钱积攒起来。

水月治病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一想到钱,王满山的头就大起来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前天晚上,他在山上费了很大劲才射到的一只野鸡,卖给餐馆80元钱,而女儿却花了200元给买了回来。他恼怒。可看到女儿的眼泪时,他内心又充满了愧疚。他知道他的月儿,还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野鸡一天天地瘦了,食欲也不是很好,水月放在托盘中的谷粒和菜叶几乎没动。水月还发现,它拉的粪便呈绿色稀糊状。她很着急,可她不好意思问王满山。这几天,每天回家吃饭,她都不敢望王满山。她怕王满山知道她写信举报他,也像桃枝一样不要她了。她更怕,警察把王满山抓去坐牢,那样,她就成了一个没妈没爸的孩子了。
  饭后,王满山说,你再不能给野鸡吃菜叶了。
  水月都要哭了,不吃菜叶还能吃什么呢?它现在又拉稀了,急死人。王满山到房里拿了一包土霉素给水月,说一天给它喂一次。又端出一盘碾碎的玉米屑,说用玉米屑喂,菜叶喂多了它就拉稀,野鸡现在生病,需要营养,还是多吃些昆虫好些。
  爸爸还是像以前那样关心自己,水月偷觑了王满山一眼,心想,如果爸爸发现自己亲生的宝贝女儿举报他,还会那么关心她吗?
  水月把土霉素碾碎,拌在玉米屑中。推门进去,很快合上。她抱起野鸡,轻轻摩挲它的羽毛,她一时伤感,说小帅哥,你要快快好起来,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生病很可怜的。两行冰凉的泪挂在她腮边。她把拌有土霉素的玉米屑一点点地塞进野鸡嘴里,又给它喂了水。出来之前,还把茅草房打扫了一遍。
  水月到山上去找昆虫。可是天气冷了,有些昆虫已经冬眠,水月费了好大劲才挖到几只冬眠的昆虫。
  她把碾碎的玉米和挖来的小虫放在干净的托盘中,再摘几片菜叶放在旁边。果然,野鸡一看到昆虫就啄。水月笑着说,原来你还是喜欢吃肉呀。她开始发动胡伊兰,让她在沟渠里帮她捞些小鱼小虾。有了上次的教训,小鱼小虾拿回家后,她必得将它煮熟放在托盘上。看着野鸡享受美食,她心里特别美滋。待野鸡吃饱喝足之后,水月会轻轻地抱起它,抚摸它受伤的翅膀,然后给它喷上云南白药。
  十天后,野鸡翅膀红肿处消肿了。野鸡成了水月生活的一部分。她每天给野鸡喂食喂水,为野鸡整理羽毛,跟野鸡说一些悄悄话。每次水月推开栅栏门,野鸡就跟上来,期待地望着水月,望着她手中的托盘。
  野鸡怕光怕人。王满山的话响在水月耳边。可是,野鸡现在已经解除了戒备。她想起冯骥才《珍珠鸟》中那只扒在作者肩上熟睡的小小珍珠鸟。冯骥才说: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又是一个月华满地的夜晚。远处的小山,近处的房屋、树木都像披上了一件薄纱,摇曳、朦胧。真美呀!水月喜欢这样的夜晚,她在月地里走走停停。她走,月亮也走,她停,月亮也停。
  月亮走,我也走
  我跟月亮提花篓
  一提提到大门口
  妹妹三个赛梳头
  大姐梳的凤凰头
  二姐梳个狮子滚绣球
  三姐不会梳,梳个草把头
  那首民谣又在她耳边响起。那个在月地里牵她行走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去了哪里?她可曾在月夜里想到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明天,就是她的生日。王满山说,生日过后,她又要进行一次化疗。
  水月走到茅房,推开栅栏门走进去。她抱起野鸡,把脸颊贴着它的翅膀,喃喃地说:小帅哥,明天就是我的生日,生日过后,我又要住进医院了。
  你的伤也已经痊愈了,明天我就送你回到山林,找你的爸爸妈妈。
  跟你说吧,我也有妈妈,我希望她早点回来。我很想她。水月啜泣起来。我想她回来看看我梳的麻花辫,我想她看看我八年来存放的满分作业本和试卷。两行泪顺着她冰冷的两颊往下流。
  后半夜,门轻轻被推开了。一身黑衣的王满山像幽灵一样进了屋,他颓唐地坐在门边的竹椅上,弹弓耷拉在右手边。今晚,他一无所获。自那次在山上与水月吵过之后,水月拒绝喝野鸡汤,他也不再去打野鸡。可是明天是水月的生日,天冷了,他想给水月添一件好点的袄子。他到街上卖艾莱依的店子里看过几次,那件浅黄色的袄子穿在水月身上一定很好看,就是贵了点,要五六百,他一个月的工资呢。老板娘说,袄子又轻薄又暖和。为了那件艾莱依袄子,他还要再出手一次,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水月比往常起得早,她精心地编织她的小辫。洗漱完毕后,她把昨夜准备好的那个托盘和胡伊兰带来的小虾带上了。
  推开栅栏门,她抱起野鸡,把脸贴贴它的翅膀。
  天还没有全亮,水月抱着野鸡走得很快。她想把野鸡放到山林之后再去上早学。
  踩着石子山路,水月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拨开灌木丛,往草木较深的地方走去。在一个斜坡上,水月看到四周有树有草,觉得把野鸡放在这里很安全。她把小虾放在托盘上,再次亲了亲野鸡,小帅哥,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吃的,你看,这里还有点食物。野鸡"咕咕"了一声。水月又说,小帅哥就是聪明,听懂了是不是,只是你伤了这么久,还能不能飞?说着,水月就把野鸡放在土坡上,自己则下坡来。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扔到野鸡的旁边。"咕咕",野鸡叫着,扑楞了几下翅膀,没有飞起来。这可急坏了水月,她说,小帅哥,勇敢点,再来一次。她又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去。"咕咕",野鸡又扑楞了几下翅膀,还是没有飞起来。
  天已经泛亮了。
  水月很着急,她站起来,想要前去驱赶野鸡,让它飞起来。突然,耳边风声呼呼。不好,这是弹子射出的声音。野鸡,近在咫尺的野鸡可能再一次中弹。水月猛扑上去,一把抱住野鸡。
  天地在旋转,山林在旋转。
  "咕咕",野鸡在叫。
  月儿--王满山的声音狼嚎一般。
  王满山抱着水月飞奔下山。山脚下,停着一辆警车。几个穿警服的警察迎着走来。
  你就是王满山吧?我们接到区环保局电话,在这山边巡逻,你捕杀森林小动物,破坏生态环境,跟我们走一趟。
  走开,我女儿昏倒了,我现在要送她去医院!王满山大吼。
  躺在王满山怀里的水月睁开疲惫的眼睛。爸,你知道是谁举报了你吗?是我,对不起,爸。
  月儿别说了,是爸不对。你以为爸愿意这样做呀?每次,我一走到山脚,就两腿发软,我感觉到,山上的神灵,寺里大大小小的菩萨都在睁眼望着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一个月那几百元的工资能够给你治病,还能给你鸡汤喝呀?你以为我愿意每天晚上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山上游荡呀?王满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王满山说,月儿你挺住,我们这就下山。
  爸,你帮我理理辫子,这样的辫子好看吗?
  月儿的辫子好看,我的月儿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的姑娘。
  王满山哽咽着用手梳理着月儿的头发。
  爸,你看,月亮出来了,真美!
  一个警察大声说:王满山,还不快上警车,救月儿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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