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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 丘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8-03-15

 □姜剑鹏
  1
  儒雅的商君第一个到达茶室。按照惯例,谁先来,谁负责备料。大哥荣哥只喝金骏眉,老三春子爱喝毛尖,老四吴悠专喝普洱。他则喜好龙井。他和荣哥喜欢用杯子慢慢品茶,一杯一杯续水。老三老四嫌麻烦,都用茶壶泡满,再一杯一杯喝。
  茶盘上的水壶咕咕作响,窗外沙沙一片,又一场雪下来了。时而舒缓时而激昂的曲子,回荡在房间。茶丫头按照四个人的喜好备好了茶料,退了出去。    雀舌般扁平的龙井茶叶在杯中舒展。商君微闭双目,一只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高晓松的《越过山丘》。
  老四吴悠来了。商君为他倒上一杯上普洱。吴悠身上的雪花,很快化成一滴一滴水珠。吴悠递给商君一支香烟,两人点上烟,都不想说话,他们等的主要人物还没有到。
  李雅激情演绎着人生况味。一曲终了时,门被推开,一股寒风裹挟着一个大汉。他取下围巾,脱掉大衣。吴悠立起身,递给老三春子一支烟。
  --小游子,生意怎么样?这么冷的天,差多了吧?
  吴悠倒给春子一杯热茶:春哥惦记啦,生意还好。
  --就不能搞点别的花样,老是烧烤烧烤?现在的人都讲究饮食健康了。
  商君说:他做外卖啦,三十多个小伙子小姑娘都忙不过来。你是不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去他的店里?又到处疯?
  吴悠岔开话题:也不多,一年就赚三二十万。
  他接着说:赚多有个鸟用?我家丫头的事,不知荣哥……
  春子击掌说:急个毛线?咱们今天第一个就说你的事。几十年的兄弟了,将他的军!
  商君说:倒是你,看荣哥怎么收拾你!我说,你就不能把你的那点臭手艺用在正道上?你甚至可以晚上去把人家的锁弄坏,不愁没生意。
  春子恹恹的,但嘴巴不饶人:臭手艺怎么啦?你还别瞧不起!赵本山穷的时候,不是牵着他的瞎子叔叔卖艺吗,他的手艺都让他成大腕了!呵呵!
  春子小时候学过修锁配钥匙,后来转行做泥工,梦想接一个大工程,当个老板。
  商君不理他,转头对吴悠说:今时不同往日,不要抱太大希望,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
  春子不耐烦了:莫打官腔了!对于我们老百姓来说,是登天的事;可对于荣哥,不就是一句话?
  --谁在背后说我?
  人未看见,声音先进来。三个人同时站起来迎着。荣哥笑吟吟地与每个人握手,之后径直坐到上首空着的位置上。
  --我还有事,兄弟们长话短说。
  春子一拍大腿:我希望荣哥总是忙,一忙就干脆。我先说!
  吴悠笑容满面。
  听春子说完,荣哥点点头,望着吴悠:你丫头当兵的事,我已经找了主管领导,可以说在W市是通了天的。但是,女兵招的少--这还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丫头的户口不在本地。
  吴悠顿时恹了。
  商君说:还有没有通融的余地,比如……
  荣哥摆摆手:那一套现在都不管用了,今后你们也不要再打歪主意。
  春子瞪着一对牛眼问:你对公安的说一声,开个证明不就完了?
  荣哥乜了他一眼:公安的就不是中国人?现在谁敢?
  春子抓抓后脑勺,嘀咕道:我倒是有个本地户口,有什么用?
  吴悠快要哭了:荣哥,在老家,在全市,我能找的最大的官就是你,你都不灵了,丫头那里怎么说?
  荣哥抿了一口茶:你的丫头就像我的丫头,我就不想遂了她的愿?我老实对你说,她这么小就想着走后门那一套,是受了你的影响!凡事都有个底线,如果她要月亮,我们就得找梯子?
  商君拍了拍吴悠的后背:要说这个户口,真是个怪东西,多少人为了改变它,吃了万般的艰辛。有什么办法呢?当初你为了发家致富,跑到省城,这三十多年,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甘蔗哪有两头甜?丫头的户口在哪里,就在哪里报名。
  吴悠说:我找了十几次,腿都跑断了,还花了不少冤枉钱……
  春子凑过来问:你说的这个"不少",只怕是真的不少吧?
  --莫打岔!荣哥一挥手:让君子说完!
  商君接着说:省城虽大、名额虽多,但具体到某个区某个街道,那也是僧多粥少。丫头想当兵、想上进,是好事。到底是什么原因非当兵不可?上进的路多着呢,比如注册成立个公司,创个业,搞环保行业也行,搞商品贸易也不错。我有个朋友在新疆,手里正好有一个品牌,需要一个省级总代理,赚钱快得很呢!
  说起做买卖,吴悠的眼睛瞪圆了:那得多少投资?
  --问了,三百万。你愿意考虑的话,我让他联系你。
  春子恼怒地说:好个屁!吴悠不是缺钱,他就是不想下一代还做生意,他是想让子女出人头地!
  荣哥点头说:商君的话很有道理,春子你也说出了游子的心思。你们知道诺基亚手机,但你们知道它的老板原来是干什么的吗?是砍树的,木材公司的。知道马云这个人吧?做生意一样出人头地。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丫头现在只有十八岁,你最好多投资一些钱,让她深造。你的投资,既是为她铺就成长成才之路,也是构筑你自己高品质的晚年。
  --文绉绉的!春子捏了捏吴悠的膀子:游子啊,丫头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嫁得好……
  商君打断春子的话:嫁得好首先必须自己硬气。
  --你这个臭校长、书呆子,一天到晚就你有理。你干脆改名叫"死有理",哼!春子回敬商君后,去了卫生间。
  荣哥问:还有事?
  商君指了指卫生间:还是等他自己汇报吧!
  ……
  荣哥紧皱着眉头,盯着春子:你拿了多少?
  --大概、大概加起来二十来万吧。
  荣哥往椅背上靠去,指着春子说:你不要命了?猪啊,蠢猪一头!你也改个名,叫"蠢得死"吧!
  春子耷拉着脑袋:也不是一次拿的。
  --我知道!商君补充:他是零打碎敲,前后去了三十多次。
  --时间?开始的时间?
  --一年多了。一年七个月。
  --三十多次、一年七个月?没有什么奇怪和危险的事发生?荣哥问春子。
  春子摇头:那倒没有……满屋子都是,一包一包的,到处是蜘蛛网,起码三五年没人去过。
  商君说:这事真让人捉摸不透!事情太大,必须报你知道,请你拿个主意。
  荣哥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
  商君踹了春子一下:二十万,你自己说说都用在哪些地方。
  吴悠说:莫问莫问了,都离不开那些花花事!荣哥、商哥,要不我去补上?
  商君吼吴悠:就你有钱!总是帮他兜!
  吴悠笑着说:商哥,你和荣哥都是当官的,春哥和我是讨饭的,我帮他是应该的。
  荣哥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吴悠一眼。吴悠低下头。
  荣哥问商君:你那个要修水库的学生……
  他是我们领水镇的镇长,下面有个小组的土地被征用建了高速公路,三个小组共用的水库被齐腰切断,全部废掉了,四百多亩田地只能望天收,群众意见很大,到处上访。镇里一查,恢复水库的钱老早就拨到村里了,当时的村书记给挪用了,也挥霍了一些。现在是人抓了,但事情还搁在那。
  荣哥点点头:我看这样吧!商君你联系镇长,就说有个老板自愿捐款修水库,吴悠你就是那个慈善家。钱就从那里出,春子再去一次。
  商君若有所思。吴悠和春子点着头。
  荣哥突然欠起身,指着春子的鼻子:你,最后一次,今后不许再去!
  2
  商君回到家里,门口玄关处堆着礼物:两瓶酒、一条烟、一提茶油、一提茶叶、一盒水果。老婆丁兰在厨房忙活,伸过头来叫商君过去。
  --三楼的女主人小夏送来的,感谢你商大局长为她的表妹弄了份工作。
  商君心想:楼上楼下的,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这个小夏提起这层关系?这么说,那个在工行守门的隋老头就是小夏的姑父了?
  想到这个小夏,商君暗自摆摆头。他再次朝礼品望去,初步估算了价值。吃饭的时候,丁兰问商君打算怎么处理。商君说:水果留下来,其他的我拿去还个人情。
  丁兰说:茶叶就留下吧,家里的正好用完了。
  --我上次拿到办公室的还没有喝完,我带些回来就是。
  --她表妹很漂亮吧?丁兰突然问。
  商君白了丁兰一眼:拜托,你就往正常的去想,不行吗?
  丁兰用筷子在盘子里拨弄着:反正现在有纪委替我们盯着,看谁敢乱飞!
  --是的是的,你们这些"官太太",应该凑份子买几个猪肚子,集体去感谢人家!
  商君说完,把水果之外的其他礼品搬上车,直奔工商银行的门卫室。正好,隋老头值班。商君把东西全部搬到门卫室门口。
  隋老头很诧异,他不认识商君。
  商君上车,对老头说:是这样的老先生,你的孩子是通过考试得到的工作,是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所以用不着给谁送礼。水果我就留下来,非常感谢!
  说完开车就走。隋老头追了几步,一时窘迫地站在那里。
  商君来到超市,买了四盒西湖龙井,一共二百四十块钱。办公室哪里还有茶叶?就拿这个回去充数。
  回家的路上,商君舒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做门卫一个月也就一千多,这样一送就等于半年白干了。他想到丁兰的醋劲。还别说,这个毫不起眼的隋老头,竟生养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当时是市卫生局的顾副局长带着她来单位找他的。
  手机响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说我的商大局长,我接到我的那个远房表哥的电话,很是生气啊,你看你做的是个什么事?咹?你这个鸟人,真不知道么样说你才好?!哪像个兄弟?你什么意思啊?
  商君说:改天请你喝茶,向你赔罪!
  --你就是个鸟人!我要跟你竖路!
  --我也正要说你:他们这样搞,一准是你的主意!
  --算了算了,竖路竖路!我先挂掉啦!
  竖路是本地方言,意思是中断双方的交往,不再是朋友。路是横在地面上的,把它竖起来,不走了。
  商君拨通领水镇镇长云峰的手机,让他近几天抽时间来会会。云峰说他在乡下蹲点拆迁,一时回不了城。商君说:我发个号码你,是省城的一个个体老板,也是W市的人,他叫吴悠,愿意为修水库捐点款。具体你先联系他。
  发完号码,商君有一丝冲动,他真想到城西那个小区去看看。妈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搞一间不显山不露水的旧房子做保险柜,真是煞费苦心啊!
  但偏偏遇上不务正业、手艺高超的春子。商君苦笑。
  手机再次响起,是荣哥。荣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临湖别苑"。
  临湖别苑是荣哥取的名字。商君停好车,他看见站在湖坝上的荣哥朝他招手。
  这是一个难得的冬季晴天。
  --真美啊!荣哥叉着腰,仰着头,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说:我出个上联,你对下联,三分钟。
  商君说:荣哥可别为难我。
  --哎,别这样,大校长,名震东南的大才子!荣哥说着给了商君一拳:接招吧--把酒观云煮茶品月。
  商君与荣哥同年从一个小村子里考上大学,读的都是师范大学,学的也都是中文专业,只是不在同一所学校。商君拿到文学硕士学位之后的两年,荣哥才读完研究生。荣哥被分配到相邻的Q市,一路顺风顺水干到县长,成为小村的骄傲。由于父母的原因,他多次找组织要求调回原籍,最终平调到W市当一个局长。这在全省仅此一例,荣哥大孝子的名号由此在全省传开。
  商君则分回W市的一所中学教书,从一名教师干到局长,与荣哥可谓殊途同归。商君干的一直是"阁员",没有荣哥在地方主政的经历,他因此对荣哥很尊重。荣哥还有升任副市级的可能,而商君已经从局长位置平调到党校任副校长了。五十岁,对有资历的荣哥来说还有一搏的空间,而对商君来说就基本等着养老。
  --这么多年,都忘了怎么对啦!荣哥的上联大气,下联不好办!
  --一分钟!荣哥不理会商君扯淡。商君一向沉稳,他很欣赏他的这个特点。
  --好吧,试试!但要允许我修改!
  --两分钟!
  商君沉吟一会儿,脱口而出:迎风抚琴临流赋诗!
  --好好好!出得好、对得妙!
  还容不到荣哥感叹,一连串的称赞声从背后传来。商君伸出双手迎上去,牢牢握着:老首长好!老首长好!
  荣哥说:商君的原色基本没褪,很难得啊!市委用人真是用其所长!
  被称为老首长的这位老者,看上去七十多岁,鹤发童颜,容光焕发。虽衣着简朴,却掩盖不了他的豁达和威严。
  --哪来的老首长啊,乡野村夫一个!老者笑哈哈的说。
  荣哥挽着老者的一只胳膊:您可是W市的传奇啊!
  老者摆摆手: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哎,说起对联,我也让你们分享一下。前几天我在手机上看到有人出上联,很多人对下联,我也凑个热闹,没想到收到六百多个点赞。
  荣哥感叹:您也上网?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首长竟然还有网上粉丝,不简单,值得我们晚辈学习!商君也发出感叹:请老首长说说,让我们先喝点心灵的鸡汤。
  荣哥说:那一定是方家的出手!
  老者说:上联出的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我想啊,这上联有点悲观,下联不能悲观下去,要扭过来,要不服老,要向上,就对了个"岁月如歌唱晚晴"。你们觉得怎么样?
  荣哥和商君一字一顿地品味,连连叫好。
  --走走走,开饭啰!老者迈开大步带头走。荣哥望着老者的背影,陷入深思。
  桌子上摆着一钵农家大碗鱼,鱼身上的焦黄色与青辣椒散发着农家土灶的清香;一钵土豆烧鸡,让人垂涎三尺;一钵焖南瓜,红辣椒青辣椒与粉糯的南瓜相互映衬,使人恍惚回到往昔的童年时光。另外还有一盘肉丝、一盘蛾眉豆、一盘咸鸭蛋和一盘咸菜。
  尹妈妈拿来一瓶红酒和一瓶白酒,放在桌子上。老首长指着红酒说:要什么红酒,拿开去吧。我们爷三个都是大老爷们,喝白的!
  尹妈妈说:两个儿都开车来的,还要工作。谁像你呢,喝了倒头睡,像头老母猪!
  老者哈哈大笑:你才是老母猪!来,你喝红的。
  老者用筷子指着一桌子菜说:我稍微归纳一下,我这里是土爹爹、土婆婆、土墙土院、土台土灶、土瓜土菜,还有土豆烧土鸡,哈哈。所以,我们必须喝土酒!说着给荣哥、商君倒酒。
  荣哥和商君被老者的一番话说得哈哈大笑。尹妈妈补了一句:土头土脸,土里土气,土的掉渣。
  大家又笑了一回。
  商君说:我们都是农村的娃,土是我们的本色!
  荣哥举起杯子:商君说得对!中央要求我们接地气,就是要我们莫忘本色!每次来,都有回家的感觉。首长,我敬您和尹妈妈一杯!
  荣哥说着,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出来。他一仰脖子,掩饰着。
  农村谷酒劲大,荣哥感觉喉咙一条线都滚烫起来。
  尹妈妈说:本来就是家,你们都是我的儿!
  商君和荣哥不敢接话,这个话接下去就会败兴。
  商君转移话题:这里有妈妈的味道,妈妈的味道真好!妈妈的味道让人清醒!
  --你们至少一个星期来一趟,陪我喝酒!老首长下命令。
  两人点着头。商君忽然说:您的药用完了吧?我下次带来。
  老首长挥着手:还带什么药啊!你们看,像个高血压的人吗?颈椎腰椎都好了!
  尹妈妈说:就是命贱啊!自从种了那三亩菜地,什么毛病都没啦!
  荣哥和商君对视着,感到惊讶。
  老首长边吃边朝他俩挤眉弄眼,嘟哝着说:除了一年节约几千块的药费外,还有不小的收成,哈哈!来来来,快吃快吃!
  尹妈妈又怪他:对你说了几次,把伙食改善一下,每回起码有两个菜是餐馆那种味道,你就是记不住!
  --尹妈妈,这已经超过山珍海味了。餐馆的味道,都是地沟油和味精合成的,有毒!荣哥说。
  这餐饭吃到下午两点,三个人喝了两斤白酒。饭后,四个人围着葡萄架下的小方桌打了几圈麻将。商君和荣哥输了一百五十元。
  离开时,两个人的车尾箱里塞满了各种新鲜蔬菜和桔子。告别老人,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小院。
  刚走不远,商君从后视镜里看到老首长朝着他们双手挥舞,他赶紧停车,并按着喇叭向荣哥示意。一会儿,尹妈妈带着一个农村妇女赶来。农村妇女脸上汗涔涔的,两只臂弯里各挎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面覆着土布。
  尹妈妈对他们说:这就是上次说的巧嫂,他儿子的事你们没有忘记,帮了大忙,她一定要感谢你们。天天来问,今天算是碰上了。
  荣哥望了望商君。商君说:尹妈妈,这算什么帮忙?针尖大的个事,谈不上感谢。
  巧嫂高兴地说:儿子考上公务员,一个熟人都没有。经你们一问,人家局长就把孩子叫到办公室问这问那,末了说:好好干,有大领导过问你!我们全家都高兴的不得了,谢谢你们贵人照顾他!
  说着,就把竹篮子往车里放。尹妈妈说:一点自家的土鸡蛋,也没什么,是人家的一点心意,我看可以收下。
  荣哥掏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尹妈妈制止他,说: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农家出个人才不容易,还是个青皮娃,你们多教教,教出个名堂来,也是功劳一件。
  两人无奈地摊开手。
  巧嫂的儿子考上后只回过一次,儿子说过单位名称,但巧嫂两口子都记不住。他们知道常有市县的大官来看望老首长,就对尹妈妈说了,尹妈妈就叫荣哥和商君打听一下。这事是荣哥办的,他打了两个电话,一个公务员局,一个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都是直接打给一把手。荣哥只是核实一下情况,根本没说一句要求关照之类的话。
  他们觉得受之有愧,但也拗不过尹妈妈。
  回来的路上,荣哥对商君说:大智慧在乡野,你我不得不服!
  被车碾压的路显得特别脏,与路边洁白无瑕的雪地反差强烈。太阳隐在云层深处,天空阴沉下来。
  3
  云峰给吴悠打了电话。吴悠叫云峰准备好设计图纸和其他资料,他将择日到现场踏勘。云峰安排党政办公室主任具体办理前期事项,然后向他作一次全面汇报。
  现在的领水镇变成一片热土,这得益于相邻的Q市。Q市历尽千辛万苦,成功引进了一个特大型的光电项目,总投资七百个亿。项目选址就在W市的西边。W市的前花县领水镇紧邻Q市,阡陌相通,鸡犬相闻,成为全市承接大项目辐射的前沿要冲。W市委、市政府要求前花县举全县之力,把领水建设成承接发展新动能的敲门砖、新渠道、总开关,通过领水,向全县、全市提供源源不断的新机遇。
  拆迁是当务之急。拆出一片净土,绘制发展新蓝图。这句话,是云峰在全县动员大会上听来的,也是他在全镇干部大会上讲得最多的。规划区内的民房二千多户,涉及上万人搬迁;安置区内也有六百多户要拆迁;区内需要搬迁的坟墓七千多具,还有三处文物遗址。文物遗址怎么办?已经向县、市汇报,但省里迟迟来不了人;坟墓往哪里搬?公墓建设已经在省民政厅吃了闭门羹,他们收到全省这样的报告不少于二百份;安置区不能如期建起来,拆迁的群众住哪?长期租房过渡,既不能保证安全稳定,又增加拆迁成本,还不利于管理;项目区不拆开,总开关如何建成?
  每次想这些,云峰脑袋都大了。

但他作为行政一把手,一丝一毫都不能表露出来。他是欢庆仪式上的彩门,必须把气鼓得足足的,自始至终。
  他让拆迁指挥部办公室通知大丰村拆迁专班全体人员晚上七点到村会议室开会,由村书记通知七组的对象户许南峰到会。
  许南峰原来是一名厨师,在镇上最负盛名的"月季花红大酒店"掌勺,与店里一名女服务员好上后,被酒店老板训了一顿。权衡之下,老板辞退了服务员。但许南峰觉得老板管得太宽,抡起勺子将老板打翻在地。老板的儿子带着一百多人,围了许南峰的房子,把他一家人堵在屋里。许南峰竟然毫无惧色,扛着一条钢钎几次冲到门外,要决一死战。一触即发之际,老板的儿子带着人撤退了。有人说是老板不与他计较,派人赶来及时制止;也有人说是许南峰把一条钢钎舞得呼呼生风,吓退了他们。从此,许南峰声名远播,街市上的哪家酒店都不敢请他。厨艺高超的许南峰因为家的缘故,一时走不脱身,加上听说马上要拆迁,就哪也不去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哪能错过?现在,厨师变成了猪倌,在家里搞"高楼养猪",天天开着一辆小货车到各家餐馆收集潲水回来喂猪。
  七组臭不可闻。因为他有着吓退一百名打手的光辉历史,村里人敢怒不敢言。
  七组是第一个项目的选址点,这个点不拿下,其他几个组就免开尊口,而这个点的关键是许南峰。云峰通过调查走访已经一清二楚。全组五十多户、二百多人与猪为伍十几年,深受其害;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有的已经十多年没回来,有的回来见个面就返回,家里实在没法呆;村干部因此遭到群众多年谩骂,窝着一肚子气,也是一边倒要先拿他开刀。云峰心里明白,全组搞副业的不止许南峰一个,他有猪圈、锅台等设施设备,大伙也有这样那样的附属设施。他们讨厌许南峰,把许南峰推到最前边,就是要看政府怎么对付这样的"狠人"。
  云峰在拆迁专班会议上感叹:我们搞工作都要找突破口,其实群众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就看我们到不到他们中间去了解。我们总是说要教育群众,其实该受教育的是我们啦!既然群众这样热心,我们有什么理由违背民意呢?
  之后一个月,云峰依次召开了村组干部大会、全村党员干部大会和全体村民动员大会,两次召开拆迁专班会议,抛出了工作方案,明确分工,落实责任,把袖子都抖落得抻抻妥妥的。
  终于等到了评估公司的评估结果!许南峰家的最终结果是六十七万八千。拿到结果后,云峰安排工作队两次动员许南峰。第一次,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带队,许南峰开口七百万,把专班提供给他的评估报告撕得粉碎,把评估公司骂了个底朝天;第二次,云峰派林副镇长带人去,开口六百九十万。
  与许南峰必须正面接触了。全村人的眼睛都盯着云峰和许南峰。一个跃跃欲试,一个守株待兔。
  在晚上的会议前,云峰急匆匆赶到县指挥部办公室,他与副指挥长兼办公室主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大汤约好拿一份非常重要的资料。一个小伙子在值班,他认识云峰,马上打通大汤的手机。大汤告诉云峰:云峰提的要求,上面正在研究,还要报告给市里同意,请云峰一边推进一边等候答复。
  云峰听到手机那边吵吵嚷嚷的,几乎可以嗅得到酒菜的香味。
  如果是座机电话,云峰早就摔了话筒。
  下得楼来,云峰直接打通了县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才瑶的手机。才瑶接通了电话,但马上又挂掉了。
  云峰看看时间,对司机说:都在吃饭。走,我们也去搞点吃的。
  才瑶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云峰一激动,说话有点紧张。
  --才县长好!我是领水镇的云峰……
  --我知道你是云峰。对不起呀,刚才我正在送一位领导上车。云峰呀,你在下面拆迁辛苦了!
  云峰说:县长不用说对不起,我们不敢当!县长比我们辛苦!给您打电话,实在是迫不得已。现在拆迁时间紧、任务重、难度大、监督严,我们下边的同志眼巴巴地望着早点把相关的规章制度和操作流程发下来,免得一不小心走到线外去了。这一等一个月、一等一个月,盼望县长您过问一下。没有这些东西,下边不好动手啊!
  才瑶说:云峰说得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拆迁是纪律监督检查的重点。我们既要把事搞成,又要对干部负责。这样吧,你现在做你可以做的,这个事我来办!
  云峰心里暖暖的,连声道谢。
  转头云峰"缺席审判"大汤:狗东西,还是政府关键位子的负责人,县里的东西还需要送市里批?糊弄我,把我当上访的啦!
  --吃什么?司机问。
  --江西瓦罐汤、炒油饭!
  ……
  一进会议室,云峰迅速扫视会场,大伙都到齐了。他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依次拿出笔记本、资料夹和茶杯。村书记示意妇联主任帮镇长续水。
  云峰望了望对面的许南峰。许南峰五十五、六岁,身材高大魁梧,梳着老板头,还依稀残留着一点昔日的风采。敢在大兵压境、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挺着一根钢钎冲出门去,也不愧为一条汉子。他穿着一件老式军绿色大衣,大衣上油迹斑斑,与他的脸一样油光发亮。
  云峰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接着说:林镇长,你先说。
  林镇长介绍了许南峰的基本情况,逐项解读了评估结果,再一次明确了拆迁专班的态度。
  云峰用眼光在会议室搜寻着,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连忙过来。云峰让他迅速通知万方评估公司来一位负责人。
  林镇长说完,云峰让村书记说。村书记是位五十多岁的高个子,退伍军人。云峰曾经在一次例行的工作会议上这样评价过村负责人:只要工作到位、思想通了,你们就是最靠得住的基层干部;如果不通,或者有点私心杂念,你们就是最大的阻力。
  村书记是位"老道",两边的话都说了,无油无盐的,等于没说。云峰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面上的程序还是要到位。
  云峰说:请专班的其他同志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重复的话不要讲。
  会议室立即嗡嗡一片,但没有一个人正经八百地说。云峰敲了敲桌子,让许南峰说。
  --云大镇长,你们一个月就那么几个毛豆,开了我三次会,不累吗?值得吗?我要是你,爽爽快快的,都是共产党的钱!
  许南峰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万方的副总颜辉进来了。
  云峰说:老许,你继续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待会儿我说的时候再一起回答你。
  许南峰说:我们小组背靠大容山,这里早就规划了旅游区。拆旅游区的房子,不是你们出的那个价!我家大猪小猪四百多头,往哪里转移?人可以租房,可谁愿意租房给猪住?还有,三头大母猪都怀了崽子,怎么算?楼房是经营场所,怎么算?运输途中死了猪又怎么算?我们全家就靠养猪过日子,后面的损失算多少?你们把这些搞明白了再找我谈!
  许南峰说完,起身就走。
  村书记拍了拍桌子,让许南峰坐下。
  云峰说:老许,我实话对你说,你一天不通,我就天天晚上找你。你叫许南峰,我叫云峰,峰对峰,都是疯子。
  大家笑起来。云峰指着颜辉说:这是万方评估公司的颜总。请颜总对评估结果作说明。
  颜辉摊开资料,列举了许南峰家各个明细项目,说明了每个项目的评估依据,算出总价值六十七万八千的组成。最后他说:我公司是依法成立的市场法人,对提供的各项数据负法律责任。
  许南峰突然站起来,将面前的纸杯甩向颜辉,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你给老子滚出去!我的东西要你来算!我又没有请你、接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颜辉忍耐着,脸色由红转白。
  云峰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瞪着许南峰:简直丢大丰、丢领水人的脸!给我坐下!
  云峰看了看手机,再开下去没意义。他清清嗓子,点上一支烟说:你们都说了,再轮到我说了吧。
  除了许南峰,其他人都拿起笔。
  --许南峰刚才问的好,我们累不累?确实累;值不值?我觉得值!因为我们在维护规则。即使工资再少,维护公平正义让我们感到光荣。我们就像士兵一样,指挥官安排我们在哪个战壕,方寸之地的战壕就是我们的阵地,没有时间去考虑累不累。许南峰说都是共产党的钱,让我们爽快一点,按照他提出的要求都给他。是的,这确实不是我们私人的钱,但我要告诉你许南峰,共产党的钱多得很,但没有一分是多余的!共产党该给的,已经给到位了,比如你正在享受的医疗保险、公粮免征、义务教育免费等等,实在困难的,还有另外的救济救助。对于你许南峰来说,评估的项目一个没有漏,评估多少,就是你该得到的。共产党的钱是全体人民共有的,多给你一分,就是对绝大多数人的伤害,就是对他们不公,就是欺负他们。我们是替大家伙办事的,不是替你一家跑腿的,我们没有多给你的权力。关于大容山建设旅游区,我不清楚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你家的房子还不是旅游区的房子,扯旅游区有什么意义?以上是我对你的问题的回答。
  云峰掏出两支烟,丢给许南峰一支。
  --为推动拆迁顺利进行,下面明确几点:一是由林镇长牵头,到县畜牧局查询许南峰养猪办证的情况,许南峰你手上有什么证件,尽快提供;二是万指挥长到县环保局,请他们派专业人员带上仪器到七组来测量,确认是否存在污染和是否违法;三是赵指挥长到税务部门查找许南峰近十年的纳税资料,统计一下许南峰应纳未纳的具体数额,确认违法事实;四是办公室到县信访局查找群众对许南峰的信访件,把群众的态度亮出来;五是王主任以镇政府名义向上级有关机关申请,并作好强制拆除的所有准备工作;六是以政府名义向县维稳办报告可能出现的不稳定因素。今天是周三,周五晚上专班碰头,要见干货。我是领水镇的法人代表,对以上决定负法律责任。散会!
  许南峰呆坐了一会,第一个出门。

 云峰收拾着资料,村书记候在一旁。云峰说:书记呀,这头一炮很重要,不能打哑了。你是第一责任人,要拿在手上、扛在肩上。书记是三千多人的头,是大丰村最大的一面旗帜,要讲党性原则。我理解你们是乡里乡亲,但他们也在借此称你几斤几两,这涉及到你今后怎么开展工作,你要有所担当。
  村书记比云峰年长几岁,听了云峰的话,像个小学生一样直点头。
  云峰拍拍书记的肩膀:担当是忠诚的试金石,不担当谈不上半点忠诚!
  专班的同志尾随云峰出了门。
  上车后,云峰问司机:车上还有茶叶吧?走,去水月小区。
  4
  敲开商君家的门,丁兰把云峰迎进去。商君正在书房临小楷,连忙捧着茶杯出来。
  --来了就来了,干嘛买东西?
  --学生见老师,应该的。这是我的同学从南边带回来的,原产地、正宗货,一直替您留着。
  云峰说的是大实话,他的那个同学是开店的,全国到处都有连锁店,走到哪都不忘给云峰带点当地的特产。
  商君亲手给云峰倒来一杯茶:既然这样,我就留下啦。亏你记得我的这点嗜好。
  丁兰把水果盘拿过来,其中有三楼送来的草莓。
  在这个季节能够吃到新鲜草莓,云峰开了眼界。
  丁兰提着一个红色的小食品袋子下楼去了。
  其实,云峰与吴悠联系的情况,商君早已从吴悠那里知道了。云峰也知道吴悠会向商君通气,但他必须正式地汇报一下。这就是规矩。
  商君向云峰聊起了吴悠,对吴悠独具慧眼到省城打拼,经营餐饮业并取得成功给予了极大的褒扬,因为女儿当兵的事最近回了一趟,同学之间接风闲聊,偶尔谈到群众为水库的事上访,让他动了心。
  云峰把自己的打算详细说了一遍,特别强调待吴老板踏勘时,请老师一定现场指导。商君痛快地答应了。
  告别商君,云峰与司机回单位换车。司机打声招呼,开着自己的私家车一溜烟跑了。云峰摆摆头,这么多年,凡是给他当司机的,没一个不辛苦。他拉开自己家车子的门,座位上放着一个红色的食品袋子,打开,是商君家的草莓。
  云峰笑着,掏出手机查看未接来电,一共五个,其中一个打了七次。云峰对这个号码是熟悉的。他逐一回拨另外四个,都没有什么大事。迟疑了一会,他还是拨通了最后一个。
  --父母官忙坏了吧,真够辛苦的!
  云峰苦笑一声:现在才开始,大忙还在后头。
  对方嗯嗯两声,不说话了。云峰说:你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挂掉了。
  --没什么事啊,大镇长,人家就是想请你吃顿饭。
  云峰想起老领导。老领导是云峰在县里工作时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后来调到市里去了。云峰主政领水后,老领导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来找他,要求把她从一个偏远的村卫生室调到镇中心医院。老领导交办的事,云峰办得很快,之后慢慢淡忘了。但每逢节日,云峰都会收到祝福短信,他像对待其他陌生号码的短信一样,礼貌地回复。突然有一天,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直接来到镇长办公室,正在与云峰碰头的几个人识趣地走了。云峰听完她的自我介绍,才想起这档子事。那次,她请镇长帮忙解决编制。镇中心医院改为市第九医院了,一个乡镇的医院与县里的几家医院同时被市里收编,不能不说是领水人的骄傲。这样一改,医院上了档次,撩得医院上下人心躁动。
  文教卫的具体事务,云峰没有过问多少,但中心卫生院被收编升格这样的大事他还是知道的。
  那次,云峰记住了她的名字--程佳卉。
  云峰退掉了程佳卉带去的两条香烟。他觉得她的年龄、身份和格调,与送礼这样低俗的事太不相符。
  此后,云峰常常收到程佳卉的问候短信和邀请吃饭的短信,他都礼节性地回复和婉拒了。
  云峰发动车子,说:谢谢你的邀请!看你的电话打得急,我以为老领导出了什么事。我很累,挂啦!
  程佳卉急急地说:慢点慢点!我手上有两张吃货街的优惠券,请你吃宵夜吧?
  --谢谢谢谢,我还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我快累死了,只想回家洗了睡。
  --那、那就去洗桑拿吧,提神解乏?
  --再次感谢!我根本不涉足那些地方,多谢你的盛情。现在凡进必考,你的事情就按程序办吧!我先挂机了。
  云峰没等程佳卉来得及说话,直接挂断了手机。
  5
  就在云峰打电话的时候,春哥正在省城分享吴悠的意外惊喜。吴悠买彩票,三百元竟然中了头奖。春哥比自己中奖还高兴,立马打电话给商君。商君感叹道:真是财随大办啊!老天爷为嘛总是搞锦上添花的事?!吴悠接过春哥的电话,把拿钱填上春哥的窟窿、为领水修水库的计划说给商君听,商君完全赞成。
  商君随即电告荣哥,荣哥同意吴悠的意见。荣哥问商君,吴悠中奖是多少奖金。商君说:我还真的没有问呢!既然是头奖,我猜想肯定不是小数目,两三千万,或者五六千万?我还见过头奖上亿的!他又问吴悠去领水镇的时间,商君告诉他就这几天。荣哥嘱咐商君:如果他自己去,掉了底子的话,人家理解他是大老粗的出身;如果你陪他去,就不能让他掉底子,他掉的可是你商大校长的底子。
  商君琢磨着春哥的话,不禁暗自佩服荣哥的老到。自从上次从老首长那里回来后,他发现荣哥出现了一些变化,前不久他还让司机拿个U盘来找他,要他帮忙拷那首他喜欢的歌曲。商君心里一紧。那是高晓松的歌,李宗盛唱过,最近的中国好声音的李雅也唱过。商君原来听的是李宗盛的,后来就只听李雅的。他觉得小李比老李演绎得更激昂和本真--
  越过山丘
  遇见十九岁的我
  带着一双白手套
  喝着我的喜酒
  ……
  为何婚礼上那么多人
  没有一个当年的朋友
  我说我曾经挽留
  他们纷纷去人海漂流
  ……
  后来遇见过那么多人
  想对你说却张不开口
  ……
  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
  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
  ……
  商君可以断定,荣哥一定不是为了欣赏它的激昂。
  之后的一段时间,商君为了验证他的判断,在几次规格较高的私人饭局上,有意把话题往这上面引。果不其然,绝大多数的出席者要么避而不答,要么直接说荣哥升副市级没戏。
  商君心里不舒服。那天他喝多了,就在书房里给荣哥打了一个电话。荣哥说了一句"市长开会"就挂掉了。商君骂了一句,顺手给他发了个短信:
  --属于你的舞台岂容他人唱戏?
  荣哥回复:狗屁!
  商君笑笑,又发一条:鸡巴卵子毛!
  不料,荣哥马上回复过来:荷叶莲蓬藕!
  商君大笑,他觉得一向严肃的荣哥竟然这样的可爱。丁兰推门而入,见他没事,骂了一句又出去了。
  这两句出自一个笑话。一位秀才赶考,考官出的上联是"荷叶莲蓬藕",这位满腹经纶的秀才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硬是没有对上。回到家乡,正遇上犁田的哥哥。哥哥看见他怏怏地回来,料定他又没戏,就说:你来换我一下,我去喝口水。秀才脱掉衣衫,一边犁田一边不停地念叨"荷叶莲蓬藕"、"荷叶莲蓬藕"。他哥哥气恼不过,骂道:念些么事鸡巴卵子毛!好好犁,不要走偏了!
  哥哥骂完,他恍然大悟,捶胸顿足。
  商君明白荣哥,他是在苦中作乐。
  6
  吴悠一通电话,害得商君半夜起来钻进书房给他写讲话稿。吴悠果然是大老板的气派,不搞什么踏勘了,直接捐款!商君骂道:有钱烧的,不知道屁是臭的还是香的!
  吴悠到了领水镇。他自己坐着一辆凯迪拉克,后面跟着三辆宝马X6。同他一起下车的是一位职业装美女,半搀半扶地贴在他身边。从宝马车上下来四位旗袍女,高跟鞋长长的跟部插进泥土里,引起她们一阵阵尖叫;同时下来的还有三个戴着粗项链、蓄平头的壮汉。
  商君惊得合不拢嘴。再看吴悠的打扮,他差点没有晕过去:上穿花格呢子外套,下穿红色耐克运动裤,脚穿一双鳄鱼牌尖嘴皮鞋,戴着蛤蟆镜,手上拿着一顶白礼帽。
  云峰上前握着吴悠的手,并迅速向吴悠介绍身边的县委副书记和副县长等一干人。介绍商君时,吴悠搞得很夸张,他往天空抛下礼帽,张开双臂,扑向商君,紧紧地抱着。职业装美女适时地抹着眼泪。
  云峰对县领导说:商校长与吴老板是同乡同学,这次多亏了商校长穿针引线!
  商君凑在吴悠的耳边说:你还应该拄着一根文明拐杖!
  哈哈,哈哈!二人松开臂膀,哈哈大笑。
  捐款仪式在镇政府会议室举行,云峰主持。宾主就坐后,副县长热情洋溢地代表县委、县政府致欢迎辞,云峰代表镇党委、镇政府介绍了基本情况,县农林局长、规划局长作了业务和技术上的说明。县日报和电视台、电台、网站的记者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
  捐赠开始。
  云峰与吴悠一边站一个,县里的大小领导和吴悠带来的所有美女,一字排开站在他们的后面。工作人员抬来一块用红绸布盖着的牌匾,吴悠和云峰高高地举起来。
  镁光灯下,红绸布徐徐揭开,"一千万元人民币"七个大字,让全场炸开了锅。
  商君取下眼镜擦了擦,再看,确实是一千万。
  轮到吴悠讲话了。职业装美女双手递上粉红色的讲话稿和一个大号的茶杯,吴悠接过讲话稿放在茶杯下。
  尊敬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各位局长、云镇长,各位来宾,大家好!
  蹩脚的普通话的开场很顺利,商君点点头。接下来,商君听得不对劲,吴悠已经脱离了稿子,用领水方言天马行空了,讲他小时候一丝不挂在水库里摸鱼,放学后不是在水库上放牛就是打猪草,讲他和商君最喜欢放牛了,因为邻村的有个女孩也放牛……
  他的讲话引得全场哈哈大笑。
  商君坐在吴悠的斜对面,他抬头朝吴悠望去。吴悠把脸扭向一边,不看商君。
  吴悠在讲话中解释了为什么不是一百万而是一千万,他说福利院的残破让他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省城寝食难安。
  我就是一个搞烧烤的个体户,谈不上餐饮行业的老板……
  掌声如潮。
  最后,县委副书记讲话。他讲三点意见:一是代表县委县政府致谢!二是成立专班抓好落实,圆满实现吴老板的拳拳心愿;三是加强联系,扩大宣传,进一步加深感情,通过宣传吴老板的事迹,带动更多的老板反哺家乡,助力家乡建设和发展。
  中餐安排在政府机关食堂。县长特地从县城赶来作陪,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把分管民政的副市长请来了,为吴悠的捐赠活动增添了耀眼的光环。
  吴悠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7
  晚上,四兄弟又齐聚茶室。吴悠只想喝茶,另外三人在茶室里用了简餐。中了大奖的吴悠应该是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但荣哥和商君觉察到他有心事。
  荣哥上卫生间的时候,商君跟了进来。他小声问荣哥:游子心事重重,是不是与老婆吵架了?
  --中奖离婚?硬是逃不过这个怪圈?荣哥反问。
  商君不置可否,摇着头。
  四人坐好后,吴悠从大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皮包,从小皮包里取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封,丢在桌子上。
  商君说:什么东西啊?中奖凭证?
  吴悠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个东西,害死人了!
  春哥一副苦瓜脸,惶恐地对商君和荣哥说:我已经按照游子的意思,把他老婆和丫头送到海南了。
  荣哥蹙着眉头,眼光冷峻地望着商君,商君沉默地点点头,他俩预感吴悠摊上大事了。
  荣哥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游子别急,有什么天大地不了的?从头说一下,我们共同拿主意!
  商君抓着吴悠的一只手。手是冰凉的。
  领奖是吴悠带着春哥去的。当天晚上,吴悠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人,让他一个人第二天中午到省女子健美医院见面。吴悠害怕,就对春哥说了。春哥从工地上叫好十几个强壮民工,打算第二天陪他去。吴悠又拒绝了。
  吴悠没有去,这样过了一天。他老婆从街上买菜回来,发现菜里有一张纸条:让你老公听话赴约否则后果自负。
  一家人吓得不轻。纸条上的字是拼凑上去的,看得出来是从报纸杂志上一个一个剪下来的,大小不一。吴悠开始紧张起来。
  又一天没有动静,吴悠忐忑地等着。他不清楚对方到底意图何在。
  就在夫妻俩度日如年的时候,一天中午,午睡的女儿突然尖叫着从房间跑出来。吴悠和老婆赶过去一看,一把带血的匕首上插着一张意思相同的纸条,放在女儿的枕头下。
  情况已经很明朗了,对方已经弄清吴悠的一切,有随时入室甚至杀人的能力。吴悠让春哥把老婆孩子送到海南。再次接到对方电话时,吴悠答应见面,但要等他参加乡下的一个活动之后。
  对方同意。
  商君问:查了电话号码没?
  春子回答:网络电话,查不到。
  商君盯着春子问:你陪游子领奖的,有没走漏风声?
  春子赌咒发誓。
  商君又问:是不是你与别人串通起来搞游子?
  春子起身要打商君。荣哥咳嗽一声,制止他俩打闹。
  荣哥问吴悠:你的店里有没有员工失踪,或者请假离开?
  吴悠想了一下:有,但很正常。
  --你在通话的时候,觉察到他的目的了吗?
  --对方说不要问为什么,一切见面再谈,反正对我有好处。
  春子怒道:狗屁好处,见钱眼开,想谋财害命呗!我看就依我,带一二十个兄弟埋伏起来,不对劲就现绑了他!
  商君骂他:你是古惑仔的电影看多了!你动动脑子,人家就不防备你?
  荣哥敲了敲桌子,说:我来分析一下,你们看有没有道理。首先,游子有钱,人们是知道的,这是前提。
  众人点头。
  --其二呢。游子有钱而且住在省城,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为什么二三十年安然无事,恰恰在这段时间被人盯上?由此可以推断,中奖的事没有做好保密,人家知道你中了巨奖。
  --可我们都戴着面具啊!春子嚷道。
  没人理会他。
  --那么第三,勒索的常理一般是先绑人再索钱,不给钱就撕票。电影里很多,对不春子?这根本不是勒索。春子如果是嫌疑人,为什么不直接对游子下手?
  商君点头,捶了春子一下。
  --但对方掌握了游子全家的相貌、活动线路和规律,甚至能够绕开坐在客厅的你们夫妻俩,径直到达丫头的房间。吓唬你们,却没有绑走任何人,也没有绑你的员工,是不是不合常理?
  打火机啪啪直响,四个人同时点上烟。
  --这是第几?荣哥问。
  吴悠说:这是第三。
  --那么第四,记住:这点很重要!他要求与你见面!剩下的,你们自己想想。
  商君肯定地说:经过荣哥分析,很清晰了,这不是勒索--哪有绑匪约你见面再绑你的道理?人家既不谋财也不害命,看来要与你做生意!
  春哥瞪着一双牛眼:那他干什么拿匕首吓唬丫头?
  商君说:他的意思是告诉你--你是孙悟空,而他是如来佛,你必须听话!
  君子聪明!荣哥笑着吐了一个大烟圈。
  吴悠听明白了,问:见?
  --见!商君拍着吴悠的肩膀说:一个人去,看他怎么说!
  春子急急地说:你们可要搞准啊,要不要报警?
  --可以确定没危险,报警只会添乱。商君说:我在荣哥分析的基础上,再提示一下:他说过"对你要好处",记得不?
  荣哥点着头。
  商君说:真是情景再现!
  荣哥摁灭烟头:果然故事新编!
  商君仰头长叹:我看过这样的小说,不料真有此事!这些人哪,何苦来着?
  --风暴,是风暴!荣哥说:你忘了吗?我们大学语文里的那句--飓风过岗,伏草唯存!对方这个时候想做一棵小草。
  --但他已经是大树了!
  两人相视一笑。
  吴悠和春子面面相觑。
  8
  云峰下楼途中,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名字让他感到温暖。
  才县长说:云峰呐,拆迁的各项政策法规以及各项具体的操作办法,已经县政府法制办公室审议通过了,这也是拖了时间的原因。难呐,人家法制办也就那么几个毛丁,依法治县,他们的担子重着呢,理解万岁吧!县政府近期要上会研究,上会之后,你们就照着这些要求放手搞吧!就这样,祝你顺利!再见!
  云峰紧接着打通县法制办的同学赵小刚,要一份复件。赵小刚说:还没上会的东西能给你?你小子想卖我呀?
  云峰武断地说:你不给,我也拿得到,信不信?我看你是同学,才特地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赵小刚说:喂,别俏皮!你是不是又要跟我竖路?好像我是个缠着你的下三滥女人!你不要老是威胁我!
  很快,云峰的手机收到了赵小刚传来的电子版。
  今天周五。云峰上车后,打通办公室电话,让他们通知驻大丰村的拆迁专班晚上七点到政府会议室开会。二十分钟后,办公室主任回复:全部通知了,但有三个人不能参加,一个是村书记,他的岳母病危,已经赶往Q市;一个是王副镇长,他到市里开会,是你安排他代替你开会的,今天赶不回来;第三个是专班的副组长,被邻居打了,住进了医院。
  云峰沉默了一会,说:再通知一遍,延期!
  周五的晚上,街上车辆多了起来。白色的前灯光、红色的尾灯光与路灯的橘红色相互交织,在雪地里显得绚丽多彩。
  雪下过了几场,但大雪还在天上。有四家工厂的顶棚,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顶棚下的生产条件简陋得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式作坊,安全状况让他提心吊胆。县安监局马上就要来,分管的李镇长这几天带着安监站的同志一直在一家一家督办,但效果不好。
  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夜幕下的行人,云峰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司机在月季花红订个大包房,自己则打电话李镇长,让她带上四家的老板和安监站的同志到酒店来。
  云峰心细,没忘记嘱咐李镇长给家里打个电话。李镇长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产假才休完。
  半小时后,大家齐聚在暖融融的包房里。云峰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本来要逐家看看,天色晚了,看不见了,过去也看了几十遍,河山依旧!
  四个老板互相瞅瞅,默不作声。
  云峰接着说:是我拖累大家都没有吃晚饭,今天我请!恰巧今天又是周末。周末有两个特点,一是可以喝酒,二是回家团聚!
  大家笑起来。老板们高声反对镇长买单。云峰绷着脸,说:这句话不许再提!今天菜敞开上、酒敞开喝,不谈工作,喝好为标准!有车的请代驾。
  桌子上自然分成两个团队。四个老板单枪匹马,根本不是对手。云峰本身有酒量,加上安监站的同志,对付四个人绰绰有余。一个半小时,一共喝了八瓶白酒、十二瓶啤酒。
  其中一个老板笑眯眯地说:镇长啊,你有言在先不许谈工作,我们都记下了。酒喝到这个份上,我们都觉得镇长很是平易近人。要不是房地产市场萎缩,我们一定在税收上多作点贡献。现在的规矩严多啦,厂里的每项开支都是刚性的……
  李镇长打断他在的话:你们又提这事啊?这安全生产你们是主体责任,出点事,都不好过!就当你们多去洗了一次桑拿吧!
  云峰听出了老板的意思,接口说:老板们都是明白人,响鼓不要重锤!这个学校啊、医院啊,学生和病人进了门,人就算交给校长和院长了;工人进了你的厂门,就都交给你了!如果学校食堂有老鼠、吃的是问题油,医院经常半夜发生火灾,到处都是安全隐患,你会把你的孙子送到这样的学校读书吗?你会建议你的亲戚朋友住这样的医院吗?你们着急、在意、担心自己的孙子,工人也有亲人牵挂啊!道理是一样的啊?!他们也有疼他的父母、爱他的老婆、敬他的子女,他们每天回家之前,他的亲人都在依门而望!现在还有几个苕人?你们的天棚随时都可能塌下来把他们压死,他们不知道吗?可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李镇长说:他们有的要熬到读大学的子女毕业,有的可能要就近赡养年老的父母……总之,他们现在的谋生方式,是他们眼前最好的选择。条件稍微改变一点,他们就会随时离开。
  云峰捶了一下桌子: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你们当老板的,一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以为你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恰恰相反--工人才是你们的聚宝盆!没有工人,就剩下冷冰冰的房子和机器。

第二呢,要赚良心钱,不要小瞧了生产事故,死一个人,害了人家几代,欠的是几代的良心债,不是用钱摆得平的事!三呢,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莫要做"你生病我吃药"的事……
  --所以说,你们拿点钱出来把天棚换成新的,是天经地义的,是你们的本份,不要打政府给钱的算盘了!
  听了两位镇长的话,四个老板都低着头。看到老板都快东倒西歪了,云峰掏出一沓钱,让司机去结账。
  老板们马上七嘴八舌地嚷嚷:跟领导打了一辈子交道,哪里见过当官的结账?镇长摆的这个尽管是鸿门宴,但还是镇长的情。镇长请客,我们买单!
  --让领导买单,我们今后怎么在街上混?
  --是啊,名声都坏了……
  司机飞快地上来,对云峰耳语:有人已经买了。
  云峰一拍桌子,筷子和酒杯蹦得老高。大家吓一大跳,惊讶地望着云峰。云峰瞪着酒后布满血丝的双眼,一个一个地扫视着众人:是谁买了单?
  四个老板纷纷赌咒发誓。司机很机灵,把酒店当班的叫来。她确切地说,是一位年轻的女士买的单,一千八百块。
  --我请你们,用的是我的工资,是我的真心诚意;现在你们买单,我就成了敲诈勒索,而且无信无义!一个年轻的女人,是你们哪家的?说吧,不然都耗在这里!
  李镇长不停地看手表,焦急地说道:快说快说,本来很高兴的事,看被你们弄成什么样?
  现场没有回应。云峰对司机说:你拿着这钱,去付给酒店,要他们开一张正规的发票,写我的名字。他不办,明天叫地税来查账!
  说完,拿起衣服,径直出了门。
  经过第四个包房时,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服务员与云峰差点撞上。云峰不经意朝包房看去,大丰村的书记正端着酒杯向别人敬酒。
  9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李镇长打电话告诉云峰,四家都在换新的顶棚。
  五点半的时候,云峰接到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大汤的电话,晚上一起吃饭,六点半见。云峰再三推辞,没办法推掉,七点半了,才开车来到城外的一个农家餐馆。
  大汤把县剧团的副团长、文化局的副局长、县政府法制办的副主任赵小刚请来陪云峰。副团长是旦角出身,脸蛋好、身材好,但名声不好;副局长名声好,但身材矮胖、面若苦瓜。
  席间,副团长忽然爆出与商校长是高中同学关系,让云峰感到诧异。大汤把商校长曾经追求过她、写给她一摞情书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
  副团长一时间面如桃花、红云乱飞。
  云峰淡淡地说:商校长可是名校高材生啊,他的文章,曾经在中南几个省市的研讨会上作范本交流。团长你可真是有福,收藏了那么多名人佳作!不过,我觉得这样议论我们的偶像,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赵小刚举杯碰过来,说:才子惺惺相惜,文人互不相轻,佩服!
  副团长并不买云峰的帐,她拿起手机,拨打商君的电话,并把手机调成扩音状态。一段音乐播完,没有人接听。副团长指着手机说:我敢肯定,十分钟之内他会回过来!
  大汤笑着说:我不敢和团长打这个赌,我一定输。
  副局长轻轻地"切"了一声。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举着酒杯的男人,笑眯眯地与每个人碰杯。副团长大声喊道:哟,尤大领导啊,你好啊,什么时候飞回的呀?来来来,我帮你介绍!
  她介绍完桌子上的每一位,然后向大家介绍男子:告诉你们,这位尤大领导,就是赫赫有名的县驻京办主任!
  云峰听见"犹大"两个字,想笑。
  副团长接着神秘地说:还有啊,他的哥哥在、在省里……
  尤主任握着云峰的手:久闻镇长大名,云中高峰,基本与太阳接近了,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读书不多,但知道有一个古人叫寇准,他小时候写的一首诗,非常地大气,后来当上了宰相。你有这样高端的名字,将来准当省长,呵呵!来,老哥敬你一杯!
  喝完酒,尤主任双手递给云峰一张名片。
  苦瓜脸的的副局长鄙夷地朝尤大主任笑一笑,又对云峰举举手机、眨眨眼。云峰掏出手机,有未读短信。打开,一行字跳入眼帘:
  今天要拿下你!戏子主谋,汤帮凶,我和赵被逼来。还没开场。
  云峰对尤主任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回个短信。
  明白,多谢!
  副团长向众人宣布:她与尤大主任,都是商校长的同班同学。尤主任说:商局长当时是班长,我是劳动委员,你是文艺委员,是不是?
  副局长说:原来团长从小就是文艺工作者啊,佩服佩服!
  尤主任说:我来给老班长打电话,问他忙啥子。说完,拨通商君的手机。
  在电话里,尤主任高声地向商君介绍在座的每一位,然后着重强调云峰镇长也在场。尤主任把手机连忙递给云峰,云峰迟疑了五秒钟,还是接了过来。
  商君说:我说,你听!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是我的意思!就这样!
  云峰挂了电话。大汤欠过身子,伸出手说:哎哎,让我说两句,他是县里的老领导。
  尤主任接过电话,大声地喂喂。
  副团长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摔:好气人啦!你们吵吵嚷嚷的,错过了商校长的回电!
  副局长挑了一块鱼塞进嘴里,说:再拨呀?!
  赵小刚说:明天你拿着他写给你的情书,到市里上访去!
  副局长接话说:请汤主任批转到法制办,法制办依法办事!
  副团长一扭身子,将手机摔进提包里,愤愤地说:算了,不理他了!
  赵小刚与副局长幸灾乐祸地互相挤眉弄眼。
  云峰举起酒杯:各位领导,昨晚感冒了,今天很不舒服,我统敬一杯,大家随意!说完一口吞了下去。
  大汤起身,一手拥着云峰的肩膀,一手拉着尤主任,把二人往门外拉,边走边说:大镇长,尤主任是许南峰的表亲,特地从京城赶回来的;他和那个交际花团长都是商大校长的同学,关系铁得很,刚才打电话你也看到了,铁得很呐!你是商校长的得意门生,你们有什么不能沟通的?是不是啊?你喝了酒,不要开车了,尤主任送你!
  说着,把云峰和尤主任往门外推。
  云峰想到商君的话,想到副局长友善的短信,放慢了脚步。他完全了解尤主任送他的意思。他拦着尤主任:主任请留步,这条路我熟得很,我能够开车,不劳驾你了。去陪他们吧,留步留步!
  但尤主任拉着他的手,跟着他下了楼。
  门口有一个年轻人提着两个大盒子,看到他们下来,马上往云峰的车子走去。
  云峰被人死拽着,感觉像是被挟持,有点恼火:实话对你尤主任说,许南峰不要抱有任何幻想,而且房子必须马上拆。纪律这么严,我绝对不会做多给他钱而我受处分的蠢事。充其量,看在大家伙的面子上,我就不再追究许南峰的过去。按道理,应该在兑付的补偿款中扣回他欠的税款和接受环保、畜牧部门处罚的钱。大家都是体制内吃饭的人,遵从的是一样的规矩,我们之间何苦相互为难?你作为老哥,要体谅我这个小兄弟呀!
  尤主任几次想插话,云峰都制止了。云峰一口气说到这里,拍了拍尤主任的肚子,指着提东西的小伙子说:不要搞这些,搞了也是白搞--我拿去交公,谁也吃不上!
  说完,挣开尤主任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能够担任驻京办主任、什么场面都见过的尤大主任,竟然哑口无言。他冲着云峰的背影,翘起大拇指,说:有种!
  他转身对小伙子叹了口气:唉!看来过去那一套都用不上啰!你回去对你爸讲,表叔我不能让你家多得钱,但做到了不让你家损失一分钱!就这样吧!
  10
  吴悠打电话荣哥,说他今天晚上要回来。
  荣哥正在福利院陪老父亲。商君今天也休息,他跑前跑后,正拿来热水给老爷子擦背。
  荣哥是独子。荣哥的父亲是位退休的铁路工人,长年累月在野外,干瘦黝黑。母亲在世时,荣哥正在Q市奋斗,老两口相互照应,为争气的儿子骄傲着。母亲去世后,荣哥把父亲接到身边,但父亲住在县府大院竟然非常难受,吵着要回老家住。回去后,荣哥请了一个保姆,但人家见他不愿意交流,断定自己遭人讨厌,干了一个月就坚决不干了。荣哥又委托隔壁左右的同村人照顾,才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老人也高兴。但自从镇上的火车站停止运营后,老头子像疯了一样,天天往铁轨上去,一去就是小半天,还摔得鼻青脸肿。隔壁左右的邻居不敢承担想象不到的后果,要求县长另想办法。有什么办法想呢?荣哥只好又把父亲接到Q市,租了一个临近火车站的小房子,置备好生活用品,请一个保姆照看。每当看到像蚕宝宝一样的白色动车开进开出,老人脸上乐开了花;每当看到K字头的绿皮车,老人就沉默不语,神情肃穆。这样过了一年多,老头子说要回去看看老伴的坟。荣哥当时已经是一个穷县的一县之长,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派秘书租车送老人回家。正在主持会议的荣哥接到秘书电话,老爷子不走了。
  就是在这次会议上,荣哥作出了请调的决定。
  八个月后,终于如愿调回W市。
  这是镇里唯一的福利院,与老家的房子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重要的是,从这里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够到达火车路,看到铁轨。人们常常看到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头子,背着水壶坐在铁轨边,有时候还拿着一根木头,低着头、弓着腰,在轨道上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铁轨,已经融进了父亲的骨髓。
  荣哥六七岁的时候,曾和母亲一起去看望父亲。在他以及他的小伙伴的心目中,他父亲工作在大城市,开着大火车,全国到处跑,他深深以此为荣。当他们被一辆巡道车送到深山里的时候,荣哥有些失望。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哪里是父亲的城市?终于,在铁路边的一个黄色房子里找到了父亲,荣哥也找到了荣耀和骄傲轰然坍塌的感觉。

原来,父亲是一个扳道工,守着这个道口,住在六平方的房子里。
  这一住就是三十二年。
  每月定期收到父亲的汇款单。小小的汇款单维持着家的正常运转,滋润着荣哥顺利成长,使他能在众多农村娃中出类拔萃。
  父亲不爱说话,三十二年的孤寂几乎让他失语。
  父亲的孤寂,成就了儿子的今天。
  父亲垂垂老矣,一头心系天国的母亲,一头魂牵守了一生的铁轨。父亲将去,而自己当了县长,还将当书记;当了书记,再当市级领导;之后还有可能当部级干部……但那时,父亲在哪里?
  有时候,荣哥拿父亲和老首长对比。一个沉默寡言、表情凝滞,一个豁达开朗、笑口常开。但是,二十多岁的父亲是村文艺宣传队的活跃分子,二十多岁的老首长则是小组的记工员。到底是什么,让两个人发生了逆转?是岁月?是环境?
  岁月和环境到底是什么东西?
  领水镇用吴悠的一部分捐款,对福利院进行了适当扩建和修缮,条件比过去好多了。想起吴悠,荣哥又想到了他丫头的事。春子说过,她们娘俩已经从海南回了,丫头愿意继续读书深造,但要读军校。
  --这孩子邪门了,认准了军绿色。商君判断这孩子一准是被哪家的兵小子给迷上了!
  荣哥扶父亲躺下,拧开用开水烫好的罐头,一勺一勺地喂给老人吃。他说:听你说,那个小镇长蛮机灵的?吴悠这次可为他上了重彩!
  商君很敏锐,荣哥向来都是这样说话。他回答说:这小子有些钢火,是块正料!
  --那天喝茶,游子说话撬我们两个,看来意见不小。
  商君说:其实啊,是他们的思维被扭曲了,似乎当上了官,就变成齐天大圣了!
  --要说,在过去,这点事算什么?
  --我试试吧。
  荣哥笑笑说:策略一点,不要强求。
  --浩子的事,荣哥怎么看?
  荣哥摇摇头:这个结,不好解啊,我们使不上劲。
  --我在网上看到那边出了事,浩子与那家的公子哥搞在一起。
  --确切吗?
  商君点头:我的同学说的。
  --浩子他,陷到什么程度?
  --这个没作详细了解。我再专门问问,得个准信。
  --如果他出事,临湖别苑的两个老人……
  --我们多去陪陪吧。
  荣哥点头同意,说:封锁消息,一字不提!
  商君答应着,说起另外一件事:我让房产的一位朋友查了一下,城西那个小区的房子,是……
  荣哥用眼色制止商君:现在不说!
  11
  到达茶室门口,就嗅到了酒菜的香味。春子和吴悠都在低头玩手机,桌子上摆好了酒菜和餐具。
  商君向茶丫头摆摆手,示意她回避。吴悠收好手机,将见面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们是在省师范大学的运动场边见的。对方高大清瘦,穿着长羽绒服,戴着一顶很特别的帽子,还戴着墨镜和口罩,围着大围巾,裹得严严实实,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对方首先要求吴悠掏出手机并关机,然后让吴悠把手机放在草地上,带着吴悠在距离手机三百多米的地方停下。接着他向吴悠道歉,请他和夫人、孩子包涵他们的粗鲁行为。最后,他让吴悠开价,要吴悠将中奖凭证转让给他。
  吴悠问为什么。
  对方说吴悠你知道了为什么,就要改名"有忧"了。吴悠说:我的账上凭空多出钱来,怎么个说法?
  --这个你用得着担心吗!你是商人!
  --笑话吧,商人不也是中国人?
  --吴老板,你也有三十年江湖背景,我们用不着绕弯子。一边是唾手可得的意外之财,一边是不一定存在的风险,你自己掂一掂!
  吴悠无语。
  高个子说:你开价吧!
  --整数?
  --八个?
  --七点八也是整数。
  --吴老板是个实在人。东西带来了吧?
  对方朝远处的树林里举起手晃了几下。吴悠往树林望去,那里停着一辆脏不拉兮的灰色轿车,轿车的前面是一辆越野。他回头看看身后,春哥还坐在远处的园林椅上。
  很快,四个同样包得严严实实的壮汉,各推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过来。高个子指着四个箱子对吴悠说:这就是货,八个。我们是有诚意的,希望吴老板也以诚相待。
  吴悠说:凭证给你也没用,领奖登记的是我的信息……
  对方打断他的话:这不是你关心的!
  吴悠又说:我还要问一个为什么--那么多人中了奖,为什么独独找我?
  对方稍稍沉默一下,这样回答吴悠:小鱼刺太多!
  高个子看看手表,说:这些都是乱码,你随意挑一个箱子,验一验。
  吴悠随手指了其中一个。壮汉打开箱子,里面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在太阳下散发出柔和的红光。
  --你随便挑几捆,让你的朋友拿去验吧。
  --不用了!吴悠说着,从钥匙扣上取下便携式验钞笔,把手伸进箱子里面翻找。验过之后,满意地点头。接着,他又让另外一个壮汉打开箱子。
  高个子说:货都是干净的,你可以随时存到银行--如果你认为一次存进去有必要的话。
  吴悠站起身:毕竟、毕竟这么多,又没有先例……
  对方仰头笑了笑:要不这样吧,你马上存银行,我三天后再来找你?当然,找你不是退货,是拿我要的东西。
  吴悠为对方的口气感到吃惊。他朝春子挥挥手。
  高个子制止吴悠:叫他放在椅子上,离开那里。我俩去拿。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春子补充说:荣哥商哥,你们不在现场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啊!
  吴悠插话说:春哥说他在远处看到有个红点一直对着我的脑袋。
  --千真万确啊!春子几乎咆哮地说:可我硬是不敢喊!
  荣哥和商君对视了一下,都点了点头。荣哥对春子说:这回春子没编电影,这回是真家伙!
  商君问:东西呢?
  吴悠告诉他们,四个箱子全部放在春子工地的地下室了。春子兴奋地说:我猫在地下室,一扎一扎地验,累得满头大汗。我的个奶奶,那么多,我从细伢长到人大,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春子接着叹气连连:老子买了几十年,最大的就中三千块……
  --你打算怎么办?荣哥问。
  吴悠说:好办!意外之财,我再拿一千万,你们每人三千万!
  荣哥说:你那是害我们!
  春子连忙说:我要我要,害不到我!
  商君一掌推开春子:给你,你人都毁了!
  --商君你说。荣哥拍着商君的肩膀。
  商君拍拍脑袋:我也没有好办法。
  荣哥叹气:没钱没办法,现在有钱也没办法。还是从长计议吧!
  大家暂时把这恼人的事丢在一边,举起了酒杯。饭后,吴悠和春子返回省城,剩下的两个留在茶室。
  12
  --我长这么大,没亲眼见过那么多真实的钱。
  --谁见过?印钞厂的人见过。还有,就是侯勇见过,哈哈!
  商君调侃的是《人民的名义》中的片段。
  --不能存银行。万一是黑钱,码子不管有多乱,只要有一张对上,就露了。
  商君说:刚才已经再三叮嘱他们了。
  送他们上车,吴悠郑重点头承诺,春子也保证不拿一张去找小姐。但吴悠说,最多两天,你们要给答复。
  这也是他俩留下来的原因。他们还要探讨。
  --我的事已经黄了。
  商君没料到荣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说:要不拿这东西去砸那些狗东西?
  荣哥摇摇头:没砸到点子上,还可能砸了自己。
  --说的也是,砸--也是有门道的。
  --这可比你那行草篆隶、平仄拗救复杂得多。
  --所以我从不去研究。
  --你是没有到非研究不可的地步。
  --从一三年开始,风气好多了。
  荣哥仰头长叹:狗,总是要吃屎的,这点错不了。
  --我说句直话,荣哥你别嫌扎耳--你的事黄了,与这个东西没多大关系吧?
  --嗯,你说的有道理。说真话,与这还真没关系。
  --在那边,干到县委书记就很显赫,而这边……
  --兄弟是明白人,一点就通!荣哥苦笑了一下,大幅度地挥手:当初如果县对县可能不是这个局面。但,我不可能要求组织都替我考虑到。话说回来,真是那样,同样没时间陪老头子,还是违背初衷。
  --荣哥以亲情为重,是全省的佳话。不堪称孝子,焉会当忠臣?
  荣哥回头望着商君:你小子出口便是警句佳联,还不会让人觉得酸!
  商君说:养老吧,和老首长一样,做个田舍翁。回头想想,往上几十代,都没有出过我们这样的大官。我们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好!好!好!养老,养老吧!荣哥说完,拿起外套:走吧,养老去吧。
  两人相拥出门。
  13
  商君进门,发现丁兰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流泪。他上前抚着丁兰的肩膀,丁兰仰头看他,两眼红红的。
  --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三楼卫生间渗水,她不找四楼、五楼,直接找我吵架!
  丁兰是医生,文文静静的,不会吵架,在外面受了委屈都默默忍受。丁兰也是个小女人,隔壁左右给几个鹅蛋,她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三楼?那不就是那个小夏家里?
  丁兰点头:是啊,前几天来送礼还笑容满面,今天凶神恶煞找上门来,太蛮横了!
  商君知道丁兰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小夏的表现如果如丁兰所说,也太离谱了。提起小夏,商君就摇头,他曾亲眼看见这个小夏与几个男人喝酒,为了让男人们多喝,她一件一件脱衣服。最后一桌子男人都趴下了,她也只剩下内衣裤。
  当时,商君还没搬到这个小区。
  --算了,你不要与这种人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门被捶得哐哐响。商君与丁兰吃了一惊。
  商君打开门,正是三楼的小夏。
  --看到你的车,知道你回来了,我跟你老婆说不清楚!你是当官的,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商君说:你说!
  --我家厕所从上面漏水下来,四楼五楼的也一样,你说问题是不是出在你家?可你老婆说,三楼的只能找四楼,只能四楼的找五楼,由五楼的来找她,哪有这样的道理?还是什么白衣天使!狗屁!
  商君问:说完了?
  --就是说完了,怎么着?
  商君被她的神态和语气激怒了,他强压怒火,直视着小夏说:首先,你刚才捶门是不对的,非常粗鲁,非常没有礼貌!第二,六楼的水会不会直接流到三楼?你看见哪些水是从我家流的?所以,丁医生说你只能找你的楼上,只有五楼可以来找我们,是非常正确的,你没有资格直接找我家。
  小夏叉着腰,瞪着双眼,一时语塞。
  --第三,丁医生是通过起早贪黑的勤奋学习和工作,当上人民医生的,是光荣的职业。你刚才对白衣天使大肆侮辱,是缺乏教养的表现!我记得前两年,你老公半夜发病,不是丁医生紧急处理、忙到天亮吗?不知感恩,与禽兽何异?
  小夏的头慢慢地往下低,脸扭向一边。
  --第四……
  丁兰小声地叫了他一句,想阻止他说下去。
  --第四,那个隋什么是你家表妹吧?你前几天还到这个家里来讲客套的吧?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真是岂有此理!
  --最后一点:从今天起,我家的大卫生间停用,直到弄清楚水从哪里来。如果是我家的原因,我负责赔偿你们几家的损失!
  小夏转身就走,边走边嘟囔着"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商君关上门。丁兰突然冲过来抱着他,兴奋地说:没想到你真会吵架,有条有理的!服了!
  商君说:非常怀念过去在日子,单位的同事们住在一起,像个大家庭,一家做什么好吃的,家家都能尝一点。现在--唉,鱼龙混杂,人心走样!
  丁兰说:楼上楼下又有几家又换了新面孔,来租房的是什么底细,没人搞得清。有的留着板寸头,戴着大链子,看人都是斜着眼,让人胆战心惊!
  --七楼的老鲁好了没?
  老鲁是楼栋长,也是业委会成员,上个月被人拦在路上痛打,住在丁兰的医院里,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肋骨断了两根,内出血,还要住一周。
  --算了,不说这些烂事了,大家心知肚明。商君说着去了洗手间。
  丁兰叫住他,指了指小卫生间。
  14
  云峰刚刚准备上车,一个衣着破旧的农妇抱着一个孩子快速地打开车后门坐上来。司机先是诧异,接着很烦躁。他离开驾驶室,到后面来拽农妇。
  云峰站在车旁边,制止司机,问车里的人:你找谁呀?
  --就找你!
  --好,你先下来,在大厅喝点水等我,我开完会就回来见你。
  --你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你回家,我们就到你家里去!
  云峰知道遇上缠访的了。他看看手机,会议时间快到了。他耐着性子说:车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大厅来!
  说完回到大厅。司机看到他们下车,迅速将车开走。
  云峰亲手倒来一杯水,放在茶几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里的?为什么找我?
  农妇喂小孩喝水,一杯水很快喝掉。大厅工作人员拿起杯子,云峰接过来,自己亲手去倒。农妇喂完小孩,把剩下的喝干。
  云峰认真打量着他们。农妇大约五十岁,头发花白,一绺头发飘在额头下,脸上有着被岁月深深刻下的印痕。小孩五六岁,脸上红彤彤的。
  云峰看看手机:现在可以说了吧?
  农妇抬头看了看云峰:我是许南峰家里的,我来找你几天了。有几句话问你。
  --你说,我听着!
  --我家为什么第一个拆?今后与我家一样情况的,如果赔的比我家多,怎么办?厨房用的材料与正房的一样,只是面积小一点、矮一点,价钱为什么只是正房的二成?做房子要先做好基础,有的是在平坦的地基上开挖,而我家做房子的时候,挖了半座石头山才弄了块地基,费用值一半的房子价钱。你们评出来的东西只评了地面上的,地下的差别为什么不管?
  云峰再次看看手机。如果不是自己汇报的会议,他愿意逐一解答她提出的问题,起码这也是一个绝好的宣传机会。但是,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逐一解答是不可能的。
  --这样吧大姐!我看,这个孩子在发烧,应该赶快看医生。我很愿意向你慢慢地解释,但是我确实有个会议,现在只剩下赶去的时间了,就是让别人去顶我开会,也来不及了。如果信得过我,你留个号码给我,一有时间,我打给你;或者,我写个纸条给你,你晚上打给我。好不好?
  他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农妇想了想,仔细地上下看看云峰,说:我看你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我要带我孙子去打针,我明天再来!
  说着抱起小孩,起身要走。云峰拿出纸笔,迅速写下几行字,交给农妇。农妇看了看,上面写着云峰的姓名、手机号码、办公室门牌号码和办公座机号码。
  农妇迟疑着,不肯上车,云峰示意她放心坐上去。他坐在副驾驶室,对司机说:县政府近一些,先送我去,再送他们去医院。
  第二天,云峰把评估公司的颜辉找来,两人赶到许南峰家,再次现场查看他家厨房的情况。正如许南峰的妻子所说,厨房与正房的用料一致,而评估价只有正房同等面积的五分之一。
  --这显然不合理!云峰说。
  颜辉无奈地回答:我们现在的评估依据是六年前省里下发的,六年来没有更新,全省各级各部门都是按照这个操作,将来审计部门也是按照这个来审计。
  云峰问:人家这可是实情啊,你也亲眼看到了!你们就不能想点办法?
  --我们调高标准、修改评估结果,也不是不行,但这样的事情搞多了,今后县政府就不会聘请我们了。
  --可你要知道,你的评估费是由我们支付的!再说,什么叫"这样的事搞多了"?全领水镇搞过一次吗?云峰气愤的回击颜辉。颜辉没敢接茬,云峰也觉得这样等于胁迫他。他缓了缓口气,说:你们说说,这给我们基层带来了多大的压力!
  回到办公室,武装部长告诉他,吴悠老板的事正在正常推进。云峰拿出笔记本,抽出一张小纸条,是吴悠女儿的基本信息。武装部长把条子叠好,放在上衣兜里,郑重地拍了拍。
  云峰签完文件,喊来几位副镇长,一行人赶到镇政府接待中心四楼。县统计局的副局长等了一个多小时,脸色有些不好看。云峰说:年终县里也不容易,我们做下属的应当替上级分忧。我这里的情况摆在眼前,坛坛罐罐就那么几个,这么个穷镇调增一千二百万,不怎么靠谱啊,再说--基数这么高,明年怎么办?
  副局长说:这是上面集体研究的意见,我只不过是跑跑腿,把上面的意思带给你:关键时候,看你们诸侯的担当!
  云峰苦笑着摇摇头:这样看重我,我真的担当不起!实话实说吧,调增三百万以内还是可以承受的,多了,会把气球吹爆。
  云峰同志!副局长严肃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这么严肃的工作,能够随便开玩笑?如果是打仗,那就别指望你出点兵救急啦?没有一点担当,还谈什么忠诚?好好好,你个性强的脾气全县都知道,你的意见我带回去!
  云峰被副局长一席话噎得哑口无言。他想:好像我也这样说过大丰的书记的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云峰目送拂袖而去的统计局领导,来到三楼。
  推开门,县安监局的几位科长正在斗地主,他们看到云峰,马上把纸牌塞进床单下。云峰简要地汇报了整改的进展,客套几句就退了出来。
  15
县政府常务会议终于召开。
  云峰参加会议的第四个议程--审议拆迁补偿办法。早在几天前,云峰已经读透了这个办法,把自己的修改意见也整理得有条有理。牵头的副秘书长对办法进行了逐条解读,接着是讨论发言。轮到云峰时,云峰的开场白引起会场的骚动。
  云峰说:岭水镇发个言!这个发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定很刺耳。岭水镇处在拆迁第一线,所说的都源自第一手材料。特别说明一下,我以下的发言只对事不对人!
  县长扭头与常务副县长耳语,常务副县长又望向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农业副县长点点头。才副县长坐在县长右手,他又与县长耳语了一番。
  云峰知道开场白应该这样说--先向县长及各位领导问个好,接着表明自己对办法草案进行了详读,经过副秘书长解读后,领会更深。再对写作班子表示赞赏,从谋篇布局到遣词造句,从法治精神到紧密联系实际等方面表扬一番,最后提几点粗浅的个人建议,请领导批评指正。
  提出建议的条数,一定要比表扬的条数少。表扬五条最多提三条建议;要提五条建议,就必须搜肠刮肚弄出八条以上的表扬--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云峰何尝不谙其道?
  县长说:云峰同志,请你打开话筒。
  会议的骚动停息下来。坐在云峰前几排的很多人,回头看云峰。关系密切的几位部门领导还向他眨眯着眼睛。
  --这个《办法》,我在三天前就拿到了。
  云峰又是语惊四座。

--因为我是领水拆迁的主要责任人之一,非常渴望早些看到,以便梳理和对比。我以断交相威胁,逼着法制办赵小刚副主任给我的。
  县长笑了起来:可以理解,不算过错!
  会场发出一阵笑声。赵小刚的脸红了。
  --为了节省领导们的时间,我提四点修改建议:一是评估公司由官派改为民选,其理由是……
  --二是按适当比例,安排不可预见费用,处理疑难杂症。其理由是……
  --三是请明确一名大员挂帅,不定期协调……
  --四是由监察部门直接督办……
  云峰觉得说真话、说实话、说直话的感觉太舒服了。他不理解有的人为什么要绕弯子,绕来绕去,把听的人绕的晕头转向。作为县长,市长……真是不容易,成天与这样的下属打交道,还真得练就好的坐功和听功。要听话外之话、言下之意、弦外之音……
  云峰就不相信,作为领导,不喜欢听真话和实话。
  连真话、实话都不愿意说的人,你还指望他担当和忠诚?
  他欣赏李副镇长,由欣喜而依仗,因为李副镇长从来都是实话实说,比男人更有担当。云峰突然又想起统计局领导对他的批评。
  这次会议的效果怎么样,云峰从县长的总结讲话和几天后的人员安排变化中看出了端倪。一周后,县政府下发常务会议纪要,云峰的建议照单全收。
  云峰下楼过程中被一起散会的人捶了至少十下。
  手机嗡嗡,是武装部长。武装部长说:向领导报告,事情办好了!
  预报大雪就在明天。云峰顺道去看了看四家企业天棚整改的进展。他打电话李副镇长:安监的住在这里盯着不走,整改的速度要加快,今天即使开夜工,也要搞完,前提是保证施工安全和整改质量。如果今天实在抢不完,明天就必须把棚子下面的工种全部停下来。
  李副镇长问:你来过了?我在这里啊,怎么没见你?
  --我有千里眼。你辛苦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切!你都说了一百遍了。不过,上次沾了企业家的光,算你请了。
  云峰哈哈一笑:晚上你安排人去陪一下安监的科长们。明天一早我来看,没做完的就停工。不停,就强制封场!
  说完挂了电话。
  --这几个破企业,迟早要关掉!一年加起来不到二十万的税收,日夜让人提心吊胆。这边拆开后,要引几个大家伙来,一天就搞个三十万,还少操不少心!
  他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司机嗯嗯应着。
  李副镇长提到上次的宴请,让云峰再次想起那个买单的女人。到底是谁?他在脑海里搜索了无数次,没有这种关系的女人存在。但他坚信:天下绝没有免费的午餐,总有一天这个人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出现!她出现时,可能拿着什么?是玫瑰还是猎枪?还是玫瑰里面藏着猎枪?
  16
  吴悠也不上班了,打发老婆去招呼生意,他与春子住在地下室里,守着那四个硕大的行李箱。
  荣哥把商君喊到他的办公室。这是破例的,商君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谈。
  关上门,沏上茶,燃上烟,二人面对面坐着。荣哥先说了春子的情况,又说了游子的产业状况,还说了岭水镇大拆大建的形势,以及美丽乡村建设、养生潮流,最后十分羡慕地说到了老首长的精神劲。
  商君大致明白了荣哥的打算。他要等荣哥自己说出来。
  --搞个养老中心吧,让游子带春子和浩子做,我们只管去喝茶、打牌、种菜、养鸡……"
  商君抚掌叫好:还有读书、会友、唱歌、栽花!
  荣哥翘起大拇指,正色说:具体怎么个搞法,你把政策了解一下,把过去的人脉用一下,让专业的同志指导,不要搞个四不像。
  --游子提了一个建议,荣哥你看妥不妥……
  --说说看!
  --他说,能不能考虑在城里每条街道上,搞一些关爱类的项目,比如给环卫工人提供免费的茶水点……
  荣哥笑道:他是不是当慈善家上瘾了?养老中心也是慈善事业啊!
  商君比划着手势:他的意思,全部由他出钱,纯粹的慈善。
  荣哥点点头:就他鬼点子多!他的钱他作主!
  --我发现游子还是变了不少!
  荣哥没有接过话题,问商君:城西小区的那个房主,进一步情况了解没有?
  商君抱屈说:我的哥,我又不是干那行的,查那么细干什么呢?
  荣哥点点头,沉吟了一会,摁灭烟头,俯过身子凑近商君说:要不,让春子再去一次?
  --干什么?商君急促地眨着眼睛:你上次亲口讲,不许春子再去的!春子的二十万,吴悠已经补上了。
  荣哥站起来,边踱步边搓手,样子很兴奋:我知道补上了,我的确这样说过,但有一个插曲你不知道。
  商君凝神静听下文。
  --上周,Q市政法部门的几个朋友来看我,这边的几个与他们有来往的同志赶来作陪,席间谈到了两个市的监控覆盖率。我心里一动,随口问了一句。虽然问得随意,但我需要的信息已经得到了,那就是:春子之所以去几十次没被发现,是因为那片还是盲区!
  商君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不让春子去,以为不是盲区;让春子再去,因为是盲区!
  商君用手指点着荣哥:被你绕死了,亏我智商高。
  荣哥双手撑在桌子边沿,头几乎挨着商君的头:最重要的是--那里马上就要成为非盲区!
  商君感到镜片上有厚厚的雾水,他快看不到荣哥了。
  --游子是我们的兄弟,分他的羹干什么?而那边--都是不义之财,是民脂民膏!
  商君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春子的话还记得吧?那里的货,是十几个行李箱装也不下的!我们不收不索不贪,洁身自好。但那个潜伏者,既贪财又在位,他凭什么?
  商君重重点点头:你想做一回"曹保正"?
  荣哥忽然抓住商君的一只手:盗亦有道,!
  两人沉默着,室内听得到杯中茶叶落底的声音。
  --搞养老项目?商君抖抖索索地问。
  荣哥递给商君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若取分文,与其何异?思前想后,你看:老首长除了一副身板值钱,家中无一长物,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修成正果;浩子的近况,我也通过深圳的朋友了解到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白混,搞经营管理很有一套,人家老板--就是那个公子哥说"恨不能让他当董事长兼总经理",足见对其器重,也足见其能力不凡。我们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和公子哥,人是粘在一起,但经济上界限清楚,这得益于老首长严厉的家教。他得到的,是打工仔应该得的那份。他也不缺钱,就缺一个平台。
  --干净就好!那么,为他搭一个平台!
  荣哥弹掉烟灰,说:这是第一。春子到了这个年龄还不成个家,一年到头到处飘着,不成个事!
  --让浩子带着春子搞这个?
  --让游子带春子。游子是商人,这点很关键。
  --嗯嗯,游子出资,省城与乡下两相兼顾,浩子与春子在乡下主持日常运营。好!
  荣哥奇怪地望着商君:你怎么断定不是在城里?
  商君用食指点着荣哥,反问:城里能够种菜、养鸡吗?
  两人哈哈一笑。
  商君说:荣哥你今天有点颠三倒四啊!你的意思是:用游子中奖的那笔意外之财搞养老项目,让他们三个都各得其所;你又放不下城西小区的不义之财,要让春子作饵料,钓出大乌龟?
  荣哥拍了拍商君的手背:兄弟真是诸葛再世!我今天太激动了,语无伦次!
  17
  最终,云峰以六十九万八的价格拍了板,许南峰签了协议。三天后,他家的房子被推倒。之后的一个月,大丰村七组被夷为平地。
  商君通知云峰本周末务必抽出半天时间聚一下。
  周末很快到了。荣哥、商君、吴悠、春子合坐一辆车,先到金老首长的"别苑",陪着两位老人说话。接到云峰电话后,四个人拐到岔路口与云峰的车子会合,往一处鱼池赶去。
  下车后,云峰看到这是一个孤立的鱼棚,四周散布者几口塘堰,塘堰的土坝上是菜园和禽舍。鹅鸭的欢快的叫唤声传入耳鼓。
  与众人寒暄过后,云峰掏出一个信封交个吴悠。吴悠打开一看,惊得合不拢嘴,激动的把云峰抱得紧紧的。
  春子对鱼棚的女主人说:老板娘啊,还是老样子--剁两只鸡炖汤,有什么菜都上。
  老板娘笑眯眯地说:要得要得,还是老规矩。我记得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兄弟,每次都是你帮忙安排!谢谢你啊!
  商君捶了春子一下,说:老板娘夸你呢,不要浪费了你这身板和相貌!如果你这样说,说不定老板娘给你介绍个对象--店家,剁两只鸡炖了,先切五斤牛肉,筛上三壶好酒,时令果蔬悉数拿来下酒就是!
  大家哈哈大笑。荣哥指着天空,说:再给点背景--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大家又笑了一会。春子嚷道:哎哎哎,这是乡里,你们那些假斯文就留着到城里去显摆吧!
  老板娘不信春子没结婚。男主人搓搓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抠出几支弯弯曲曲的香烟。荣哥接过来立即点上,香喷喷地吸着。商君、吴悠和云峰都如此照办。春子皱着眉头不想接,被商君瞪了一眼。
  男主人说:正好我的小姨子没嫁,要不我俩做个连襟?
  老板娘骂他:就你话多,人家哪里瞧得上农村姑娘?
  --他老是说农村好,当然喜欢农村姑娘!农村的姑娘直爽透亮!游子说。
  荣哥喊春子:怎么样,快答应吧!
  春子指指他们几个:你们……我洗菜去了。

说着,跑到屋里面去了。
  男主人说:上次你们哪位的茶杯落在这里,这不,已经洗干净啦!说着,拿出一个用白毛巾包着的不锈钢保温杯。荣哥拿在手上掂了掂,若有所思。商君连忙向男主人致谢。
  男主人说:真是感谢你们这些贵人看得起,这里条件差,你们莫怪!炉子生着了,桌子也摆好了,进屋吧!
  商君说:你们夫妻厚道,该你们发财!
  荣哥说:嗯,农村啊农村!当初拼了命要离开,现在拼了命想回来!那首歌怎么唱的?
  商君唱道:越过山丘,遇见六十岁的我,拄着一根白手杖,在听鸟儿歌唱……
  荣哥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老了?这么容易感伤、怀旧、恋家……
  云峰说:荣县长正值盛年,干事创业的黄金期,我们以您为标杆!
  荣哥摆摆手,唱道:等到房顶开出了花,这里就是天下……回到六十岁停下的渡口,等着被一条小船接走……
  吴悠带头鼓掌,说:荣哥是"仙女出了南天门--动了凡心"!
  众人都笑起来。
  棚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四方桌,上面铺着毯子、堆着一副麻将。右边是厨房,左边是睡房,整个棚子大约二十平方。
  荣哥想到了父亲的扳道房。六平方。三十二年。
  春子知趣地去帮厨,其他四人搓起了麻将。
  吴悠问男主人有些什么鱼。男主人说:四大家鱼都有。你们要什么鱼,我就抓什么鱼!
  云峰回头看着男主人,男主人笑的很灿烂,样子十分自得。
  春子说:就是!老板手艺好,混养的,要鲩子就不会抓鲫鱼,要鳊鱼就不会抓鲢子,随手就来,就这么神!
  吴悠问:这么冷的天,下水里去抓?
  春子瞪着他:你才下水呢?用网,你忘了?
  吴悠回瞪着春子:你吃了铳药么,这么呛?我还不知道诀窍就在网上?你会用网,不是亏我教的?切!
  春子不理他了,说:我要两条大青鱼,腌着送给老娘。
  吴悠说:我也要两条大青鱼,不腌,送给老娘!
  荣哥瞄了商君一眼,意思是:瞧,干上啦!
  男主人问他们要什么,商君说:他两个不要的,就是我们的。
  荣哥说:最大的留给云峰!
  云峰赶紧说:最大的应该留给荣县长!说好了,我买单!
  吴悠不乐意了,冲着云峰说:你比我还有钱?今天轮不到你!荣哥有事要问你。
  春子搞不清今天的吴悠怎么这么烦,刚才拿到入伍通知还笑眯眯的。他接过话:你没长个嘴巴,自己不会说?
  吴悠打出一张牌,笑笑说:我想要点地。
  云峰的劲头一下子提上来了,问吴悠:吴老板想搞个项目?您说,要多少?
  商君说:吴老板到底是省城的企业家,眼光独到啊!他看准了你的地盘,来势好!
  吴悠问:你能够拿出多少?
  云峰叹了口气:指标都用到十年后了,都是基本农田。
  --分期吧!一期三五百亩。
  荣哥说:云峰说的是实情,各个地方都谋求发展,用地指标跟不上。我建议你向县里汇报,这是大项目,可以从根本上改变领水的面貌,县里会感兴趣的。
  --大致的投资,有个概数吧?
  吴悠从桌面上拿出个一万:这个可以吗?
  --一千万?
  --不,一亿!
  云峰抓了抓后脑勺,激动起来:什么项目?
  听说养老项目,云峰觉得为时过早。他希望领水的土地,可以早点种上高科技的种子,更好地与Q市接轨,无障碍地接收那个巨无霸光电项目的辐射。但云峰没有说出来,他表示尽快向县里汇报。
  18
  饭菜熟了。女主人首先将鸡汤端上来,满满一盆,堆得山样高。随后又拿来几样小菜。
  当鸡汤喝得低于边沿时,女主人把瓦罐子抱出来,将里面的全部倒进盆子里。荣哥制止,让他们留点自己吃。女主人说:你们是花了钱的,应该全部由你们吃。
  荣哥当即对另外四个人发表感慨:农村大哥大嫂就是纯朴!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吴悠接过话题:城里的风气确实变得不像话了,省城怪事更多。一楼的单身男把二楼的独生女囚在家里大半年时间,黏胶封口,手脚被捆。女孩家里找了半年,只好等着破案。女孩想尽一切办法向楼上求救,可她家里明明有人,就是没人下来看看。
  吴悠捻起一块鸡肉,春子一筷子打掉:先说,说完再吃!
  --女孩被解救后,趁人不注意溜出病房,跳楼自杀了。她留下五个字:恨这个世界!她的妈妈退休后常年在家,早上几点买菜,几点午睡,女孩一清二楚。她多次趁妈妈买菜回来经过一楼,故意弄出声响,甚至撞门,希望妈妈救她。她的妈妈非但没有救她,听见异样的声响,反而跑得比什么都快。再后来,妈妈也自杀了。她也留了一句话:我没脸活着。
  众人沉默、叹息。
  --城市看着热闹,其实是一片人性的荒丘。
  说完这句话的吴悠津津有味地喝着鸡汤。他不知道,大家向他投来惊异和赞许的眼光。商君忍不住,拍着吴悠的后背,说:游子你不简单啊,都成了哲学家啦!
  吴悠没有笑,继续说:我丫头的事,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办成,那么多人倒下了,我难道不知道形势在变?但一个心肝女儿,就那么点愿望,哪个做父母的甘心眼看着落空?哪个父母不去尝试一下?我还是感情占了上风,就找你们说了。你们没法办到,我根本没怪你们。这次云峰兄弟办了,我心里反而空荡荡的。我知道,这是一件只有违纪才能办成的事……
  吴悠从口袋里掏出信封,还给云峰,说:云镇长是性情中人,一定因为我捐了点款,为了回报我。假如某一天你因为这事受了处分,我全家一辈子难得心安,女儿也会被部队退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本来,我捐款是没一点私心杂念的,这样一来,好像变成了交易。
  荣哥抱着双臂,专注地看着吴悠。今天的吴悠,让他刮目相看。
  --我是个商人,算账是我的强项。这张纸,会害了一个有前途的干部,会害了所有与这张纸有关联的人……也会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影响她一生。我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代价太大了,成本太高了!
  --所以,我们应该这样想:不是所有的忙,可以帮的;不是所有的请求,都需要去满足;不是所有的人情,都要去还!互不为难,才是朋友!把别人当成工具,怎么有脸标榜是朋友?
  吴悠特地望着商君说:顺便说一下,捐款那天的讲话,我没照着你给的稿子念,你写的都是官话、套话,还有假话。我说我内心想说的话,很过瘾啊!我花了一千万,为什么要说一大堆没用的话呢?
  商君脸上有些酸酸的,但他重重地直点头。
  吴悠接着说:我们作为老百姓,只想你们当官的把国家给我们的,给到位就满足了,哪里想过要你们多给、乱给?老百姓敢乱要、多要,是你们当官的搞坏了风气。
  室内都沉默了。云峰想起拆迁的艰难。的确,当官的一碗水端平,群众就没意见,再难的事也能办成。很多事情非常简单,但只要有私心杂念,就变得复杂起来。私心杂念越多,事情越复杂。
  吴悠说:城市病了,病得不轻!环卫工人没地方喝水,冬天也只能喝自来水,捧着早上做好的盒饭蹲在马路牙子边吃,我们开车的溅起水花,洒他们一身;从车里丢出来的烟盒,那一盒烟相当于他们三天的工资;单位的厕所一律不对外,不管闹肚子的路人怎么哀求,就是不对外,他来不及走到公厕,只好拉在裤子里;住在一个单元二十多年,竟然分不清谁与谁是一家人、谁家是几层楼的;有的斗横炫富,有的拼爹,有的碰瓷,有的下套……不小心踩着脚了,躺在地上要进医院检查,检查出有癌症,硬说是踩出来的;拆迁户逼着政府把他家的鸡窝算成住房面积,没有答应就跑到省政府甚至北京上访;你们有单位的,在单位里互相算计、提防,回到小区冰凉冷漠……我想着是不是该救一救?大家都出点力,救救城市……
  抓鱼的男主人推门而入。他提着一条十五六斤的青鱼,兴高采烈地炫耀着。
  室内的气氛沉闷压抑。
  荣哥问男主人:老板啊,你们夫妻俩养鱼一年能净赚多少钱啊?
  男主人抓抓头:实话实说,勤扒苦做不偷懒,不发洪水,一年六七万吧。
  商君说:一个人一年三四万?!你们觉得这个收入怎么样,够开销吗?
  --能够保住这个数,就非常满足啦!开不开销的,过惯了紧日子,没事!
  荣哥对商君和云峰说:我们很多人一年的工资收入就有十几二十万,为什么总不开心呢?你们在单位,看得到鱼老板这样的笑脸吗?
  19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竟然是金浩!
  商君和荣哥喜出望外。
  金浩看到鸡汤,眼睛都直了,拿起筷子就吃。荣哥问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说是你们的老首长指的路。荣哥马上和商君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你回过家了?
  金浩掏出香烟分给大家,说:回过了回过了,老婆孩子都在那。
  荣哥长舒了一口气,对商君说:这个结,只有自己解!
  金浩这个时候才客气地向另外几个人致歉,不要怪他吃相难看。商君说:都是自家兄弟,谁也不怪!我来介绍。
  云峰握着金浩的手:真是幸会幸会!你的老父亲--我们的老县长是永远的丰碑,值得我们永远学习!我听很多领导说,在他老人家手里,全县改制了四十多家企业,国有资产没有流失一分钱,没有饿死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上访,是全市的奇迹,全省的楷模!
  商君插话说:一生没有安排一个子女亲戚就业,一生家徒四壁!
  说到这里,荣哥调侃地说:浩子不就是因为既无家产,又无工作才负气离家的吗?
  金浩摇摇头,说:唉--我怄老头子的气啊!你看,副县长,甚至很多局长,都把子女弄去吃财政饭了,能耐大的一般干部也能弄个一两个。我呢?待业、打工,自谋生路!他们哪家不是四五套房子?有的冬天住海南,夏天住青岛。可我们全家仅有一套房,一家五口挤在一起,爷爷奶奶不敢来,来了没地方睡觉。大姐出嫁,四床被子、四百块钱;二姐出嫁,四床被子、六百块钱。我结婚,他就和我妈搬到乡下租屋住。哪里像个一县之长啊?!
  --我在深圳听说他的几个老搭档犯了事,当时我觉得是他们的运气差。深圳有一个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是靠他的爸爸起家的,那是多么地风光啊!我在他的公司干过,也沾了光。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爸进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没有理由不接济他。他天天喝的醉醺醺的,想喝醉后被车撞死,一了百了。我给钱他,他不要。清醒的时候,他说了心里话,钱算什么?他最想的是亲人,是在一起、能够天天看到的父母--他的话,深深刺激了我!
  金浩哽咽着。荣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商君递给他纸巾,自己也揩揩眼泪:是啊,是啊,比什么哪?我们可以天天看到爸爸妈妈,这是天大的幸福,哪怕他们是一字不识的残疾人……
  荣哥轻声问金浩:你的变化也教育了我们大家。现在,你怎么评价老首长--那个你曾经的仇人?
  金浩扳起大拇指:我父亲--当之无愧!我为是他的儿子,骄傲!
  女主人前前后后也听明白了,她端上来一碗青菜荷包蛋面条,催着金浩快吃。她边收拾碗筷边说:你们各位贵人莫怪我们乡下人多嘴插话没礼貌。老话说:萝卜白菜保平安,是有蛮深的道理的呢。
  男主人也进来了,接着话说:是啊,吃萝卜白菜,身体好,不生病!吃惯了大鱼大肉,就不想吃萝卜白菜了,想着吃山珍海味。吃厌了山珍海味,又要想心思……总没个头。小老百姓去偷去抢,有权的就大捞特捞;女人得上这个毛病,就不知道廉耻了……
  鱼棚里掌声一片。
  返程时,荣哥对商君一口气说了六件事:
  --去老首长那里,帮他们收拾行李;
  --今后都不要去那间茶室了,那算得上"私人会所"!老首长他们走后,收拾一下"临湖别苑",我们帮他守着,各人按月付租金;
  --你看看网上的"古树吨茶"事件,注意你的那点嗜好,小心中弹;
  --你亲手写个"萝卜白菜保平安"的横幅,要隶体的,隶体稳重,我要挂在家里;
  --那个计划取消,把城西的具体地址给我,我寄给纪委;
  --几十年我们习惯了高高在上、自我感觉良好,是体制惯坏了我们。我们赶不上游子的境界,赶不上鱼老板春子他们的敞亮,我们总在为自己患得患失。游子的计划非常有社会责任感,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城市成就了我们,我们不能选择逃离,应该参与医治。
  车里飘荡着熟悉的旋律--
  ……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向着开满鲜花的山丘
  挥挥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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