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芳
我们乡下人,一生有三件大事要办——盖房、娶媳妇、打发老人。当然,还有嫁闺女、给头生娃过满月,不过,那都是捎带的事情了。
一个事宴,是集民俗、餐饮、乡村伦理、处事哲学为一体的综合性社会实践活动。事宴的规模、饭菜、宾客,检验着一个乡村人家的为人交往、经济实力。乡人若要想在村里混个体面,在办事宴上绝不敢马虎。城里那些当官的怕纪律,怕纪检部门查,怕媒体曝光,怕落个借机敛财,而乡下人排场尽量地大,极尽能量办婚事,经济实力的比拼倒在其次,关键是显示主家人脉的丰厚。
若喜宴上能邀请到当地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比如在外当官的、做大生意的,而这些人物恰好有时间能来捧场,那主家是极有面子的。若整个事宴来的宾朋超出预算,主家会回味很久,体会着人气旺旺,众人捧场的荣光。
因此,乡村生活中,请人、行礼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若该请的人未请,或该到的人未到,那当事人的心里必定很不是滋味,甚至会恼火一辈子,日后关系也就自然淡了一层。因此,那些在外混出头脸的,也非常注重和乡人的人情互动,怕得罪乡人,坏了人气。一些往日不和甚至有“仇”的,往往借婚丧嫁娶的机会消弭矛盾。不少因为家产起了纠纷的弟兄,在娶儿娉女时大都能主动和解来往,使关系得到修复弥合。但也有不明事理之人,在这等大事体上依然犟着一根筋,该走的人情走不到,该行的礼数行不通,不仅被世人耻笑,双方的关系也就彻底疏离甚至断绝了。
乡人的生活中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呢,请客行礼就是乡村社会最大的政治!世人往往从这等事情上去衡量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胸怀和气度。崞地人所说的“人水”,也即人气,往往就是从这些琐事上慢慢累积的,并使一个家族获得恒久的社会评价和定位。
这种淳朴的人际交往之风,自古而来,相沿成习。所以,一个乡人,在做过了一回事宴之后,便会切身感悟出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成熟了,也沧桑了。
每个村子都有一帮相对固定的办事宴班子,统称为“办事人”:总管、知客、礼房、家具、保管、糕匠、茶炉等等,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无需组织部门考察,也无需人事部门任命,谁擅长啥,谁能拿下啥,不会错,人们心里都有数,都心悦诚服。一个村庄,世代相处,对各家那点底细彼此都了如指掌。你心机深再会伪装,回合上总有露出骨头来的时候;你口无遮拦时常惹人,人们在长期厮磨相处中还是会品出你的人性。再说,祖宗八代,你是什么地里长出的谷子,乡亲们心里能没个谱?
总管,是最高指挥中心,是主心骨,是一曲戏的导演,通晓婚丧嫁娶礼数,能协调调动众人,有威信有威望,说话受用,婉转入理。多数当过村干部,善于做群众工作,会合理安排各类分工,是做一方领导、统帅全局的料。放到县里能当个局长,放在学校能当校长。对事宴上撺忙干活的,他该起高腔时起高腔,该浑说调笑时浑说调笑,一院子的气氛便撩拨得如流水般活泛了,跑腿的腿勤、干活的手勤,笑声叫声不绝地欢腾;对主家,则该咬耳朵时咬耳朵,该挤眼睛时挤眼睛,让主家觉得有种自家人的体己和受用,即便是个窝囊的主,他也会把你抬举得熨帖了,在众人面前凸显出主家隆重的地位。
一般呢,事宴的前一个月,由总管吆喝,办事人们晚饭后,到主家碰头。这时候,厨子大师傅已初拟了菜谱单子,什么凉盘、什么热炒、几个蒸碗、点心和主食上甚,最后总管统筹一合计,就给主家拉好了采买的单子:多少条纸烟,多少瓶红酒、白酒,花椒、大料、木耳、味精,拉拉杂杂,一应俱全。
除了丧事宴,那日子不由人,喜事一般在冬天办。秋收完了,人闲了,地闲了,牲畜也闲了,天高地远,阳光普照,乡村被一种浓稠的祥和之气笼罩。这时候,吃喜的帖子就来了。
办事宴的主家在相当一段日子里都穿着最邋遢的衣裳,却也不觉得寒碜,反倒光彩着呢。出来进去,今天到镇上打油,明天到邻村调剂糜子,街巷里遇着了人,盼着人家发问:忙甚哩?嗨,忙事宴,给儿娶媳妇!看似有抱怨,但满脸的喜色,内里焕发着神采呢。我父亲给我弟弟娶媳妇的时候,有次进城来采购,居然,穿一件油腻的黄大衣,腰间还挽了一根旧裤带,素来讲究的父亲不但毫无羞色,还张扬着吆五喝六指划着众人往车上搬这搬那。那是我看到过的父亲一生中少有的豪迈。有多大的幸福在内心里充盈着,我的父亲,才能有那么的昂扬和敞亮。
事宴的前三天,主家的动静开始大了起来,街门扇大开着,不断有人出出进进,蒸花馍的巧妇请来了,压粉条的能人请来了,还有一帮女人叽叽喳喳来帮忙揉面。这时,砌行灶炉的泥匠也到了,正和男主人抽着纸烟在院子里比划着。女人们在屋子里调笑,甚至你推我搡,蒸花馍上碱水不好掌握,有人揪了面团插在茭秆上放灶火里烧,一股麦面的香味逸出来,众人喊:碱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事宴的前两天,“办事人”们基本上都上场了。整场戏的指挥官当然是总管。再复杂的局面他也能掌控,再难处理的关系也能给你协调圆融了。和和合合,顺顺当当,一应流水的程序,啥时挂灯、啥时起轿、谁接新亲、谁放大炮,听他的,不用慌张,也总没错。即便是错了,也理长着呢,他是主家的定心丸、主心骨。做事宴怕遇上赖天气,但有总管在场,主家揪紧的心就放宽展了。天刮风他说路通风顺;天下雪他说光景添了厚成,就是天塌了盖下来,他也会说,咦,盖着暖人。总之,有大总管坐镇,你不用担心。有头一遭做事宴的主家,小心惶惶地:宽叔,俄啥也不懂,愁哩。那个被称为宽叔的总管喝下一口浓茶叶水,眼皮一合,再气定神闲地吐出一口烟来:愁甚,听俄给你说。从买油到打醋,从拜人到安席,一应的流水说下来,再浆糊的脑袋也清堂瓦亮了。宽叔,就照你吩咐的做。
事宴上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保管,那得用自家人,向主、手紧。但手太紧了也不行,显得主家吝啬,甚至得罪人。精明的保管是那种会来事的人,在鸡鸭鱼肉贵重的物品上手紧,而鸡毛蒜皮等小事上手松。戚人来了、本家来了,招呼进屋,撒烟。一帮看红火的人又来了,再撒烟。女人和孩子们呢,是撒糖蛋蛋、花生、瓜子。看起来,很是慷慨大方,落了个众人欢喜满意。但在诸如炸糕用油,泡鱿鱼、发海参上则精细得很,尤其是会对那些借帮厨之机揩油揩肉的人留一手,看似在厨房里嘘寒问暖伺候厨子,实则是在巡视着让手贱的人无可趁之机。在做事宴的几天里,保管是临时当家的,主家厢房的钥匙交由总管掌管,所有的物资,包括厨子用的菜、肉、粉条,司仪用的红纸、红毛线,都从保管手里领取。那真是素来节俭的崞地人一生中最奢华、挥霍的日子,是家庭私人空间的完全开放。
大厨呢,是外头饭店里请的,多数是本村在外从事厨师职业的人,烹煮煎炸样样拿得下。也另设小厨房,负责大烩菜和凉拌豆芽粉条,这一般是村子里的二把刀土厨师,率领几个年轻的巧媳妇干。虽是笨菜,却极受众人欢迎。现在有人到村里吃席面,冲得就是这两样,称得上是晋北菜系里的两道不朽经典。粉条、豆腐、烧肉、丸子大烩菜,炝了胡麻油和陈醋的绿豆芽、海带、细粉凉菜,挖上吃了,吃完再挖上。糕匠、粥匠,是本村的能人,这也是很具技术含量的活,尤其踩糕(叫踩,其实是用手不用脚),得体力好,手法快,热腾腾的一坨黄米面,在案板上噼噼啪啪地摔打,不沾手也烫不坏手,炸出的油糕细腻筋道,乡人往往把糕的好赖作为衡量一场宴席成功与否的指标。糕好不好?好!软、精!
烧茶炉的,一般是卖力木讷的老实人,肯干,随和,多光棍,夜里也能睡在主家的地铺上,负责整个事宴的热水和看炉火。有心眼活泛的还负责打扫,手里随时拎扫帚,人多的时候挥一挥,扫地上的烟头、花生壳、糖纸、菜叶子。
账房,多是大队会计、小学校的老师,字写得周正,人也细心,说话比较矜持些,算是乡村里的知识分子。我父亲当年在事宴上一般充任此角色。
乡下人的事宴都是相互帮衬着做的。生豆芽、蒸大花馍、压粉条之类的活,是早说应了人的。在巧妇济济的崞地,我母亲算不上能耐人,能耐人是像我伯母那样能捏能画大花馍的人,我母亲是个实诚、耐劳的人,经常领回生豆芽的苦活累活。三只大瓦缸,四、五升绿豆,每天淋水,前后得半个月,占据着我家最暖和的炕头。我母亲没有一日偷懒,因此生出的豆芽白胖、毛梢短,别人夸赞我母亲,我母亲大约也是得意的,我父亲就在一旁揶揄:你娘哪有什么窍门,就是老实,不偷懒呗。其实,扬豆、泡豆的技术活是我父亲干的,我母亲在好多事情上总是依赖有文化的父亲。
帮厨、洗碗,一般是本家的一帮小媳妇们干,有实在的,也有打花呼哨的,像单位那些爱在领导面前表现的人一样,人前挥笤帚,人后嗑瓜子,最后还落了好,提拔了。但乡村社会这些东西是行不通的,几辈子相处,重视的是一些恒久的品德。
乡村的大小事宴,流水席面吃三天才散。
新人过门了,办事人也谢过了。主家在一个慵懒的早晨醒来,看看新崭崭的太阳,大红的喜字晕染出一片好光景,枝上活泼泼的麻雀,凌乱了又规整过的庭院,发出一声感叹。那是醉过了酒的感受,身子有些发飘发绵,但踏踏实实的幸福溢满胸间。此后漫漫岁月中,这场喜宴,成为乡人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往事,记忆中最牢靠的坐标。当年,谁做的糕,谁杀的猪,谁做的总管,礼钱多少,都如数家珍,历历在目。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追忆往昔时,一般是这样开头的:那年冬天,娶你二婶时……
如果没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婚丧事宴点缀平淡的日月,那漫长封闭的乡村生活会黯然失去多少光彩,乡人们的生存情感又在何处得以寄托和满足。
一个乡下人,操办过几次喜宴后,也就荣升祖辈了。最后,是以儿女们为自己操办的白事宴谢幕的。当然,如果寿终正寝,高寿,那吹吹打打也是一场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